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经

2010-12-31 00:00:00邓学义
山西文学 2010年9期


  天空不清楚是阴是晴,似乎飘着雨丝,可一抬头,光却强得刺眼,找不到太阳在哪里。稍微一低头,四周立刻又暗了下来,暗得一切都没有了色彩,只剩下了一些曲曲折折的轮廓。脚下的轮廓感觉像是一条路,镜面一样平,宽得看不到路沿,也就不知道它要通向哪里。不过也正是这样,它又似乎像是能平平坦坦通向任何一个地方。可不论哪一个方向,只要一抬脚,这路马上就软了起来,像沼泽,让人迈不动步子。再一低头,脚下也果然变成了杂草丛生的沼泽。那些草钢钎一样的直挺,把人绊得东倒西歪。想扶一下旁边的树,那树却像草一样软。四野茫茫,看不见一个活物,没有一丝声响,不免寒毛倒竖,只有远处慢慢显出了一间房子。一阵冷风吹来,不由得你不紧跑过去。跑近了,才看见那又不像房子,像一个城堡,门很大。然后那门呼就过来压在了你面前,近乎是逼着你去拍它的门环。然而刚一抬手,门里边的人倒先咣咣地敲了起来,似乎在等着你给他们开门。
  又一阵咣咣之后,关兴林一惊,终于睁开了眼睛,开灯看了看,两点二十,就骂了句缺德,准备继续睡。不想咣咣又起,这下听清楚了,是在隔壁胡同,声音大得很,铁皮轰隆近乎拆门。兴林一想,不对,哪有这么敲门的呀!村里这几天刚闹了几次小偷,邻村更是有一户被人半夜撞开门抢了个光。他在支书兼村长这个位置上,不能不操点心,就披上衣服下楼,在院子里抄了一根棍子出了大门。旁边村委办公室灯还亮着,里边哗啦哗啦像有什么东西在搅拌,兴林敲了敲门,声音立刻停止,支部和村委的四个人开门走了出来。会计关智有见是兴林,说大家正帮着他整理账目。兴林也不好深究,带大家顺门声从一个小胡同摸了过去。在隔壁胡同里,果然一条大汉正狂了一般拿个大扳手砸关发旺家大门的锁眼。发旺这些年在外做了些生意,经常半夜才回家,有时干脆不回来,家里常常只有老人和妇女。兴林看了看,这边没有其他人,在另一头傍近主路的胡同口停着一辆面包车,他觉得同伙可能在那里,心想正好,先把这个解决了再说,就从那人背后路灯暗处悄悄举着木棍靠了上去。他穿的是软底鞋,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但想不到那人感官此刻如此灵敏,还没走近,噌地跳着举起扳手转过身,不料脚底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人转身,兴林没什么,早有准备,倒是这坐下把他吓了一跳,一捏手电,才发现那就是发旺。众人很泄气,扔了各自的家伙。兴林说,你怎么回事,有你这么敲门的吗?我还当“明火贼”抢你家,再迟一下这棒子就上去了!怎么,又去娱乐城,老婆又不让进门了?此言向来能引起众人的打趣,智有便立刻奇怪关发旺今天怎么不按惯例跳墙,支委关兴业马上就肯定是墙那头安了狼夹子,断了后路。
  发旺满头满脸都是土,也不知道摔了几跤,西装刮了两条大口子,鞋也掉了一只,脸上汗沟子一道一道的,手抹了三次脸才把气稍微喘匀一点。不过别看这样,对村里众人说话还是那么习惯性的不客气,说,你们怎么搞的,吓死我了,我还当鬼撵上来了。兴林白了他一眼,从面包车旁把那只鞋给他捡了回来,说,发旺,说你多少回了,你这毛病也该改改了,再这样,你就是用大锤敲门人家也不理你。你媳妇这人不错,挺贤惠的,你也老大不小了,还能天天去?那地方有什么意思?乱七八糟的。要非觉得好,也行,下次去把媳妇一块带上,不就没事了?
