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杂记五章

2010-12-31 00:00:00李国涛
山西文学 2010年10期


  食新麦,乐何如
  
  我在晋南生活过两年。那里是小麦产区。千里平川的土地上,无边的麦浪一夜之间,由绿而黄,甚是壮观。那里的人是不吃杂粮的,只吃麦,麦面——北方叫做“细粮”。对于晋南人而言,其实主要是吃“馍”,即馒头。那里的人,哪怕吃过三碗米,如不吃一块馍就等于没吃饭。总而言之,晋南人离不了白面馒头。我听到过晋南人对病者的沉重预言:“吃不上新麦了!”他们用这种话预言病人的人生将尽。惋惜、沉痛、悲哀。新麦,如此重要。不料我在《左传》上读到类似的说法,或者是相同的说法。我很惊异于几千年来形成的心理、观念,如此牢固。
  《左传》上的记载很有趣。那是鲁成公十年(公元前581年)的事。那一年,晋国是晋景公在位。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厉鬼侵入。他召来一位“桑田巫”询问。巫是通鬼请神的人,当然一派鬼话。但是那年头是当成正经话听的,不但正经,而且神圣,所以不能以此责之。桑田巫说:“不食新矣!”这就正是上面我们引用的、现在晋南人还在说的那句话——“吃不上新麦了”。多么可怕!这对晋景公的打击有多么大,可想而知。于是晋景公又请来秦国的医生看,也说“病入膏肓”。也许是因为先有巫人的话做心理准备,也许是因为秦国的医生是客人,晋景公还夸他是良医,给了不少礼品。谁知就熬到了六月,也就是麦收季节了。晋景公还活着,而且想吃新麦——新麦面粉蒸成的白馍或者别的什么。于是令人送麦来,令人做成。这时候就看出这个晋景公的心有多么窄多么狠了。新麦食品摆上来,他就叫来那个桑田巫,给桑田巫看看。意思当然很清楚:你不是说我吃不上新麦了吗?看看,这是什么东西?给巫人看过,就杀了他。——我叫你死得明白!杀了桑田巫,晋景公就要吃新麦食品了。但是,肚子发胀(他到底是位病人),就去厕所。一下子跌进茅坑里,死了。晋景公还是没有吃上新麦馍。虽然桑田巫已死,但他说的话终归应验了。我在这则记事里体会到,《左传》的作者对晋景公是颇不以为然的——你要巫说,而巫是顺着你意思说的,又是据你自己梦到过的事情。话不应验,你还活着,不是很好吗?所以作者记下晋景公终于未食新麦的故事,我觉得颇有讽意。其实,是不是一口新麦也没吃上,那也不一定。我觉得作者是一位良史。有读者也许会发问,晋景公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死到厕所里?原来古代厕所,是大粪坑,深得很,装满秽物,人一旦坠入,很难活着出来。不论中外,死于厕所里的大人物,也不只晋景公一个。这是闲话。故事里还有一个更倒霉的人。有个宦官,他说他梦到自己背负景公升天。景公坠于厕所,就令他去背上来。背上来,景公已死,于是就让这位小宦官殉葬。这不是活倒霉是什么?谁让他说拍马屁的话来?另外,谁知道他是真说了,还是别人诬栽他说来了?鲁迅有一文《听说梦》,开头说:“做梦是自由的,说梦,就不自由。做梦,是做真梦的,说梦,就难免说谎。”引用到这里来,不管是小宦官,还是桑田巫,都是丝丝合缝。另有一事,是《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记晋文公梦见与楚王搏斗,其情景是:楚王伏在自己身上,而且咕嘟咕嘟地喝自己的脑浆。这多么可怕!叫我们看,太不吉利,可以说出多种理由。但是好战的大臣子犯解这个梦,说:好呀,你向上,说明上天保佑;他伏身,说明他服罪于你;这说明我们要征服他们。子犯这种解梦的话分明也是说鬼话,分明是说谎。但是后来打了胜仗,什么也不说了。说谎也成了聪明。看《左传》,这种说梦、解梦的事,很不少。以此而杀人或被杀的,也不少。有时叫人心惊肉跳,难以平静。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时代,说谎致死,不说谎也能致死,没法子。
  
