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们常到文化宫看电影。看电影的地方主要有两个,一是人民电影院,二是工人文化宫,我们叫它文化宫。电影院在广场,文化宫在大十字,实际也就是一条街道的两头。这就是县城了。电影院对面有一个戏院,但我们从不看戏,只看电影。
文化宫比电影院还要脏一百倍。但我们乐滋滋地坐在脏不拉几又破烂不堪的座位上,一眼不落地看完每一部已经看过许多遍的新老电影。我们对那些电影熟悉到比对我们家都熟悉。我们任何时候都知道下一个出场的人物是谁,他会先说哪一句台词。因此,跟我一起去看电影的崔培林总要嚷嚷着说,谁谁谁来了。这让我比较讨厌。虽然我也知道谁谁谁要来了,但我愿意佯装不知道,这样我就能充分享受影像世界带给我的意外之喜。我对崔培林说,就数你能?崔培林用胳膊肘击我一下,不轻不重,算是一个合理的报复。但从此他就不吭声了,我就又能憋足气,享受电影带给我的快乐。在每一个该笑的地方,我第十次笑出声来。我听见崔培林也笑了。于是我就更加满意了,觉得这才是在看电影。
终场以后,我喜欢看到片尾字幕和片尾音乐放完再离场,但大部分人,包括崔培林在内,都跟我不一样,他们来看电影,仿佛只是为了尽早离开,音乐还响着,字幕还在缓慢地挪动着,他们就纷纷站立起来,挡住我面前的银幕,争先恐后地朝门口挤去。崔培林当然会伸手拉我,而我往往也会不顾内心的意愿,站起来跟他走,一边走一边一步一回头,怀着无限的眷恋,被周围的人流冲来撞去。不一会,灯光大亮,激动人心的银幕突然现出了它只是一块白布的原形——放映员中断了放映。此刻,下一场的观众已经挤在门口,急不可耐了。
出来以后,我们在昏暗的路灯下寻找我们的自行车。那时候虽然汽车还不算多,但自行车说实话是不少的,要找见我们的自行车,并不是瞅一眼就能做到的事,而且丢车的事经常发生,因此。每一次寻找自行车时的心情都伴有一点紧张,生怕会出什么意外。这一次也一样。我明明记得自行车就存在那个地方,那地方现在却是黑咕隆咚一块小空地,上面根本没有立着我们的自行车。我大声叫道,培林啊,自行车不见了!培林也慌了,急得团团转。忽然,他笑了,指着两米开外的墙边说,那不是我们的自行车吗?我一看果然它在那里。我和培林都很疑惑:自行车怎么自个儿就跑到那里去了呢但我们顾不得管那么多了。我们得骑上它回家了。
我和培林不住在县城里,我们的家在五里外的乡下。为了这场电影,我们逃掉下午第二节课,我们千方百计从我奶奶那里骗取信任,借出了我家的这辆永久牌绿色自行车。那种绿色就是所谓的邮政绿,除了县城里的邮差,方圆邻近也就我家有这么一辆。培林骑上我家的绿色永久车,把我驮在后面,我们在黑暗中,一鼓作气就奔到了水泥厂坡下。他气喘吁吁地告诉我说,让我不要下车,他的意思是他可以把我驮到这条一里半长坡的坡顶。我当然乐意。我从后面搂住他的腰,任他把自行车骑了无数个s形,因为不骑成s形是根本到达不了坡顶的。
夜晚的公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公路左边是发出阵阵虫声的看不见的庄稼地,公路右边是黑魑魑的一座水泥厂,公路上是崔培林的喘气声。我们像每一次一样,没有半途而废,艰难而又顺利地冲上了坡顶。崔培林说,上来了。然后,他的腰就挺直了。我也就松开了搂住他的腰的手,我像他一样也松了一口气。我想起今晚电影里一个好笑的场景,想跟他说一说,但考虑到他刚刚爬完坡,可能没有像我一样遐想的闲情,于是我咽回了我的话,只在心底一个人咀嚼着那个场景的不可言喻的妙味。这时我听见培林在前面问我是不是睡着了,我说没有呀。
当我们爬上了最后一道小坡,也就是供销社d4703f8ad8148501cef9c743cd3a984e旁边那道坡,我们终于驶入了最后一小截归家的坦途,再走几十米,拐一个弯,就到我们家了。我们蹑手蹑脚地把自行车推进家门,不让我父母听见任何声响。然后,崔培林像一只老鼠那样溜回他们家。至于明天,我的父母会不会盘查我今晚的行动,那不是今晚就需要考虑的事情。总之,上了供销社的坡,就等于完成了这一次的文化宫电影之旅。
就在此时,只听“扑通”一声响,我们掉下去了。我们不知道我们掉到哪里去了,我们到底听见“扑通”声了没有都难说——那只是第二天我们向同学们叙述我们的传奇经历时必须使用的说法。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自行车不见了。我和崔培林通过呼唤和触摸找见了对方,却没有找见我们的自行车。原来我们跌坐在路上,相距并不太远。当我们离开莫名其妙的坠落带给我们的震惊,稍微镇定下来后,天上的星星帮我们照亮了一点路面,我们发现自行车就在我们的屁股底下,它竟然钻到地底下去了。那一定是一个为了埋电线杆子的坑,我们的自行车与那个坑一般长短。我那邮政绿的自行车啊,它像一只狗一样静卧坑中,绿荧荧的,像一只绿毛狗一样一声不响,惹得我和崔培林坐在马路上哈哈哈大笑起来。
就这样,我,崔培林和自行车,全都毫发无损。第二天,我们肯定给同学们讲了这个故事。当然会有同学不相信,因为总有一些什么都不相信的人,但我们不费事就找见并指认出了那个坑,原来它就在我们学校大门外的路边上,只是如果我们没有掉进去过,我们就不会注意到它。尽管已经站在了坑前,低头就能看见它空空如也的样子,不相信的同学仍旧不相信,他们说那个坑太小了,根本装不下一辆自行车。我和崔培林气愤地跟他们争论。他们说如果一定要让他们相信,就得把那辆自行车骑来,把昨晚的经历重演一遍才行。他们甚至质疑我们到底有没有去文化宫看电影。他们的怀疑精神到了这一步,可把我气得够呛。我真想重演一遍,以便说服那些顽固不化的家伙,但自行车并不是想骑就能骑出来的。后来这事也就给淡忘了,直到今天才重新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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