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正准备去打猎,小孟来了。带着一股浓烈的酒味,像一只移动的酒坛子,和每次见到时那种醉醺醺的样子一模一样,只是今天特别亢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摸出一只皱巴巴的烟盒,捏了捏扔茶几上,大声嚷:“烟抽完了,给我找根。”我找来烟,还没有来得及找一个磕烟灰的东西,他周围已经烟雾腾腾,开始滔滔不绝说开了。
小孟说:“给你揽了个活,写本人物传记,五万元,先带来三万元定金。”小孟一副笃定的样子,大概以为我缺钱,一定会答应。
“我不写这种鬼东西。你看外面的雪多好,我可不想闷在屋子里生虱子。”说着我似乎闻到了雪清冽的气息。
“他可是个慷慨善良的人物,人生充满传奇色彩。或许可以给你写小说能提供个好素材。他给村里修路、打井、盖学校,捐款救助非洲饥饿儿童,设立救援艾滋病人基金……”小孟喋喋不休。
我听见雪在原野上闪着湛蓝的光尖叫,鹰钉子一样一动不动挂在天空,小鼹鼠探出脑袋四处张望,血沸腾了。对小孟说:“算了吧。谁想写你找谁。我要去打猎。”
“打什么猎啊?现在田野里除了老鼠、麻雀,哪有什么野物?你把这个活儿干完,想吃啥野味可以买啥,哪怕是熊掌、猴头。”
尽管小孟和我有十几年的交情,但我知道他永远不可能理解我,就像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从早上起来就开始酗酒,总是醉醺醺的样子,而且热衷于替不道德的朋友干各种各样的事情,如领着吸毒的人到处找人借钱,托各种关系去看那些和他关系很铁因为抢劫、贩卖黄碟、赌博关在看守所、监狱的人……
我说:“你不用白费苦心,我不会干的。”
小孟异常固执,继续美化这位老板,我觉得他谈论的好像是圣人。
但我对各种各样的老板不感兴趣,只喜欢无拘无束地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这次几十年来罕见的大雪,让我充满想象,我甚至想乘着狗拉的雪橇架着鹰领着猎狗去荒野猎熊。
小孟没有一点走的意思,仿佛下定决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似乎听见窗外滴滴答答滴水,雪已经开始融化,温暖的气流正在从南太平洋海上吹来。小孟说着说着站起来:“你家里这么乱,我帮你收拾收拾。”说完,抱起我沙发上的一堆书,往书房走。我忙把他拦住:“你不知道往哪儿放。”从他手里接过书,归类收好。这时小孟挽了挽袖子,进了厨房。我放下书去追他,看见他毛衣袖口上的线开了,一走路露出袜子,磨得剩下几根细细的纤维,能看见脚后跟,有些心酸,说:“不用你忙,我自己收拾。”但小孟已经干开了,碗筷洗得哗啦哗啦。他说:“五万元啊,你不是想去登珠峰吗?”我不知道小孟怎么知道我奇怪的愿望,想起他和朋友们在一起,只要口袋里有钱,吃饭总是抢着结账。我有什么事情,他总是挺身而出,有次还被人打断鼻梁,觉得对他不公平。这次他也是想让我赚点钱,心一软,答应了。
我让小孟留下资料,三个月后来取。小孟给我留下三万元,高高兴兴走了。
开始动笔的时候,才知道给自己套上了一个枷锁。望着墙上挂的从古董商那里淘来的弓和几只黑黝黝的箭,窗外的雪正在融化,觉得自己倒像成了一头猎物。书房角落摆的那只狍子标本眼睛黑溜溜的,似乎在嘲笑我。
每天埋入一大堆资料中,写的这个人在我眼中渐渐清晰起来,我好像了解他了。写完第一章,开始进入状态,我估计照这样的速度下去,也许用不了三个月时间就能写完。
有一天,当我昏天黑地和文字搏斗的时候,有人敲门。我装作家里没有人,想他敲几下就走了。可是对方异常固执,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听见对门的邻居出来,说:“他家可能没有人。”可是这个人还是一直敲,仿佛要把门敲个窟窿。我只好去开门,看见了表哥。他的胡子好多天没有刮,脸也仿佛没有洗,穿着我以前送他的一件旧衣服,上面满是泥巴,他一瘸一拐进了门,问我忙什么?我说写点东西。他说:“他妈的,把脚砸伤了,路也不能走。”
“那你怎样来的?”
