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跤

2010-12-31 00:00:00
山西文学 2010年9期


  一
  
  多少年没摔跤了,陡然摔这么一跤。姜中林很郁闷,最近运气实在太背。摔跤这种小运动,他不是没经历过,他小时候光脚丫子满畈跑,经常摔跤。不是被泥巴洼绊倒,就是脚打滑。狗啃屎式,王八仰天式,摔倒的姿势只要你能想到的,姜中林小时候都经历过。他头摔破过,牙齿磕掉过,就连脚指甲壳也被泥巴洼翘翻过。姜中林娘说他是摔跤王。随着年龄慢慢长大,脚板厚实了,也不怎么跑了,摔跤成为回忆,搁在脑子里时间一久,好似相片,一点一点地泛黄……就在他忘却摔跤瞬间带给身体麻痛时,他又摔跤了!这一跤,让姜中林无法接受,不光是他,就连朱晓巧也无法面对现实。她说姜中林小时候摔跤可能没摔够,这一跤老天给他是补的。姜中林认为老天没长眼,下个月他就要结婚了。老天要补他一跤,也得等他进了洞房再摔呀。老天毕竟是老天呀,它怎么能随姜中林左右呢!
  姜中林进城打工之前是个砌匠,手艺是他爹传授的。在老家跟他爹屁股后面,给他爹搭搭手,给人家盖新房,砌砌猪圈、牛圈、羊圈什么的。日子过得倒是安逸,吃的穿的虽然比上不足,比中不够,比下嘛,还稍高一点。反正是饿不着,冻不着吧。姜中林在家是儿种,是他姜家的独苗。这几年,村里稍年轻的劳动力都出去打工了。唯独他姜中林待在村里,成为村人背后指指戳戳的目标。特别是到了年末,那些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家了,都要请姜中林喝酒。有的还会给他带几包烟。姜中林不傻,他明白人家的意思,那些壮青年出去,媳妇留在家里他们不放心哩。姜中林懂这个道理,吃人家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可要是不吃人家不拿人家,那些壮青年开春出门,脚步迈起来不像以前那么轻了。为了让人家出去放心,有个好心情,姜中林从不推辞人家的好意。他坦坦然然地喝人家的酒拿人家的礼物。姜中林觉得他这么干其实是在帮这些人,他的这种行为会让人家走得安心放心,换句话说他就是埋名的活雷锋。
  姜中林最后到底还是出去了。
  说透彻些,他是因为朱晓巧才出来的。他并不像他爹骂的那样,脑子发热,犯浑。姜中林发热的是内心,一颗让朱晓巧点燃的心,焦灼,熠熠生辉!朱晓巧是邻村的姑娘,比姜中林小一岁。二十不到就随他哥出去打工了,待在玉山市快三年了。过年回家,经媒婆搭桥她与姜中林见面,双方彼此满意。再经媒婆里里外外一传话,这门亲事就订下来了。姜中林托媒婆弄到朱晓巧的手机号,没事时,他就跟她发短信,她呢,也给他回短信。起先,他是主动的,而且短信内容空洞,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再后来,她主动给他发短信,内容直接,像系有鱼钩的绳子,姜中林咬钩后,她再一点一点地收线,就这样姜中林让她拽到玉山了。
  姜中林躺在床上,左脚打了石膏,半边身子僵硬,动弹不得。房子充溢福尔马林药味,浓烈得刺鼻,盐水瓶挂在高处,没精打采地滴答着。中林,说你怂,你还不服!住院部又催交费了,唉,你看你,怂成么样了?朱晓巧打水进来,朝歪在床上的姜中林埋怨。
  我不怂。我那么干还不是想早点完工,多些日子好回去结婚嘛?姜中林不服气地顶了一句。
  你就是怂?你以为你是铁打的金刚木塑的菩萨呀,你就晓得傻干,噢,干完了好回家?现在怎么样,干完了吗?现在你倒是闲下来了,那你倒是回家呀,回家结婚呀?可你能动吗?朱晓巧这顿骂跟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把姜中林好一顿凶。
