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在一篇散文里说过他小时候鼓捣父亲的书柜的事情。书柜里除了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和“供批判用”的《红楼梦》、《水浒传》等书籍之外,还有两类书,一类是中医学的歌诀汤头和验方偏方,有五本;一类是缺头少尾的修于清朝康熙年间的泫水县志,计十册。行医这个行当,南方和北方叫法略有不同,南方叫郎中的多,北方叫大夫的常见;至于医生这称呼是西医东渐后才有的,李二的姥姥、姥爷就叫了一辈子的大夫。汉朝建元初年,泫水置县;宋朝苏轼说:“人参出上党,状如人者善。”上党出产的人参便被叫做了党参。泫水所产五花芯党参更是参中精品,采药贩药之人往来频繁,泫水于宋时成了北方的重要药材集散地。明朝洪武时,泫水设府,成了太行山地区的大城市,一时人口聚集,商贸繁荣。行医这一行也就承时应景,先是原先的三家五家,日渐多了起来。李二翻阅民国年间的泫水十二修志书,那时泫水城内坐铺的大夫和游方的郎中,以及专营药材买卖的商铺,有一百余家。志书记述甚略,但生意兴隆之态,可以想见。发生在其中一家的事便是李二下边讲给大家的关于毒药的故事。
清光绪年间,泫水落雁街上有一家药铺:华仲堂。铺面中等,装潢一般。挂在药铺门左右的对联,是药铺掌柜亲手书写,字体篆隶兼有,内容是:
是药三分毒慎矣
无银一身轻快哉
这副对联的字面上似乎并无什么难通之处,却又隐含着些别的什么味道。开张做买卖,不为日进斗金,财富无尽;也得赚下银子养家糊口。如此这般说法,便常常引得泫水城内城外的人停脚观看,手指点点,口中喃喃,种种揣测。华仲堂的掌柜也就是坐诊的大夫,名字就叫华仲堂,字润景,四十来岁,潞安人氏。身材瘦削,却不失威严。他早先在潞安、壶关、泫水一带游方,后积攒得些银子便在泫水城里买下铺面,做起了坐诊的大夫。泫水坊间传言,华仲堂行医有三绝,一绝为无需病人由他亲自望闻问切,只需病人亲属将病人情状准确详尽地道出,便可捉笔开方,往往药到疴除,故而泫水乡下那些行走不便的病人都奉他为再世华佗;二绝是他最擅长医治跌打损伤,能行开颅之术,因此也有人疑他为华佗后裔;三绝是他秘配有开颅剖腹时必备的麻醉药,只是用量极为讲究,轻则手术未完,病人已醒,疼痛难耐;重则手术完毕,病人不醒,一命呜呼(李二注:这该不是毒药?)。泫水人说,这分明就是三国的华佗嘛。华仲堂轻微一笑,问而不答。有这三绝,投奔他拜师学艺的人络绎不绝,哪怕只在堂里做个提马桶的小厮,也幸甚至哉。可华仲堂从不择徒,只是修改了传儿不传女的祖训,把一婿和一儿做了传人。婿名李钰卿,本县八渠里人氏;儿名华明礼。
落雁街是泫水一条商贸古街,各色坐贾行商,各种行当生意,全集中在不足五百米的街道上。泫水著名的六味斋就在华仲堂的斜对面。太行名菜酱牛肉就源出于六味斋,用现在的话说,六味斋就是五星级大酒店了。六味斋这样的大铺,营业面积阔绰,仅跑堂的伙计就有三四十人,常见泫水城的达官贵人、知名人士出人其间,来时健步如飞,面露馋相,走时剔着牙缝,心满意足。虽然经营品种不同,但相较之下,华仲堂的铺面真就寒碜了许多。可华仲堂的人流却也浪涌。因为华仲堂的诊费并无定规,有也罢无也罢,多也罢少也罢,开了方去别家抓药也罢,有时还得把药本搭了进去还罢。可偏偏就有人肯在华仲堂花五两银子抓别家五文钱就能抓到的药。人吃五谷杂粮,病是正常,华仲堂可就非同一般,是名医嘛。仍用现在的话讲,华仲堂很类似于一个慈善机构了。在泫水落下了极好的口碑,可华仲堂似乎并没有什么感觉,一婿一儿,日出开门,摘下铺板,日落关门,闩好铺板。没有病人的时候,华仲堂就上六味斋叫上一小碟酱牛肉、一两桃花酿,肉净了,酒只是沾了唇。酒多误事嘛,华仲堂对劝酒的六味斋掌柜说。然后拉拉掌柜的肉手,放下银子,斜行而去。掌柜的撵出来,把碎银硬塞了华仲堂说,华大夫,好走,不送,明日再叙。几年下来,日子过得四平八稳,井然有序。
