烽火

2010-12-31 00:00:00
山西文学 2010年8期


  往北是一溜黛色的山峦,起伏着,浪一样腾向远方。
  老远,花儿一眼就认出了那座大山,山坡上孤零零矗立着一个黄土夯就的建筑,四四方方,挺高,像个碉堡。小时候花儿就叫它碉堡,妈说那叫烽火台,上面弹坑累累,荒草萋萋。那会儿他们上山玩,男孩踩着弹坑爬上去疯,女孩只有羡慕的份儿。烽火台下不远就是她家的院子。
  走进村,正是半后晌。
  日头斜斜地照着,街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没有人声,犬吠,老母鸡的叫声也像隔得老远。
  一连走过几家院子,大多东倒西歪,残垣断壁,破败得不成样子,有的好像还住着人,有的窑顶陷落,门窗洞开,早已不住人了。夜里下过一场雨,路面湿一片,干一片,青一块,白一块的,低洼处还汪着一洼洼的水,上面漂一层细细密密的谷糠,明黄明黄,绸缎似的,看上去细腻绵软特舒服,花儿停下来看了好一会儿。谁家在扬场,空中沸沸扬扬,星星点点的全都是谷糠,落在地上,就有小风打着旋儿把它们赶到低洼处。到处弥漫着谷物成熟的甘甜和芬芳。
  门虚掩着,妈没在家。门楼松松垮垮地立在那儿,过年贴的对子被风雨蚀成白色,但字迹还能辨认。门一侧是个园子,还是原来的样子,一面靠墙,另外三面用石块垒砌,不高,上面插一圈秫秸棍,防鸡飞进去做害。里面不种菜不种瓜,种了一园小兰花。小兰花的茎长过墙头,叶子开始泛黄,花儿早没了,留下花苞胀得鼓鼓的,胀裂处露出里面熟透油亮的籽,悠悠地吐着香气。小兰花是旱烟,爸不抽纸烟,小兰花是爸的最爱,小兰花呛人,呛得爸直咳嗽,爸却将它抽得有滋有味。
  当院一棵杏树,树下一头驴,一辆驴车。院子西边原先是五间土坯房,这会儿塌得只剩两间了,一间炭房,一间牲口棚,也走了形,前面用木棍顶着才不致坍塌,倾斜的屋顶上面长满荒草。上半院正面是五间正窑,白灰挂面,木格花窗。白灰窑面早已泛黄,上面印着雨水走过的痕迹。一道道像是泪痕。西屋的窗棂上挂一串红丢丢的辣椒,一只黄蜂叮着上面。
  上半院堆了一院黄灿灿的玉米棒子,玉米堆一直涌到堂屋门口,门也被挡住了,好在门是往里开的。一开门就有一些玉米棒抢先拥进家。
  花儿找遍所有的屋子也没看见妈。花儿找到西耳窑的时候吓了一跳。花儿看见地上赫然停放着两口白茬棺材。花儿慌慌张张跑出来,站在院子里,带着哭音尖叫:
  爸——
  妈——
  妈坐在村子西北角的场面上切谷子。场面平平展展,一家占一片地儿,远远近近的点缀开,铺展开。妈面前是一座金山一样的谷垛和一把雪亮的镰刀。镰刀竖在妈怀前,刀锋向外,妈麻利地抓起一秆秆谷子往刀口上送,刷刷刷,刷刷刷,带着风声,谷穗被齐颈切下,妈的手再向后一扬,谷穗就悠悠地飞了出去,在妈的背后形成又一座金山。
  妈眼里满是金黄的谷,妈揉揉眼才看清眼前的花儿。花儿,妈吃力地站起来,我的娃,你不是说明天回来吗?妈的腿压麻了,踉跄着站不稳。
  妈——花儿急忙上前去扶妈。妈说当心,一脚将镰刀踢开。
  妈拥着女儿在谷堆上坐下来。妈用粗糙干巴的手给花儿擦着泪,花儿感觉妈的手像锉子一样,妈的手一直就是这样生硬干涩。不哭,不哭,我娃不哭。妈像小时候那样哄着她,不停地给她擦着眼泪,越擦越多。花儿感觉受了莫大的委屈。都想哭出来了。
  妈的眼里也有了泪,我娃一个人在外面,远天远地的,让我娃受苦了。
