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家长

2010-12-31 00:00:00杨启明
山西文学 2010年10期


  1988年春节一过,孩子们开了学,地里的农活也开始了,我和他母亲又开始紧张地劳动。安排了一块棉花地,地是安排好了,就是没有资金投资。棉花需要大量的肥料、农药,需要好多资金,这些钱从哪里来?还有学校小卖部的欠账,这都是目前棘手的事情。一天晚上听见院子里摩托响,灯光照得院子明晃晃。怎么会有摩托到咱家,什么事?我赶快跑出来。“哟,是兄弟来了,快进屋。”这是干妈跟前的二兄弟。“来,来,炕上坐,先吃饭。”“别忙别忙,我吃过了,这二年怎么样?”“唉,别提啦,孩子们学得都可以,就是要钱没钱,要粮没粮,真是没法过活。”兄弟二人谈了几个小时,真是一肚子的话说不完。“听你说了这段,我也清楚你太可怜了,我真想扶你一把,可目前我的生意本太大,你看这样吧,我给你贷点款,你看怎样?”“行,你要是愿帮的话,那就给咱贷点款。”一下子解决了大问题,孩子们上学用了一部分,剩余的给棉花地买点肥料。
  过了两天,我拉来车,驾上我那小骡子就高兴地到合作社去拉肥料,买了四袋肥料一瓶药剂。赶着骡子往回走到了学校门口,我一看坏了,小卖部老汉在门口,还有人家三十元欠账,准要嚼口舌,再一想,没事,不才给他还了四十元嘛!路过门前我给老汉打了招呼,老汉没吭声,站了起来,用手摸了一下下巴,瞪了一下眼珠。“站住,我等你多时了,你走过去就看见你,一直等到现在。”“唉,老人家,你听我说,别火嘛。”“说什么?账清了走,清不了别想走。”“你看老人家,我是贷了点款买了几袋肥料,不是我有钱不还。”“别说啦,有钱买肥料,没钱还账?”“老人家,不是才还了四十元嘛,过段时间我就还。”“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有钱还钱,没钱把肥料丢下,要不就别想走。”看起来是不好说了,老汉说话和吵架一样,弄得校门外看下好多人。说好话是听不进去,我蹲在地上,忍受着老汉的数落,众人也不知道青红黑白,以为我做错了什么事,目光都投向我,好像我就是一个大坏蛋,我内心是多难受啊。我有口不能言,一说话老汉就来劲,真丢人,把人都丢到外村了。更糟糕的是在学校门口,如果孩子们知道了心里会多难受。没办法,就任他数落吧,他总有完的时候。我就一声不吭地蹲在那儿,老汉终于数落完了。“怎么办?给钱还是下肥料?”“我确实没钱还账,这肥料是贷的款。”“我管你是贷款不是贷款,我是要清账,不行就下两袋肥料。”众人都听明白了,四散而去。“这样吧,如果你不相信我还你,我给你找个人你问他要行不行?”“你就别去,去也是不行。”我没有办法,只有找他了,找谁?我师父。等我把师父找来时老汉不见了,里边出来个女人,这女人是老汉的女儿,女儿是招亲在家,有三十到四十年纪。师父问了一句:“你爸呢?”“不知道。”“刚才还在这儿嘛。”“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看这事怎么办?”“清账。”“你看我来啦,这事……”“谁来也不行,有钱还钱没钱下肥料。”“你看这样行不行,他吃了你的粮,当时学校的粮票和钱可以兑换,吃多少在我家给你挖多少粮,今天已经黑了,明天就给你。”“不要粮,要的就是钱。”“你爸干啥去啦?”“你问他干啥?管你啥事,谁和你说呀。”“你们谁当家?”“谁都当家,我在就是我当家。”气得我师父也没办法,说了一句话:“一个比一个混账。”一下子说翻了这个母老虎,连吵带骂说话比燕子数数还快,根本插不上嘴。师父火了:“不跟她说了,把肥料给她。”没办法,只好下了两袋肥料。“两袋肥料四十八元,我只欠他三十元。”师父说:“他欠你三十元,还剩十八元,那你把十八元给了人家。”“今天没有。”“改天也行。”“你回吧,现在黑了好长时间了,时间不早了,回迟了家里担心。”