转眼间,已是宣统元年。这一年,泫水城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在城南某富绅家做私塾先生的泫水县秦赵里人李夺,于六月十三日泫水城东龙王山庙会这天,抢夺了社首一面铜锣,敲将起来,鼓呼赴庙会的泫水百姓发难起事,围堵泫水县徭局(李二注:相当于今税务局),把不分骡、马、驴诸牲口等级,每头每月必交纳100文的“驴头捐”改改章程。这李夺在泫水也是位饱学名士,只是命运不顺,屡考屡败,未能中举,为安身立命计,做了私塾先生,而经他教导的子弟,却屡有所获。李夺振臂,人群云集,纷纷响应,徭局被捣,多家富豪被抄。前来弹压的泫水县令在被骂赃官之后,下令巡防队开枪,当场击毙三人,起事人众一哄而散,李夺夺路而逃,此后不知所踪。目睹了全部经过的华仲堂,只是轻叹一声。然后婉言拒绝治疗起事受伤的人。名声有了恶嫌之后,华仲堂便迅速见老,两鬓生出不少的白发。
第二年秋天,凤台县的师爷兼巡防队头领成祥坐一辆骡车风尘仆仆到泫水来了,赶车的依旧是华仲堂的远房表亲,巡防队小头目刘董生。刘董生轻车熟路赶着骡车穿过了落雁街,骡车就在华仲堂门前稳停下来。成祥撂腿下车,华仲堂隔着铺门已经看到,急急从柜台后迎了出来,拱手打揖,笑说:“成先生,许久未见,一向可好?”成祥也拱手打揖,笑说:“华大夫,买卖兴隆。”华仲堂笑说:“哪里,哪里,能有一口饱饭吃,还不是全托你的福了,快请进来吧。”说着,和刘董生道一声表弟好,也请刘董生进来。刘董生回敬一句表哥好,笑着摇头,不下车,说有成师爷在,我只能在门外候着了。成祥昕了呵呵一笑,瞄了华仲堂的对联几瞄,表情一耸,进店去了。华仲堂便让李钰卿端出一碗茶水敬给刘董生。刘董生说侄女婿,谢了。便在车上一口气一口气吹着啜茶。
成祥是广州惠州崇阳里人氏,这一年三十岁出头,原来在京城某亲王府做幕僚,后来亲王失势,身边的人广受株连,成祥便也进了大狱,宣统登基后赦免当初亲王生罪一族,成祥方得出狱,经朋友介绍,来泽州府凤台县做了师爷。成祥本是有名的大才子,一笔好字,一手好文章,又会骑马会打枪,便又兼了凤台的巡防队头领。巡防队里兄弟操练或外出行动时难免有受伤,刘董生便引荐自己的表兄华仲堂。成祥文武兼备,华仲堂也曾知书,一来二去,二人交往很是投机,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成祥进了药铺,一眼就盯住了迎门的中堂,仍是篆隶兼有,内容是:
病来疾走无非天命乎
乌升兔落道法自然也
成祥拊掌大笑,说,润景兄果然好字啊。
华仲堂笑说:“怎敢比成先生的字呢,见笑了,见笑了。”
成祥眉头微微一耸,然后笑说:“成某并非阿谀之辈,只是感觉这对联意境太过消沉罢了。”
儿子华明礼插话说:“门口的对联如何呢?”成祥又大笑,说:“我每次来都要把那字揣摩一番,你父子有此绝艺,当可造福苍生,流芳后世。可我总是觉得华先生为人太是谦卑,调子低极。或许华先生另有他意?成某便不敢造次妄揣了。”女婿李钰卿说:“成先生如何认定我岳父大人谦卑呢?”