  按理说姜中林到玉山运气是好的,至少比朱晓巧当年来要强好几瓣叶子。朱晓巧说当年她和她哥随远房表叔到玉山市,远房表叔帮他们租了间民房,借口说第二天要到南方出差,半个月才回来,临走送张旧地图给他们,叫他们多出去转转,碰见合适的事先干起来。玉山距老家千里之远,他们在玉山人生地不熟,伸手纯粹是摸眼黑。可他们硬是撑下来了。朱晓巧在火车站捡过垃圾,在餐馆干过服务员,后来才进了现在这家电子厂,装腔作势在流水线做了工人。他哥,朱晓明跟姜中林一样,在老家算是个手艺人吧。加上年轻,又是男的,找工作就稍稍容易些,他现在在建筑队干木匠活,收入让他十分满意。姜中林因为他们在玉山落脚都好几年了,所以他过来没操什么心,有吃的有喝的有住的(跟朱晓明睡在一起),三天后,朱晓明就给他找到活了。也就是现在他待的这家个体装修公司。
  美丽家装饰装修公司的老板是安徽人,男的,个头不高,年龄却有一大把了。大家都喊他黄总,姜中林也就那么喊。因为他在老家干过砌匠,黄总把他分到泥瓦匠队里。接到活了,黄总就把这些人叫到一起派活,你,你,还有你,明天到××花园三十栋五零二室,给你们两天时间,给我干完楼上楼下的水电活,没问题吧?没问题的话,明天你们就开工,工钱还是老样子,一平方十五块。
  姜中林在这家装修公司一干就是半年,平常活也不是很多,反正是累不死闲不着。一个月的收入能管老家好几个月。时间一久,姜中林就尝到甜头了,他决计在玉山一直待下去,能待多久就待多久。以前到玉山姜中林图的不是钱,图的是朱晓巧这个人。他想到玉山了,离朱晓巧近了,没准能跟她尝个鲜,偷个果什么的。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这是他当初来玉山最大的梦想。现在梦想错位了。他要赚大把大把的票子,给朱晓巧买好看的衣裳,买名牌家电,然后,跟她结婚,生儿子,为了儿子的幸福生活,他和她将付出更多的辛苦,省吃俭用给儿子存钱,他们要把儿子送最好的学校念书,再然后呢,他们就老了,老得只能逗小孙子玩耍。
  好不容易攒点钱,这下可好,你摔一跤,么事也没得了!中林,你好怂哟,也不晓得你成天想么事?朱晓巧说着说着,忍不住拍起大腿来,啪、啪地拍打着。大腿与巴掌相击出的肉声,一下一下地回响,像块砖头一下子砸到姜中林脑门上,金星乱溅。我也不想摔跤呀,该我倒霉吧!他喃喃自语。
  住院三天。住院费手术费加上杂七杂八的观察费药费,前两天交的五千块眨眼功夫,没了。花钱容易赚钱难。三个月赚五千,三天花完。这么大的落差让姜中林承受不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怂,就如城里人说的,他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二
  
  三天前是礼拜天。
  那天朱晓巧没去厂里加班,她告诉姜中林,今天是我哥生日,下午我去菜市场买点菜,你要是能早点收工,就早点回来,帮我做饭。姜中林满口应允。一上班就寻思晚上喝什么酒,是喝啤酒呢还是喝白酒?到了下午,他跟同组工友老刘打个招呼,就提前下班了。晚饭很丰盛。大鱼,肥肉,鸡脚,各类青菜摆了一桌。喝的是啤酒。姜中林喝了三瓶,他还想喝。朱晓巧却不让,说喝多了伤身体。姜中林心里明白,她是在省钱呢。可哪个晓得她省小钱,丢的是大钱!姜中林觉得那天如果让他喝饱酒。他就有可能不去方圆山庄,那么他不会摔跤,现在更不会躺在医院里。
  那天,他喝完三瓶啤酒,洗澡睡觉,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他索性不睡了,到屋外踱步,琢磨离结婚还有几天,什么时候去买车票,回家后买什么牌子的家电。他越想越兴奋,脑子也越来越明白。也不晓得哪根筋想着想岔了。他掰指头算日子,发现回家第三天是国庆节,如果这样他置办家电的时间就很紧迫了,如果想拍婚纱照的话,那时间就不够了。不行,他得把时间往前赶。于是乎,他想到眼前工程进度了。这段时间,公司接的活挺多,原本三个人的活压到两个人,两个人的事情现在也就给一个人干了。
