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2年的美国南方小镇密西西比州的杰克逊(Jackson),种族歧视还是人们司空见惯的社会现实,白人男子充分享受社会资源,女性在社会中多数时候处于装饰品的地位,其他肤色的人们则受到诸多的不公正待遇。由此引发的各种各样的种族冲突此起彼伏。两个女佣艾碧莲、明尼,一个大学刚毕业、涉世未深的富家女,就在这种时代背景和微观环境中涉险开始她们追溯心灵的努力。最终,三个人合力编辑写作了反映此间黑人女佣真实生活的纪实作品,权且称其为《南方黑人妇女生活实录》,并且公布于众,正式出版,引起舆论的广泛讨论和关注,种族歧视作为人类社群特有的顽疾在良知面前再一次接受彻底的拷问。这是一本叫做《相助》的书(中国城市出版社2010年5月版),作者凯瑟琳·斯多克特(Kathryn Stockett),即生长在密西西比州的首府杰克逊,大学期间获得英语与创造性写作学位,毕业后移居纽约。从事杂志出版与行销工作9年,本书是她开始职业写作生涯的首部作品。毋庸置疑,凯瑟琳部分是书中人物雯的原型,那种生活别人无可复制,写作是人们永恒的梦想。
在夜里翻阅这厚厚的故事,笔者脑海中却不时翻腾着早年读《飘》的情景。思嘉·奥赫拉(笔者一向不认可“郝思嘉”这种古怪译名)的家庭和他们同黑人帮佣相处的时光,虽然同样无法颠覆那种经济结构宿命论和“肤色决定社会地位论”,但是相较多数反映这一时期美国种族现状的材料文献,《飘》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确乎温情许多。那些,是虚构出来的吗?詹姆斯·洛温(James W.Loewen)在他那本《老师的谎言:美国历史教科书中的错误》讨论教科书隐瞒种族主义的章节中,提到了《飘》,认为它暗示奴隶制是一种理想的社会结构,隐约流露出对其消失在历史深处的惋惜之情,并曾经深刻地影响了当时美国历史教科书的观念。这样说来,玛格丽特·米切尔当年写作所依据的经历是个案或是一种错觉吗?
由雯整理,爱碧莲组稿,当时长期在小镇杰克逊帮佣的十余位黑人妇女集体创作的《口述实录》,缓慢而艰难地诞生在种族歧视泛滥、凶杀、欺侮、法律真空事件层出不穷的世界,没有伟大的创作动机,没有充斥着豪言壮语的选题会议,缺乏职业的文字编辑训练,基本上处于地下自发,经过数不清的反复、波折和恐惧之后,这本书终于出版,震惊了世人。正如我们一向所说,自古小人物成大事者,都显示出一种能量积聚,最后一瞬间惊涛骇浪地释放出来的张力。对于美国南方小镇上的这些普通女性来说,这部纪实作品的诞生,或许是大家的解脱,从大的主题上来说,没有人想到过它客观上就是具有了一种同某种偏执甚至是病态的人类观念、同世俗放手一搏的勇气。你知道,每个人在和社会接触的同时,就形成一个微观世界,即便外面的变革如火如荼,这个小世界却有力量把你和外界完全隔开,也足有力量扼杀你,个人太渺小了,时代潮流或许永远不会来到你身边,也不会站在你这边。在这个强有力的小世界里,有勇气做一点事的人,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故事的尾声,三个主角都走向崭新的生活,雯前往纽约,成为职业撰稿人,部分实现了梦想,代价是作为“亲黑分子”被父母之邦和生养她的小镇完全抛弃;明尼最后选择离开家庭,成为一个美国版的娜拉,她是否可以就此告别家庭暴力,会不会同样面对“出走之后怎么办”的问题?小说没有交代;或许付出最大牺牲的是艾碧莲,她真的丢掉了工作,而且她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经济重荷瞬间压在身上,作为那本《实录》的主笔和编辑助理的身份虽然没有暴露,但是未来如何,难以预料。小说最后留给她的一笔何其精彩,又何其使人感慨。光荣和尊严应该归于像她这样的人,强悍、博爱寄于一身。她的身世在告诉人们,在阳光下永远不对日子绝望,即便暂时不知道自己向何处去。