“骑自行车。刚才拍了个片子,骨头有裂缝。我现在什么也不能干,你帮我写个东西。”
我让表哥先坐下,给他拿过一盒烟。表哥说不抽,但是打开烟盒,抽出一支,我给他拿了个喝水的纸杯磕烟灰。表哥说他在一个叫韩东风的大老板开的选煤厂里干活儿。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资料,过去边关窗户边把它放进抽屉里。韩东风雇了一个叫李明的人管理这个厂。表哥的脚在上工时砸伤,李明派人把他送到医院。当时只是找了一个骨科大夫摸了一下,大夫说没事,片子也没有拍,开了点止疼消炎药,就把他送回家,临走时留下五百元让养伤。可是表哥回了家后脚一直不好,而且越来越疼,他怀疑有问题,今天一拍片子骨头有裂缝。表哥觉得厂里和医院都不负责任,他要求我给他写个东西,他去选煤厂要医疗费和误工补助。我按照表哥的要求写好之后,给他读了一遍,表哥认为行。然后,他不顾我的挽留要走,我把抽剩下的那包烟塞他口袋里。表哥一瘸一拐走了。我在窗前看见他吃力地跨上自行车,头发胡子都乱糟糟的,风把他的衣服张开,看上去像一只灰扑扑的老鸟。我又接着写传记,可是没有刚才的感觉了。
过几天,表哥又来了。还是那身衣服,头发胡子更长了。他直接就问:“你和韩冬风熟不熟?李明根本管不了事,得找韩冬风。”
我问:“你的脚好点了吗?”
表哥脱了鞋和袜子,指着一块高高肿起的地方让我看,说:“就是这儿有裂缝。”然后拿出一张片子对着脚让我看,我看见片子上那个位置有一丝很细的地方发白。
我说:“我不认识韩冬风。这件事情你还是应该找李明,通过他往上反映。韩冬风那么忙,又有钱,哪能一下找到。找到也不了解情况,肯定还是让李明解决。”
表哥有些不情愿。他说:“这几天我找六六给我看。”
“六六骨科是祖传,人们都说看得好,他怎么说啊?”
“他让我尽量不要动脚,给开了些洗的药粉和贴的膏药。狗日的,用上还真管用,可是他的药真贵,再用一次不用了。”
“那你脚尽量不用动。”
表哥咧开嘴苦笑了一下,像哭。
我拿出五百元给表哥,让他找六六再取几副药,表哥说啥也不要,推辞中还差点摔倒,我只好作罢。表哥下楼的时候,我看见他头发白了好多,灰蒙蒙的,整个人像奔跑了好久累得快要散架的一匹马。
表哥走后,我觉得冥冥之中真有一只奇怪的手,比我大不了几岁的表哥和我写的这个韩冬风居然会发生关系。我想也许我和韩冬风说说会管点用,但我认识的韩冬风是纸上的韩冬风,而且我们的距离不仅仅是纸上和生活中的距离,我只是变相给韩冬风打工,我害怕说出来他拒绝。希望李明把真实情况反映给韩冬风,表哥的这点小问题应该会解决的。
以后的日子,写起传记来,表哥的影子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几次梦见他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去找韩冬风,冻得满脸鼻涕可是找不到,回的时候被车撞了或是迷路了。但是表哥好几天没有再来,我想是自己多虑,事情大概已经解决了,毕竟不严重,韩冬风也不差这几个钱。
几天后,门突然响了。我像期待一位来偷情的美女似的,马上去开门。表哥骤然间老了几岁,换了一件深蓝色的中山服,皱巴巴的,腿瘸得更厉害了。他脸色青紫,坐下大口喘气,瑟瑟发抖,我赶忙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他不顾烫,几口喝完后,手还紧紧捧着杯子,好像那是一个散发着香味的手炉。我把暖壶拎过来,给他加了一杯水。表哥一连喝了三杯,脸上泛起些红晕。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写着歪歪扭扭字的纸,大声说:“李明根本不敢和韩冬风说这件事,他一直拖我。我得亲自去找韩冬风。”表哥的声音像一把嘹亮的小号,正在吹着冲锋曲。我有些忧郁地望着表哥,因为办事情,也找过一些有权有势的人,我知道他们是多么难找,而且表哥还拖着一只伤脚。我把表哥写的东西认真看了,帮他改好,打印出来。想了一会儿,给小孟打了个电话,问他韩冬风的联系方式。小孟好像在野外一个工地上,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和嘈杂的机器声。小孟大声回答找到马上给我回电话。表哥看见我给小孟打电话说韩冬风,眼睛亮了。等小孟回过电话来,我把韩冬风的联系方式记下,交给表哥,让他找韩冬风以前先在电话里说说。
表哥说:“不能让你这位朋友找人去说说吗?”
