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马街口

2010-12-31 00:00:00张小苏
山西文学 2010年9期


  之一
  
  大概是1965年,看到《太原晚报》,很感新奇。因为那年我才12岁,在见到这张小一号的报之前,只见过《人民日报》和几乎与它内容一样的《山西日报》。我能看明白的是电影预告,但《太原晚报》上有连载的故事,让我在那个年纪就想投稿。现在想,当年连载的故事也许写得一般,但连载就是连载,天天都想知道故事的进展。当时想,如果我投稿,一定就只写本市的事,这个街那个巷,不是很好玩儿吗?可惜我那时只能写小学作文,更可惜的是,不到两年就爆发了“文化大革命”,所有“晚报”都被灭了。喉舌专家反对一切“社会新闻”,斥为“花边”、“猎奇”、“消闲”,是资产阶级的一套。
  现在看,“文化大革命”,用东北话说,就是胡整。除了最上层极少人有既定目标,全国民众都不知道闹啥,都猜错了,都没得益,而且轮流倒霉。今天整人的,就是明天被整的,大家都轮了一过儿。最体现胡整的就是,凡主流倡导的全都适得其反。我长这么大,思想最坏的时期就是那时候,天天偷听敌台广播,偷看禁书,禁书中就有巴尔扎克、大小仲马,看到人家的小说写巴黎的某街某楼,就想起已经禁绝的《晚报》。
  “文化大革命”结束,社会回归正常,为什么不写让人感到亲切的故事呢?实话说,是不会了,当了十年疯子,突然病愈,会陷入长久的困惑,哪怕你只当了十年疯子的陪侍,精神也不会不受影响。大量的病愈者和陪侍,还得反思,还得弄平“伤痕”,还得看看这十年间,原本正常的社会都发生了些什么。看了一阵,发现不正常的日子远非十年。
  三十年过去,昏病也没完全康复,人们还在相互转告:真正的正常是什么。要么就是正在恢复中又得下新病,再次昏头转向。上次为革命,这次为赚钱。为钱害下的病,现在看症候也厉害,而且也像胡整,因为又成了今天有钱,明天受穷,大家轮流坐庄,最终得益者渐显端倪,又是那极少数。
  看着大量青年又涌来涌去考这考那,本来好些的疯病又有些重犯之意:莫非不正常的日子原本是正常?
  看着为仨瓜俩枣而得意的稳健人士终究又占了上风,好些从来没疯的人,也失心疯了,因为前不久还鼓励创新,鼓励进取呀!
  三十年前走出装满铁栅栏的医院,病去如抽丝,直到老之将至还好不了。最后一点理性提醒灵魂,再不讲出来就永远不讲了,已经进入发呆等死的队伍,诉说的欲望几近于无。
  那就随便说说吧:
  大半辈子过去,总要想起上马街口,那个地方离我家正好一站地,坐4路环行(体育馆发车,绕城市一圈儿,又回到体育馆)从五一小学往南一站就是,大概500米,4分钱一张票。相比起我家,上马街口是热闹地方,往西是桥头街,街口上就能闻到从有名的宁化府飘出来的醋味儿,这股味儿当时不爱闻,三四十年后却对我发生了影响。东边路口有家诊所,叫做五一路医院,医字是繁体写的“臀”,由于侯宝林大师“此大酱院”的启示,我们一向故意读成酱院,后来认识了些小孩,也不纠正,都叫“酱院”,成了黑话。酱院旁边有家理发店,叫美容理发店,是附近少有的甲级理发店。由于我们院有个女士叫恩美容,我们索性增加一个字,称之为恩美容理发店。上马街口附近还有家天津包子铺,我们不穷也不富,但没有吃馆子的习惯,故只能闻味儿,天津包子铺对过是家委托行,相当于当铺,专卖质押货。进去就有旧社会味儿,与对面的天津包子铺恰成对比。太原当时丁字路口多,上马街是附近少有的十字路口,我们很乐于从这里往西,进桥头街,因为一路全是店铺,走到柳巷,之后再向西,到俗称酱园巷的副食品商场买副食,从南门进,再从北门出,里边要啥有啥,物价稳定,货物充足,就有一样,什么都要号。光用钱甚也买不下,凭票供应的头等肉九毛六一斤,去皮的五花肉一块零三。
  1966年以前,我到了上马街口,一向是朝西拐,东边的上马街有些令人生畏,那里边没有店铺,全是小门小院的住户,感觉住户中有不少强人,气不顺,说话粗鄙难听,稍不小心惹下他们肯定挨打,这是一怕;其次,上马街里边有庙宇,不时有僧人,甚至道士走动,让小孩看着害怕。他们在那个时代很不真实,怪异之极,看着那梳着小髻,裹着绑腿,足蹬刹鞋,飘飘然走在马路上半人半仙的家伙,把持不住,很可能还没等到“文化大革命”就疯了。庙宇往南是文庙,我幼时,那里还举办庙会,印象很乱,四处听到小孩丢了的呼喊,直到最后,听到我父亲在喊,我妹妹也丢了,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因为在父亲喊之前,我就预感到妹妹要丢。这种有预期的灾难比突如其来的灾难更多一分恐怖。当然,我妹妹还是找见了,可我再也不去文庙了。
  和文庙有相似可怕的还有七中的校门,像个不讲道理的衙门,高高的台阶,单檐歇山式门庭,仿佛听得到衙役站班的威严吼声。
  人们说,上马街是李闯王上马的地方,他在七中附近上了马,直接就杀人紫禁城了。这街名在当时的我看,便有些血腥,带杀气。
  可是,“文化大革命”后,正像万事反了一样,我反倒不去西边的桥头街,而在上马街的最深处找到一处温馨的所在,对于这个所在,天天得克制住前往的欲望,不然就怕失去了再去的权利。
  