  就这样我赶着牲口回到了家,心里真不是滋味,酸甜苦辣都有,又气又难受。过了好长时间,我有事要到学校,走时他妈交代了一句:“把那十八元要一下。”一提到这事心里就烦,我实在不愿意再见那老头和他女儿。到了学校正好碰上了,我就提起了这事,老头说:“把你的肥料拿回去,没钱。”“怎么又叫拿肥料,你不是非叫丢下不可吗?今天又叫拿回去,我真弄不明白。”“不明白。我告诉你,肥料已经化了,剩半袋我不要啦,你可拿回去把钱拿来。”我一听气坏了,这是耍弄人,是不想给这十八元了。我一气之下转脸走了,出门时我留了一句话:“十八元我不要了,给你发财去。”此后我再也没去过。
  大孩子在学校写作有点突出,从思想上有点爱好文学,虽然家里没钱,但他总是肯买书,因为他从书中得到了知识,看到了前途,有了远大的理想。他从书中得知,那些大人物,成大才就是看的书多,所以他也要像大人物一样,大人物能看一屋子书我也要看一屋子书。将来长大了,想当作家,想当作家就必须多看书,就得多买书。虽说家里没有钱,可是对于孩子在学习上花钱我从来都是支持的,孩子能知道自己在学习上花钱,我打心眼里为孩子懂事而高兴。可是上了初中家里条件不行,没有钱,有时连正式需要的钱都拿不上,哪能谈富余开资哩。孩子想尽办法去买书,礼拜天,他总是不回来,让二孩子回来要钱,不是借同学的钱就是借老师的钱要给人家还,干什么用了,不要问都是买了书,到学校给他说尽量少买点书,钱很缺。尽管这样,平时还是肯借钱买书,有时他回来我经常批评他,他总是回答一句话:“需要嘛。”“能少买还是少买一些,家里实在紧张,借人的钱都要还,没钱怎样还人家。”这样一来事情更坏了,他把生活费给节约买了书。那还了得,每礼拜一人只是一元钱的生活费,一天才花一角多钱菜钱,一天三顿饭,每顿菜只花几分钱,几分钱能买来什么菜?大多数是咸菜、尖椒,这有什么营养。尽管这样他还节约,时间长了那不是把体格弄坏了?非弄出毛病不可。他一个人节约连二孩子都坑了,时间长了,两个孩子体格都有了病。等我知道了,可把我气坏了,我好好地批评了他一顿:念书不能不管体格,身体有了病,念书有啥用,有了病成了一个废人。一礼拜只有一元钱本来就不多,每天就买不来多少菜,你还节约,现在感觉不到身体坏,时间一长就出毛病了,到那时发现也已经迟了。书要念好,身体也得保护好,不要像你爸爸,一身本事就是不能劳动,等于一个废人。人身上需要营养,你们正在发育,需要大量的营养,可咱家穷养不起你们,这一元钱就是生活费,必须花在生活上,真正需要买书你吭声,想办法嘛!以后可不敢这样,如果家里富余些还准备多拿一些钱,滋补你们的身体。
  为了孩子们需要的钱,我和他妈没命地干活,每天起早摸黑,过着紧张的生活,不知不觉又快到了年底。这一年一晃而过,只觉得天黑得早,头发长得快,节气来得快,到年底一算账,今年的收益又是不过关。辛辛苦苦干一年,天一旱一切都完蛋。第二年我心里不服气,重新安排了第二年的庄稼,而且做了计划:投资需要多少,每一种作物能收多少,奔着我的计划又打响了战斗,可是干一年还是摆脱不了贫困,经济还是不行。大孩子上了高中,二孩子要转学也进了城,学费书钱每年各种开资越来越大,城市就比乡下花钱多,经济越来越困难。别的孩子一礼拜花五元,可是我这两个孩子花五元,这可是硬数钱,不管家里有没有都得拿,要拿不上来,一礼拜就只能啃干馍了。孩子两礼拜回一次家,来拿十元的生活费。可是家里没有。孩子他妈出去借钱,孩子准备好了站在门口等到她回来。“怎么才借了五元,孩子不是要拿十元吗?”“借了六家才借了五元,都说没钱,比你还要穷,那有什么办法。”六家才借了五元!啊,真叫人气坏了。“那不是有几家咱也借过钱给他吗?”“人家说没有。”气得我一夜没睡着,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好办法来,都怨咱没本事,种庄稼都种不下样子。