我摇摇头,说:“他也不太熟,再说有些事情,求别人是不行的。”
表哥要走的时候,外面飘起了雪花。我把自己的一件大衣拿出来,让他穿上。
表哥问:“你出门时怎么办?”
我说:“我还有一件一模一样的。”
然后从冰箱里取出几块排骨,让他带上。
表哥说:“我不用药了,六六让静养,还说我缺钙,让吃骨头补补。买了两斤排骨,大部分让二毛吃了,我只喝了些汤,大毛因为这还和我闹。” 表哥走后,我觉得屋子里留下一股凉气,尤其是他坐过的地方,好像变成一个冰窖,冷气不停地散发,我找了被子和一些衣服,盖在它上面,还是感觉冷气源源不断散发出来,于是开了电暖器对着它吹。传记也不想再写了。给一个当医生的朋友打电话,问他骨头裂缝严重不严重?朋友问了部位和情况,马上回答,没事情,严重的话哪能走路。多喝点骨头汤,注意静养和脚的保暖,养上一段时间就好了。我又从网上查了查,确实是这样,便放心了,打算表哥下次来,告诉他。
没过几天,表哥又来了,还是哆哆嗦嗦的样子,上次给他的那件大衣没有穿。表哥看见我往他身上打量,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给大毛了,他上学应该多穿点,再说穿得好一点同学们不小看他。”
我问:“你给韩冬风打电话了吗?”
“没有,我怕电话说不清。去他办公的地方找了几次,都没有找到。”
表哥的鼻子有些嘟嚷,不住流清鼻涕,每次一流出来,他就用手背擦一下。我给他找了些卫生纸,表哥撕下一小块,其余的整整齐齐叠好,放口袋里。
我说:“你干脆谁也不用找了,我问了问医生,骨头裂缝不算什么大问题,好好静养,多喝骨头汤,让脚暖和点就能好了。”
表哥的眼睛一下瞪得老大,声音也骤然提高,“我能静养吗?地里的白菜要收,还得每天放牛。况且这几天疼得更厉害了,我怀疑不仅仅是裂缝。”
我想这和表哥每天干活,而且东奔西跑一定有关系,但还是说:“要不我陪你去医院再检查检查,要是没有其他问题,听医生的话静养吧。”
表哥说:“我刚打听到我们高中有个同学在医院放射科,可惜多年不联系了,我再找个其他同学,通过他去找医院的同学,好好检查检查。”
我知道表哥是想省几个钱,不想说透。
表哥说:“我找不到韩冬风,想去劳动局农民工维权那儿问问,看他们管不管?”
我只好又给表哥写了份东西,送走他,心里烦透了,后悔答应小孟揽下这个活儿,要不现在不知道在哪里玩呢?
