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31 00:00:00任存弼
山西文学 2010年8期

亲爱的妹妹:
  你的第二封信我也准时收到了,只是由于忙,未能及时回信,今天把要说的话汇总在一起,写给你吧。
  
  一、母亲之百日
  
  母亲去世已有116天了。对于母亲的百日,我本来是打算隆重地举行一下仪式的,我准备写一篇祭文,到坟前带泪诵读,然后同天堂银行发行的钞票一起烧化,再吃一顿油炸糕,炒几个小菜,敬供一下;结果事与愿违,所想的竟连一样也不能实现。由于我昼夜浇水,没一点空余时间来写祭文;由于没有油和黄米,也没办法炒几个小菜,所以敬供也未能合于规矩。我只好将开园的鲜豆角摘了一把,炒了两样小菜,带了一叠自己印制的天堂钞票,三炷黑香,孤单单的一个人,于后五月初五正午时分,低着头,含着泪,慢慢地走向妈妈的墓地,将香和钞票燃化了,将豆角炒菜泼散了,呆呆地坐着回想妈妈的音容笑貌,处世为人,又低着头,含着泪,三步一回头地离开墓地。妈妈去世后,没有一点灵验,竟然在我去烧纸的时候也不显示一下她在天界享福的征兆,好使我这不孝之子心上稍微轻松一点。我只梦见妈妈两次,也是隐隐约约、疑疑惑惑的,一睁眼就什么影像也没有了。妹妹啊,用唯物论的观点看,自从一九七一年阴历二月二十五晚八时起,世界上就再没有会说话、会做事、会关心儿女、会忍受痛苦的妈妈了!妈妈,已经是世外之人了!可是,我不知道妹妹是如何给妈妈过百日的。我本来打算于过百日之前将祭文写妥,再将我印的纸票和祭文一起邮寄给你,到后五月初五那天,妹妹也准备点小菜,提个小包,让存厚看住光光,到煤矿外边的河滩上撮土为坟,痛哭几声,莫化一番,寄托我们的哀思。可是,我没有给你去信,也就无法了解你如何给妈妈过的百日,也许,比我说的想的更隆重,更能寄托哀思?也未可知。因为妹妹和我是一样的想念妈妈,或者在某种程度上比我更想念!
  自你走后,我给妈妈过了生辰,又过了五七,六七,前五月十八额外烧纸一次(原因后边告你),又过了百天。唉,过不过也只是燃一点纸钱,流几滴苦泪而已,难道还能再见上妈妈的面吗?
  
  二、父亲之晚年
  
  看来,妈妈走后,第一苦了的要数父亲。没有吃的不说,没有衣服也不说,就只衣服脏了没人洗这点,也够父亲作难了。父亲在我这边吃了三个月。每当他回咱院吃饭来的时候,西房和南房里就会发出恶骂声,倒比吃他们的饭还要心疼。大哥还打上灯笼亲自和父亲坐了半夜,质问他为什么不自己做饭?并且命令:赶快自己做饭吧,你那是图甚哩?父亲很生气,但没办法,只是说:你连口方便饭也不想让我吃?就这样硬着头皮在我这里吃了三个月,从前五月十八日之后就另吃开了,每天劳动回来,自己烧火,自己做饭。父亲在苦度着余年!他像一条拉了一辈子车的老黄牛。到头来,还得拉着重车爬更陡的坡!父亲没有衣服,尤其是没有单裤,数伏天,还是穿着那条破夹裤!听父亲说,妹妹于走阳方口之前,曾给父亲说过,下去后给往回寄一条单裤,是矿上发的劳动布工作服,可是到现在还没见捎回来,并且连在给我的信中也没有提一句。父亲天天念叨,说他穿着破夹裤受洋罪哩。热就不用说了,全是虱子咬得忍不住。说,玉梅这女子说下给我条裤子,三个月过去了,还不往回捎,唉,谁也指望不上!本来嘛,问农业社借点钱扯布做上一条单裤也行;只是因为没有吃的,又怕今年冬天少分红打不了外债,所以,他只好受罪,这个罪他准备一直受着,当秋风凉了的时候,父亲就该痛快了吧!妹妹,今天和你说几句不该说的话。父亲的晚年。本来应该由我们弟兄三人共同负责,咱家的情况你也清楚,那两个小子,看来是依靠不上了,依靠我,我却身体单薄,力量弱小,也不能独力撑持。在今年和明年这二年之内,这副千斤重担妹妹你还得挑上四百斤!当然你的困难我也清楚;不过,处于这种情况,即使你困难,也应该关顾老父亲的苦乐。就拿这条单裤来说吧,如果你确实曾经给他亲口说过那样的话,你就应该实践自己的诺言,不要真让老父亲穿着虱子包夹裤等着天凉!
  