  市里正搞文明创建,关家庄是县里经济方面唯一拿得出手的典型,偏偏在这上边有问题,打架、赌博、邻里矛盾、家庭不和,什么事都有。镇里派了好几个工作组了,宣传、开会、教育、单独走访,手段用尽也没什么效果。兴林倒是不在乎这些虚名,不过大家都是乡里乡亲,都沾着亲带着故,以前穷是穷点,可和和睦睦,有时候比现在的一家人都亲近。结果这几年自己把村里经济搞起来了,人与人之间反倒越来越疏远。所以他也着急,不想看见大家这样,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有什么过错,可惜也同样没什么办法。这其中发旺媳妇就是一个难点,离婚闹了十几次了,认识县长,连县长办公室都去过。问题是又不想真离婚,只让县里给她想办法。县里自然让兴林解决,兴林也就只好时常这么劝劝,每次发旺都是当笑话来听,有时还要讽刺两句。不过,这次不同,发旺顾不得与兴林计较,只让大家赶快帮他叫门,说他刚才碰见了鬼,腿软得不行,不然早就跳过去了。众人当他喝多了。他说是真的,就在村口那里,黄白黄白的,车灯一照马上就没了,灯一过去就又出来,还瞪他,一瞪,俩车灯马上就都灭了。迷信这个词虽说贬义了这么几十年,但对这个词全信的不多,全疑的不少,大部分人是半信半疑,而且现在是越来越半信半疑。
  兴林正好说,瞪你干什么?跟你有仇还是替你媳妇出气?灯泡时间长了坏,那是正常的。飞船都上天了,你还信这个?行了,我们帮你叫开门,你跟人家赔个不是。完了睡一觉,好好歇歇。以后再也别去了,对身体也不好,你看熬得眼都花了。
  自己在这儿着急忙慌地说,人家在那儿嘻嘻哈哈地不信,以发旺的脾气自然上火,说,不信你们可以去看,时间不长,也许还没走。可惜没想到众人是拉他一起去看。他相当后悔,打死他也不想再去那儿了,又没办法,只好跟在最后边。一想,不对,又往中间挪。众人又是大笑,兴林就给他讲鬼故事。一行人说说笑笑到了村口,然后就没了声音。隔着县里新修的马路,对面果然能看见一个黄闪闪的影子,一人来高,一人来宽,有头有身,头上还隐约有五官。
  那里是一座关庙,兼关氏祠堂,有几百年历史了。今年县里搞旅游开发,就动员兴林出资修缮了一番,修旧如旧古色古香之外,又在庙前塑了一大尊关公的仗刀立像。像前有碑,一人多高,红底金字,上书“关圣帝君”四个阳文大字。几天前刚刚竣工,那影子就在这碑上。兴林开始以为那是碑字上的金粉反射的光,细一看才发现,字虽然正在那影子中间,但影子的范围却比字大很多,他用手电一照,果然立时消失,一关手电就又马上重现。不过手电灯泡倒是没事。兴林受教育多年,是从来不信这些东西的。他也能想明白,要真有鬼神这么一说,坏人早都让掐死劈死了,这世界也不会这么乱。便对众人说这影子绝对没有消失,一定是手电光比较强,把那光给盖住了。然后,又多照了几次,以证明那并没有什么能破坏灯泡的法力,就招呼众人跟他去细看看。
  村口牌楼这里有路灯,关庙那里没有,站在这儿看过去,那里黑得就像是只剩了那个影子。刚才照手电时,众人也看得清楚,碑前并没有多什么多余的东西,那影子就像是钻在碑里似的。所以对兴林的招呼,众人有的系鞋带有的扣扣子。他们倒也不是信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又不是彩票,跟自己没关没系的,他们不准备试那个运气。兴林也就一甩手,一个人走到了碑前。上上下下看了看,然后用手指擦了擦那影子,没擦下什么东西来,也没摸到有明漆反光膜之类的东西。之后用打火机烤了一下,同样没什么反应,那影子就像是碑自己发出来的光一般。可碑是一整块大理石雕的,明显没有荧光这种功能不说,就算是要发光,也应该是整块都发,不能只有人形这么一小块。兴林又去四周看了看。四周除了石碑后边的立像与庙之外,就只剩了一些依依的花与柳,漫漫的草地与青砖了,显然都跟光扯不上关系。
  兴林回来,众人一看表情就知道没弄出个所以然,脖子后边便嗖嗖地凉了起来。听说兴林还准备找点水,泼一下试试,发旺忙拦,说千万不要再搞,“人家”已经很不高兴了,一直在朝这儿瞪眼呢。关于这,倒是兴林这次唯一弄清楚的地方。原来,那“关圣帝君”的“关”字正好在影子的头部那里,远远一看,一笔一画很类似五官。又是简体“关”,乍一看上去,上边那部分就跟横眉立目差不多。当然,也得看你怎么看,要是从下往上慢慢看,主要看下半部分,就又有点慈眉善目笑嘻嘻的意思了。只不过,现今人们看人看物,一般都是眼睛抬得很高从上往下看的。兴林解释了这些,又问众人如果真是鬼,刚才自己又摸又烤的,怎么还能平安回来,这才让众人不那么慌乱了。可惜,人心里要是肯定了什么,那对否定他这个肯定的东西就肯定会立刻想出理由去否定,人智可畏。发旺就是立刻肯定那只是鬼“脸”碰巧在“关”字那里,然后又立刻肯定兴林身上有朱砂包之类的辟邪物品,还想上来翻口袋。他让兴林不要不尊重事实,说,不管怎么样石头不可能发光,既然人家已经站在了你面前,法力又那么大,几千度也没事的钨丝灯泡都能一下烧掉,你就应该诚心诚意地相信。之所以不对付你,说不定是想跟你交朋友。然后对石碑说其实都是别人不了解想歪了,冥界的人实际跟阳界的人没什么两样,都是很仗义的,爱交朋友也够朋友。发旺之所以能够把县里各大机关办公用品生意都包下来,就在于他交朋友的技术,哪怕你憋着劲预备给他两个大嘴巴,他也有办法让你最后跟他去喝两盅小酒。看来,他是准备把他这方面的本事也用在这儿了。众人让他说得头皮又麻了起来,最后他只一句,别说话,有动静!就让大家把汗出了个透。仔细一听,身后的村子里的确有些响动,远远近近几个方向都有,呼呼啦啦像一二十号人在走。兴林不觉看了看表,其实不看也知道,现在正是村里绝大多数人睡得正沉的时候。