华仲堂摆手打断了他们的说话,笑说:“闲话打住了,我早请成先生给另写新联的,可成先生是大忙人,推三阻四的,总也不肯,只有挂我的拙字了。”
成祥继续笑说:“我也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你们泫水不是有句老话么,医生改秀才,不要一黑来(李二注:黑来为泫水方言,晚上的意思),华先生的文章功夫,又岂在成某之下啊。”说罢,方坐下喝茶。
华仲堂在一旁陪坐了,笑说:“泫水还有句老话,秀才改医生,不要一五更(李二注:一五更为泫水方言,一个晚上的意思),成先生若是行了医,华某可就没饭吃了啊。”
说笑过一阵,茶也冲了二遍,颜色发了淡。华仲堂方说:“成先生,不知此来又要华某效何劳呢?”
成祥说:“来到华先生这里,自然是要请医延药的了。润景兄可记得去年泫水徭局的事?可还记得李夺这个人?”
华仲堂微微一怔。
成祥呵呵一笑,然后正色道:“我听说润景兄拒治伤民,坊间多有微辞,眼见你白发添了不少,愁神劳骨,名声遭损,成祥此来,一为探望,二便是请华兄亲赴凤台,为李夺正骨疗伤。”
(原来这李夺,自那日翻城而走,却不慎跌伤了骨头,一年间躲避官府通缉,骨伤始终未能痊愈,却如何识得了在官府做事的成祥?)
华仲堂哦了一声:“这件事,请恕华某万难从命。”
成祥神色不惊,说:“我来时便料知华兄会有此言,故而多备了银子,还望赏成祥一个薄面如何?”
华仲堂也正色道:“此事非华某不为,是不可为也!我们二人相识虽短,却交情匪浅,又岂是银子多少的缘故?”
成祥面色一红:“成某言语失错,该打;不过,李夺是官府正在缉捕之人,不能露面,成某来请华兄又如何不是看了你我的交情?眼见这大清朝已呈摇摇欲坠之势,外侮多年欺我东亚病夫,成某虽不才,也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哪怕这病夫病入膏肓,你也得先救他一救;泫水出此义士,华先生又怎能袖手作壁上观?”
华仲堂不再笑:“成先生,这件事,我的确不能答应。华某也曾蒙受诗书教诲,如何不知生死大义?如果成先生喝茶闲聊,多日不见,我也极愿和你海阔天空一阵。如果成先生只是为这事而来,就请成先生动身吧,凤台离泫水也有百十里路呢!”
一婿一儿听了这话,怔住了。他二人都知道华仲堂与成祥自打相识以来,彼此交厚。虽然李夺已被通缉,既得成祥庇护,便是无有大碍,如何父亲大人会拒绝出诊呢?
成祥呆呆地看着华仲堂,半天方说:“润景兄,倘成某恳求你女婿或孩儿为李夺一诊,如何?”
华仲堂看看李钰卿和华明礼,义正辞严道:“虽说子从父命,可我婿我儿俱已成人,为父的便不能横加干涉;你看他们谁肯随了你去,便去吧。”转头看了李钰卿和华明礼说,“你二人与成先生也早就相熟了,去与不去,不必讳言。”
成祥叹了口气,点点头:“还是润景先生心胸开阔,真让成祥打内心里服气啊。”
李钰卿直眼看了华仲堂说:“岳父大人,恕小婿冒昧,小婿不才,愿替您老此趟出诊。”
成祥看着华仲堂,爽然笑说:“润景兄以为如何?”
华仲堂笑说:“钰卿随我也有几年,他年龄大过我儿,他的医技也强过我儿,我自然放心。再说他虽是我婿,终是外人,也该自立门户,自个出头了。”说cdeb26e05ec6323d8825fd21b2bca836到这里,华仲堂定定地看了李钰卿,叹道:“是非终因强出头啊!”
李钰卿似乎听出华仲堂的弦外之音,神色里立刻有了紧张:“岳父大人,您老这话作何讲啊?”华仲堂脸色有些僵直了,他长吁了一口气,说:“钰卿啊,你我翁婿缘分已尽,今日便是你出师之日了,只是今后在地面上走动,记住万不可再提我华仲堂的名字,明礼还要靠我给他泼捞(李二注:泼捞是泫水方言,张罗的意思)一口饭吃,若是你收治了不该收治的病人,怕是惹下麻烦,便该连累这华仲堂了。”
大家听得都发怔了。
李钰卿忽地跪在华仲堂脚前,哭出声来:“岳父大人,您不能赶我走啊!”