  花儿大学毕业后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就和几个同学去了广州,先是在一家玩具厂给玩偶装眼睛,整日与玩偶们厮守在一起,工资也不低。干得正欢实,厂子忽然停产了。也是花儿运气好,偏巧一家电子厂招人,专业对口,一考试他们几个都被录用了。花儿心细手巧,活儿做得好,又肯吃苦,老板赏识让她做了业务主管。花儿一下给拴住了,脱不开身,整整三年没回过一次家。花儿想家,想爸,想妈。花儿白天顾不上想,夜里想,梦里想。梦里无数次地一个人孤零零徒步行走在回家的路上,荒原漫漫,荒草连天,嘹得屋后那座大山,那座烽火台就在眼前,可怎么也走不到。梦里的花儿从未回到过家,花儿好伤心,就连做梦总也回不了家。花儿终于回了一次家的那个梦是个可怕的噩梦,那是几天前的夜里,花儿刚入睡就坠入梦境,梦里花儿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家,却看不见爸和妈。一间间屋子全都门窗洞开,空空荡荡,花儿感觉浑身发紧。猛抬头,一口紫红色巨棺赫然停放在堂屋正中,花儿一下就瘫倒在堂屋门口。
  梦醒时分,花儿惊出一身冷汗。电话里听得爸妈的声音越来越苍老,不会是——花儿不敢往下想。花儿找到老板,花儿对老板说,我要回家,你就是开了我我也要回。
  老板笑了,老板笑得很温婉。老板笑着说,什么事?别着急,慢慢说。
  老板接着笑,很开心,很好笑的样子。老板边笑边说,你这个小妹妹,这都搞不懂。梦是反的,梦棺发财,你要发财啦。又说,你是想家了,想回就回吧。早些回来,回来给你加薪。
  尽管是在妈的怀里,花儿却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孤单,说不出的难过。花儿觉得自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瞬间坠入无边的空茫里。
  花儿轻轻说,妈,我爸呢?我去看看我爸去。
  花儿又说了一遍,妈才回过神来。哦,哦,妈应着,你爸在官路西割黍子。妈向西望着,刚才还能嘹见呢,这会儿大概割那头去了。
  瞭得不远,往过走得好一会儿。先下一面大坡,再穿过一条干河床,然后爬上对面那道梁,之后往西过一条土路才是那块地。
  花儿没看见爸,花儿看见爸的蓝褂子丢在田垄间被风吹得一抖一抖的,像一蓬蓝蓝的打碗碗花,爸的烟袋锅、水壶、镰刀都在,就是爸没在。花儿喊,爸——爸——没人应声,爸肯定又去出诊了。爸是个医生,退休前还是镇卫生院的院长。爸医术好,心肠热,屁股后头总有一堆人撵着,爸吃饭有人候着,爸下地干活,有人追到地里。除了医术,爸还喜欢种地,闲下来的时候。爸总爱往地里跑。妈常说爸看见庄稼比看见他亲娘都亲,一天到晚不去地里报个到就睡不着觉。其实爸不喜欢种地也不行,爸挣的工资少,不种地一家大小吃啥呢?花儿去广州的前一年爸就退休了,在家里开个诊所,打闹点灯油酱醋钱。也就是个灯油酱醋钱,哪能发得了财?遇上生活困难的病家别说诊费不要,就连药本都舍了。妈常数落爸,跟了你这个二百五医生,我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一天舒眉展眼的日子也没活过。如今哪个当医生的不肥得流油,就你一辈子守着个卫生院当了一辈子的二百五。这辈子你真是白活了。早些年还不如出去打工呢,你看看人家那些个打工的,哪个不比你强?这会儿都在城里买楼房了。咱倒好,土窑壳子都快要塌完了。
  这块地有二亩多,种的全是黍子,已经割倒一大片了。爸将割倒的黍子一捆捆地码好,整整齐齐排列成两行,歇上两天就可以装车上场了。没割的那片齐刷刷地立着,有半人高,秆粗叶壮,穗子也大,微风吹过,黍子随风晃动,一片金色的海在眼前波涛荡漾。
  爸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看见花儿,爸的眼睛亮了一下,说,花儿,你给爸回来啦!不是说好明天回,爸去国道口接你,你今天咋回来啦?花儿看见爸的头发全白了,心里痛了一下,眼泪又要往出涌,怕爸看见,赶紧逼回去,拿出在家时常对爸撒娇的口吻说,人家想爸了,还不兴早回一天啊?爸爱怜地打量着花儿,我娃又长高了。高啥高?都老了。花儿不假思索的一句话让爸又说了她句灰女子,在你爸面前你还老?老啥老!爸问花儿是不是一路走回来的,有没有遇上一辆顺脚车,又说咋不打个电话呢,爸好去接你。花儿说不累,坐了几天的车坐乏了,正想下来走走呢,十几里路,没啥,走走看看就回来了。其实,花儿是打了电话的,花儿很想坐坐爸的驴车,找找梦里的感觉。只是没打通。村里就小燕小卖铺有部电话,信号不好,十打八不通。爸说,走了十几里地,能不累?快上炕歇歇去。说这话时,花儿正站在锅台前帮妈剥葱,妈也一再让花儿上炕歇着,只是拗不过花儿。