  这时,月光从云里闪了出来。不过,黄惨惨的只让石碑那里的一切从黑蒙蒙一片变得有了一些轮廓,结果反让那里像了一只匍匐的兽,那影子更几乎就是兽张着的眼睛和嘴。树枝树叶斑驳的影子这时也忽然在路灯暗处现了出来,地上墙上人身上哪里都有。一阵风吹来,立刻就张牙舞爪地动,加上脚下落叶纸片滚动的声音,就像是远处村子里那些声音突然奔到了身边。同一刻,那些声音一拐,从各胡同来到了大路上。是一些亮黄亮黄的小光团,离地一米多高,还有点微微跳跃扭动,排成行就过来了。众人奓着汗毛立刻就侧站在了路灯最亮处,左手朝着这些光团,右手朝着石碑那里,不知道该往哪儿逃。等那光团很近了,才想起来,这是手电光。原来发旺媳妇见发旺不像往常那样跳墙,砸门声又猛的停止,心里起了疑,悄悄出来一看,见面包车车门大开,地上扔了个扳手,当他让绑了票,就急急慌慌打电话招亲集友来寻。
  兴林这时发现自己背上也湿了,风一吹刺凉刺凉的,很恼火,决心跟那影子干到底。新来的这二十几号人也都出了冷汗,兴林知道得赶快想办法了,不然一会儿全村都得乱起来。他仔细又想了一想,觉得还是反射的光。不过这么跟大家解释没用,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反射的原因,还得让人问住。不如先不管这个,先不让它反射不就结了?这时月亮又回了云里,四周光源除了远处县林业局新建的十八层办公大楼之外,就只有村口牌楼这里了。大楼门口那盏灯瓦数倒是很大,不过很远,又在侧面,看来不可能。兴林就看了看牌楼上这两盏路灯,发现其中一盏正好灯头有些损坏,歪向了石碑那里,就一笑立刻叫电工关大胆去旁边变压器那里拉闸。
  兴林做事一向这样利索,所以关家庄没几年就从穷村变成了典型。可惜这次,灯灭了之后,那影子不仅没消失,在一片漆黑中反倒更亮了一些。兴林立刻后悔,不过晚了。本因为有兴林在,还半信半疑的人们立刻不再半信半疑,脸白发绿,看着那影子的怒目,认定其必是来此地寻仇,而且仇家还肯定是他们其中的某人,于是齐在黑暗中急呼合闸。偏偏关大胆手也抖了,三次都没合上。闪灭的灯光让众人精神险些崩溃,绕着圈老半天才找准家的方向,准备四散。可刚一迈步又惊然醒悟,你是跑它是飞,明显赛之不过,还不如大家在一起阳气大些。那影子久久不见行动,大概也是怕人多。只是,这不是长久之计,这么多人不能总耗在这里。兴业很渊博,说阳气之外。朱砂鸡血狗血也同样有此奇效。发旺这时也很有主意,小声与众人商议,说不如悄悄派几个胆壮之人,结伙回家,广搜朱砂、现宰鸡狗,先撒在碑周困住此鬼,大家也好回家养精蓄锐,以便明天能全体出动,遍访法师高人。旁边立刻有人提供情报,说关嗣有因为自己的疯儿子,正好请了有名的灵镜寺里的一位神婆,明天就到。据说这位神婆有半仙之体,踩钉板嚼玻璃面不改色,上知前生下知后世、请神伏鬼无一不精,从业二十余年兢兢业业大名广播,甚至陕西河南慕名而来者都不绝。众人大喜,忙托几位年长德重的明天去跟嗣有商量,劝其舍小家为大家,顾全大局,大仙来了先给这里作法。发旺更是面向石碑大声宣布,冥界这位朋友有什么要求,明天尽管跟大仙言明,不必客气,全牛全羊祭献也没有关系,费用他一人全包。
  众人正议得火热,发旺的母亲、村里年龄辈分最高的五奶奶终于从后边颤颤巍巍赶了上来,听了几句,用拐杖猛杵地面,笃笃有声,说,年轻轻的别胡说!小心烂舌头!亏的还姓关呢,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关公爷的碑!哪个鬼、长了什么胆敢去那里?兴林闻言,怪自己没早想出这么个好办法,不过马上就觉出了其中的不妙。众人这时立刻不再出汗,忙问那到底是什么。五奶奶眼睛上望,扫视众人,说,憨得都没见过世面,还能是什么?那是关公爷金身显灵!多少年没见过喜鹊了,今天早晨一下就来了仨,在村子上头绕了好几圈,我就知道准有好事!咱村都是关氏子孙,这下可好了!
  众人如梦中被点醒一般哦了一声,立时齐齐望向石碑,眼中敬仰与欣喜喷涌而出,反应快的人还分秒不差地同时拜了下去。只有发旺不解,问,我也是关公爷的子孙呀,怎么还老瞪我呢?
  当妈妈的疼儿子,五奶奶说:谁让你刚才胡说呢?不过关公爷那么大年纪了,还能跟你一般见识?赶快回去拿香,给关公爷上一炷就没事了,心诚点!
  他媳妇冷笑一声,照他胳膊使大劲拧了一把,说,什么也不是,做下亏心事了,要不看我怎么就是笑着的呢?