回到与《飘》孰是孰非的问题上来,其实两者都描写了部分的真实,那种白肤孩子同他们的黑肤奶妈之间的深情,白人和黑人消除了尊卑观念,长期一同生活产生的感情,是人类共同的爱之本能,是某种部分的真实;而种族歧视,也有着广泛而深刻的人性背景和残酷性,并为这种残酷而一直受到世人最严厉的批判。——这两者一直都客观存在着,一面倒的绝对情况才是虚构之物,不是吗?当鲍勃·迪伦的那首《变革时代》:“……你将石沉水底/因那变革时代已来到……”在纸上响起时,人们突然醍醐灌顶,在时代变革的前夜,正是小人物写下了大的主题,他们可能今后就此各奔东西,但是却留下了足以铭刻的瞬间。就此而言,这部《相助》无愧于与《飘》来作比较,它同样是对时代的一种书写。
二
有些小说显然承担了比别人更大的责任,即揭示部分人间真相。每一个年代都有很多人追逐真相,其实真相只有一个,就是人性——特别是它偏执和自私的一面。萨拉的回忆就是这样的小说。用她自己的话说,她人生的开端就是“带着怀疑接近这个世界的,因为我既不漂亮也不温顺,所以也不被宠爱”。在最初的时刻,读者们不会想到,萨拉的故事其实背负了多么大的历史负担。
一面是敏感、柔弱的女儿,一面是严厉、内敛、从不轻易表露深情的母亲,你一定知道这两个人遇到一起会怎么样。萨拉的童年一直是伴随着同母亲的紧张关系度过的,她寄居亲戚的那些日子里,甚至本能地产生了抛弃家庭的念头,因为在他人卧室里萨拉却感受到浓郁的家庭气氛。这种情形一直持续着,直到萨拉发现妈妈那个悄悄地藏着的笔记本的秘密。“分享秘密是让女人们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方式,因为它代表了共谋和信任。”这好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又好像利剑的双刃,在没有坚持的人那里就是谣言传播的开始,而在那些追求真理且信念坚定的人们那里,就成了一种旷古的承诺。在很多时候,正是这种秘密的悄悄分享和继承,变成了后人求生的愿望和奋斗的理想。母亲就好像一个受过专业训练、意识和作业都很规范的史家,在家人熟睡之后,忠实地记录着家族和父辈的经历。这些记录最终成为紧密地牵扯萨拉和母亲之间精神交流的信物,尽管它在危机来临之前被深埋地下,却永远留在萨拉的记忆深处,无法磨灭。
很快,一场巨大的风暴突袭而来,萨拉的家庭罹难于此,但同时也彻底地摧毁了萨拉和母亲之间那座坚冰。那些长久的指指点点终于酿成了具有毁灭力量的谣言。在北美殖民地早年生活的清教徒聚居点,不但终日要面对致命诸如天花一类的流行疾病,对印第安部落的入侵和复仇的恐惧感像是更加致命的传染性病症。早期殖民者垦荒占地对当地土著的驱逐和迫害,被自大的人编造为同野蛮人战斗的伟大胜利,暴行换来的必定是无休止的暴行。在清教徒的舆论圈中,天花和野蛮人一样,都是上帝对他缺乏虔诚的子民的惩戒,更是世界上某些滥施巫术以更大程度藐视上天的人引起的灾难。每当这样类似的灾难发生时,教堂里的人们都习惯用一种审视罪徒的眼光去看待被视为异端的人。这种情况后来愈演愈烈,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妇女,往往更易被诬陷为巫婆而受到严酷的惩罚,这种毫无理智可言的诬陷最后也来找萨拉的母亲了。当时,母亲拒绝逃亡,相信真相,坚守信念,并为此勇敢地牺牲了生命。母亲最后和萨拉相处的时光里,她的言行,像一道光,照亮了萨拉的一生。萨拉从此真正认识了母亲,一种血浓于水的本性在日益滋长着,帮助她最终成为一个有勇气的人。