写作进度比我预想的慢许多,想到三个月后可能还在做这项无聊的工作,或者更多的日子耗在它上面,心里就烦躁。我制定了一个计划,每天完成多少字,打算到时一交稿,就出门。决心一下,写起来就顺畅些,越写越觉得这个韩冬风和我的生活离得太遥远,对他做的事情有些也不大相信。但不再思考和过滤,一律按照真正发生的去写。每天写得昏天黑地,傍晚时分,出去买些东西填饱肚子,顺便活动筋骨。常常看到一群群鸟盘旋着回巢,或者唧唧喳喳站在树枝上叫。摆小摊的人用冻了一天僵硬的手边收拾摊子,边和旁边的人咒骂天气。背阴旮旯处的雪变成了冰,闪着黑亮的光,像一把把锋利的锥子。我缩着身子,幽灵一样穿行在灰蒙蒙的夜色中,街灯哗一下亮了,像老人昏暗的眼睛。
在写新内容之前,我都把昨天写下的念一遍,有时竟然非常感动,怀疑自己怎么能写得这么投入。一个月之后,如期完成了三分之一,通读一遍,感觉不错,而且得意的地方还不少,打算给自己小小庆贺一下。
第二天早上一直睡到太阳白花花洒满屋子,躺在被子里读彼得-梅尔的《有关品位》,惊讶于一双手工切割缝制定型的鞋子1300美金,可戴二十年的极品巴拿马草帽厄瓜多尔丘陵小镇基度山工匠三个月才能制成,哈瓦那雪茄可与保时捷轿车较劲……
想象着这些高档奢侈品,觉得自己笔下的韩冬风只不过是一只土鳖,一个暴发户,为他有些可怜和失望,也为自己为他服务感觉可怜和失望。心想接下来也要让他去奢侈,让给他跑腿的那个人变成英国男管家,去有151年历史的巴黎最著名的夏尔凡衬衫店定做衬衫,在远离家乡两千多里的海滨拥有一辆豪华游艇,每年坐着它周游世界……越想越觉得高兴。不知道韩冬风看到这样写他是否会目瞪口呆,假如他真有那么钱多,可能真正去追求这样的生活,真带劲。
起床简单洗漱完,上了街,心里还在得意,觉得自己不是给韩冬风打工拍马屁了,而是成了他生活的设计师,设计他未来的生活。太阳魔术师一样把蜜汁涂在每一个人脸上。那些在傍晚看起来灰暗的人现在明亮了,都镀了一层金光。连那些高大的建筑物也到处流淌着蜜汁,一群群蚂蚁排着整齐的队伍吮吸着这些蜜汁,它们爬过的地方一朵朵鲜花盛开了。
买了一件新的大衣,那个卖衣服的女孩牙齿亮晶晶的,满脸微笑。买了喜欢的酒菜,打算中午自酌自饮。回家的路上,心里还在得意。
一上楼梯,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人,从上到下脏兮兮的,像马路上躺着的那些乞丐。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脸来,是表哥。他跟着我一进门就说:“前几天我去找劳动局了,他们登记下来,可是一直没有消息。今天去问,负责的那个人不在,让过几天再来。”我去准备饭菜,让表哥边吃边说。表哥这次没有拒绝。
菜好之后,我把酒也拿上来。
表哥拿出新拍的片子让我看,还是上次那个地方,有道细细的发白的缝隙。表哥说:“裂缝比以前大了,他们要是再不管,我去法院告他韩冬风,偷税漏税,使用童工,私藏炸药,手续不全……”
我看不出缝隙和上次相比大了还是小了,说表哥,“这都不是你应该管的事情,而且你有什么证据?”