  余英时:解诗颇师陈寅恪
  
  在《中华读书报》(2006年10月11日)上读到刘苏里先生写的《木已成舟,毋庸再议》。此文介绍陶菊隐《武夫当国》一书,并及于余英时的《方以智晚节考》。其中说到余氏解诗的方法,是将“实证与诠释”熔于一炉。而这种方法首先为陈寅恪成功地应用于他的著作中,尤其在《柳如是别传》里,有更多妙解。文云:“对比陈寅恪师的种种文迹,恍然乎觉得余先生更像陈门弟子,而去其钱师宾四先生远矣。”我觉得此言甚是有理。不管是谁人,读了《方以智晚节考》,都会惊讶而高兴地发现,陈寅恪的研究方法和论述策略,在余氏的这本书里也得到很好的应用。特别是在读到此书关于方以智投水自杀于惶恐滩的考证,更会有此想。比如,在广征博引证明“止水”与“致命”之后,说方以智之子记方以智“舟次惶恐滩,疾卒”,其中之“疾”是“突然”之意,而非“病”。余氏文中曾说:“盖密之自沉节殉事,方氏兄弟既不欲彰其迹,又不忍没其实,是以必微婉其诗,隐约其说,故留隙缝以待后人之发其微……”读到这种地方令读者拍案叫绝,大呼又见陈寅恪方法的应用。余先生本已屡屡言及他对陈寅恪方法的敬重。首先他在“余英时作品系列·总叙”里提出,明清易代之际士大夫的精神世界,“今天已在陈寅恪先生《柳如是别传》中获得惊心动魄的展开……在这个意义上,《晚节考》也许可以算做《别传》的一条附注。”在《晚节考》的“增订版自序”中又说到晚明遗老诗作中的“隐语系统”问题。“钱牧斋、吴梅村之诗向来号称难解,其故在此。顾亭林在诸遗老中最为直笔,顾其诗中以韵目代字者亦往往而有。”“唯有实证与诠释参伍以求,交互为用,庶几有以知古人之心耳。陈寅恪先生所撰《柳如是别传》,即熔实证与诠释于一炉而卓有成效者也。”由此可见,余英时是以陈寅恪的方法为方法,并以他的学术为楷模的。
  不过,可也不好说他是“去其师宾四先生远矣”。因为这里也有一个研究对象的问题。我在余英时《现代危机与思想人物》一书里,看到收入谈论陈寅恪的文章四篇,谈论钱宾四的文章四篇。在谈钱宾四文章里,他谈到钱穆(宾四)先生的史学精神,一是不立学派,不为学派争;一是先通后专,“用今天的话来说,钱先生所提倡的是‘宏观’和‘微观’交互为用”。我想余氏是以此作为自己治学的规范的。至于陈寅恪和钱宾四在史学方面的重大差异,我不懂,故不敢说。但是至少在余英时眼里,陈、钱二位没有很大的差异。他说:“在第一流的中国史学家中,汤用彤和陈寅恪便和他的观点甚为接近。”余英时说钱穆主张“要吸收西方的新文化而不失故我的认同。这和陈寅恪先生所谓‘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是完全一致的”。当然,具体的差异和相同相通之处还多,在此不必细说。现在回到前面说的“研究对象”上。
  余英时有一系列的著作是研究文化人物的精神世界的。而这一点正与陈寅恪研究陈端生《再生缘》和更大规模研究明清易代时士人精神的《柳如是别传》相合。更加这些对象也是诗文界里的人物,因而,作者也就大可以施展他的细读文本,详考渊源,兼发想象的本领。余氏也说过,陈寅恪晚年从事的是“心史”,深入历史人物之心,凭借“历史的想象力”,构造了《柳如是别传》里的一个个生动形象。他还说到,《柳如是别传》用小说的方法塑造人物。他也致力于陈寅恪诗作的解读。他明确地说,他对陈寅恪诗作的分析,“完全师法陈先生《柳如是别传》的例范,决非有意地穿凿附会”。他著文诠释陈寅恪晚年诗作,用力至勤。他可以说是深入了陈寅恪晚年的精神世界的研究者,也是深究陈寅恪诗艺的研究者。这在当前极为难得,因为这不单是一个方法问题,还要功夫,要勇气,更要学问。但是,有时也令人生出一点怀疑。比如,说陈寅恪1957年端午节写的《丁酉五日客广州作》能看出“鸣放”是一种“计谋”,而且能预见大鸣大放的结局。这未免说得过头。陈寅恪不是政治家,即使当时的许多大政治家,也未必看得出这一点。
  
  《耻》之耻,在何处?
  
