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到那对母子,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痛。
一辆装满破烂的板车,一个唇红齿白的男孩,被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少妇拉着,伴着拨浪鼓声,穿行在大街小巷。一路走,拨浪鼓一路响,车上的破烂一路哐当,孩子的头一路转动,用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过往的行人。年轻的母亲穿着整齐,拉着板车轻盈地走着,不时摇动手里的拨浪鼓,声音传得很远,她和她的板车,她的孩子便成了大街上最引人注目的一景。她在收破烂,同时也在兜售着她的骄傲和苦涩,拨浪鼓响起的同时,等于也把她的孩子展示给了大街上过往的每一个人,她往板车上装那些破烂时,也等于把悲悯装到了小城居民的心里。少妇不知道,她给这座小县城里带来的是多么残酷的一道风景。
那是个才两岁多点的小男孩,坐在满装破烂的车上,小男孩每次迎来的都是好奇惊讶的目光,那些目光子弹般一次次地射过之后,小男孩的天真与烂漫就被打穿了。每当有人这样看,他会低下头,小手紧紧地抓着车帮,眼里露出一种羞怯卑微的光。周围人来车往,大街旁花红柳绿,他只坐在车上,窄小的车厢是他全部的世界,与他做伴只有那些散发着陈腐气味的破烂。
第一次看到这孩子时,他才一岁多。我上班的办公室左侧紧邻大街,被一道铁栅栏隔开。他坐在车上,和他的母亲从栅栏外一闪而过,我仿佛看到了一幅怪异的图画,向同事说:“那辆车上有个孩子,才一岁多的孩子!”同事说:“是个收破烂的。”我说:“怎么可能,明明是个孩子!”同事笑我:“他妈是收破烂的。”几天后,我下班时,他们母子正好从大街上经过,我跟在他们的车后,盯着那孩子看。夏日正午炙热的阳光晒得柏油路面像要融化,孩子光着上身坐在车上,始终低着头,没朝我看一眼,我突然明白了,我在怜悯孩子的同时,目光已经伤害了他幼小的心灵。
以后,我只远远地望着他们。时光一天天流逝,冬天了,孩子包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一双黑黑的眼睛,被母亲拉着,与那些破烂一起在寒风中穿行。他很乖,每次看到时,都是一动也不动,俨然是那辆车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县城里收破烂的可能划分了区域,他们母子跑的正好是我所在的居民区。每次门外拨浪鼓响起,我会立刻放下手里的事,跑出去看是不是他们。居民们好像也习惯了这对母子,常有老太太望着孩子夸:“多鲜亮的孩子。”少妇会停下车,像展示一件值得骄傲的物品一样,让孩子叫奶奶。孩子早习惯了坐在破烂车上,却始终不习惯让人瞪着眼睛看,低着头,一副羞涩难为情的样子,任谁再叫也不抬头。有一两回,少妇的车上没有了孩子,马上有老太太问:“孩子呢?不是病了吧?”少妇说:“他爸今天歇工,放家里了。”
每年六七月间,门外的拨浪鼓声格外稀疏,收破烂的人都回老家收获庄稼。过了那几天,拨浪鼓声又会一波接一波地响。我把家里的纸箱、旧书报堆在一起,固执地等着他们母子到来。
他们母子比其他收破烂的晚来了好几天,看到我,男孩的眼睛露出怯懦的光,立刻耷下头,把身子往车厢里缩。我问女人:怎么呆了这么多天才来。女人说:在老家收完麦子,孩子病了,多呆了几天。问她老家在哪,女人说是安徽蚌埠的。又问:孩子他爸做什么。说是在县城里一家工厂做工。问她住什么地方,女人朝街道那边一指,说:“就在那边坡下的出租房里。”孩子一直默默地坐在放破烂的车上,偶尔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像在想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这孩子。女人收获颇丰,才刚中午,车上的破烂已有半个车厢,几根旧塑料管,两把折叠椅,一团铁丝把那个小人儿挤到前面,橘黄色的衣服上、小脸上、手上沾满发黑的污渍。他才两岁多点,一双眼睛里,没有这个年龄孩子应有的纯洁与欢乐,忧郁而冷漠,始终用着一种敌视的目光望着我。我心里一惊,感叹:如此小的人儿怎么会有这种眼神。
我把破纸箱、旧报纸、易拉罐之类的东西抱出来,堆在门口,车上的孩子突然眼睛发亮,像发现了宝物一样,吵着让女人抱他下来。脚一着地,马上像变了个人,抖着浑身的机灵,易拉罐、塑料袋、啤酒瓶被他一一分开,比他妈还忙,机灵倔强得让人心痛。我不知道这些东西在孩子眼里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才两岁多的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帮助母亲干活,但看那忙活劲,分明已经很熟练了。
废品分好了,女人一一捆扎,往车上装。那孩子不见了,正当我寻找时,拨浪鼓声响了起来,小巷另一头,孩子两手举着拨浪鼓,在吃力地摇晃。他正是玩拨浪鼓的年龄,但不应该玩这种鼓。这种拨浪鼓不是玩的,是一种招揽生意的工具,直径足足有一尺,鼓面用的是塑料布,鼓槌是颗硕大的算盘子。
他妈说:这孩子。
我也说:这孩子!
装好废品,孩子又被女人抱上车,缓缓走出了小巷,拨浪鼓还在孩子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卜咚,卜咚,响得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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