  眼前,姜中林工程进程已滞后了。是让前段工程拖的,水电工老刘做事太磨,拖沓得不行。为了赶工程进度,黄总没等水电工收工就派姜中林进场了。一百五六十平方米的复式楼,光是客厅铺地板砖就要一个半工,如果加上厨房,卫生间,阳台和楼梯,这些活至少也要花四五个工。而且这些是在老刘完成水电后的设想。姜中林想到老刘,就想去方圆山庄看看水电进度,随便还可以把下午没干完的活补上。
  方圆山庄是新建的小区,位于城郊处。姜中林现在装修的这家房子属于一期(据说房东跟开发商有关系,人家都没交房,他家就开始装修了,房东说他们准备的是婚房,时间紧迫,跟姜中林公司签的工期是两个月)。后面的二期三期还没封顶,正因为在建,小区的绿化和基础设施才刚刚开始,所以晚上进小区跟白天是不一样的。白天那是一派闹哄哄的场景,距小区后半部分,搅拌机轰轰响,丁当啪啦——高空坠物撞击的声音。还有进进出出的大车小车,一副灰头土脑模样,响着喇叭从你身边驶过。姜中林还是头回晚上到小区,小区静如死水,路灯沿着寂寥和土腥味向深处泼洒稀薄的橙黄,远处投下来的高炽灯,勾画出丰硕的轮廓,那是一堆没有拉走的泥土。姜中林想得清楚,拐弯要进楼洞时,他找个阴暗角撒了一泡尿,然后摇摇晃晃上了楼。一、二、三……八,右拐;一、二、三……八,右拐;一、二、三……七,右拐,啪、嘭!楼梯的扶梯还没装,开发商说这两天就装扶梯。这个姜中林上楼前就知道,为了提醒自己,他扶墙而行,念着数,他八级一拐八级一拐,尽管他很小心,但在他摸裤袋钥匙将要到达目的地时,他摔了下来!
  头破,腰伤,左腿摔断了。这是姜中林摔跤的结果。
  现在摆在姜中林面前是道选择题。交钱,继续住院,否则,跟紧退床回去。他朝朱晓巧嗳了一声,他喊她之前,老是这样,先“嗳”一声,然后再说话,好像这个“嗳”字是他的嘴帽子,就跟酒瓶盖一样,没启开盖子,那酒就倒不出来,倒不出来就醉不了人。
  嗳。晓巧,要不然退床吧,我今天感觉好多了!你看——姜中林试图下床,可没等他挪动那条石膏腿,嘴脸先变形了。
  看你又怂了吧,我有说不给你交住院费了吗?朱晓巧看盐水瓶要滴完了,走到门口,半个身子朝外张望一下,然后喊了句,护士,换药!
  嗳,要不然跟我爹打个电话,叫他汇点钱来吧?
  你就怂,打电话叫家里汇钱,你不觉得丢人呀?朱晓巧朝他剜一眼,嘴巴一嘟,跟你说,我还有点钱,够你再住几天的,实在不行到时我从我哥那儿拿点,早上我哥就跟我说过了!
  嗳,晓巧这合适嘛?
  没嗳嗳的,有么事不合适的,中林,我跟你说我哥的我们得还给他,我的嘛?朱晓巧说到这里朝他一嘟嘴,起身让进护士给他换药。
  嗳,晓巧我以后会对你好的,一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姜中林等护士一走,他迫不及待地向朱晓巧表白起来。
  朱晓巧瞪他一眼,说道,看你看你又说怂话了,是不是?晚上你想吃么事,等会儿我上菜场给你买!
  
  三
  
  傍晚,朱晓明来看姜中林,而且还给他带来一个好消息。他跟姜中林说,住院费我们应该让你那个黄总报销,下午我问过了,你这伤算是工伤,黄总得报销的!
  工伤?姜中林觉得这个词新鲜,他不明白工伤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又跟黄总有什么关系。但看朱晓明一脸兴奋劲,他猜工伤肯定不是坏东西。
  不明白了吧?中林,我跟你说,工伤就是跟上班有关系的伤,比如你贴地砖,要是楼顶掉块板把你砸伤了,那伤就是工伤,这回听明白了吧?朱晓明把下午工友给他打的比喻挪到姜中林身上,看见姜中林似懂非懂的样子,他咂吧咂吧嘴接着说,只要是工伤,老板就得赔医药费,工钱照给,中林这回你就该可以安心养病了!
  哥,你这是从哪听来的,管用吗?
  下午我工友告诉我的,他说劳动法就这么规定的。中林你放心好了,明天我请半天假到你公司去一趟,肯定能给你弄到医药费!
  哥,我刚琢磨过了,像我这样的应该不算工伤吧,我又不是上班摔跤的,再说上班时摔跤也不会摔成这样!