  妈问爸下午去哪儿啦?娃到地里寻你你不在。爸长出了口气才说,西水峪李亮他妈病了,让去给看看,李亮开个三轮车到地里接得我,去了西水峪村就半后晌了。本来就个胃不舒服,没大碍,吃上几副中药调理调理就好了,可人家硬要输液。现在的人呀,动不动就输液,认为离了输液就治不了病啦。唉,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快没用喽。爸停顿了一下,说,我先去安顿安顿驴子,一会儿再和你说。妈在擀面,妈在做花儿爱吃的手擀面。妈擀着面,头也没抬地说,甭去了,你闺女都替你安顿好了,喂也喂了,饮也饮了,你和娃都上炕歇着去。爸一听,立即埋怨道,你也真是,不拦着点,娃走了那么远的路,累着娃呢?爸心疼地看了花儿一眼,边说边往外走,爸去牵驴了,刚才花儿忘了把驴牵进厩里。爸回来见花儿已上了炕,爸就在后炕炕沿边盘起腿坐下,开始抽烟。
  妈的面擀得纸一样薄,面也好,是雪花粉,雪一样白,面案上真像是铺了一层雪花。妈将面一层一层叠起来,叠成一个长条形,然后,妈拿起刀开始切面。妈切面的技艺一如切谷子一样娴熟,刀起刀落一阵风,面条就从刀下涌出来。这时候爸已将锅烧开,锅里腾腾地冒着白汽,一群荷包蛋鱼一样在锅里翻滚。妈将面撒进去,它们立马不滚了,爸猛拉几下风箱,加大火力,蛋和面一起又滚起来。妈赶紧往锅里点了些凉水,让它们歇一歇再滚,等到它们再滚起来时,面就熟了。就该捞了。捞起盛入蓝花白瓷碗里,加入豆瓣酱,撒上葱花,味精,淋上香油,再放上红亮红亮的油泼辣子,那叫一个香啊!直把花儿给香醒了。花儿真是太累了,上了炕,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睡梦里觉着有股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她想看看是啥饭这么香,就醒了。花儿美美地吃了一大碗。
  爸也吃了一大碗,爸吃完一大碗之后,又吃了一小碗,爸今天高兴,多吃了些,吃得额头上汗津津的。爸吃完面,掏出手绢擦擦额头上的汗,再抹抹嘴,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题。爸说,人家要求输液就得给人家输,现在,医生得听病人的。爸的西药和针剂却不多,只有眼面前常用的十数种,输液用药爸一概不备,谁要就临时给他开个方子让他到镇卫生院去取。那天李亮取回药天都快黑了,爸扎了十几针才找到血管。妈就笑爸,你当是纳鞋底啊,十几针,肯定把人家的手背扎成筛子了吧?爸就嘿嘿笑,一边伸手去摸烟袋。妈一把将烟袋抢去,顺手扔在电视机顶上。爸不抽烟手里没捉没捏的,有些无聊。妈摁亮电视,电视是个老掉牙的14时的黑白机子,妈抬手拍了它两下才出来图像,再拍两下,有了声音。
  一家人吃完饭,花儿下地要帮妈收拾又被妈推回炕上。妈哗啦哗啦刷着碗筷,突然回头看了爸一眼,说,跟你说个正经事,你没回那阵儿,我让花儿给她哥打电话了,明儿勇勇回来,你可不能给娃脸子。你别驴脸一拉二尺长,我可不依你!爸听了,脸立马阴了,却没说话。
  下午从地里回来的路上,妈跟花儿聊起了哥,花儿知道了哥的大致情形。