  南非作家库切是诺贝尔奖的得主,而小说《耻》又是他的代表作,所以就找来读了。我觉得小说震撼人心。对这样的书,普通人是无法再多说什么的了。好像所有的话都让专家说完了。但是,恰是作为一个普通读者,我还想说几句:不是我的思考多,是作家留给读者的思考多。都说这书的内容很简单,易复述。复述也是一种理解。要叫我复述,我要这么说,如下:南非白人女人露茜在经营一个小农场,种花卖花,卖菜,养狗。邻人佩特鲁斯也有农产,同时做她的帮工。这个佩特鲁斯想得到露茜的土地,他唆使两个黑人再加上他的内弟波勒克斯去强奸露茜,(当然带着枪)抢光她的财产,目的是逼她让出土地。让出的方式是,带着土地嫁过来,当他的第二个小老婆。至于是否同她睡觉,则可以按露茜的意思办。值得一提的细节是,那个波勒克斯还是个孩子,未成年,大约十五六岁,挨了打还哭呢。轮奸时,三个轮奸者同时在场,互相鼓劲——包括这孩子。佩特鲁斯还向露茜说过,她也可以嫁给那个波勒克斯,但要再过几年。而露茜后来怀上的孩子,当然也可能就是波勒克斯的。这事发生在黑人占大多数的南非,当局无人会认真处理此事。露茜说她自己,也是说当前的白人:“没有汽车,没有武器,没有房产,没有权利,没有尊严。像一条狗一样。”
  我在《万象》(2003年12月)上读到过恺蒂谈库切的文章中说的话:“这就是新南非生活的现实。”恺蒂还说,只要“看到南非北省许多农场的栅栏上为抗议白人农场主被谋杀而插满了白色的十字架,你就能意识到《耻》中的预言”。不过《耻》预言了什么,小说写的并不清楚。当然新南非从九十年代以来,经济发展很快。这是人所共见,小说也这样写道。但人压迫人,新统治者代替旧统治者,残酷并没有减少,社会问题并没有减少。恺蒂在南非生活几年了,最近在《文汇报》上读到她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约堡黄昏》,就写南非大城市约翰内斯堡城里的抢汽车案件,当然是黑人抢白人,白人白领。真是普通、平常,那事就像街头偶然邂逅一样,很有点人情味儿呢。据说劫车已是“自动流程”,很快。抢车,换车牌,重新油漆,脱手,直到车子开出国境,三个小时完成。所以,在这时,劫者与被劫者等待结果,没事干,可以聊天。劫匪说,我们不是坏人,抢劫你们也是我们不得已而为之的事,等等。但是,手枪是顶着人的脑袋或胸脯的呀。这样的普通事,真可怕。这还是在城市,在乡村可想而见。《耻》里那位露茜的处境也可想而见。恺蒂这篇文章里说:“同时代的白人朋友们中,长大成人的子女还有留在南非的,真是所剩无几了。”难道这也是预言的一部分?小说里那位白人,露茜的父亲卢里教授,是一直劝露茜离开南非的。
  卢里教授五十二岁,是一位在生活中无所成就,一生都在寻花问柳的人。这小说是从他的眼睛看世事的。他,他的女儿露茜,还有那位黑人农民佩特鲁斯。一般都是从卢里说起,因为他是叙事人。小说从第三人称“他”的角度说话。但小说重点不是写他。从他说起,就有点远了。要把佩特鲁斯作为焦点访谈的对象。佩特鲁斯是真正的、诚实的农民。他“诚实地做苦工,诚实地狡猾”。他的狡猾就到了完成那种阴谋,可以说是最可耻的阴谋。就在那时,他也还以为他是为露茜找一个归宿,找一个保护——不然一个白人女人就必然会遭遇那种事,一次,再一次。我想,小说以“耻”为题,就在佩特鲁斯身上点明。小说里多次提到耻、耻辱。但各个地方都不能较清晰地说明耻在何处。当然,库切的小说不会主题先行,它有多个层面,不能一“点”就透。我所见不广,只读过这小说译者的序言解释,读过专家恺蒂的解释。我的认识不同。我以为,耻就在佩特鲁斯之所为、所思。那位卢里诱奸女学生,当然也是耻。那是他个人的耻。而佩特鲁斯所为,是一个国家一种制度的耻。库切勇敢地写出这一切。他自己是南非人,南非白人。他谴责过白人的殖民主义,现在他看到南非的现实,他谴责黑人了。所以1999年这部小说出版以后,在南非,作者成为众矢之的。连南非总统都对他不满。库切后来只好移居澳大利亚,直到如今。我欣赏恺蒂文章里的话:“读库切,最让我想到的是中国的鲁迅,一样勇敢地直面人生,一样地不向任何人妥协,一样地不会讨好任何一个当权政府。”
  