  之二
  
  我离开太原不短了,一想起上马街一带,一直往北,方圆两公里,就觉得在那儿制造一大片假文物,号称个什么大院,实在是易如反掌。
  我住的地方比上马街齐整些,从文化遗产保护的角度看,绝不该拆,因为,那不是假文物,是真家伙。当然,人住在文物里并不舒适。我家所在的大院北边,还有个大院,为省民盟所占据。也是一套精雅的院子,院里住着我一个小兄弟,名叫芝达林。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我和他不会成为同学,除非我学习太坏,坏到连蹲三年,才会倒退回他那个年级。但“文化大革命”就不同了,1966年全部停课,但又规定小学生不得造反(毛主席也许觉得小学生属于还没升起来的太阳)。可停课却不能停止年龄增长,但这道规定把造反者的年龄限制了,即使又过了几年,我们已是地道的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也没造反。
  我被止于造反年龄的边缘,再长一岁即可造了,芝达林才三年级,就在民盟大院耍了。达林父母都是文化人,从小栽培他学小提琴,现在他已经是大连音乐学院的教授(先前曾任院长)。我则是在反对和压制中学乐器。到了1970年,当局真的要“复课闹革命”了。达林刚好年届初中,我则已该上高中了,年龄大不同,却同样要上初一,反正是胡闹,上面便把积累了三届的小学生,统一就近分配,进入初中,这样,我和芝达林就成了同学。
  乱成了这样,分不出年级,学校引入军营编制,按连排班管理,统一学一本书,叫《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里边包圆了阶级斗争、科学种田等所有课程。我和芝达林被胡乱归人的学校是一所传统的体校,“文化大革命”后仍复归为体校,老太原人习惯称做“二十三中”。所以,认真填履历的话,我们都是体校毕业的武士。
  在这所学校,谁要学习谁就是脑子坏了。所以,和宝玉闹学堂一样,上课就是打闹,小强人以武力征服学众,把漂亮女孩分配到小流氓名下,名义上享受妻妾虚荣。
  如此乱局中,却有一块合法的“乐园”,那便是宣传队。宣传队其实和小流氓的团伙没本质区别,实质上也是少男少女们愉快的组织,只不过这一伙“关关睢鸠”,被正统看做“思无邪”就是了。这个组织到处都有,而且以毛泽东思想名义存在,一般流氓不敢擅入。有些人写过宣传队的文章,但好像没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那便是凡1966年已经进入初中的,与未能进入的,大有差异,前者比较正义在胸,有根派,有革命性,后者则更有玩儿性,没有派别,也没有真诚的正义在胸(只表演概念性的正义模样)。
  凡有些乐器专长的悉被宣传队招人,同样,被招人的少男少女会不会表演不要紧,却一定得姿色出众,我虽年长达林三岁,却比他晚进宣传队,我之进人,好像还是因他极力推荐,那时他是乐队首席。达林学音乐之所以登堂入室,在我看,是他不僵化,那种活络的魂灵,在当时体现为活力四射,相当有趣。我们不仅一同练琴,还一同拿琴开玩笑。什么也拉,没有禁忌与拘束。
  一日,他很神秘地问我:愿意不愿意去认识一位法国人?
  我有些矜持,但达林的提问使我不能回绝。便说好啊。好像是个上午,我们几个朋友,各自带着琴,很正规地骑着自行车沿上马街东上。