  五奶奶着实把兴林夸奖了一番,说他和县里重修关庙实在是办了一件大好事,关公可能就是因为他干得好才来的。兴林和别人不一样,他之所以愿意听镇长的劝,放下省城那么大的公司回村里接这个摊子,并不是为了钱。人活着,没心力那是没办法,有了心力,就总是有点追求的。他就是想把这个村子搞得像模像样,让父老乡亲说一句好。可惜,想不到这“好”今天体现在了这儿。
  兴林还想着反射,赶紧找了块木板挡在了石碑与林业局大楼之间,结果依然没效果。这下他彻底没了办法,只好还是那样教育群众不要相信。这次倒不像刚才,没有人反问这怎么回事那怎么回事,都点着头带着笑哦哦地听着,然后就带着这笑回家翻箱倒柜找香去了。众人魔术一般便散得稀稀拉拉,之后不久又同样魔术一般聚得满满当当。乡里乡亲,大家平时互相倒还都有礼有貌分个长幼,今天只分先进落后,一齐拥了过去,根据体质强弱插好香烛。之后或鞠躬或磕头,花样各异。口中都念念有词,也不考虑“关公爷”听不听得清。微风中,碑前草地上插得这些高高矮矮的香发出流星似的闪光。远远望去,就像是那影子把脚下的土地点燃了一般。轰轰烈烈的“闹鬼”就这样轻轻易易变成了“闹神”,平时恐怕大家连数钱时都没有这么大的劲头。
  兴林看着这三米见方、星系一样扁平舒展的星星点点,悟出了“闹神”比“闹鬼”的严重。对鬼,不管多敬多晨,其实在人们心底里它是尽快尽早除之才能后快的东西,稍微作点“法”人们就宁愿相信它已经消失。神正好反过来,是费些不值钱的香烛就可能“带来”好处的东西,没有人们也愿意它有。所以鬼闹一时、神闹一世。
  他回家拿来数码相机,打算把那影子拍下来,明天让镇里派的大学生村官吴助理发给省城的大学,请人家帮帮忙,尽快把原因找出来。大家这两年稍微有了些钱,心态不适应,村里已经乌烟瘴气了,再要闹起神来,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与笑话。第一次闪光过后,相机屏幕上白茫茫的。兴林调了调,这次碑倒是清楚了,那影子还是不见,可能还是闪光灯太强把影子盖住了。相机是个普通相机,兴林又是业余中的业余,又试了几次还是不行。最后干脆把闪光灯关了,结果屏幕上只有黑乎乎一团。这时,五奶奶说话了,林子,我早想说你了,有益无损的,你怎么就总跟关公爷过不去?你不姓关?年轻轻的可不敢作孽!还照相,照下相要干什么,还想说关公爷是假的?关公爷是神,能随随便便让你照下?看你还敢不信?众人都在旁边看着,正在奇怪,闻言大悟,无不赞叹神力无边。兴林想不到竟是自己让人家坚定了信念。
  第二天一大早,兴林原本想先召两委的人开个会,等了半天谁也没来。他跟老婆吵了一架,只好自己一个人去了县城,找一个开影楼的朋友借了架专业相机,请教了点夜间摄影的技术。朋友问他是拍什么,他没说。不然消息传开,恐怕就得有人租旅游大巴来他们村了。
  不过,到傍晚时,村口那里的人早已不比“旅游大巴”的少了,附近十里八村的都聚了过来,可见人嘴的速度。村里男女老少更是有很多把晚饭也端在了这里吃。人们面向“金身”或站或坐或蹲,表情无限欣喜无限期待无限陶然也无限思虑,犹如泰山绝顶等待日出,又比等待日出多出了无限虔诚与无限神圣。
  脑子灵活的,自然不会放过此一良机。话又说回来,现下谁脑子又不灵活呢?所以也可以说此一良机自然没有被放过。香烛供品烟酒糖茶瓜果梨桃小吃冷饮扇子蚊香灯笼手电租赁板凳各色小摊一现之后便立刻百现,可以说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羊肉串、羊肉串、正宗羊肉羊肉串……”“西瓜保甜、甜瓜保面……”“烧香供神,好运发财……”“雪糕冷饮,防暑降温……”各种叫卖赶集一般繁华。不过,不是那种圆张嘴大扯嗓气运丹田的喊,声音都不大,连从来不知道怎么低声说话的关大胆也是如此。甚至有人不小心占了他的地盘,特别爱好打架的他居然也不瞪眼睛骂人了。所有商品中,主角儿自然是香了。智有是独一份,从一把一把的小香到那种两米来高所谓的“高香”花样占全,价钱是正常的三倍。买者却基本不眨眼皮,客货车拉了两趟都不够卖,因为据智有说,买关公后代子孙的香比较灵验。挣钱可以,不过也不能这么过分,兴林就忍不住劝了一句。智有忙得说了几句进价高运价高尊重市场就顾不上再说。倒是五奶奶也来买香,见大家烧香只能插在草地上,反过来倒劝兴林弄点实在的,让村委会掏钱买个香炉。兴林自然不能让再出个香炉。可惜旁边几个想在村里几天后开张的市场上做番大生意的人闻言很受启发,当场宣布村委会不出钱没关系,他们合资捐了,然后打着车就进城采购。其他几个人大悔晚想一步,赶紧一起商议捐献磕头垫子等物,其中两个人因为以前吵过嘴,还曾发誓再也不跟对方说话。众人一昕香炉很快就到,买香更是踊跃。不过,智有的香价这时反倒降了下来,他还不管生意火爆,急急慌慌放下,去碑前烧了一炷。因为别看五奶奶如此虔诚,一听香价,却也立刻拉脸不买,说,关公爷眼皮底下还有这样的?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兴林悄悄拍了照,就又返回县城,求那位朋友加急给洗了出来。这次效果极好,那影子黄光醒目,石碑什么的清清楚楚。兴林就让洗了几十张,一路油门回来。见几个最坚定的正准备磕头,就先发给了他们,看他们还怎么信那“神力”。
  咦,怎么拍下来了呢?