华仲堂转身以袖拭面,背对了众人说:“钰卿啊,我如何不知你与成先生意气相投?你的妻儿,还是我的女儿和外孙啊,我自会眷顾,麻醉药的配制秘方,我已抄好,连一包配好的药放在柜里,你且装好,就跟成先生去吧。”
成祥脸有尴尬,长叹一声:“润景先生,何必啊,不就是治个李夺么?不要坏了你们翁婿情分啊,不去也罢。”
华仲堂不回头,哽声说了一句:“恕华某不送。”直直进了里屋,哗啦一声上了门闩。药铺里的气氛一时万分不适。华明礼直勾勾地看着李钰卿和成祥。
李钰卿站起身子,用袖子抹了脸面,叮嘱华明礼一句:“内弟啊,替我孝敬岳父。”说毕,回柜台取了一玄色小包,便随成祥出门去了。
华明礼回过神来,赶忙追出门来,眼见成祥和李钰卿坐在骡车上,刘董生长鞭一挥,一声脆响,骡车颠儿颠儿地穿过了落雁街。华明礼失魂落魄般的满心伤感,转过身来,华仲堂直直地站在药铺门前,目光里满是悲怆。华仲堂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落雁街,落雁街上依旧和平常一样,没有成祥和李钰卿的一丝影子,只有一抹夕阳勾红了高大的六味斋的檐角,一阵秋风裹挟着一些落叶从街面上蹿过。
华仲堂喃喃自语:“可惜了钰卿啊,只怕他好去难回啊。”华明礼不解地望了父亲,不知华仲堂言外何意。
悠悠又是一年。第二年秋天,李夺和李钰卿双双在泫水城外东川被斩首,李夺的罪名是勾结乱党、聚众滋事;李钰卿的罪名是为乱党治伤。华仲堂打发华明礼去刑场为李钰卿收尸,早有八渠里李钰卿的族人乱作一团,薄薄的棺椁草草入殓。华明礼的姐姐李华氏当场哭得晕死过去。
不等太阳落山,华仲堂让华明礼早早关了铺门,父子二人坐在一起,华仲堂长叹一声:“儿呀,你姐夫虽是我家女婿,可他与李夺曾经是旧日忘年好友,我却早就知道;后来他们又与成祥先生过往密切,这成先生早年时就与革命党有着往来,这内中缘由,他们不说破,我也不好说破,只好由着钰卿去做,也算是成全了他,可是谁又能想到,他竟是这样的短命啊,只苦了你那姐姐……”华仲堂伸手抹泪,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天夜里,华仲堂让华明礼去六味斋打回一罐桃花酿,独自苦饮,饮得满脸是苦泪。
第二年,大清朝的潮水落了,建立了中华民国,上面派人来上党潞、泽等府劝降成功,泫水知县卸任易帜,改县衙为县公署。成祥乘坐一辆四马官车,在仪仗的前呼后拥中进了泫水城。成祥如今是泫水县公署的知事(李二注:即县长)了。那天,成祥轻车简从,换了便装,独个来到华仲堂,请华仲堂去六味斋吃酱牛肉饮桃花酿。华仲堂竞让华明礼挡在了药铺门前,拦着不让成祥进门。成祥隔着铺门喊叫起来:“润景先生,你这是为何呢?”
华仲堂仰头长叹,叫华明礼转话出去:“你去告诉他,他成祥坏了我的女婿,苦了我女儿的一生,我自然要仇恨他一辈子了。”
华明礼转话出去,成祥听了,面露愧色,微叹一声,不再说话,转身走了。
华明礼劝解道:“父亲,成知事毕竟和你明友一遭,现在又是泫水的父母官,咱们不能得罪啊。”
华仲堂苦笑一声:“明礼,你阅世不深啊。你以为这革命能成功么?你以为成祥这知事能当得久长么?”