  上马街走到头是个单位,大门很轩敞,气派得好像上马街就是为它而修的一般,上马街之于它,就好像金水桥之于天安门,正正地对着。但就在这轩敞大门的南侧,有一条可继续前行的小巷,这条小巷叫新城北街,正是这条宽不足三米的巷子,联通了上马街和建设路,小巷有如咽喉,使上马街不至于成为死路,使之有一口气出来。虽然如此,这条小街却没有行人和车辆,当时上马街的居民多向西行,才能人城中心,所以一般不往东去。小街总长不足百米,出去就是已经通了无轨电车,但却没有商店的建设路(准确地说是正在建设中的路)。小街上坐南向北有三个院子,达林带我们来的是居中的那个院,叫新城北街39号(中院),日后几年,这个地址成了我信封上最常写的地址。达林介绍我们认识的法国人,已经笑容可掬地迎候在门口了,没料到的是,她只是个小姑娘,名叫立亚,说着标准的普通话,对我们这些野孩子也极尽礼数,我们多少有些自惭形秽,个个少有地正襟危坐,达林请她为我们弹琴,立亚便正正经经打开琴盖,像面对考官一样,很认真地弹了起来。她弹了好几首我们前所未闻的曲子,我们晕了,刚够假眉三道保持着端坐。她弹完后,该我们了,我们便合奏了几曲,无非是《新疆之春》、《新春乐》等当时流行的曲子。粗糙业余,但也许大胆激情,立亚听完非常真诚地对我们称赞不已。从这天起,我们便走入了潘先生的家。
  不久,立亚的弟弟立仁从插队的榆次探家回来,方知我与他原本是小学同级同学。只是在我们年级中有两个班采取五年制试验,他提前毕业,“文化大革命”开始刚好初一,成了可以造反的学生,到了这时也就插队了。
  立亚的父母当时都在各自的单位关押着,立仁和哥哥在榆次插队,只有立亚在家,很快我们就成了一个帮伙,由音乐而照相、而四处玩耍,而谈天说地。“文化大革命”,对我们来说,好像从这一天突然暂停,我们提前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立亚在各方面都杰出到令我们景仰,有极高的素养,她是“文革”前刚从上海转来的。奶奶是法国人,20世纪初,曾与中国赴法勤工俭学的学生有很深交往,其中包括周恩来。立亚的爷爷就是中国赴法勤工俭学的留学生。“文革”前爷爷去世后,奶奶睹物思人,带着立亚的小弟弟返回巴黎,谁知刚一离开,中国就爆发了“文化大革命”,彼此失去了联系。立亚是奶奶按巴黎的规矩带大,所以,不仅钢琴弹得好,还在上海舞蹈学校学过芭蕾,她在各方面都可以做我们的老师,也许我们的本土野性和少年的真诚在她看也不无新鲜。于是很快形成“二十六个和一个”类似的情形。《二十六个和一个》是高尔基一个短篇,写二十六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众星拱月般的故事。
  相处越久,我们越有一种走入近代中国重要历史的感觉。我们成了见证者,甚至参与者。尼克松访华前后,潘叔叔夫妇也回到家,虽然院子几乎尽数被人占去,毕竟全家人又团聚了,潘叔叔也把我们当朋友看,他的学识与人格对我们产生了终生影响。立亚的奶奶通过给周总理直接写信,也终于和家人联系上了,后来立亚经周总理特批终获出国,都为我们所亲历。
  从我们进入潘家,就不再到别处玩儿了,恨不得天天聚在一起。我们从新城北街出来沿上马街一路下坡,畅快地出溜到五一路,之后可能到汾河滩待上一天,可能到双塔寺转上一圈儿,也可能就随便在什么地方走走,沿上马街上,沿上马街下,几乎成了天天的功课。有时为了走新鲜路,我们在一个小巷抄近道,从一条经常是泥泞的小路出来,就是杏花岭医院,走这条路能避开了经常有游行队伍的上马街口。二十多年后,我知道这条小巷叫杏花巷,那里正有一个快上小学的女孩,多年后成了我的妻子。
  1970年下半年,我们相继下放,立亚一个个把我们送走,并不断给下放后的我们以巨大的精神支持。
  下放期间我曾短暂返城,J临走那天,立亚和几个朋友送我到车站,约定了清晨五点在上马街口会齐。我从五一小学那边走来,远远看见,上马街口的中心圆点,那个警察叔叔平时的岗台边上,立亚正等在那里。
  那个清冷的早晨,无人无车,当然也无警察,我们在那儿团聚,站上平时无缘得以站上去的岗台,从这个角度环顾了一下太原,之后离开。
  那是个我永远忘不了的视角。
  
  责任编辑 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