  知青一代渐与鲁迅接近
  
  近来读查建英采访并编辑成书的《八十年代访谈录》,内收对当年“知青”一代文化名流的访谈。谈话的时间大体在2004年下半年,书的出版则是在2006年,三联版。当年的知青,现在已成熟起来,是新一代的文化风云人物。八十年代以后,鲁迅受到多方面的责难。他尤其不为知青一代所欣赏,大家责之以过左,不宽容,好骂人,等等。我想这是有缘由的。鲁迅的时代与我们太不相同,处境无法为当代人所理解——当然,鲁迅受到过极左思潮的影响,也发表过这种意见。后来,他被推到“文革”中所说“伟大导师”的那种高度,每句话都正确,他骂过谁谁必倒霉,他赞成过谁谁就算了不起。好像他在整人,在捕人杀人。他被利用。他有点像过去的孔圣人的样子,新一代人,谁不反感这一套?时至如今,我看到知青一代人,对鲁迅理解较全面,也较深刻了,似乎竟超越了前一代人的那种膜拜方式,更冷静,更理性,所以也更理解,更宽容了。比如谈到八十年代文化热,阿城以之与“五四”比。他说:“估摸着来,还真是要来回来去这么返复。‘五四’就想一次成功,一锤子买卖。鲁迅后来不是写《在酒楼上》吗?就是写当年的那些人,怎么都这样啦?消沉了。……这种人就像酒楼上那个魏连殳。……”陈丹青说:“小时候读鲁迅,他说五四英雄当官的当官,消沉的消沉,下野的下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现在明白了。”陈丹青说的这一段原文,见鲁迅《(自选集)自序》,1932年写的。由此可以看出,当年知青一代人,经过这样的二十来年,于历史,于世事,看得透,也说得清了,于是就近于鲁迅。
  正好,我近些时正读的三本书,一是陈丹青的《退步集》和《退步集续编》,共二册,一是李零的《丧家狗——我读(论语)》。这又都是两位知青写的书,尖锐、锋利、真诚。前两本纵论当前文化教育事,后一本集中谈《论语》。李零说:“我这个人,‘文革’受刺激,比较多疑,凡是热闹的东西,我都怀疑。”他还一再说国学就是“国将不国之学”。陈丹青说:“一个民族忽然要大谈‘人文’,不是好事情,正相反,它说明人文状况出现了大问题。”他们都推重王朔、王小波的某些论断。这些,证明他们的看法是有相通之处的。他们的这三本书涉及鲁迅的意见不少,都可以证明他们对鲁迅的态度也有相通之处,这也是我比较赞同的态度。先说《丧家狗》。著者有厚实的学术功力和当代的思想,书写得很好。他说,用“丧家狗”“绝非污蔑之辞”,只是说明当时孔子的生活状况;孔子之为圣人,是后世人弄出来的,当时他并不走运:他喜欢活的孔子,而不喜欢那个死后成为圣人的孔子。我想到,这些话都与当年鲁迅的看法极相近。这是一部专著,我不是说它利用了鲁迅的研究,鲁迅只是简单地涉及于某些点。我只是说,鲁迅的论点被七十年后的学者所认可并延续,而这一代学者常是不满于鲁迅的人。鲁迅在《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1935年)里说过:“总而言之。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孔夫子后来成了“敲门砖”。孔夫子真正是“圣之时者也”,鲁迅说,这意思是“摩登圣人”。鲁迅的这些意思,都是李零所认同的,或者说,几乎也差不多。有趣的是,陈丹青在《退步集》里(51页)也有这样的论述,他说:“鲁迅说:孔夫子是权势者捧起来的,结果他身后也被权势者捧起来。鲁迅骂孔夫子,其实骂的是权势。”这其实又进一步说到鲁迅自己在近几十年里的命运。我想,李零、陈丹青的这种“知青情绪”,都是很相近的。经过几十年的岁月,这种情绪已经成为冷静的思想和学术观点。