  劳动法也说了,上班路上受的伤,也算工伤,你尽管放心吧!
  我也不是去上班的,我就是想看看水电装得怎么样了,随便把下午没干完的尾巴清掉!再说,那会儿早下班了,我那是自愿去的!姜中林这几句咕哝,把朱晓明气得直翻白眼,他说姜中林认死理,脑子不会拐弯,他说姜中林你就是去上班的,没有自不自愿的说法。
  姜中林不想惹朱晓明生气。他知道朱晓明这么干也是为了减少开支,为自己好。转念一想,要是真跟他说的那样不是蛮好嘛!所以,姜中林不吭声了,他瞅着朱晓明嘿嘿笑。
  难怪我妹说你怂,我看她说得一点不错!朱晓明看他这样,无话可说,想起妹妹说姜中林那句话,他觉得未来妹夫太古板,太犟。
  两人呆坐,偶尔对视一下,撇出一抹笑纹,继而头一低,玩自己的手指头。这时,朱晓巧进来了,她来给姜中林送饭。送完饭,她还得赶去上夜班。因为时间紧迫,她没注意到两人表情怪怪的。哥,我先走了,你陪一会儿也回去吃饭吧!
  晓得。
  对了,明天下午你陪我到中林他公司去一趟!朱晓明想多个人多份力量,把妹妹拽上。
  去他公司干什么?朱晓巧在门口站住,问她哥。
  找他黄总赔医药费!
  赔医药费?朱晓巧不明白,但她看她哥说话气呼呼的,猜出这中间肯定有事,于是,她把半个身子从门外撤回来。
  朱晓明把刚才那通话重复了一遍。她妹听完显得有些犹豫不决,哥,这行吗?不试你怎么晓得不行,明天下午我请假,你跟我一起去,我就不信那黄总敢犯法?
  朱晓巧想想也对,她点头应允上班去了。
  
  四
  
  三天前晚上十点多,黄总陪客户洗桑拿,莫名其妙接到个陌生电话,对方说是120急救中心的,要他去趟医院。刚开始黄总以为他妈老毛病又犯了,心跳加速,汗珠子突突地向外冒。后来对方说是你公司有工人行窃不成,从三楼摔下来,腿摔断了。黄总听到这里,泄气了,他声音立刻变粗,人家窃不窃的,你打110呀,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警察。
  对方说,小伙不承认自己是小偷,他说他要回装修房把下午没干完的活忙完,他说你能证明他的清白,我们这才打你电话的。
  黄总问,那小伙叫什么,这么晚忙什么狗屁活嘛?
  对方说:他说他叫姜中林,他说是你们公司的泥瓦匠,你们公司有没有这个人?
  有。
  这么说你公司在方圆山庄有装修工程?
  有。
  要是这样,小伙就不是去偷窃了?
  不知道。
  黄总那晚没去医院,他陪客户洗完桑拿,又去了KTV。第二天,黄总把工人们招到一起,开会。他骂底下人,你们哪几个有我的手机号码,有的,记好了,别给我添麻烦。号码给你们是为了工作,别在外面给老子捅麻烦,拿我做挡箭板,告诉你们,没门。对了,那个、那个叫姜什么的来了没有,对,叫姜中林,他没来吧,半夜打鬼,扯鸡巴蛋说给老子忙活,扯淡!老黄你那边工程结了吧,今天你去方圆山庄,顶姜中林的活。老黄你说什么,怕姜中林不乐意?告诉你,他来不了,以后也来不了,他呀,开除了!好了,散会,该干活的干活去!
  姜中林第二天被黄总开除了。这些朱晓巧和她哥不晓得,他们到美丽家装修公司,报姜中林大名,说找黄总。就有人把他们领到财务室,临窗坐的那妇人喊句,马姐,姜中林的家属,结工资来了!结工资?朱晓巧纳闷,她可没说结工资。
  领他们来的那人一撇嘴,说道,你们不给姜中林结工资,那你们来干什么?
  找黄总。
  对,我们找黄总!朱晓明怕对方没听清楚,他重复一遍。
  这点小事,找黄总干什么,马姐是出纳,你们找她就好了!
  我们不找马姐,我们找黄总!朱晓巧朝马姐递个笑脸,问道,不好意思,请问黄总办公室在哪?