应当说,一但这本书的作者决定写这个故事,就注定了它的传奇色彩。凯瑟琳·肯特(Kathleen Kent),曾在德克萨斯大学学习文学和历史。据说她在八岁时从祖母口中得知自己是300年前塞勒姆审巫案中受到冤狱的“女巫”之一——马莎·卡利尔的十世后代。这引发了她研读、收集塞勒姆审巫案相关文献的动机,但是直到年过半百,作者才决定将故事付诸笔墨。读者们猜测,凯瑟琳一定经过了长期的心里挣扎,因为如果要进行这场写作,就不得不面对那些离自己很近、很真切的历史事实,这些史实也必然会因为真切而对自己今后如何看待世界有直接的影响。而“萨拉的回忆”其实是一个时代的阴影。
小说的原型是北美历史上的“审巫案”。1691年的冬天,马萨诸塞的塞勒姆村几个十几岁少女相继出现了同样的怪症状,医生试了各种方法均无效,只说这种病症可能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造成的。在那个时候,这种说法就暗示着有人使用了巫术。起先只有三个妇女被指为始作俑者,后来迷信蔓延,株连越来越广,被诬陷者为求自保开始胡乱揭发。结果,塞勒姆法庭的一系列审巫案,最终把十九名被告送上了绞架山,四人死于监狱,共有两百多人被逮捕经受冤狱。历史证明,这些人全部是清白无辜的。林达在《洗不掉的血迹——塞勒姆小镇和审巫案》一文中,重新翻检出这一段早已被遗忘的历史,使读到的人们对人性中的某些阴暗面无从回避。不幸的是,很多时候正是这些人性中的阴暗面决定了历史——是这个样子发生,而不会是更好的情况。灾难的代价并不在于灾难以何种形式出现,而是直接出自于大难临头时人们的本能反应。正如林达在描述这种“本能的反应”时所说,受指控而关押起来的人发现,她们陷进了一个怎么也说不清的境地,弄不好就会给莫名其妙地吊死。为了避免这个命运,她们前仆后继地走上了告密揭发的可耻之路,首先承认自己是巫婆,然后揭发别的恶魔和巫婆,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她们弃暗投明,扬恶从善,甚至于夫妻互相揭发,女儿检举父母。有人被揭发为巫婆的时候,家人纷纷表示“划清界限”,赞同惩罚以表明自己的清白。这种情况对于人类来说具有一种深刻的广泛性,绝不仅仅局限于三百多年前一块广袤的英属殖民地。感谢后世的“萨拉”,终于写出了这个故事《异教徒的女儿(The Heretic's Daughter)》,因为人性值得一再拷问。
三
如果说《流浪的星星》是勒克莱齐奥最杰出的代表作,这显然是一句广告文案。因为在不同作品中经常表现出不同的关注和表现风格,《流浪的星星》绝不会是“勒克莱齐奥最杰出的代表作”,却有可能是他在写作中获得自我感情抒发最彻底的一场经历。有论者说,和他的其他几部作品如《战争》等相比,这本小说有比较明确的故事情节,或许对读者来说是一个福音。一九四三年的夏天,二战中法国尼斯后方的一个小村庄,是来自从欧洲各国逃亡而来的犹太人聚居区。在这里,人们经历了意大利人的长期管辖,后来意大利战败退走。与此同时,女孩艾斯苔尔宁静的少年时代也宣告结束,处于对德国人对犹太人残酷迫害的恐惧,聚居区里的人们开始了遥遥无期、没有终点的逃亡。但是很快,艾斯苔尔的战争就结束了,她和母亲一起出发去寻找传说中的家园:刚成立不久的以色列圣地。在风雨飘摇的旅途中,她无数次把那里想象成一个梦境般的地方,到处是橄榄树、和平鸽,教堂和清真寺的穹顶尖顶在闪闪发光,那是一方圣土……但所谓的圣地并没有给她真正带来期许的和平:“自己家园的建立意味的是别人家园的丧失,这是一个孩子所无法明白,无从理解的事情。”