  哥是接爸的班去镇卫生院的,哥很能干,去年当上了院长。哥一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刮泥墙壁,修缮门窗,室内外所有陈设该卖的卖,该买的买,该换的全都换,哥首先要让院容院貌焕然一新。接下来哥就施展哥的管理才能,将现代化管理模式大胆引进卫生院。妈说现代化管理模式是你哥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你爸最反感的就是他这句话。哥聘请专家出题对全院人员进行一次业务考试,合格者继续留用,反之一律下岗走人。当然,合不合格哥说了算,结果20多名职工只留下7个。哥让嫂子做了会计,掌管卫生院的财政大权,其余人等都做了合理调配。由于人员不足,又大张旗鼓重新招聘,一时应聘者如云,哥只聘用了3个人,其中有哥的小姨子和大舅哥。小姨子是个卖菜的,哥让她卖药,做药房主管,大舅哥原是个江湖医生,哥安排他坐堂做主治大夫。哥本想返聘爸回来坐堂的,一来坐堂,二来让爸帮着照料打理院里事务。爸老脑筋,不仅不帮,还对哥的做法十分反感,父子俩见面就吵,弄得跟仇人似的,后来干脆不说话,谁都不理谁。哥还将部分科室租赁出去,坐收渔利。不到一年间,哥就发了,哥在县城买了楼房。汽车不用买,恰好上面拨下来台新救护车,开着也蛮舒服的。只是这救护车和小轿车比起来又高又大,显得有点鹤立鸡群,当公用车行,作为私家用车就有些招摇。不过哥要的正是这个感觉。救护车就成了哥的坐骑。开救护车还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警察不拦,路政不管,鸣笛一响,顶灯一闪,所向披靡,横冲直撞,无可阻挡。窗帘一拉,谁知道里面是空着还是装着急诊病人。和爸不同,哥不抽烟,哥爱喝酒。哥个子不高,瘦得黑干黑干的。哥能吃能喝就是不上膘,都是喝酒给喝的,哥说那是酒精把脂肪给火化了。哥顿顿午餐不离酒,天天把自己喝得看天都是阴的,哥说这天气,一到下午就阴了。哥喝酒从来不醉,喝多少都是白费。哥天天酒驾,腾云驾雾般从警察面前过来过去,警察愣是不管,哥就觉得自己不仅伟大而且无上荣光了。有一天不知咋就给逮住一回,要罚他,哥竟问人家罚几杯。若长此以往那还了得,嫂子就让找个司机,哥说不用找,有现成的。新招来的那个女护士有车有驾照,只是车后来让她老公给输掉了,将车交给她开嫂子也不反对。嫂子想,女的开就女的开,女的开车稳重,起码不喝酒,安全问题不用多考虑,听说那女的车技还不错。要说顾虑还是有的,就是那女的长得有些妖气,尤其那对狐狸眼会放电,不过就哥的形象和胆量放电也引不起火花,何况人家不愿在他身上费电,再说人家老公是个杀猪的出身,哥那点胆量几钱几两嫂子一清二楚。嫂子是个精明能干的人,起先帮着哥出谋划策,背后指点,后来干脆代替哥打理院里的大小事务,卫生院明着哥是院长,实际上是嫂子说了算。有这样的贤内助撑着,哥也乐得逍遥自在,每日里有美女陪吃陪喝,有美女带着飙车兜风,优哉游哉,哪里红火哪里去,哪里热闹哪里就有哥。除了隔三差五到上边开开会和回来传达传达会议精神,哥一般没啥事,可哥说哥很忙,忙得连回村看望爸妈的时间都没有。
  花儿看见妈的脸色也变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花儿看看爸,又看看妈,急得眼泪又要出来了,花儿赶紧别过脸去,一转脸看见墙上侄儿的大照片,心里一亮,决定就拿小侄儿说事将话题岔开。花儿说,明天是星期一,帅帅上学呢,不一定能回来?能回。你哥有车呢,等娃放学回也不迟,二十来里地,还不是一锅烟的工夫。妈说,就回一晌午误不了娃后晌上学。说完,妈好像意识到花儿的声音不对味儿,转过脸见花儿可怜楚楚的样子,就心疼地说,妈的事你甭管。你给妈再躺会儿,妈洗完锅就给你铺炕。
  爸的脸晴了一下又阴了,比原先阴得还厉害。
  第二日,鸡叫头遍,爸就起来了,爸灌了一壶水,然后提着镰刀出了门。妈压低声音叫住了爸,妈窸窸窣窣穿上衣服,拿起两个干馍追出来。天刚蒙蒙亮,站在当院杏树下的爸看上去只是个黑影,妈走过去才看清爸的脸,妈将两个干馍塞给爸,爸只拿了一个,爸哀怨地瞥了妈一眼,回头走了。妈呆住了,好一会儿,妈才醒过来,喊,晌午早点回来吃饭!