表哥说:“哪一个大款不是昧了良心。钻了国家政策空子,在那些腐败的贪官保护下才发了财的。查哪个哪个就有问题。我这么勤快,一分钱也舍不得乱花,脚疼还一天也不敢歇,每天该干啥干啥,可是你表嫂买不起好衣服,大毛、二毛从来没有花过零花钱,供个上学就吃力得不行。”
表哥说完这些,更加愤愤不平,举起面前的一大杯酒一口喝干,马上大声咳嗽起来,眼睛里憋出了泪花。
那天中午,表哥仿佛成了真理的化身,道理说完一个又一个,我一次也反驳不了。他说一会儿,喝一大口酒,吃几筷子菜,越喝越激昂亢奋,越吃越有劲,换了个人似的,一扫以前的寒酸猥琐,像个历经苦难的革命领袖。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脚下湿了,然后发觉整个地板上都湿漉漉的。而且地板上的水越来越多。墙上挂的一幅画长上了霉斑,等我去摘的时候,已经把半幅画吞没了。我奇怪水从哪里来,看了看表哥的眼睛。
一瓶酒喝完的时候,家里没有酒了,我也不敢再让表哥喝了,让他多吃菜。表哥吃着吃着哭了,说:“大毛在学校吃不饱,一回家就喊饿,逮住啥吃啥。”
我叹口气说:“不管怎样,你先把脚养好再说,关于赔偿的事,脚好了也可以再处理,这样跑来跑去,好得慢。”
表哥一听怒了,“我不干活,家里人喝西北风去。”
我取出两千元钱,说:“我借给你,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还,没有就不要了。”
表哥说:“我穷也有骨头,我凭受苦挣钱不丢人,打工受了伤,他们给我治伤,出误工补助也应该,我争的就是这个理。”他站起来就要走,我把钱往他手里塞,他一把打开,摇摇晃晃离开我家。
我知道表哥的事我帮不上忙了,只想赶快完成这个活儿,交了账。
接下来我按照自己的想法,随意写起来。韩冬风通过勤劳智慧和机遇,成为富翁,积极投身慈善事业回报社会,同时追求完美的人生境界和生活品位。我找来《大卫·科波菲尔》、《勇敢的心》、《英雄本色》、《环游地球八十天》、《泰坦尼克号》、《007》等一大堆影片,认真学习里面的主角,把他们的动作、形象和故事揉合在一起,写成想象中韩冬风。小马哥嘴中的牙签变成哈瓦那雪茄,韩冬风像科波菲尔那样富有心机善于谋划,和威廉·华莱士一样勇敢,邦德那样挽救无数次危机,与美女周游世界,后来我不知道自己写的是谁,除了名字是韩冬风外,其余都是编的。我什么也不管了,只是为了交稿,打定主意写完之后把金山搬在面前也不改了。
有一天傍晚,出去的时候,对门的邻居问我,“经常找你的那个人和韩冬风发生啥纠纷了,听见他在大街上嚷嚷要告韩冬风。”
我觉得表哥简直是疯了,回答说:“他在韩冬风一个选煤厂干活,把脚砸伤了,选煤厂没有给他好好看,他着急得不行。”
邻居说:“脚伤了应该好好看和养,怎么能到处乱跑,这样能好了?他不是想讹人吧?”
“绝对不是。”
但我心里替表哥难为情,本来不是个大问题,假如好好养着,补着,也许就好了,可是现在越来越弄得不可收拾。也许我该和小孟说说,他兴许能帮上忙,这也花不了韩冬风多少钱。于是我给小孟打电话把这件事情说了。
小孟说:“这么小的事情韩总不会管的,他手下有多少厂,每天出多少事情,哪一件都管哪能管过来,他在哪个厂干活应该找哪个厂的负责人。”
我说:“我也是这样和他说的,可是他说他干活的那个厂负责人做不了主。”
“怎么能做不了主?韩总一向放权,用谁就让谁负责,让他再去找。”
我只好说见了表哥再劝劝他。
我由着自己的性子乱写,韩冬风和美国总统交朋友,在阿联酋酋长家里做客,组织电脑黑客攻击五角大楼,乘宇宙飞船上月亮,投资研究艾滋病已经取得实质性进展。写着写着我也不相信自己写的人物了,觉得纯粹是恶搞。但好像一头牛吹上了天,只有让它长出翅膀继续飞翔,最后到太阳或者是月亮看心情好坏。我像吸上毒一样充满快感,毫无理智地追求着速度,看着电脑上的页码飞快地增加,心里就有一种快要解脱的幸福感觉。我甚至开始想象韩冬风看到这本书时惊讶又哭笑不得的样子,他可以另请高明,反正愿意给他写的人多的是,剩下的两万元钱我也不要了。
我沉浸在一种冥想的快感中,墙上弓的影子落在狍子标本上,好像自己在狩猎。摆脱束缚的日子越来越近,我越来越快乐。
一天,表哥又来了。这次他情况好像更糟,架着一只用树杈劈的拐杖,那个树杈也歪歪扭扭像个烧火棍,他走起路来跌跌撞撞。
我一看又心疼又生气,大声说:“你不要到处乱跑了,在家里好好养伤。这样子脚好不了,打官司也不好说,人家会说你哪儿都能去,脚根本没问题。”
表哥呆了一下,大概没有想到我是这种态度。然后用一种奇怪的慢腾腾的腔调一字一句说:“韩冬风这样的大款谁也不敢惹,劳动局的人根本没去说,一直在敷衍我。我不找他们,也不告状了。哪天实在过不下去,背个炸药包和他同归于尽吧,看谁的命值钱?”
