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院记忆

2010-12-31 00:00:00
山西文学 2010年9期


  1
  
  在鲁院,我拍过这样三张照片,三张照片是鲁院408室窗外的三个季节。
  第一张照片。正下着春天的一场大雪,也是我第一次在北京看见雪。从窗外,能看到大面积的天,这是我的幸福。我那天坐在窗前捧着书看,看一会儿书,看一会儿雪花。内心宁静。后来,我迎着雪去红领巾公园。厚厚的雪,很多地方没有被人踩过。我跟在一个人后面,那人一直在大声唱歌,歌声在雪花里传遍了半个公园,我羡慕他,也跟着他的声音哼唱起来,声音很低,但很快乐!
  第二张照片。天终于暖和起来了。那排小树绿了。我终于可以脱掉那件孤僻的白棉袄,穿点儿花花绿绿的衣裳了。春天迟迟不来,没带更换的厚衣,总想着天就要热了、热了,我的白棉袄最后被穿成了灰棉袄。那排小树就站在教师办公楼的后面,它的叶子展开,我认出它们是杨树。
  第三张照片。夏天让那排小树浓绿,但我可以透过树叶看到更远的地方。小树后面有个绿草茵茵的树林,树木不算高大,刚刚高出一个人的样子。再后面是一条小河,我一直搞不清它的名字,我曾站在小河的桥上,在灰黑的黄昏,看到过最美丽的闪电。后来落雨了,雨点甚至落进了我的嘴里。它们有些甜蜜。
  关于408室,我有很多怀念。在同学们还不大熟识的一个深夜,我吆喝大家聚众喝酒一次,第二天清晨,我收拾到十几个空啤酒瓶、一个红酒瓶、一个一斤装的还剩一点酒的二锅头瓶,以及各种零食的包装、外壳。后来,林师傅和兄弟们来喝茶一次,有龙井、苦荞、白茶、银俊眉等茶品,顾飞同学拿来了纸杯,我说,纸杯泡茶糟了我的好茶,顾飞用苏州普通话说:又来了又来了!甘肃有什么好茶!师傅只是笑,沈念和子龙兄弟有点儿撒娇,后来好看的冬林妹妹闻声而来,她问,大家在读什么书哦,她说她正读《风和日丽》。我有点儿忘了师傅们是怎么说的,呵呵。然后,大多时间,我个人在这个屋子里幽闭,看书、看电影、听音乐、种菜偷菜、想心事。被梦魇几次,晚上忘记锁门几次。我喜欢这个屋子,再后来,它越来越乱,然后就存了些小秘密。
  
  2
  
  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鲁院的小花园。是靠北的半个花园。
  鲁院的院子很小,但小得可爱。每次,从嘈乱的街市回来,进了这个小院,我的内心立刻会变得安宁。真是神奇啊,它像深藏在喧嚣中的一颗水珠,静而润泽。
  这半个花园内容丰富,有块大石头,上面刻了“风雅颂”,还有个小亭子,匾额上书“聚雅亭”,呵呵,这些文字质朴得厉害。我常在里面闲走。在四处还很荒芜的时候,最先绽开的是白玉兰,狐媚得惊人,凋残时,我不大忍心看它。之后,灌木和树木们都绿起来了。花园边儿上,是高大茁壮的桐树。桐花开放,那种暗旧的色彩时常不为人注目,但是我喜欢的。傍晚,我们跟着林师傅练太极的时候,桐花暗香浮动。桐花落尽后,桐叶大而有形致,垂得很低,我喜欢它们擦过我的头发。亭子旁有浓密的细竹,风一起,它们婆婆娑娑地响成一片。有一天黄昏,正在亭子里坐着,突然下起大雨,雷电交加,雨珠子嘈嘈切切、远远近近,很好听。那片竹子还隔开了喧闹的市声。离着那片竹子一步之遥,校园外,我们多次喝酒到深夜,说话声你争我夺。
  快结业的一天,我看到明华兄在园子里忙碌,它说,三棵小树长得不好,他挖宽了树坑,还浇满了水。他手心的一颗大水泡磨破了。我后来出出进进总看看那几棵被明华兄疼爱过的树。我时常会想起明华兄孩子一样的笑声。天一热,他一见我就说:受不住了啊。他说的是青海普通话。我想念他分我的手抓羊肉,他朋友从他的家乡带给他的。我和他组合打乒乓混双,真开心。他的球风老谋深算,有他在,我可以边玩边打,根本不用费力气。
  鲁院如果没有这两半个小花园,会很枯燥吧。我在这里踟蹰,闻闻植物的香气,听听喜鹊和各种鸟儿的叫声,然后回到我的屋子,我就想起了鲁迅的话: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3
  