  三、家庭之变故
  
  前边提到我曾于前五月十八额外给妈妈烧纸一次,又提到自从五月十八日后,父亲又另吃开了。这前五月十八是咋回事呢?那天,刚吃过早饭,父亲给队里种糜子取耧去了,我在家里洗白菜。你三嫂是十三过的河。帘子撩起,走进一个人来。我抬头一看——唉,大哥干甚来啦?再听,大哥开言了:“三三,今天我搬柜子呀,你把你的东西取出来!”我说:“你搬不搬我不管,只要有父亲的一句话。”他说:“我和他说不成,我就问你要!”这时大嫂进来动手就搬东西。二哥正在门外徘徊。樊海女子说:“他二爹,你回来和我搬一下,连这么个也指不上!”二哥嘴里说着帮个忙嘛那还不能?进来了。三个人便动手搬。我坐着没动,也不能动。当时我考虑,我要阻止他们,非拿起家具打不行,要是不拿家具定会吃亏。可是,打下个不好也麻烦,我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柜子搬出去。父亲回来后,见他们已把柜子搬出去,很生气,就叫大哥往出搬竖柜,可是西房已经锁住门进不去了,父亲也没有办法。我气得不行,就下街买了一碗面,带了点纸票,去妈妈的坟前哭诉了一番。快起晌的时候,父亲问大哥要竖柜,不给,于是父亲拿起斧子,要打烂院里放着的柜子,结果只打了一下,就让大哥捉住手,他老婆出来把父亲用鞋打了一顿,掀出大门,将大门关住。第二天下午我过了河,说给你三嫂,我主要是想看看她的意思。我二十上午回来。晚上,父亲又问要柜子,不给,于是拿锹将西房窗子打破,结果,三四个人一齐下手,又将父亲打了一顿,尤其是樊海女子的鞋底。父亲抱住大哥的腿去地上碰头。结果,人家按着他的头,任由他碰,樊海女子又用鞋底打了一顿。父亲头昏得不行,睡在院里,大哥等四人又一起夹骂带训数说了半夜,最后架回我这边来。
  我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给父亲做出饭,端过那边院去叫他吃,并且安慰一下,好叫他不至于想不开寻了无常。我等着你三嫂,她说下二十三赶集回来,结果二十三没有回来,我很失望,看来你三嫂是不管咱家的事了。谁知第二天,二十四,她却回来了。一进门看了一下家中像被土匪抢过一般,于是就和樊海女子嚷。大哥看见势头不对,悄悄地躲走了。二十四中午走了,晚上没回来,二十五一天,晚上又没回来,二十六上午,我们水利队在龙道下边修瓜棚,大哥也在内。半前晌,你三嫂抱着秦秦找到了那里,揪住大哥问他要柜子,他不说话,水利队的人也不往开拉,大哥也没敢怎样你三嫂。我们经了大队。大队又报给了公社。公社老何下来和支书玉田负责解决。大队全体干部,五、六队全体社员,其他四个队每队派五个贫下中农代表参加大会,社员干部都很愤怒地斥责了大哥和他老婆的罪状,群众大会决定,让他们赔偿150元钱,柜子抵75元,下余75元兄弟二人均摊。他们不接受,可遇了个夏收大忙季节到来,事情就这样搁下,到现在也没有解决。父亲连咱的院也不敢进,只好自己做着吃。
  妹妹,咱家发生了这些变故,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四、燃眉之急事
  