我觉得表哥有些不可理喻,说:“值得吗?你只是脚裂了个缝,养养就好了。再说,你这些天没有找到韩冬风,李明、劳动局的人也可能都没有和他说,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再说,你背上炸药包就能找到韩冬风了?”
表哥忽然大哭起来,“你们看见这是小事,可是我啥也不能干,一天天白白过去。家里喝西北风?活着不容易,死还死不了?要死我非拉个垫背的。”
我对表哥厌恶起来,觉得一个大男人,拿死来吓唬人,而且是这么小的一件事情。我不再说话,任由他哭。
表哥哭了一会儿,忽然自动停住。对我说:“我再也不来麻烦你了,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吧。”说完,他把门恶狠狠摔了一下,“咚咚”驾着拐走了。我没有拦他,觉得表哥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做出他说的那样极端的事情。
可是表哥给我带来了恶劣的情绪,接下来,写得结结巴巴。我埋怨表哥不断地打搅我,也埋怨韩东风挣了几个臭钱就觉得了不起,雇人给自己写传记,折腾人。而且办企业当甩手掌柜,表哥这样的小事情都处理不好,纯粹是用人有问题。便杜撰了一段他用人不贤的故事,把结果恶化了足有一千倍,看着韩冬风在自己酿造的苦果里挣扎,感觉到微微有些快乐。但这样一来,这个传记更不像个传记了,我便索性写韩冬风一次在非洲猎大象的时候染上一种怪疾,长了一身蛇鳞,用尽办法也治不好,每天痒的脱了衣服在墙上乱蹭,作为对他的一个惩罚。
传记写完的时候,给小孟打了电话,让他来取。小孟没想到这么快,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来了。他还是一身酒气,脸又黑又干,好像秋后挂在树梢被风干的枣子。他看着厚厚的一摞稿子兴奋地在屋里踱来踱去,说:“还是你们文人厉害,这么快就整出一本书,换成我憋死也写不成。”他的笑容阳光灿烂,儿童一样无邪,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高兴,想这本书也许对他十分重要,想到韩冬风看了书稿愤怒的样子,有些不安和内疚。但小孟迫不及待带上书稿走了,说很快给我回音和剩下的两万元钱。我像一个做了恶作剧的孩子,哈哈笑起来,笑着笑着哭了。
取下墙上那张黑黝黝的弓,拉开空弦绷了一下,听见空气中响动着嗡嗡的声音。一种快感传遍我的全身。我想明天就出发,马上离开这个地方,躲得越远越好。晚上,去了一家小饭店,要了麻辣毛肚和一盘小龙虾,就着二锅头,吃得身子里热辣辣的。看着门玻璃上一道一道的水汽。又想流泪。
第二天,早早被激烈的敲门声惊醒了,我以为又是表哥来了,后悔没有早早起来出发,懒洋洋地去开门,没想到是小孟。他头发乱糟糟的,两眼发光,说:“韩冬风连夜看了你写的传记,很满意。这是给你剩下的那两万元。”小孟边说边往出掏钱,接着说:“他想请你去坐一坐,好好谈谈这本书。”我有些意外,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小孟又重复了一遍,眼睛里充满期盼,而且用劲拉住我,仿佛我会长上翅膀飞走似的。我有些惊愕,没想到韩冬风居然对这本书满意,这么容易就交账了。小孟马上拿出手机打电话,我们下楼的时候,门前停着一辆威武的悍马,几个邻居围着这辆车议论。
到了韩冬风的大别墅前,一个又高又胖的人给我们开了车门,小孟介绍说这是韩总的总管。我想起书里写的英国男佣,不由笑了一下,这个胖胖的男人向我们微笑着微微弯了下腰,我惊奇地发现小孟眨眼间一下长高了,比面前这个胖胖的男人都要高大威武许多。他领我们进了房间。我见到两个多月来朝夕不离传说中的韩冬风,又瘦又小,脸色发黄,像一只老鼠。深蓝的西服倒是非常贴身,一看就是定做的,让我惊奇的是他手里捏着一根雪茄,冒着淡淡的青烟。我猜测是不是哈瓦那雪茄?