  这太好了,我们家老关明天出差,愁这几天没机会来这儿拜,正好把这照片带上!
  关公爷可能就是怕咱有时候不方便来拜,才叫兴林照下来,让咱拿回家供着的。
  此言之后,几十只手伸将过来,兴林手里的照片就不见了。外村的一些人深恨自己没有抢分的资格,只好呼啦围上来问兴林有无存货。三十、五十,很快就开到了一百一张。兴林没想到奔忙半天,仅三句话就败得这么一干二净。不过一想,也不奇怪。慢说这照片说明不了为什么发光,就算是比较确凿的证据,只要不是极为确凿,也未必有多大作用。人就是这个样子,只要信了什么或不信了什么,不管出了什么相反的事物,他们都会有一些办法去解释,然后去坚定自己的信念。
  兴林正计划着下一步,五奶奶怒冲冲过来了,把拐杖又是那样杵得笃笃的,说,我平常看你这娃办什么事都不错,还当昨儿的事实已经把你教育下了,结果你还是想跟关公爷过不去。你自己不怕,也得为一家子人想想啊。旁边还跟着其他几位长辈,也都这样劝。兴林见老婆站在后边,明白了,瞪了一眼。三叔正好赶过来,一眼把兴林这眼瞪了回来,说,人家秀枝还不是为了你?要是别的神也就算了,关公爷是咱祖先,你这是不孝!我知道你也是怕大家光顾了烧香磕头,不干正经事。不过这不是以前迷信的时候了,大家都懂,敬神归敬神,该怎么干还得怎么干,还要干得更好,因为心里踏实。现在这人哪,什么都好,就是心里不容易踏踏实实,没个主心骨,这下可好了!
  旁边众人听说兴林居然还不信显灵,也都纷纷过来劝他不要那么死心眼,说得都很真诚与热心。兴林没想到自己人缘还不错,还有这么多人操心自己的三长两短,真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怎么样。后来连半身不遂的宗文叔也挣扎着过来,说,林子,你就不看叔可怜啊?我这病刚有点希望,你就说这说那,万一关公爷一不高兴走了,你让叔咋办?宗文叔说得几乎老泪纵横,之后硬是把自己也豁了出去,说自己这么大岁数,好不好也倒无所谓了,可关公是全村的希望,让兴林千万不敢做对不起大家伙的事,自己就是例子。弄得兴林慌手慌脚,赶紧劝慰。三叔也帮忙劝,让宗文叔信是信,该吃药也别停。
  最后说话的是老婆,她告诉兴林,说她刚才给留在省城的儿子继之打电话,听说就在今天下午,继之开车稀里糊涂就剐了公司大门,车门子都差点掉了。继之在部队开了那么多年车,从来也没出过什么事。众人就都倒吸了一口气,大着眼睛齐齐看向兴林。兴林没好气,跟老婆说让他以后少喝点。众人则建议让继之赶快回来上炷香。倒是三叔不同意,说关公爷那么大神仙,还能为这点事就跟小孩子过不去,肯定只是意外。众人一想,也对,都点头。兴林看出来三叔信是信,不过跟别人信的不同。心想要是大家都像三叔这样,倒是神仙们的福气,起码他们的“神品”不受怀疑。别人别看烧香磕头比谁都虔诚,可在他们潜意识里神仙是什么样子的呢——是只需你烧香上供,哪怕贪污杀人,神仙也给你降福办事;但只要稍有不敬,马上就横灾竖祸砸在你头上。这些人也不想想,神仙要真是这样,那和流氓差多少?不成了收保护费吗?你这还信他个什么劲儿?不过,也许这些人反倒正是希望神仙是这个样子。毕竟他们的动机说不上不良,起码也是不纯,神仙如果不是这个样子,那他们的香岂不肯定是白烧?兴林心想现在要是有人宣传神仙都是正人君子,大家还都信了的话,肯定有不少人睡不着觉。
  这时,嗣有请来的那位神婆的“大神”从嗣有家已经一路跳到了石碑前,声称自己是关老爷亲妹子,刚刚动用“通天法眼”看见了嗣有儿子之所以拿刀狂追父母是因为恶鬼附身,现她已调遣天兵天将捉拿此鬼。可惜众人过于虔诚,忙问何鬼如此大胆,敢于关公爷眼皮下撒野?神婆语塞,大唱“天机不可泄露”。不过众人已有解释,称此鬼必亦为关氏子孙。于是就有人想到了嗣有他爹。多年前,嗣有曾在雨夜将他八十八岁的老爹撵出家门。
  大家来劝的人越来越多,石碑那里也越来越热闹,兴林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什么更新鲜的,一想自己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不如回家。免得到时急火攻心犯了病,在人们眼里成了报应不爽的确凿实例。