  对乒乓球的记忆也很深刻。
  单打太讲输赢,双打、特别是混双,就情趣盎然。起先我和黄金明同学是黄金搭档,之后,他隐退球场。我便常与明华、进祥等西北同学组合,球风盲爽刚烈。后来,是和沈念同学一次难忘的组合。念同学是我的同桌,同桌久了,我们心有灵犀、协作默契。一天傍晚,我俩所向披靡、大汗淋漓、长时间霸占球台,引起强烈公愤。于是我们经历了鲁院历史上最黑的一次黑哨。两位穿白衣的男女裁判严肃认真地吹黑,边裁是儒雅持重的施院长,球桌边的十几个人集体哄叫,硬是将我们赶下球台。那是一次多快乐亮堂的黑哨啊。念同学球风婉约、柔长,但杀伤力强大,完全不似西北的味道,叫我又一次体会到江南人的厉害。
  球后总会又饿又馋,洗澡毕,我们几人常在院子集合吃宵夜。一天,念同学奇怪地看着我,说:你怎么又穿现衣啊?我不明白,什么线衣,我穿的是纯棉T恤。旁边他的湖南女老乡哧哧笑道:现衣就是没洗的衣服。我说,昨天才洗的啊。他们说,洗完澡是要换干净衣服的。天天洗澡,天天换干净衣服,我们西北可不这样呢。我有时偷懒,脱下的衣服放一天,再穿上,每次到教室上课,我先对念同桌说,我穿的可不是现衣哦。有一次,正在赛球,念同学在球台上紧张地问我:好多分好多分啊?明明是感叹句但是疑问的语气,我不明白,后来他说,就是多少分的意思嘛。湖南话真怪呢,我后来问他时间就说,好多点好多点啊?
  打球最认真的要数高个儿子龙同学了,他球技不大好,打球时眉毛紧拧、手脚并用。还爱和我赛球,我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他,他也不恼不气馁。瑄璞同学球技也不算好,但她在球台上的时候,目光柔情蜜意,真的叫人难以下手。于是我多次败下阵来,我就想到球技之外的力量,比如曲径通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等等。邻屋曹蕙同学也令人印象深刻,她发球时双目圆睁,本来就是大眼妹,我就说你发过来的是三只球呢,她便笑:咯咯咯咯。笑声像铁豆子在铁锅里滚蛋蛋,每次听见她笑,我在屋里也偷笑。说到笑,来自维也纳的娜同学笑声亦有特点,美声,哈——哈——哈——哈——牙齿微露,从容不迫。
  那些我打不过的高手就不多提了,比如丽达同学,海南的瑜同学偶尔打个出其不意的好球就会大喊:丽达附体!丽达附体!还有帆同学,柔媚里藏着一股子杀气。还有东北的剑同学,要是临场发挥好一些的话就更好了。
  鲁院老师的球技都很了得,均属山高水长曲水流觞那一类。涛老师、吉民老师、冰老师均是如此,我想,他们年年都要与全国各地的乒桌高手交手,集各家之长,大约就练就了这样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沉着球风,真是厉害!
  