  农历八月的天气早上已有了凉意,妈打了个寒噤,缓缓走回屋里。妈的胃一直不好,不能着凉,一着凉就疼。妈重又穿好褂子,一粒一粒扣着扣子,眼睛定定地注视着花儿。灯光下,花儿的脸庞泛着青春的光泽,只是有些清瘦。这时候花儿醒了,花儿真是个懂事的孩子,睡着也知道妈的心事。花儿问了一句,妈,起这么早干吗?没等妈回答,一翻身又睡去了。妈赶紧说,妈上场面去了,你给妈一个人在家好生睡,妈从外面给你把门锁上啦。妈说得很轻,但花儿听见了,花儿听话地应一声。
  太阳升到一竿高的时候,妈从场面回来。花儿还在睡,花儿睡得正香,妈回来花儿一点也不知道。妈说,花儿,给妈醒醒,起来帮妈杀鸡,晌午炖鸡吃。妈将窗帘拉开,阳光“哗”的一声泼进屋里,晃得花儿睁不开眼。
  鸡们一早又上了草垛。母鸡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寻找草籽儿吃,也有的不饿或吃饱了悠闲地闭着眼睛卧在那里晒太阳。只有那只公鸡显得特兴奋,挥舞着爪子将草翻来翻去努力寻找着食物,找到了它不自己吃,而是叼起来抛给母鸡们吃。母鸡们争抢着它抛过来的一个肥硕的谷穗,看都不看它一眼,它却将军似的高傲着,兴高采烈地站到草垛一角打鸣去了。它老了,打鸣的声音不再圆润高亢,又嘶哑又不连贯,有点声嘶力竭。不过姿势还行,昂首挺胸,抖擞着金红色的羽毛,一副雄赳赳的样子。妈说就它了。妈上了草垛,慢慢靠近,然后猛扑过去,公鸡见势不妙往前一跳,妈扑空了,没逮着。母鸡们受到惊吓,咯咯叫着连飞带跳四处逃散。公鸡显然意识到了妈逮它的目的,拍着翅膀,大叫着,拼命奔逃,搅得满院尘土飞扬。花儿和妈围追堵截,终于将其擒获。妈两手抱着掂了掂,说,看上去大,瘦得剩一把了。妈还数落它,你呀,一把老骨头了,跑啥跑?早死早转生。妈叫花儿取根细绳儿来,将公鸡的两个爪子捆在一起。又说,还得逮一只。妈喘口气,抬手一指,说,就逮那只小黄。小黄不小,小黄是只大母鸡,是因为它年轻才叫它小黄的。花儿说,妈,小黄正下蛋呢,可惜了的。有这只公鸡就够了。花儿从小帮妈喂鸡,对鸡很在行,一看小黄鲜红的冠子就知道是只产蛋勤快的好母鸡。妈说,不够吃,今天人多。妈咕咕咕地向另一只鸡唤道,那只鸡就听话地乐颠颠地扇着翅膀跑过来,见妈展开双臂要捉它就将翅膀收起乖乖地伏在妈的脚前。妈将它抱起心疼地捋着它背部的羽毛,说,你也瘦啦。这是妈宠爱的一只鸡,天天都给妈下一个蛋,从没叫妈失望过,即使是到了初冬的时候,其他的鸡们都因为天冷早已停止了产蛋,而它依然一天一个,不接不断还要下一阵子。而今它确实老了,下得蛋越来越小,羽毛开始松散,脱落,冠子也发了白。妈有些伤感地跟鸡说话,对不住了,老了都是个这样,我会念着你的好。早死早转生吧,下辈子转个人,你一定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
  先杀的公鸡,公鸡咯咯大叫着抗议,它真的不想死。杀母鸡的时候,母鸡一声都没叫,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疼得身子不由得抽搐了几下也没叫一声。公鸡就不一样了,脖子都被割断了,倒在地上好一会儿了,还没死妥。花儿给它松了绑,它却突然跳起来跑了,跑出十几米远才又倒下去的。花儿吓得赶紧躲进屋里,妈在笑,妈在笑那公鸡没了头了还会跑。几滴鸡血溅在花儿手上,衣服上。妈说,好。粘上鸡血就是吉兆。花儿说,是吗?花儿觉得有点牵强。