华明礼呆了。
果然被华仲堂说中了。仅仅过了不到三年,成祥因为反对阎锡山,被送进了泫水监狱。当时驻泫水的是阎锡山陆军第七团某连,共124人,每人有套筒枪一支。有枪就是草头王。自打这支军队开进泫水,泫水县大大小小的事情就由连长说了算了。那一天,泫水街上西北风怒号,全副武装的士兵押着囚车,成祥衣衫破烂,遍身是伤,戴着手镣脚镣,站在囚车上,脖子被卡在囚车的厚木板孔里,从落雁街上过去了。华明礼正在街头买火烧,一眼看见,魂魄俱散,圆溜溜的火烧滚了一地。跑回药铺告知了华仲堂。华仲堂听了浑身一抖,长长叹息一声,一个人关在里屋沉思了许久,便让华明礼去探监。
华明礼奔走了两天,花了几十块银元,终是未能见着成祥,只是打听回一个消息,成祥在狱中破口大骂,死不悔改,想活着出来怕是很悬了。这天傍晚时分,有一个自称是凤台人的年轻富商来劳军。整块整块的酱牛肉和一罐一罐的桃花酿分发到了士兵手里。这个年轻商人最后来到泫水监狱,已是夜半,看管监狱的班长想立刻报告把连部驻扎在城外龙王山的连长,可架不住商人毕恭毕敬的劝酒劝肉,商人堆放在桌上的大洋在士兵们眼里渐渐地膨大,膨大,白花花的一片塞满了眼睛,满世界虚白而又虚白之后,士兵们便醉倒在美妙的梦中了。
商人摘下挂在班长裤腰的钥匙,打开关押成祥的牢门,拿掉成祥手脚上的镣铐,将成祥塞进马车里带走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的班长诚惶诚恐将此事报告了连长,并如数上交了商人犒劳的大洋。连长听罢,心中诧异,捧着酒罐,将所有的细节在脑子里来回过过几遍,将手枪往桌上一拍,大声骂道:“狗日的你们,真是有心无肝,什么酒肉都可吃得么?”连长骂够了,方长叹一声说,“你们又怎么识得它的厉害啊,走吧,你们跟我到落雁街走一遭吧。”
连长便让士兵搂了一只酒罐,带了一班人马去了华仲堂。门前还是那幅对联,中堂还是那两行中堂。华明礼不在铺里,只有华仲堂独自烤着一笼煤火,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连长啪地行过一个军礼,笑说:“润景表兄,许久未见,一向可好?”
华仲堂慢吞吞地抬起眼来打量一下连长,却不起身,只是点点头:“你可是我那表弟刘董生吗?”
连长笑说:“表兄,我们虽是远亲,往来甚少,可你该不会忘记当年我和成祥先生多次来华仲堂吧,当年成师爷的骡车可是一直由我赶着的啊。”拖一把椅子靠着火炕,伸出手来也烤煤火。华仲堂呵呵一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刘表弟,哦,不,连长大人,如今你能一日看尽泫水花了。”
刘连长大手一摇,爽然笑说:“哪里,哪里,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罢了。”说着,四下里打量一番,又起身推开里屋门打量一番,问道:“我那明礼表侄儿不在家啊?”
华仲堂也爽然笑说:“和他姐夫一样不识好歹,早被我逐出家门,自立门户去了。”
刘连长笑说:“可有人昨儿还在六味斋看见过他呢。”
华仲堂作惊讶状:“是么?没看差了吧?养儿不孝啊。就是被逐,毕竟父子多年,能去六味斋也该回来望我一眼吧,华某可真应了那句老话,子不教父之过啊。”
刘连长哈哈大笑:“是啊,兴许是看差了吧。”
华仲堂举手示意八仙桌上的茶壶:“连长大人,自己倒上解渴吧。”
刘连长示意捧着酒罐的士兵近前来,接过酒罐,往桌上一滚,笑说:“润景表兄也太小气了吧,表弟我可是想喝这十里飘香的桃花陈酿啊。”
华仲堂笑说:“我是从不饮酒的,沾唇即过,生怕饮酒误事。记得一个朋友对我说,外侮多年欺我东亚病夫,哪怕这病夫病入膏肓,你也得先救他一救。治病救命绝非儿戏,你说这酒还饮得饮不得?”
刘连长哈哈大笑:“这是成祥先生讲的话吧?”伸手捉了茶壶倒水,竟是白水,刘连长眉头微微一耸,继续大笑说:“润景表兄啊,你这名医虽然积善行慈,怕也不至于连茶水也喝不起了吧,莫非你那白花花的银元都犒劳了我手下的弟兄?”