  也真是幸亏回了家,之后不久,第一百货商场的车队就浩荡开来。几十个黑墨镜白手套的保安先跳下卡车,城管一般将人群与小摊踢打轰散,腾开了一片场地。然后,商场经理从宝马下来,快步到另一侧给一位对襟袄绸布裤圆口鞋的古貌“大师”拉开车门。这位“大师”眼高于顶,掐指一算便知关公此刻正在用膳,不宜喧哗,之后合掌就地打坐。经理等人诚惶诚恐,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开口相问,只好在一旁垂手屏息伺立。半晌,“大师”才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朝石碑一揖,道:谢帝君赐酒!随后扫视远处围观众人,说围观需在七七四十九米处一百零八人方合天罡地煞之规。保安再次活跃,量地数人拉人不亦乐乎。心诚则灵,经理亲自摆放各色供品,货车石碑之间来往不断,挥汗可淋。然后,保安回来,架起高梯,为碑后关公立像披上大红毛料披风。鞭炮礼花立时齐鸣。“大师”口中大诵古文,高举“高香”从东开始,八方拜遍,后插香入炉。经理立刻扑将上前,扑通跪倒,咣当便是响头一个,自认时机掌握甚好。不料,“大师”白眼立翻,低斥一声后缓退三步,双膝跪倒双臂高举,随后身体僵然板状前扑倒下,额头落地咚然有声,之后双臂分开左右平伸手心触地,人呈“十”字半晌后才支起身子,旋即又如法再次额头落地咚然有声。言称此为磕头古礼“五体投地”,可显心诚至极。经理大悔,急急仿效,可惜有模无样,连连痛骂自己蠢笨。礼毕,众保安轻手轻脚祖宗一般从车上抬下一尊关公镀金铜像,一人来高。“大师”对铜像再次下拜大诵古文,边诵边用一块猩红厚帕轻擦铜像上下,称要拭去凡尘,点点红尘倒也果然边拭边落。然后“大师”取来自备圣水,用鲜桃枝蘸取洒向铜像。水到之处,闪光立显。“大师”手上加速,铜像通身很快金光一片。围观众人大惊失色,无不对“大师”五体投地。经理则趁金光未散,对铜像“五体投地”,依旧咚然有声。之后,众保安更加祖宗般的将铜像抬上汽车,打道回府。
  “大师”没有一起走,他忙得很,手机不断,在等人。
  第二天,兴林去镇里让吴助理把那些照片在网上发给了他当初的系主任。这个现象很有些研究价值,大家倒是很重视,其他几个系的教授听说也都来了,提出了六七种可能,不过都需要拿着仪器到现场才能肯定,只有化学系一个教授说可以寄样品来化验。可众目睽睽之下拿着凿子去碑上凿样品,明显是开玩笑。就是半夜偷偷去,人家也知道是谁。兴林等不及学校把项目批下来再派人来实地考察,只能指望制碑的那个作坊能把下脚料留下一点。
  作坊门前一大帮人正在立一块广告牌,高大七彩甚是气派,上边写着“显灵圣碑”。吕老板在旁边指挥,忙得不可开交,不过见兴林来了,还是立刻放下,迎上来就握手,热情极了,说,关老板,真是沾了你光了!别人知道你们的碑是我这儿刻的,这两天订货的电话把我手机电池都打热了。关公可真不愧是财神爷!
  这种感谢受用不起,兴林没接茬,怕他起疑,就没说想找下脚料,只说没事儿来转转参观参观。吕老板说欢迎欢迎,就把兴林往里让,叫一个工人赶紧去沏茶。想不到吕老板之后顺便又吩咐了一句,说一会儿牛王庙那块操点心,关键是牛角,弄好点,别看着不像牛。兴林听着忽然心中大亮,没料到居然这么简单,回头又看了看那广告牌,心想原来吕老板不光表面下这么大功夫啊。倒也不奇怪,现在为了吸引顾客,连棒棒糖不都有带电池能闪光的嘛。就说,牛王庙的弄牛角,有进步,比你给我的那块强,那块关公手里要再配把大刀就更像了。
  吕老板似乎不解,说,什么配大刀,怎么配?兴林一笑,他也做生意,知道谁也不会把自己生财之道那么轻易的漏出来,就干脆说,拿荧光粉画一个嘛,还不都是画的?然后就看着吕老板的表情,后悔自己折腾了这么两天,怎么就没早想到来这根儿上查查。可惜,他更没想到的是吕老板的表情竟先是一停,然后一愣,最后一喜,说,荧光粉?这办法好嘛!明儿我就买点试试!