  干部们对大哥两口子死黑皮也实在没办法。他们提议我等事情解决后,拆上房子到外边盖吧。大队给分地基。可是,咱实在没有力量呀,现有外债110元,欠桂贞姐麦子36斤,寺口姐夫黄油二斤,阳面我奶大舅糜米10斤,王裁缝老婆红面11斤,曲峪姐夫红面25斤,清秀姨玉米面10斤,白面3斤。家中无钱又无粮,这能盖成吗?可是形势逼着我,必须赶快盖。我瞅下一块好地基,就在王巨存院子的南边,史憨新房的东边,有一个很大的水圪洞,过去是沤麻用的,叫麻坝。把那做成院子,足可种半亩水地,那收入就很可观了。等把那件事一解决,我就要地基,进入七月地里营生不忙时就盖。拆两间盖三间。我同时发出六封信,向亲友告急,不知能不能如愿。我必须借到100元钱和100斤粮,才能开始修建。
  
  五、愚兄之奢望
  
  给你去的这封信,也同样是封告急文书。我想和存厚商量一下。看到阴历七月之前,你们能不能给我准备20--30元钱?还想让他和他父亲商量一下,看能否借给我两斗糜米?还有你们原准备七、八月回来,看能不能最迟于七月半回来,我还准备让存厚参加修建。我也考虑到你们的困难。打发母亲,你们花了将近50元,妹妹下去那里又要花费,光光还要吃奶膏,全是花钱处。就在这种情况下我又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将给你们增添更大的压力。希望你们读过这段文字后商量一下,看能不能不使我的希望落空?或者是三条要求之中有哪几条能实现,哪几条很难办到,甚至是三条连一条也办不到,而你们又动脑筋,想从其他在我修建中不可缺少的方面进行帮助?来信说明。不能帮助,也不要不好意思说,商量以后急速来信,能与否均告我知道,我好另作安排。
  
  六、坎坷的前程
  
  上次去信曾告过你,我准备到黄河大桥干事。每月三十元,交大队九元,记三十个工。自己留二十一元。下去专门搞宣传。谁想就这么个营生,也是做不成,大队倒勉强同意了,公社给卡住了。理由有二:一是我前年去内蒙卖过药;二是父亲去年一打三反运动中有问题,被整过。大桥上来要人的老梁几次和公社联系,结果还是不行,实在没办法啊。
  前几天,队里给五类分子研究摘帽子问题,由于去年冬天的事情,结果今年还不能摘,得等到明年。父亲的帽子不能摘,咱的成分就没有下的可能,咱的成分下不来,我的前途就很渺茫,甚至彻底没有希望。从现在的形势来看,工作是很难找下,只能在农业社死受。痛快的日子暂时来说不会有!
  妹妹啊,哥哥现在是如牛负重,爬行在坎坷的路途上,吁吁喘着粗气,强睁泪眼望前程,一片空茫!
  命运之神啊,我曾作过什么孽,要受到如此沉重的折磨?
  
  七、未来的展望
  
  话又说回来,虽说前程渺茫,但我仍有无限的希望。考察我家庭之实际情况,我觉得,希望并不会落空!我现在有四口人,我和父亲两人劳动,每年挣工不下750个,可分红两百元左右。现有外债连欠粮折合约有130---140元。今年准备盖房,再借上100元,分下红来将不能推的债打了,能欠的依旧欠着。今年六七月间捉一头小猪,拉扯到明年冬天,杀上150斤肉,能卖150元。盖起房,院内种蔬菜,吃不完还可以去卖,连吃带卖,约摸折合收入100元,明年分红200元,共是450元,全部还清债务,还可置办些生活必需品,缝上一件半件衣服。不出意外的话,到了后年就可以买一架缝纫机了。到那时,你来住娘家,可以到咱的缝纫机上学学做衣服,前晌你在菜园摘红豆黄瓜,下午坐在檐台上做针线,秦秦带着光光玩耍。咱院内还要给他们种点小瓜之类作物,以后再栽两苗苹果一架葡萄一排枣树,那样的生活有多美啊!可惜咱的妈妈没有福气了!
  现将绘制的院内设计图附于信后寄给你,请细细过目。
  也许你们昕了,觉得我处于这种情况还要盖房,会不由自主地发笑:你这人,自己没有就算啦,为何还要拚上命,苦亲戚害故人地盖房呢?亲爱的妹妹,咱家的情况你了解,我的遭际你更清楚,这实在是被逼无奈呀,我要是不马上行动。死守在那座破院里,住上一辈子也不会有一点改变。我会穷,穷,直至穷死!
  见信后,速作决定,速来信!
  将此长信保存下来,回来交我!
  祝安好!
  
  三哥
  1971年7月14日晚12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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