韩冬风迎过来和我握手,他的手不大,又干又硬,像一块铁。然后他给我递过一根雪茄,我摇摇头说:“不会吸。”韩冬风把自己手里的雪茄深深吸了一口,交给身边的胖男人,那个男人小心地在一个奔马样的烟灰缸中摁灭,倒了点水。韩冬风第一句话就问:“你喜欢打猎?”我有些意外。小孟兴奋得发抖,说:“是,我这个朋友非常喜欢打猎,他家里还有他亲手做的狍子标本,还有弓和箭。”我点了点头。“去哪儿打猎呢?”韩东风接着问。我有些发窘,“我只是喜欢打猎的那种感觉。”韩冬风点了点头,“有机会我请你去非洲一起打猎。”小孟冲我竖起一个大拇指。
然后韩冬风说起了这本书,他说:“我非常喜欢这本书,你很有想象力,我一直梦想的就是过上这样的生活,从我没有钱的时候起,就朝这样的目标奋斗,可是等我有了钱,却一直没有机会实现这样的理想。而且说实话,你提到的那些奢侈品,我好多听也没有听过。老板们喜欢攀比炫富,但都是很肤浅的那种,要是真像你书中写的那样生活,也没有白当一回富人。”看着韩冬风陶醉的样子,我想大概所有的富人都渴望过上这样的生活。
韩冬风说:“我对这本书也有点小小的意见,你为什么要让我得一身蛇鳞怪病呢?”我愤怒地把表哥的事情和他说了。韩冬风有些生气,招手叫那个胖男人。胖男人的两个硕大的耳朵耷拉下来紧贴着腮帮,屁股那儿忽然长出一根尾巴,摇成一朵花碎步跑过来。韩东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对我说:“你告诉你表哥不要再乱跑了。在家里好好养伤,什么也不用担心。”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此时,我才知道我是一直担心表哥的,害怕他出什么事。
韩冬风说:“你愿意把这个结尾稍稍改动一下吗?”我点点头,突然又改变想法,站起来说:“韩总,这本书是我胡乱写的,根本不像你,请你给我时间,我认真重写一本。”韩冬风摇摇头,说:“我就喜欢这样的一个我,我要把书的样子放大,做成一个雕塑,放在广场上,作为我有生之年的奋斗目标。”
从韩冬风别墅里出来,脸有些发烫。我想自己为了朋友和亲戚,为了交差和泄愤,写了一本耻辱书,我应该把这个故事记下来,记在自己的记忆深处。接着,我想到了表哥的笑脸,他躺在床上,屋子里的炉子呼呼冒着热气,嫂子和孩子们围着他,吃着零食,穿着新衣服,有些欣慰。
我得把这本书好好改改,改完之后,去呼伦贝尔大草原骑马,我太需要那种自由和凛冽的寒风了。
责任编辑 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