华仲堂笑而不答。
刘连长一口气一口气吹着啜着白水,完了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扣,收敛了笑容,厉声喝道:“昨天夜里,有人借犒劳我军之名,在酒中下了麻药,蒙倒我士兵,从监狱里救走了反对阎长官的要犯成祥,所幸药量适中,只让他们睡到了日上三竿,下手再重一点岂非就是毒药?”说完一只手将滚在桌上的酒罐生生拍碎。
华仲堂指了桌上一个油纸包,正色说:“连长大人是指华某所为吧?华某不才,蒙祖上留传此药秘方,得以救人一命,岂不快哉!只是华某前时所配之药所剩不多,又已悉数倾入酒中,连长大人不得亲见了。”
刘连长抄起油纸包,细细看过,神色郑重:“润景表兄啊,前些时表弟我在潞安见了我们团长,他家也是世代行医,言及表兄医技,他对你是久闻大名,佩服不已啊,也曾托我以重金求购表兄秘方,假若表兄肯答应了,放走成祥一事,我也自有办法搪塞上峰,两全其美的事情,不知润景表兄可肯合作?”
华仲堂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哈。”然后无语。
华仲堂里一时静谧之极。华仲堂抬头仰天,轻轻吐出一口热气,依旧手拢煤火。刘连长的目光在华仲堂身上扫过几扫,嘴角微启,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的脸上似乎蒙上了几分凄怆的神情,手伸在煤火上,眼睛定定地定在了呼呼跳动的火苗上。
药铺门外,落雁街上,呼啸的西北风抖动了斜对面的六昧斋檐角的铃铛,太阳渐渐被浮云遮蔽,只露一丝血红,天光阴沉起来,呈现出泫水少见的一派血相。
刘连长呼哨一声,站在他身后的士兵哗啦哗啦端平步枪。刘连长站直身子说:“华仲堂大夫,请跟我到县公署走一遭吧,有些事情还是到那里才能说得清楚啊。”
华仲堂笑说:“连长啊,华某有个不情之请,想到六味斋再吃一回酱牛肉饮一回桃花酿,若能赏一薄面,容我一刻可否?”
刘连长笑了:“当然可以了,华大夫请便。”便走出了药铺。
华仲堂门前,一班士兵酒缸一般持枪站立在西北风里,一辆囚车横戈在门前。
华仲堂微微一笑,撩起长袍,扯成几丝,系在腰间,从容走进了六味斋,六味斋里响起了华仲堂明亮的笑声:“上一小碟酱牛肉,一两桃花酿。”一街人涌将出来,见囚车慢慢地拉着脸色红润身材瘦削的华仲堂走出了落雁街。
第三天傍晚时分,华仲堂在潞安城一片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中,被一排持枪的士兵枪毙在刑场上,身上穿透了几十个圆溜溜的窟窿,然后枭首示众。罪名是冒功犒军、劫夺要犯。华仲堂的首级在潞安示众三天后,又被悬挂在泫水城头示众三日。再几日之后,华仲堂的尸体被人出资从潞安运回了泫水,首级和尸身也有人出资缝合了。傍晚时分,有人看见一辆吱呀吱呀的牛车载着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从落雁街穿过,缓缓地出城去了。许多人看见夕阳勾红了高大的六味斋的檐角,凄厉的西北风卷得檐角的铃铛叮当乱响。
没有人知道华仲堂被埋在了何处,也有人说华仲堂是被八渠里李钰卿的族人拉出城的。
华仲堂就这样死了,华仲堂药铺也就这样消失了,华仲堂的儿子华明礼最终不知所终了。后来有人说华明礼在太原一带行医治病,他的后人至今仍在太原。传说只是传说。无人亲见。
2006年,泫水县启动十四修县志续修工作,在前期调查走访、收集资料的过程中,无意中发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隐逸先生编的一套《泫水奇人逸事辑要》(李二注:毛笔抄写,系内部资料性质),记载了有关华仲堂的一些生平事略:
华仲堂(1866-1916),山西长治市人(一说山西长治县人),出生于中医世家,以行医为业,曾在山西泫水县落雁街挂牌开办“华仲堂”诊所,医术有“三绝”之称,声名远播,有河南、河北、山东、陕西等地病人登门求诊,所治病人无一差错。
李二斯年来在了泫水县城,寻找落雁街。可惜县城扩建改造,落雁街正在拆除,坍塌成一堆瓦砾。找人打听华仲堂的名号,泫水人多半如坠雾中,不知李二所言何意。
泫水有一家小吃铺所制酱牛肉酱色陈旧,牛肉发硬,早已不是一方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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