我还不妨再说一点,在《丧家狗》一书里,李零说到,孔子与他的某几位弟子,年龄差不了几岁,常有辩难,有争论,都很随便、也亲切。我看阿城在《八十年代访谈录》偶尔谈及孔子时也说过:“孔子有弟子三千、七十二贤人,多是一大帮社会油子!他们想,在这儿混一混,完了就走了,就去给贵族服务了。有这么一个老师,刁难刁难他……”这也是李零眼中的孔子生活真实状况。要是再读读鲁迅那篇文章,可以见出,摆脱了圣人之徒的言论方式,鲁迅倒是与知青一代的想法相当对口。鲁迅不是也有文章揶揄孔子坐车旅行,得了胃下垂的病吗?他为什么爱吃生姜?用姜温胃。那都是在想象当年的夫子过着的实际生活。这都是把圣人当成活人解读。在《丧家狗》一书里,多次征引鲁迅的话证明著者的观点。如引《杂忆》(《坟》)中鲁迅说“无友不如己者”乃“势利眼”。又引《娜拉走后怎样?》说明民国时期妇女的处境。当然,最重要的是引证《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证明关于孔子的重要论断。两个巨大的年代断层——从鲁迅到知青一代——现在居然有接近的迹象了。
  陈丹青与其他知青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于1982年至2000年到美国画画去了。虽然少了这十八年的国内生活,可是他见识了美国,可以中美互比,比两种文化教育。而且,有了成熟的目光,是一位艺术家的成熟的目光。他喜爱鲁迅,有发自内心的尊重。他对鲁迅,一论再论,至于三论,写成三篇大文,收入《退步集续编》。我看有些看法是新颖的,也许有人会以为是纯艺术的,不同意。他是从艺术家的创造愉悦来说明鲁迅的文章。“他所谓‘匕首’之类,并不真要见血,不过刺着好玩,态度又常是温厚的。”读出“温厚”,是近年少有的。他的意思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要文章写得好。他说,这就是鲁迅高于“五四”群雄的地方。他以为,连所谓的“一个都不宽恕”的遗嘱,也是这样的。我们许多人却常把这话和类似的话,当做政治宣言了。说到这一类文章,必然要涉及到鲁迅与瞿秋白的关系。他说:“历来,鲁迅与瞿秋白的关系被涂了太浓的革命油漆……在另一面,则瞿秋白所能到的深度毕竟有限,与鲁迅不配的,而鲁迅寂寞,要朋友。”我想这就是说的鲁迅受到瞿秋白的影响,这一点很重要。那个时代,文化人士人人倾向革命,倾向社会主义。前几年我们翻译出版过几本罗曼·罗兰、纪德、泰戈尔等人当年的旅苏日记一类的书,其中就显示出那些文化人物的失望,以至反感。比如,在苏联那种困境中,官员们的豪宴就令他们不能接受。鲁迅没有机会到苏联去,不能亲睹真况。他“要朋友”,想知道当时苏联的真况。但是瞿秋白的介绍是否真实,是否全面,现在很难说。陈丹青说,瞿“与鲁迅不配的”,很可能是这个意思。王元化先生有《谈鲁迅思想的曲折历程》,文章很短,但有深度。其文日:“直到他逝世前,才开始超脱左的思潮,显示了不同于《二心集》以来的那种局限,表现了精神上的升华。”王元化举出《女吊》等文,那才是陈丹青说的那种当时无人可比,现在也难有人企及的美文。我以为,在这里,王元化的评价更为准确,当然,陈丹青的论述更为丰富、有趣。
  陈丹青有一个论点甚为警辟,也带着愤激,他说:“七十年的历史,是我们与鲁迅成为彼此异类的历史。今天不论怎样谈论鲁迅、阅读鲁迅,我们的感知系统或研究手段,其实都很难真正奏效。我们的上下周围,鲁迅那样的物种灭绝了。”“‘鲁迅研究’本该是文化研究,然而我们时代货真价实的文化在哪里?”所以他说:“回到这篇讲话的题目:‘鲁迅是谁?’我愿意去掉‘鲁迅’两个字,改成‘我们’。”不是鲁迅没有价值,是我们,我们自己,不能懂得这种价值。
  
  “小便”激起“大变”
  