  4
  
  还有太极。
  在鲁院,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太极拳的行云流水。
  师傅是西安赵堡太极的传人。林师傅平日里憨钝讷言,但打起太极来气韵流畅刚柔相济如醉如痴。起先师傅收男弟子4人,后加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男女弟子5人,其中包括我在内有3女弟子。女弟子事儿多,一女弟子嫌每日偏择月黑风高之时,阴气太重,时刻不宜;一女弟子痴迷读书常忘了练拳的钟点。我虽坚持了一些时日,学到一些容易的姿势,如云手、倒卷肱、野马分鬃等,但最后还是中途退场。可喜的是4个男弟子虽姿态各异,终成正果——套拳均能默打下来。尽管基本的姿态都与机器人奥特曼相仿,但师傅看着他们仍旧捻须微笑欣慰不已。我对“喜鹊登枝”一招记忆犹新。在师傅眼里,国粹太极亦有阴损之招,于不经意中就能伤了对方的要害,比如“喜鹊登枝”,一个转身、脚后跟一提,轻轻一下,便伤及对方根本。我便更明白喜气洋洋的名称里往往暗藏杀机。在我看来,这招更适合女人防身,只可惜年轻女弟子太少。还有一招,“双手摘桃”,那“桃”便是对方的眼睛,柔柔地伸出勾魂指,那指头端端对着的是对方的眼球,只可惜兄弟们大都戴眼镜。
  偌大的北京,陷入人流便如沧海一粟,我出门时,遇到师傅及兄弟们,他们总谆谆叮嘱:遇到坏人找社团,一个电话,飞速赶到,一切打恶除黑的事情社团均有能力完成!师傅就笑啊笑的。大弟子每说这话时先是一脸恶霸气,师傅就说:教导无方啊!肖小弟子虽一曝十寒,但身兼重任,某一日他说:最近没看见某某某同学吧?被我扔进学校外面的小河里了,咕咚咕咚,白扑腾,没用。这小弟子睿智得很,不言语,一张口就叫人喷饭。为什么要扔他进小河,因为对女团员有扰啊。
  一日,师母从西安来京探夫。闲暇时京城购物,晚间回来,众弟子立刻扑上前去,嘘寒问暖、抢下师母手里的东西,护送师母歇息。让我想到电影《黄飞鸿》里的情景。师傅则是惶恐不安不停地说:买了吃的,练拳后去吃,去吃啊。当然,还有诸多意在拳外的情趣,有了这个团队,便可常结伙出行:购书、逛古迹、吃宵夜、游超市,社会实践时,一同行走、玩闹。记得在绍兴,团队每人手持一把古色古香的纸扇,招摇过市,太极得要命。师傅不喝酒,但对弟子喝酒极纵容。后来,致江南一秀气男弟子从从不沾酒到变成一早就满身酒气的酒鬼,致东北一内敛男弟子常眼神迷离,致大弟子说话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临别那天,下着毛毛细雨。帮我拿行李送我到校门口的是太极团队的众师徒,外加一感情细腻的山东大汉。毛毛细雨下着碎碎的小忧伤,一一拥别,伤感不已。此一别,何时才能再能一起太极呢?
  