  那位马姐扭头朝后努努嘴,意思黄总办公室往后走。朱晓巧点头谢过马姐和领他们来的那人,沿着走廊往里走。黄总的腿翘在桌面上,抽烟,跟人家打电话。看见朱晓巧他们进来,就朝他们点点头,示意他们坐在跟前。
  你们好,请问两位要喝点什么?黄总打完电话,起身给他们递名片。
  朱晓巧接过名片看都没看就装兜了,黄总那张名片以前在姜中林那儿看过,没啥好看的。她现在最关心的是黄总会不会给医药费。
  你们两位新房买在哪里,几室几厅?黄总把他们误做客户。
  黄总,她是姜中林未过门的媳妇,我是她哥,我们不是找你装修房子的!朱晓明挑明他们身份后,黄总脸上两坨笑容立马僵硬了,倏地随烟雾散去……
  你们找我有事吗?
  姜中林这几天没来上班,是因为腿摔断了,我们也太忙,一直没来公司给他请假,今天,我们抽空过来一趟,一是给他请个假。
  没那个必要了,姜中林三天前就不是我们公司员工了!黄总不等朱晓明说完,插了一句。
  朱晓明被黄总这句话晾在那里了,他没想到黄总会把姜中林开除。你怎么能这么干,这么干,你会后悔的!朱晓明控制不住情绪,朝黄总嚷道。黄总呢,却不以为然。他慢条斯理吐出一个烟圈,后悔?哎哟,亏得你提醒我,现在我就很后悔,我怎么没早把那个姜中林开除呢!
  你、你,黄庆雷你个王八羔子,咱、咱走着瞧,我会让你后悔的,晓巧,我们走,我们告这王八羔子去!朱晓明拉着妹妹从公司出来,在一棵树前站定,呼呼地喘粗气。晓巧,你回去睡吧,晚上还要上班!朱晓明要他妹回去。
  哥你自个去告那个黄总吗?要不然,我陪你一起去吧!朱晓巧知道他哥脾气犟,担心他吃亏就提出要陪他一道去。
  朱晓明瞪他妹一眼,挠挠后脑勺,快快应道,告什么告呀,无权无势还没钱,我们拿什么去告人家呀?
  刚才不是你自己说要告人家的吗?
  刚才是刚才,我是让那死胖子气的,原想吓吓人家,可你看看他,跟没听见似的,我猜人家在里头肯定有人,要不然他能那样,笑眯眯说,“你们快去告我吧,我正闲着没事干呢!”
  朱晓巧听她哥这么说,没了精神,揉揉眼说回去睡觉了。朱晓明等妹妹走远,他寻思现在才两点,赶到工地上班,还能赚半个工。他扭头朝身后美丽家装修公司恶狠狠吐口浓痰,骂了一句。他回工地,上班去了。
  
  五
  
  姜中林在医院实在待不住了。特别是在听朱晓巧和她哥到他公司遭遇后,他躺在病床满身疼痛,拳头攥得格格响。在医院每待一分钟兜里的人民币就瘪掉几分,他心疼呀。眼瞅着婚期一天天近了,自己动弹不得不说,那些原打算购电器的钱,现在都兑成了药水。姜中林甚至觉得再这么待下去,还不如死了好。那天傍晚,他跟朱晓巧说要出院,要回公司去。朱晓巧却不允,她说,中林,你是真怂还是假怂呀,难道你不要这条腿了?一辈子跟拐杖过吗?
  朱晓巧晓得他是心疼钱,见他不吭声就说,医生说了,再过一个礼拜,你就可以出院了,反正倒霉事咱也摊上了,你就安心养病吧。你早被那死胖子开除了,你回公司做么事?
  我就是要回公司,我要问问那死胖子,他凭么事把我开除了,难道我半夜去工地做事错了,晓巧,你不晓得那死胖子,他是个欺软怕硬的货,上次有个工友做事把胳膊摔断了,那死胖子刚开始也是赖皮,死活不赔,后来我那工友跟他老婆吃住公司,跟那死胖子耗,最后那死胖子就把医药费赔了!
  听他这么一说,朱晓巧心也动了,她不知道这个办法是否可行,她得给她哥商量商量,看他怎么说。她哥朱晓明这几天活多,天天加班。她跟她哥有好几天没打照面了,她准备明早请假,不加班,趁她哥没去上班要把此事跟他商量一下。
  中林,这么干行吗,要不然我跟哥商量一下!