  鸡在锅里咕嘟咕嘟熬着的时候,花儿就和妈在院里垒玉米。玉米堆在地上耐干,只有垒起来,垒成玉米墙才干得快。母女俩垒了好半天只垒了不到一半。垒玉米看似简单,实则也算是个技术活儿,跟砌墙一样,不能歪了,歪了就会塌掉,前功尽弃。砌墙用的是砖,是平面的,又有水泥黏合,玉米就不一样了,玉米是圆柱体,还是干砌,每放一根都得找好支点,一根放不好就会塌成一片。
  鸡肉的香味从屋里飘出来,花儿吸吸鼻子,笑了。妈也歉意地笑笑,说,饿了吧?早上没顾上做饭,饿坏我娃了。妈去看看熟了没。妈回屋不一会儿就端个花碗出来,碗里是几块香喷喷的鸡肉,咝咝地冒着热气。妈递给花儿说,熟是熟了,就是还没烂透。先将就吃点儿,垫补垫补,待会儿吃饭。花儿夹了一块给妈,妈说,妈不吃,花儿吃。花儿就将鸡肉喂进妈嘴里,妈嗔了花儿一眼,吃了。妈拿手背当手绢用,擦擦嘴,然后郑重其事地看着花儿,说,妈跟你说个正经事。花儿愣了一下。妈跟花儿说的正经事是:花儿在外面找对象没有,找了,爸妈也不反对,只要花儿满意就行。但有一点,必须带回来给爸妈看一眼。没找,最好在本地找,爸妈就你一个闺女,不想远天远地见不着面。妈已替花儿看上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又知根知底的,想让花儿见见面。花儿的回答是:目前追她的有两三个,都挺优秀,虽然还没有最后锁定,但已差不多了。不出意外的话,过年就能带回来。妈听了之后,有些失落。但妈立即笑了,连说好,好,妈相信娃的眼力。妈干了几年村干部,说话也文绉绉的。
  又垒了一会儿,妈问花儿几点了,花儿掏出手机看了下说十一点了。妈就说行了,别垒了,帮妈做饭吧。你哥他们快回来啦。
  一番忙碌,饭菜摆上炕桌,一盆炖鸡肉,一盘炒鸡蛋,一盘凉拌土豆丝,一盆豆腐烩粉条,腾腾地冒着热气。炕桌是个红漆小方桌,阳光照上去玛瑙一样红艳鲜亮,映得满屋红光。喜盈盈的光辉里,花儿煽火,妈蒸糕。妈先在盆里用凉水拌湿面粉,再把湿面粉撒进笼屉里蒸,蒸熟后又倒回盆里踩,叫踩糕。妈在雾一样的蒸汽笼罩里踩糕,两手蘸了凉水,握成拳,使劲往糕里捅,捅几下,翻过来和成团,再蘸凉水,再捅。糕是刚刚出笼的,烫得很,捅几下就得蘸凉水,不然手烫得受不了,但不能等凉了,须趁热。妈的手被烫得通红,糕在盆里被踩过去搬回来,搬回来再踩过去。妈在上面抹了层胡麻油,热气顶着油冒出来,糕上面就泛起一层细细密密的小气泡,亮晶晶的,吐着香气,十分诱人。这叫素糕,这样就可以吃了。要吃油糕还得继续,将糕揪成小孩儿拳头大小的剂子,捏成圆饼状,放上菜馅或豆沙馅。妈用的是莓豆馅,昨晚做好的。锅里倒上麻油,花儿呼哒呼哒拉着风箱,不大会儿,油滚起来,妈将糕放进去,“哗”的一声,锅里像投进颗礼花弹立即开满金黄色的油花。油花缤纷着,怒放着,溢出锅外,香气伴着油烟扩散开来。妈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妈叫花儿赶紧停火,打开门窗走走烟气,香气就跟着烟气一起跑到院子里,越过墙头,在村子上空飞翔。
  看看表,12点多了,哥嫂他们该回来了。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回来。妈叫花儿先吃,花儿美滋滋翘起兰花指捏起一个油糕,边吃边说好吃,好久没吃妈做的油糕了。妈让花儿再吃,花儿说,不啦,等哥嫂他们回来再吃。哥嫂他们咋还不回来呢?花儿拿起毛巾擦擦手指,掏出手机说,俺给哥打个电话。连拨几次都没打出去,花儿就从屋里出来站在院里打,这下打出去了,但还是无法接通,是哥那头无法接通,哥干嘛去了?