  兴林的表情和吕老板差不多,也先是一停,然后一愣,不过最后是一苦,让吕老板千万不要试,说自己只是开玩笑,这是弄虚作假,让查出来就坏了。吕老板脸上皱纹里都是不屑,说现在这还算什么弄虚作假。不过对兴林倒是敬佩有加,说关公就是关公,连后代子孙都和别人不一样。叫兴林千万不要再跟别人说了,等挣了钱他付“专利费”。然后怕所有碑都能“显灵”别人怀疑,又让兴林再帮忙想个说法。之后他自己倒已经先想了出来,决定就对外宣传说他这里请“大师”看过,是“龙虎福地”有仙缘,出的碑都能“显灵”。吕老板高兴得就像钱已经数在了手里。然而不到半分钟,他脸色忽然又一变,哆嗦了一下,自语道,不对,不行不行!这可不是别的,万一让人家在天上知道了,可不好办。
  兴林看着吕老板的兴奋与沮丧,眨了几下眼睛,干咽了一口,终于松了一口气。走到后院,看见了牛王庙那块碑,才明白了自己是怎么误会的。原来所谓“像不像牛”只是因为这不是人们传统概念中那种平板刻字的碑,而是有些“现代化”,上边浮雕了一个牛头,也不知道是谁出的这洋相。工人们这时刚雕完了牛角,正在拿喷枪喷涂。兴林细看了看,喷得只是一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金粉,他以前干临时工用过。喷枪一喷都是一大片,其他颜色应该就不方便再喷。一看另外几块,果是如此,有红底有其他底的,颜色都是离金字远时用喷枪喷,近了就拿小刷一点一点地刷。兴林问吕老板,吕老板说,这是干我们这行的一个小窍门。喷枪喷的颜色匀,鲜亮好看。人看碑主要是看碑上的字,字就拿喷枪喷,其他的胡刷上就行。
  看来所有碑都是这么做的。兴林先不管下脚料,又往里走了走,发现除了几块原色的,那些半成品中间果然全是金乎乎一片,喷的很重。而石碑刻字都是中间竖着一行大字,两边靠下一点一边是什么什么人立碑,一边是年月日,金粉一喷便连成一片,结果就形成了一个有“头”有“肩”的人形。兴林找了个小棍从刷红底的桶里沾了一点,才知道不是红油漆,是一种感觉有些粉质的东西,刷在石头上倒是比油漆自然。兴林又走到几块成品跟前,结果在两块红底刷的薄一些的上边细看还真能见到星星点点的金色从红底中隐隐露出来,特别是在某个特定的角度更清楚。
  兴林回到村里,忍到夜半无人,找了块大胶合板来到了石碑前,把林业局和路灯的光同时挡住,那“金身”果然立刻消失。要是单独只挡一个方向的光,没有任何效果。兴林笑,心想这家伙居然还是双保险。
  有些事情有时就是这么简单。当然,也可以说就是这么复杂。简简单单复复杂杂,大概不糅在一起就不能称之为世界吧。
  事情清楚了,一切都放松了下来,兴林心中又回复了往日的那种平静。不过,往日平静吗?他忽然有些不太清楚。很多如丝如缕的东西往往只有在这忽然而来的“平静”中才能够慢慢泛上来。他忽然发现自己提上来的那口气并没有像预料的那样松下去,然后忽然就不知道自己之后该怎么办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其实,之后似乎很好办,还是这么简单,明天晚上把大家聚过来,接着把这板子一竖,一切就都结束了。可结束了之后呢?这世界又有什么东西能真正的结束呢?
  子夜的夜是沉静的。只是这沉静之中,处处却又都是那嘟嘟呱呱,虫吟蛙鸣此刻是一天中的最盛,然而人们却依然感觉这是一天中最沉静。人们会告诉你,正是这最盛的虫吟蛙鸣才证明这最沉静。人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动物。月光在云里闪来闪去地悠游着,不发出一点声音。也许正是因为不发出一点声音,它才敢于在那里闪来闪去吧。摇在微风里的树叶草叶也不发出一点声音。其他的一切都已经悄悄地睡了,人们不知道轻晃的它们是也在这摇椅般的风中悄悄的睡着,还是在这摇椅般的风中悄悄的醒着。只能在这闪来闪去的月光中看见一粒粒同样闪来闪去的露珠离开它们轻晃的身体,在空中划下一道道暗暗却依旧晶莹的直线,同样不发出一点声音地融进大地,只在泥土上留下一朵朵圆圆的湿迹。有一粒落在了一只夜行的大甲虫的背上,甲虫就驮着这粒晶莹悄悄爬向了远方。
  第二天下午,兴林召集全村开会。路上,他碰见嗣有两口子正往外搬一张石桌。一问,嗣有说五奶奶她们几个老人爱玩个纸牌,没场地,这石桌在家里也是闲着,就搬出来准备放在村中心的柳树下边。远处几位老人正等在那里,连平素在家给儿孙们做饭收拾家务极少出门的九奶奶也在。嗣有年纪也不小了,上个月又刚把腿摔了。兴林看着他抬着石桌一摇一扭的背影,听见旁边有邻居悄声议论说他昨晚在院里低声哭了一夜,摇了摇头。
  大家现在最关心的是村里新建的集贸市场的事,会上就先议的是这个。众人对此信心相当的足,说有关公爷在这里镇着,市场还能有不兴旺的道理?这是现官现管,本身就是财神爷嘛!