  这么干肯定行,你明天叫哥把我送到公司去,我倒是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姜中林拿定主意,他略显兴奋,好像溺水者抓到一根绳子,姜中林得借助这根绳子,要把贴进医院的钱捞回来!现在他恨不得天放亮,他到公司后就躺到大厅里,要是那死胖子不答应给医药费,他就不起来,在大厅里打滚,不行,左腿绑有石膏,不能打滚。那就仰着唱歌,吵死他们!要是还不行,那、那就在大厅尿尿,臭死他们……姜中林把明天到公司后的各种行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同时也把黄庆雷黄总能应付他的各种办法考虑了一遍!他要做到万无一失,他要做到旗开得胜。因为他输不起,他再没能力在医院待下去了!
  人有千虑,必有一失。尽管姜中林想到各种应付突变的办法,他甚至想到黄庆雷那个死胖子有可能会叫保安把他抬到公司门口那个大垃圾筒里,可他没想到黄庆雷会打110,叫警察把他扣起来。当警察出现姜中林跟前时,他甚至觉得这些警察是来帮他的,但事实却跟他开了个玩笑!
  早晨,朱晓明和他妹把姜中林背到美丽家装修公司,姜中林就把他们打发走了,他觉得有他们在,会影响他的发挥。因为他今天扮演的是个无赖。朱晓明上班去了。朱晓巧临走前给他一瓶矿泉水,她回去睡觉了。等他们走后,他双手撑地在大厅找了个舒适地。靠着吧台他可以望见门外车来车往的萧林路,路旁的香樟树安静地摇晃枝杈。老哥,你找黄总吧,你腿不方便,要不我背你到会客厅吧!保安小周哈腰指着他的腿要帮忙。小周,你忙你的,我就坐在这里等黄庆雷!小周无奈,走了。时过八点,上班的人多了。见姜中林坐在地上,围上来,问长问短。姜中林嘿嘿笑,预期目标已达到。围的人越多他就越有成就感,死胖子还没上班,他拧开瓶盖,喝口水。问旁边工友,几点了?黄庆雷怎么还没来?
  有人告诉他八点半了,黄总要来了。正说着,门外响起喇叭声,那些围观者纷纷散去,姜中林知道他等的人来了。门口停辆黑色轿车,一个矮胖子走下来,没进门前干咳几声,由于胳膊夹着黑包,他左衣襟显得皱巴,花领带将脖子束得很紧,肉涌起来,像箍了个肉圈,领带垂下来,并不服帖,下边一角翻转。围在一起做什么?胖子说话前推了推眼镜架,他看见姜中林了。
  姜中林你做什么?啊,坐地上,耍猴吗?
  不、不做什么!姜中林莫名其妙胆怯起来,声音颤抖,他声音颤抖也是情有可原的,他在眼前这胖子底下干了半年活,胖子心毒手狠他是见识过的。
  不做什么?不做什么给老子滚出去,别给老子丢人现眼!保安呢,你们干什么吃的,哪个让他进来的!姜中林难道没人告诉你,你被公司开除了!胖子就是黄总,黄庆雷。他看见小周站在旁边,抬腿就是一脚,混蛋,老子叫你傻站着!
  小周实实在在挨了一脚,他跑到姜中林跟前,声气没刚才那么好了,他把怨气撒到姜中林身上,姜中林,早叫你别坐这地方的,惹老板生气了吧,快起来,出去吧!小周看姜中林低头不理自己,又担心老板再踹自己,就伸手去拉姜中林。
  姜中林抿抿嘴,想起自己此次来的目标,心一横,把半瓶矿泉水朝旁边一摔,手指乱颤,他指着黄庆雷骂道,黄庆雷,你、你凭么事把我开掉,我、我做错么事了,今天你得陪我医药费,要不然,我、我今天就死在这里!
  给老子滚,陪你妈个鸡毛掸子,要死,滚到外面死去。小周,你他妈傻站着干什么,难道你不想干了?黄庆雷又朝那几个站在大厅的人骂道,他妈的,你们几个傻站在这里干什么,一起给老子把这死狗拖出去!