  妈出门嘹了好几回,终于把哥瞭回来。哥回来已是下午2点多了。同车抵达的还有位女子,想必就是那位美女司机。她穿一件红褂子,瓜子脸白白净净,口红描得很重。一笑露出白白的牙,两只弯弯的豆荚眼,顾盼生辉。另一个是小侄儿帅帅,小家伙简直太胖了,头大脸大屁股大。脸上的肉把嘴和眼全挤小了,一笑眼就成了一道缝。咋没见嫂子,花儿问哥嫂子咋没回来。哥答非所问,花儿,哥可想死你啦。花儿说,我也想死哥啦。花儿把啦字拉得很长,故意带出了广东味儿,然后又转回来问,哥,嫂子咋没回来?哥拍拍花儿的手臂,说,给哥出息了,要不是在家里,哥都不敢认了。花儿说,是吗?花儿急了,有点撒娇又有点不满地拉长音喊声哥,人家问你话呢!哥嘿嘿干笑着说,光顾着和妹子套近乎了。哦,你嫂子,她忙,卫生院里一大摊子事呢,顾不上回来。妈拉着帅帅的手,对哥说,快进屋吃饭,边吃边聊。等你们一晌午了,咋才回来?帅帅抢先回答,应酬,应酬呗。哥给妈赔着笑,是上县里开个会,回来晚了。哥的目光锥子似的剜了帅帅一下。妈问,那你们吃过了?哥说,没,没吃。现在讲廉政,一般会议不管饭。都饿坏了。妈说那赶紧上炕吃吧。哥让花儿先上,花儿让哥先上,兄妹俩让来让去谁也不先上。妈就说,兄妹俩客气啥?谁先上不都一样?哥笑笑拉着美女司机先上了炕。哥坐正面,美女司机坐旁边,就是炕头,上首位置。桌子是小了点,可也太小了,四个边一边上只能坐一个人,花儿坐后炕,坐哥的下手。另一边毗邻炕沿,放糕盆和临时搁东西的地方,不能坐人。帅帅看看没有自己坐的地方了就说,我就挨着我姑坐。但帅帅没有挨花儿坐,而是挤在哥和那位美女司机中间。帅帅眼里的姑不是花儿,帅帅早把花儿给忘了,也难怪,花儿走时娃才三岁多点。妈笑着问帅帅,大脑袋,你好好看看这边坐的是谁?这个才是你姑呢!帅帅噘起小嘴纠正道,奶,这个是阿姨。哥照着帅帅的大脑袋上轻轻拍了一把说,是亲姑,快叫亲姑。帅帅胖胖的小手摸着他的大脑袋看着花儿怯怯地叫了声亲姑。花儿就说,乖,给姑过来。帅帅说,不过来。花儿拿出玩具冲锋枪冲他摇摆一下说,看姑给你买什么啦,喜不喜欢?帅帅说,不稀罕。我姑也给我买了,是杆大枪。美女司机瞥了哥一眼,然后对帅帅说,帅帅乖,帅帅有两个姑,一个亲姑,一个姑。快过去让亲姑看看帅帅有多帅。帅帅还是不过去。妈就说,先吃饭吧,饭都凉了。饭真的凉了,妈撤下去,热了一遍重又端上来。哥本来不让妈去热的,哥拗不过妈。哥说吃他带的吧,他带的都是快餐食品,五香炸鸡,猪肉火腿,平遥牛肉,不用热就能吃。趁妈去热饭的档儿,哥就将他的东西摆上桌子。结果冷的热的挤满了桌子,挤不下就搁在了炕上。妈给哥准备的酒是梨花春,哥只喝酒不吃菜。美女司机从不主动夹菜,妈让夹菜她就夹,妈不说话她就不动筷子,像个羞怯的新媳妇。
  爸回来了。爸回来并不进屋吃饭,爸一个人蹲在院里垒玉米。花儿叫爸进屋吃饭,爸说在病人家吃过了。帅帅也不吃了,帅帅最爱吃油糕,一顿能吃七八个,今天帅帅却只吃了两个。妈让帅帅再吃,帅帅拍拍他的肚子说,刚应酬完,再应酬就撑破了。说完眯起眼睛笑一下。其实,妈早看出哥他们是吃过饭才回来的。帅帅将碗里的剩饭推给妈说,奶,送给你啦,你帮我吃吧。我要和爷爷垒玉米。由于体胖和吃得太饱,帅帅有点气喘,可孩子毕竟是孩子,蹦着跳着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地返回来说爷爷叫他睡觉。他学着爸的腔调说,大金红晌午的,不睡觉瞎闹啥,小心中了暑给你打针。
  吃过饭,哥他们都躺在炕上睡了。花儿帮妈收拾桌子,妈压低声音对花儿说,叫你爸回屋吃饭。花儿说,爸不是说吃了饭啦?妈愤愤地说,吃了他就不回来了!