  5
  
  还有许多记忆,比如大雪中的红领巾公园黄昏里的红领巾公园,比如丽景湾酒店门前小树林子上的月牙儿或者满月,比如从静安里往学校走的人影憧憧的曲折小路……但突然有点儿不想写了。这些时候,我知道我又要营造一些温馨的气氛。我想,还是写点儿别的吧。
  昨晚接到同学的电话,他们在京的五人又在鲁院门口的夜市上喝酒,真想念啊。他们在想我,我也很想念他们。我们中的几个人多次喝酒。
  我想说说酒事了。
  我爱上了二两五装的牛栏山二锅头。绿瓶子红标签(我带回一瓶做纪念)。它们两块五一瓶或者三块一瓶,学校门口小卖铺里的女老板大致记住了我,我一次买两瓶,买过多次。到了盛夏,别人不喝它时,我依旧喝它。我喝它的很多内容和意义,我知道,我回去就将永远告别这可爱的小瓶子。这样看来,二锅头的记忆也是我鲁院的主要记忆之一。我在宿舍喝它的时候,它的瓶盖总是奇怪地打不开,于是我用一把手术剪子将盖子一点点割开(这把手术剪子我基本用来剪长下来的刘海),然后一点点儿把瓶子喝空。我喜欢拿瓶子喝,扁扁的瓶子,捏在手里很舒服。有一天,我们在鲁院出门右侧几百米的一个小摊上喝二锅头。我很怀念那次酒事,桌上都是可爱的人。我们的桌子摆在坑坑洼洼的路边,车辆就擦着我们的后背行驶。我们来自东西南北的六个人,一直喝到深夜。我和一位同学在干杯时碰碎了一个杯子,我们都很快乐。进了校门,我尖叫了一声。
  这样简陋的喝法真的叫人开心。我们后来又准备去大清花那边的夜市上再喝一次,但落雨了,我们搬进逼仄的屋子,开店和跑堂的都是甘肃人。我和漂亮女同学先共同喝了个小二(男同学喝绿茶冰红茶可乐),不满足。一位男生马上从口袋里变出一瓶来,多么令人惊喜,我和她满怀感动地很快喝完,我们还想喝,但附近没有卖牛栏山小二的了,我们只好再将就一个红星小二。回来的路上,我们看着马路对面灯火透亮的高楼,把一个一个尖叫声留在了校门外面。我爱这样喝酒的女人,我们后来在电话里说,以后我俩就喝三个小二,高兴又不难受,刚好。
  再后来,我们基本在校门口的夜市上喝酒。那个摊子很奇怪,同样的老板,但桌椅总变花样,一会儿是塑料圆桌,一会儿是长条木桌。我喜欢长条桌,这样可以面对面喝酒。我不习惯侧着脸看人,除非我们很亲近、可以耳语。快结业的时候,大面积的同学开始喝酒了。我有点儿欣慰。但我不大想掺和。我依旧在喝,在别处喝。我还是喜欢最亲切最简朴的喝法,最好就几个鸡爪,一两个鸡脖,几截儿猪尾巴,一半根黄瓜,为此,我发现了全北京最宜喝酒的一个小店(我至今怀念不已)。我总是有点儿喝多,有个住在鲁院附近的朋友,他总在夜色中出现,他说他总见我像地毯一样。这话十分独特又很可爱。我一直在想,酒让我变成一张地毯,这多好,最好是一张飞毯,只要不是那个讨厌的我就好。
  我想起最后一次在校门口喝酒,已是深夜,我让漂亮女同学拿回硕大的装红酒的木头盒子装首饰(酒去盒空,人去桌空,之前是满满当当的一桌子人)。我们几个继续着啤酒,但我又要了小二。校门为我们温馨地留着,我和两位男同学蹒跚起步回校厕所,回来的路上我们的六只手奇怪地缠搅成一团,以防任意一个丢失。后来,其中的一位丢了手机,另—位坚持要把一团灌木当墙来扶。
  很多时候,酒给我的欢乐,它依旧是我一个人的欢乐。我喝了酒重复说一两个最简单最普及的脏话,伤及了一些朋友和同学,过了很久很久我才知道。我不撒酒疯,但我的粗话、深夜的尖叫和无所顾忌的脚步和开门声搅扰了别人。还有,我流了几次眼泪,也可能吓着了别人。这些都令我后悔,在第二天光天化日之下我常常内疚不堪,不想见人。
  实际上,我一直在孤单伤感地喝酒。我一直没法弄清在每一个小格子的屋子里,大家是否像我一样,除了听课,写字,吃饭,打球,心里会不会也萦绕着我这样的感受。这种来自人群里的痛楚,发自心灵的、历史的、来自他人的、被强加的,那种幽暗的看似柔软又推不开的压迫,常使我龟缩到那半米来宽的床上,直到深夜,黑色笼罩下来,一切才似乎显得安宁和平和。
  我真的是个酒徒吗?我酒量很差,但我热爱酒后那一派子清浅和自由,那脉脉的温情,或者放诞。这些,都让被折损的伸展。
  是什么在折损?被折损的又是什么?我想,这一段时光,其实美好的记忆和灰色的记忆一样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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