  那几个人迟疑片刻,他们走到姜中林跟前,他们商量道,我们把他抬出去吧。姜中林一听,急了,他后脑猛地朝后一撞,嘭——你们要敢抬我,我、我现在就死给你们看!姜中林边说边挪身,他现在抓到吧台拐弯角了。
  那几个人一怔,知道不能蛮干,蛮干会出事的。他们就劝姜中林,兄弟,别干傻事了,有事你好生跟老板说吧。中林,你这么年轻,你要是这么死了,你家里的爹妈怎么办?老乡,你赶紧起来吧,我看你腿还没好,这么闹,难道你不要这条腿了?……
  姜中林全然不听这帮人的劝,他嗷嗷乱叫,死胖子,你赔我医药费,你赔我医药费!死胖子,死胖子……黄庆雷见那几人犹犹豫豫的,他晓得靠这几个人没用,就拨通110,报案了。后来,姜中林被带来派出所了。
  
  六
  
  姜中林没遵照医院规定,他提前出院了。
  回到出租房,除了吞药丸,他就琢磨如何讨回医药费。他不甘心白白花掉那几千块,他可以没那条腿,他可不能没有那几千块钱,那些钱是他留给结婚用的。他爹现在也晓得他出事了,要来玉山看他。他没同意,他认为来回奔波,除了让他爹受累,还花钱。不值得。不光他爹晓得他出事了,最要命的是朱晓巧父母亲也知道了。那天,朱晓巧支支吾吾告诉他,她爹要把婚事往后推,说要看姜中林那腿恢复情况再定婚事。姜中林明白她爹那话里有话,他要是跛了,人家没准就会把婚事悔了。姜中林现在后悔自己为么事要出来,当初为么事没听他爹的话,待在家里过安稳生活,如果那样,他跟朱晓巧下个月就结婚了,再过一年,他就有小孩了!唉,现在后悔顶个屁用。钱没了,婚事也变得遥遥无期了!
  姜中林在煎熬疼痛的同时,煎熬着幸福对他的伤害。这一天,他拄着拐杖来到方圆山庄,姜中林要看看他的伤心地。楼梯的扶手已装好,不锈钢的扶手摸上去冰冷,闪着冷静的光芒。他拄着拐杖,借助扶手的支撑,来到402室,防盗门敞开,几个油漆工在忙碌着。姜中林晃进去,东瞧瞧西摸摸。油漆工都认识姜中林,他们“噫”的一声,问,姜师傅,你怎么来了,腿怎么样,没事吧?姜中林接过一油漆工的烟,抽了一口,“唉”地叹口气,倒霉呀,白忙活半年,全搭到这条腿了!
  只要腿没事,就当没出门呗!油漆工安慰他。
  正当姜中林跟油漆工闲聊,进来一对年轻男女。女的挽着男的,一进门就捏着鼻子,说味重,受不了。男的倒是大方,进门后就给油漆工递烟,看见姜中林就问,这位师傅你腿怎么啦?你房子也在这栋吧?没等姜中林回答,一油漆工帮他说了。他说,丁老板,姜师傅原本是我公司的泥砖匠,你家书房的地板砖还是他铺的,姜师傅干活可卖力,那天他为了抢工时,半夜到你家铺砖,没想,出事了!摔一跤,把腿摔断了!
  油漆工这么一说,男的一脸歉意,他给姜中林点烟时,连说,姜师傅不好意思呀,让你受苦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姜中林原本想跟人家客气几旬的。可那女的却把男的拉走了。女的把男的拉到门外嘀咕半天,他们说什么,姜中林没听清楚,隐约听见几句,叫那人赶紧走,我猜那人来这没安好心,搞不好想敲诈咱们呢,你跟他说,叫他走,他摔跤跟咱们没关系。
  姜中林知道女的误会他了,他等男的进来后,就说,我过来只是看看,看看你们的房子,明天我就要回老家了,请你们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我不会找你们麻烦的。
  男的知道姜中林听见他们对话了,脸腾地红了,他掏烟递给姜中林,姜师傅抽烟,今天,我们也就是过来看看新房,看装得怎么样了,我们元旦结婚,要是工期耽搁了,她可要跟我闹了!男的说着朝女的挤眼。
  哦,婚房呀,那可耽搁不得,老张你们得给人家抓紧时间哟,好了,我也得回去了,你们忙你们忙!姜中林说完操起拐杖要走。油漆工老张在他转身时问了一句,嗳,姜师傅,医药费黄总赔了吗?姜中林摆头,长长地叹口气,那死胖子赔个鬼,不过他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姜师傅,你可不要干傻事哟,这事摆哪你都有理,我劝你到法院去告他!老张的担心是正确的,正像老张猜的那样,姜中林这几天为医药费的事没少动脑筋,他觉得这么放过黄庆雷,太亏了。他想医药费是要不到了,可他得让黄庆雷损失损失。姜中林打算在他回家前,给黄庆雷做番小动作,虽然不光彩,但可以让他释放胸口那口恶气。日子都挑好了,姜中林要在今天晚上去砸黄庆雷的公司,然后放把火……
  姜师傅,难道你摔伤了,你们公司没给你医药费?男的似乎听出门道了,他插了一句。
  姜中林苦笑,他转身朝男的点了点头,那黄庆雷是个恶棍,他哪能给医药费?走了,你们忙吧!姜中林拄拐杖出了门,扶墙慢慢下楼梯。等他下来,站在门洞口,抬头望着楼梯,望着那闪着冷光的不锈钢扶手,心里头骂了句,狗日的扶手,这么亮,你早干什么去了,早点装,我现在能变成这样吗?