  原来,爸从早上出去就一直在地里干活。先割黍子,半前晌时才将那片黍子割完,之后又去割莜麦。莜麦生来柔韧,秆子绵软,不像黍子那样难割,不到晌午就割了将近一半。爸又累又饿,精疲力竭,带的水也喝光了。爸躺下歇了一会儿,抽了锅烟,又起身接着割。割了好大一阵子,看看表还不到一点,爸直起身望了望村子的方向,弯下腰,又割起来。割一阵儿又不行了,便跪下,双膝着地,身子努力向前费力地挥镰收割。直到两点多,估计哥他们已经吃完饭走了,爸这才踅摸着回家吃饭。不料哥回来得晚,爸一进门正赶上哥吃饭,爸就掩饰说在病人家吃过了。
  花儿出来没看见爸,一道玉米墙齐刷刷竖立面前,城墙似的,阳光下,金碧辉煌。花儿绕过玉米墙,轻轻叫声爸,没回应。花儿进了东耳窑,东耳窑是爸的诊室,爸也没在东耳窑,地上有洒过水的湿印,刚扫过。屋里干干净净,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味。中药柜擦得光洁明亮,上面那副楹联花儿早已熟视无睹,小时候,花儿曾模仿它练字。此刻给花儿感觉是亲切而又无比陌生。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
  妈说,老东西又去地里了。妈找出饭盒,将菜和肉各样夹了点放进去,放了满满一盒子,又找个塑料袋装了几个油糕交给花儿,说,给你爸送去。
  花儿以为爸还在割黍子,就又去了那块黍子地。没见着爸,花儿站在田埂上,茫然四顾。收割后的田野显得空旷辽远,一排排黍垛子安静地躺在风里。花儿看见不远处一片黄绿色的莜麦田里有个身影一起一伏,是爸。花儿喊着,奔过去。
  爸吃饭的时候,花儿拿起镰刀帮爸割莜麦。割了一会儿,电话响了,是哥打来的。哥要走了,要花儿马上回去有话说。
  花儿回来的时候,帅帅和他的姑已上了车。哥和妈站在车旁说着话,见花儿走过来,哥一把将花儿拉到一边,喷着酒气说,花儿,你给哥听着,你的情况妈都跟哥说了,妈的意思你也明白。妈疼你,不敢硬给你主张,可妈也是为你好。哥打个很响的酒嗝,然后接着说,听哥一句话,那边就别去了。那边好是好,可咱去是受苦去了,不是去享受去了。三年了,家都不让回,还有点人性没?还是跟哥干吧,帮哥看着点儿。那娘们在卫生院里一手遮天,蛋大个卫生院都是她家的人,都他娘的成她家开的啦。哥明知她糊弄你哥,可哥没法子,只得由着人家糊弄。你去就好了,看她再敢糊弄你哥?依妹子你的聪明劲儿,咱不糊弄她就算照顾她了。花儿,你就听哥的吧,哥不会让你吃亏的,那边你工资多少哥还让你挣多少,不,哥给你加倍,加,加倍还不行吗?哥眼睛喷出两团火,目光炯炯地盯着花儿,给哥一句痛快话,行还是不行?花儿看看哥,又看看妈,花儿想说不行,可看这阵势,哥仗着酒劲儿立马就会跟她翻脸,花儿尴尬地笑笑,说,哥,让我好好考虑考虑行吗?哥拍了花儿后背一把,说,行!我的亲妹子,还考虑个啥?哥能害你?你就使劲偷着乐去吧!哥摇晃着往车那边走去,忽又转回来,嘿嘿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把花儿勾过去,哥对着花儿的耳朵说,那个人不错,还是个大经理,哪天见个面?花儿觉得哥的样子很好笑,就笑了,说,哥,你就上车吧。哥也笑了,哥面颊上的两片酒红让哥笑得很灿烂。哥很灿烂地笑着看看天,天上的日头晃得哥眯起了眼,哥说,这天气,又阴了,要下雨。妈笑着剜哥一眼,就不能少喝点?花儿上前要去扶哥,被哥推开,哥摇晃着上了车。哥是从驾驶这边上的车,上去就将帅帅他姑推到一边,哥坐在了驾驶位置,救护车猛地向前一蹿,然后唱着鸣笛,绝尘而去。
  花儿又和妈垒了半下午玉米。帅帅临走施展身手,三拳两脚就将玉米墙给弄塌了。垒玉米的时候,妈对花儿说,别光听你哥的,自个的主意自个拿,自个觉得咋好就咋办。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别委屈了我娃。你也别考虑妈,妈是为你好,只要你活得幸福,妈做梦也会笑醒的。
  垒完玉米,天就要黑了,爸还没回来。
  花儿就又去了地里。莜麦也已割完,地里显得空旷辽远,夕阳西下,晚霞美丽如初,田野一片艳红。两行莜麦捆排列得整整齐齐,像一队整装待发的士兵,在霞光的映照下,又像两条闪闪发亮的钢轨,默默地伸向远方。看上去分外壮美。花儿站在地中央,喊,爸——爸——
  终于听到爸的应答。
  花儿向西跑去。花儿向霞光跑去。一个个的莜麦捆向花儿涌来,一个个的谷垛子向花儿涌来,一片片的豆子,一片片玉米,一片片高粱向花儿涌来……
  一片浓烟向花儿涌来,一团火焰向花儿涌来。
  爸在烧玉米秸秆。苍茫茫一大片玉米地浓烟弥漫,一片火海,火光映红了天际,和云霞连在一起,奇特而壮观。
  看不见爸的身影,只听见爸的笑声从火焰里传出,在田野上空回旋,仿佛来自天地深处,听上去感觉是那样遥远。
  起风了,火焰翻滚着,腾跃着,迅速蔓延到烽火台,引着了烽火台上的陈年荒草。刹那间,烽火台上,烈焰熊熊,烽烟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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