  兴林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不过说的话很清楚,有底气,说,对,咱山西人以前做生意都供的是关公爷,因为咱山西人以前都讲究一个信用,和关公爷的性格正好一样。忠、信、仁、义、孝嘛,关公爷占全了。兴林突然这么说,众人倒也没怎么奇怪,继续议论自己的。智有说石碑和市场之间隔着一座楼,怕关公照顾不到,不如学“第一百货”那样也请一尊关帝像过去。这话遭了不少人的白眼,说他也太没文化了,神仙还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不过倒是没人反对请关帝像,说让关公爷多受一炷香总是好的嘛。兴林说,请关帝像的钱大家不用操心,我出了。不过,以后谁要想在市场里缺个斤短个两、假个冒伪个劣可就不好办了。咱的关公爷可不像别的人,翻翻书,看那是什么脾气?你没见“金身”那脸?平时笑着,可谁敢亏点心,马上就瞪你!
  众人立刻有些沉默,然后纷纷互相表示自己做了这么久生意,从来没做过这些事情。兴林一笑,说,没有就好。咱村建这个市场不容易,我可不想亲手把它打开了,过几年再亲手把它关了。这“第一百货”就是例子,那装修那气派,县里谁比得上?可你随便打辆出租车,说我想买点高价假货。除了把你送到精神病院的,你看有几个司机不把你拉到它那儿。我就不知道那经理是什么脑子,整天不想个正路,又是给关公爷披红又是“开光”,拿咱关公爷当什么了?能护着你这样的?真去了,肯定还得让你提前关门!以前的人都实在,一少部分人搞歪门邪道,说实话,是能发了财。可现在,谁都有经验了,蒙一次两次可以,长了,不行啦。我这么说,倒也不是不相信大家,大部分人其实都是好的,主要就怕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第一百货”开头不就这样?也只有一小部分人奸,可没人管,名声坏了,来的人越来越少。害得正经做生意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就也慢慢学着坑蒙拐骗,逮一个是一个,刀刀见血,结果是越来越糟。
  兴林见大家都在微微点头,吞了一口茶,又说,现在是信用的时代了。大家做生意也都懂,什么缺什么值钱,黄瓜缺了也能卖出金条价儿!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只要咱名声出去了,三年,最多五年,咱这市场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咱扩大规模,家具建材电器五金都搞起来。大家到时候就等着数钱吧!
  此言之后,气氛立刻不再那么沉闷,众人又活跃了起来,讨论到时干脆把“第一百货”收购过来。
  兴业没打算在市场上做生意,他想得更大,说现在市场其实对村里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当务之急是马上托关系找记者把关公爷“显灵”报道一下,甚至干脆打个广告,然后赶紧把旅馆酒店这些配套设施建起来,这个机会不能放过。
  兴林早知道肯定会有人这么说,只说了一句,兴业,你这什么意思,这不是变着法儿拿关公爷卖钱吗?
  兴业着急,想反驳两句,可一想,也差不多是这个道理,很后悔自己怎么想了这么个主意,脸都有些白了,慌忙解释自己也是为了村里的旅游开发。兴林说,我知道你也是好意,我也想把关庙的旅游搞好,可咱这些做后辈的不能这么办事。而且咱还要告诉那些人,你要有什么亏心事最好别来。关公爷可不像别人,烧炷香就睁只眼闭只眼。当初连曹操都收买不了,别人还妄想?这人哪,不能太在乎钱。像咱村里,钱是稍微有点了,可乌烟瘴气也有了,主要就是越有钱反倒越拿钱当回事。人还是应该拿自己当回事!所以,我觉得这个“十星级文明户”这次咱得重新评一下了。以前搞这个的时候,我觉得没用,就是个样子,大家也都不在乎,就弄得粗,是个人都十星八星。这次不行了,该几星就几星!
  兴林今天主要就是想说这个,以为挺难的,准备了不少词儿,可一看不少人都眼沉无语,明显已经不用再多废话了,就一笑打住,说,当然,不是马上就评,过两三个月再说,到时候一定评得比现在准,我这是提前通知一下。今天咱主要是把市场开张的事定下来。我刚才见了一下咱小学文校长,我的意思是趁过两天放假,让学生们表演几个节目,放点炮就算了。
  众人很是反对,发旺说,这怎么行?开张是大事,关公爷又显灵了,怎么着也应该好好热闹热闹。村里账上不是还有钱吗?
  兴林头一侧说,有钱就得都铺张浪费了?咱还不是太有钱,用钱的地方多了。文校长早就跟我说过,咱小学应该开个电脑课了,人家城里早就都有,咱这儿师资本来就不行,要是再没这个,教育质量不比城里更差了?钱得花在这上边!关公爷绝对比咱更懂道理,要是知道,肯定比给他唱十天大戏还要高兴。不过,这点钱现在根本不够。当时我跟文校长商量的时候,我三叔在旁边,一听就说他要捐五百。我说你都快八十了,又没什么收入,还能让你捐?你让我们这些个年轻的脸往哪儿放?就比如说你发旺,一进娱乐城就几千几万的扔……
  发旺立刻涨着脸站起来,说,兴林,你别乱说,我早不去了的!
  兴林忍着笑说,我就打个比方,你着什么急?要不你捐上两千?
  发旺咽了两口唾沫,众人便齐笑,发旺就一巴掌拍在桌上,说,捐就捐,两千做个好事也不贵!不过,你捐吗?
  兴林眼一瞪,说,我说的话我当然要捐啦!都是为了咱自己孩子嘛。放心,捐完了不够的,我全包!兴林这么说就是要试一试,然后他看了看众人,问,好啦,还有谁捐?
  想不到,大家竟很踊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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