  姜师傅,你还没走呀!男的搂住女的从楼上下来了。
  哦,腿不方便,走得慢,你们也走呀?
  啊,味重,她受不了!男的松开女的,从内兜摸了名片给他,姜师傅,这是我的名片,刚才你的事,老张跟我说了,你要是想告人家,可以来找我,上面有我的电话号码!
  真能告倒那姓黄的吗?
  让他赔点医药费肯定是可以的!男的笑了,笑得很轻松,这让姜中林看到了希望,名片抬头写着:丁原律师事务所。
  
  七
  
  晚上,朱晓巧帮姜中林收拾好行李,说,我出去给你买几包方便面,吃完饭,你把碗搁那儿,等会儿我回来洗。姜中林是明天早晨的火车。今晚,是他待在玉山市最后一晚。可姜中林还有一桩心事没有了结,揣着心事吃饭,再好的饭菜也变得淡然无味了。姜中林搁下碗筷,从床底翻出三四个矿泉水瓶,都装有半瓶汽油。今晚他要去烧黄庆雷的公司,要让他的美丽家不再美丽!
  现在,姜中林在去黄庆雷公司的路上。扑面的风撩动衣襟,路灯依旧昏黄,跟没睡醒一样,半睁半眯,那些低矮的树丛我行我素一般,风中颤动。经风一吹,姜中林脑子空荡起来。其实他也不想走这条路,他知道弄不好,他会坐牢的。可是他又不甘心,一想到黄庆雷那副嘴脸,牙齿就咯咯响。倘若有别的方法,姜中林也不会选这条路。下午,从方圆山庄回到出租房,他把丁原那张名片给朱晓巧看,咱们可以找这个人帮我们打官司。可朱晓巧又说他怂,说人家给你名片,叫你找他,这是人家在揽生意,就像你这样的怂包才会上当受骗呢,老老实实回家种田,跟你爹砌猪圈吧!
  姜中林不相信,他说那男的不像骗子。
  朱晓巧又说,是不是骗子我不晓得,但我想人家帮你打官司,是要收钱的,你有钱吗?有吗?朱晓巧一谈到钱,姜中林路上鼓起的信心,一下子泄了。
  现在才七点多,新闻联播刚结束。街上行人颇多,姜中林压慢脚步,现在不是动作的时候,他得找个地方坐坐,等夜深了再行动。
  联华超市门口搁台大彩电,招引过往行人踮足观看。姜中林提着矿泉水瓶也凑去看电视,电视放的是个武打片,两个人正嚯嚯嚯地练武。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姜中林觉得有人拍打他肩膀,一扭头,朱晓巧一脸愠怒,说你还有闲心在这看电视呀,回去!
  姜中林那点事还没办呢,他不能回去。嗳,晓巧你先回去吧,我再看一会儿就回去!
  不行,现在就回去!
  嗳,明天我就回家了,今晚你就让我好好玩玩呗!
  不行,回去!
  姜中林知道拗不过她,抽身就走,四瓶汽油哗哗荡响。你要瘸哪儿去,姜中林,你回不回去?要不回去,今晚你就别回去了!
  嗳,过一会儿就回去,晓巧,你先回去吧!
  怂货,家里有人找你,你回不回去?
  我等会儿就回去,等会儿就回去!
  好,你不回去是吧?那我叫那个丁原回去了,你可别后悔哟!朱晓巧这句话好比一根绳,险些把他绊倒。
  嗳,你是说是那个律师丁原找我?
  就是他,还有一个男的,他们说了,给你法律援助,帮我们打官司不收钱,现在找你了解情况呢!
  好,回去,我们赶紧回去吧!姜中林脚步陡然加快,那四个瓶子啪啪晃开了,一下一下撞击他的大腿,那哗哗荡响的汽油在瓶壁徘徊不定,东倒西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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