  戊戌变法(1898年)之前,清政权已经摇摇欲坠,内忧外患,接连而来,谁也没有办法解决。李鸿章就算有能耐,也只是自称是个裱糊匠,风雨已来,大厦将倾,裱糊一下能有何用?蝇头大的一点小事,都能惹出斗大的乱子来。说一件趣事,如文题所示,可笑亦可哀。当时的湖广总督张之洞也算一位能干的封疆大吏,学习洋务,开矿办学筑路,样样有规模,是全国之首。而且为官不贪,这在清末简直难见。我最近读《张之洞年谱长编》(吴剑杰编著),见到这样一件事。不知为什么,朝廷要他进京。据雷颐《历史:何以至此》书中所说,是光绪皇帝要他去主持中枢。因为他为当时新、旧两派所容。张之洞奏报云:“臣远离阙廷已逾十载,依恋之情常萦梦寐。恭奉恩命,获申瞻觐之忱,曷胜欣幸。……臣即于是日(闰三月十七日)交卸,由鄂乘轮启程,赴诣阙廷,跪聆圣训。”张之洞是文章高手,这奏章真是华美无比。那时候从武汉到北京,要先到上海,再乘船北上。张之洞刚到上海,闰三月二十五日,圣旨又到了,说是湖北沙市有“焚烧洋房之案,恐湘、鄂匪徒勾结滋事。长江一带呼吸相连……着张之洞即日折回本任,俟办理此案完竣,地方一律安静,再行来京。”这样张之洞就立刻折回武汉原任。雷颐说,如果张真的到了北京主持政务,那么,一场变法的结局可能会很不一样的。可惜,历史不能假设。一件小事拦住了他进京。
  什么事呢?真是由小便引起的小事。应当说是两次小便,引起一次大变。张之洞回去查清以后,向“总署”报告,说是:“二十日申刻据道、府回禀,十八晚,沙埠招商局更夫因湘人在局前小便,用扁担打伤,当经委员解劝调治。十九午前,湘人借口寻衅,在洋关验货厂门口小便,水手出拦不服。湘人倏即聚众,登时放火将税司洋务、关署、招商局及日本领事公寓住宅、扦手坐船同时放火,并阻水龙不许往救……”说起来不过是沙市市民无意或故意在中国的或日本的什么机关门前小便这样的事,就是在今天的如沙市一般的城市里,以至省城里,也是常见的事。算得了什么?可是,当日当地,有人打人,被打者不服,闹。于是就引发日本与中国两国之间的纠纷。于是这就闹呀,商谈呀,外交呀,赔偿呀,闹了很久。张之洞是闰三月二十五日接到上谕的,上谕令他即时返任。于是张之洞四月初一日,从上海返回。但张之洞在上海时就已经开始为此事张罗,一方面与日方商定暂勿派船前往沙市支援,又致电武汉地方大员:“安抚之”。四月十三日报告总署:“现报获二十余犯,已正法四犯”;然后是据以前的条约、协议,与日方交涉,什么应赔,什么不应赔,等等。在与日本领事小田切的电文中说:“千古大局因此微细事顿然罢辍,岂不可惜。此中关键贵领事无不周知,故鄙人五日前电总署即商贵总领事来鄂面商,今尤切盼。”可以看到清末的局面就是如此。这里如此,他处亦如此。所以,要求变法的呼声到处都有,越来声越高。于是,在当年的四月二十三日,也就是公历6月11日,光绪皇帝下诏变法。那时,张之洞从上海回到武汉不过半个月。在四月十八日,张之洞发给长沙巡抚陈宝箴(陈寅恪的祖父)的电报里说:“目前地方情形如此,自未便遽请北上,且自顾迂庸孤陋,即人都一行,岂能有益时局,惟听其自然。在外所办虽一枝一节,然尚有一枝一节可办耳。”张、陈二人,一为总督,一为巡抚,管着湖南湖北两省,互相配合很好。当年中国的工业、交通方面的变革、发展,以这两省最见成效。前面说过,现在不知道当时朝廷为什么要张之洞进京,想来是要他去主持朝廷某种工作,或者是要听一听他的意见。因此后来陈宝箴才有劝他再次进京的话,也才引出他以上的这一番议论。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像张之洞这样的封疆大吏,忠心于朝廷的大员,也觉出“事不可为”了。所以他说,不如在地方上干点实事,干好干坏,点点滴滴,都可由着自己,总比在京城什么都无法干,要好得多。大家都成了裱糊匠,或有严重的“裱糊匠心理”,那还有什么大事业可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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