最可追述的是,在这里她不期遇到了萘玛,一个阿拉伯女孩。在两人日后的各自流浪中,她们再也无法忘记那次相遇,也再未停止对对方奇怪的思念。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战争的控诉,以最低的声音反抗战争对人们生活的破坏和对死亡的恐惧,构成了艾斯苔尔不停流浪的主题。究竟哪里才是真正可以休憩心灵的家园?艾斯苔尔和萘玛,成为超越民族性,有着极为相似的精神归属的两个生动的例子。
勒克莱齐奥,一九四〇年生于法国尼斯,一九六三年出版第一部小说《诉讼笔录》,并获得雷诺多文学奖,开始自己的创作生涯。至今已出版四十多部作品,包括小说,随笔,翻译等。《流浪的星星》中文初版问世于一九九八年,到二〇〇八年作家获得世界性的荣誉已经过去了十年,袁筱一在新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2月版)的译序中这样写道:“十年足以发生很多事情:十年前坚持的,十年后可以不再坚持;十年前爱过的,十年后也可以不再爱;十年前曾经的疼痛,十年后可以就只是麻木而生涩的伤口;十年前的美好向往,十年后可能是支离破碎。”我觉得不仅仅是在提示人们注意勒克莱齐奥这些年的创作历程,更是在回顾这本书自译出后经历的种种。十年,往日的簇新现在该是一番经受岁月洗礼的成熟了吧。
如果不是因为袁筱一,我根本不会注意到勒克莱齐奥,绝不会是因为这位法国作家二00八年获得了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那座神殿中的奖项在世界范围的读者心目之中早已如巨星陨落。偏爱往往使理智输给情感,笔者对这位译者的偏爱正如她对某些作品和作家的偏爱。在我的价值判断中,如果一部适合的西书与袁筱一相遇,便有了崭新的生命,原著那厚厚的文本便可觊觎一次重生。这本小说,即是其中一个例子。小说中描写的那尼斯的小村庄,那些青山流水,那个只在自己屋子里弹钢琴的老艺术家,那青涩的初恋,那些敢恨敢爱的邻家女孩,还有艾斯苔尔的少年时代,勒克莱齐奥在这其中尽情抒写了一种沉郁的美,一种自然与人格、真实环境与精神世界共同构成沉郁的美,更多时候,他像是根本无意去推动主线情节往下继续,而久久流连于这种独立的对美感的抒写。袁筱一的译笔显然助长了小说创作中的这种反复出现的情绪,以至于读者最后迷失在这种独立的美感中,不再跟随那个所谓“明确的主线情节”。作者和译者其实很像,他们追求的必然不是小说的主题——那个故事性的主题,而是对一种情绪的描写。小说中的那个追求心灵家园的主题固然不可轻慢,潜藏着某种未明的力量,但上述这种关于人与自然在情绪上的潜在交流,这种刻意的压抑必然成就一种美学,同样不可忽略。
艾斯苔儿,在她的心里,“以色列,是光明的诞生地”,“耶路撒冷,一座云一样的城市”。人们总是在与一种来自外界的力量的对抗中,逐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神性,这种来自外界的力量往往是一种偏见。但偏见构成多数人的宿命。敢于对偏见产生疑问,恰恰是上面提及的文学作品中人物所共有的一种特质。寻常北美南方的职业女佣艾碧莲和富家小姐雯·范兰,在母亲的身后成长为坚强女性的萨拉,饱经流离和沉郁的犹太女孩艾丝苔儿,她们的故事其实都是对偏见带来的宿命的疑问。因为敢于发问,她们后来已经变得不需要谁来眷顾,变成“与神角力者”,她们最终走出埃及,找到了自己的“耶路撒冷”。
责任编辑 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