  我回忆了一下这两年的苦劳,为什么没有收获呢?全是旱地,一时旱就全完了。靠天吃饭没有保障,那怎么办?也没有什么办法,没办法也不能靠种庄稼了。邓主席不是说搞商品经济吗?靠种地发不了家,真的是这样。可是咱做不了生意呀,不行就买机械,买上一台拖拉机,对!买上一台拖拉机给城里送沙一趟能挣十元,没钱了跑上一趟不就给孩子拿上了吗,再不求别人了,以后再不向他们借钱了!买拖拉机的钱从哪里来呀?想办法,不行就贷款。对,就这样。“孩子他妈,我有个想法,我想买一台四轮拖拉机,你看行吗?”“买拖拉机你有钱?那得万儿八千的。”“你看咱一年干一年,老天一旱咱就没收益,每年做的工不少,还挣不下钱,买上一台拖拉机,没钱了跑上一趟,就可以给孩子拿上了,再不让孩子没有钱。”“这倒是个办法,可是谁开呀?”“我开。”“你开,你能开了吗?”“可以学嘛。”“你老了还能学会?眼看四十岁的人了。”“我就不信学不会,他们开得快,咱开慢点嘛。”“你能启动车?动了手术的。”“这,唉!可以试试嘛。”“就这样决定,买下再说。”买拖拉机是定了,但是款从哪里弄?这不是小数目,万儿八千元。家里分文没有,怎能买?我苦苦思索,总是想不来办法。这么大数字只有贷款,从哪儿贷?谁敢贷?这不全成了一句空话,想多少天也无法下手。后来妹妹给我出了个主意:我表兄弟结了婚,他丈人管信贷社,是不是求求他。对,试试看。
  妹妹婆家在一个村,比我家富裕些,平时孩子们缺钱实在没有地方可去,那就只有我妹妹了。这几年来孩子姑姑家成了三个孩子的小银行,一旦转不开就打发到姑姑家,不是找姑姑就是找姑父,姑父脾气不好,但心眼很好,从来没有对拿钱讨厌过,只要孩子们去就给,如果家里没有出去借上也给,总没有让孩子们失望过。可这是买拖拉机,钱数太大,不贷款是不行的,前些年连个贷款的地方都没有,好容易有了这个地方,还是试一试。我第二天就找到那位亲戚,说明了来意。“我来是想贷点款。”“坐,坐下来说。”他收了还在办工的单据,摆开了小凳子,又是拿茶杯,又是拿茶壶,一个人忙活开了。茶沏好,一杯一杯地倒上,然后坐下来听我说。“家里有三个孩子念书,由于我病了多年,经济很困难,可是孩子念书都可以,大孩子写作目前来说特别好,是个人才,凭种庄稼是养不了他们。天一早,什么收益都不行,经济老是翻不过来,借钱不好借。我想只有贷点款,买一台拖拉机,如果没钱了,往城里送一车沙就是钱,这样孩子上学就有了保障。前几年想贷咱没有关系,也没有人敢贷给咱,因此我才找到这儿来。”“你买拖拉机倒是个好事,可是安排不好了就成了坏事。我提醒你一点,这几年是买车的都没挣了钱,你自己考虑好。”“没问题,我看见人家往城里送沙可以,我才想买四轮。”“那就好,我给你贷,只要孩子念书行,我扶持,穷是暂时的,以后你是会富起来,人就是芨芨草嘛,现在最穷,将来最富,只要孩子们有志气,将来必能成才。”
  拖拉机买回来我什么都不懂,也不会开,开始慢慢学开车,别人见了也挺稀罕,“你这么大了,也能学会开车,真是老马学穿。”不管怎样总是能拉沙了,开始不熟练,不敢进城,就在村里跑短途,挣了二百多元,我心里很高兴。这一下总算有了钱,越干越有劲。一天吃罢早饭开车又准备拉沙,开着走了没多远,有个小土坡,车刚开到坡顶,迎面跑来一个小牛娃,挡住了去路,我急忙停车。坏啦,小牛娃站在车前,头一仰一动不动。我着了急,按了下喇叭,想吓唬一下牛娃,牛娃左右摆动了一下头,仍然没动。就在这时车开始向下滑动了,只听见有人在车后面说话:“唉,唉,车怎么往后倒?”回过头一看发现车后有人,使劲踩闸,怎么也踩不住,车一直往坡下滑,只见后边的人绊倒摩托车跳到路边。我毫无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车轮上了摩托车,到了坡底车总算停了。原来从家开到这儿还没有打上气,所以闸踩不住。停住车我赶快看摩托,问题不大,只是两个尾灯被碾破,一个灯几块钱,有十几元就解决问题,通过协商给人家修一下就行。第二天摩托放上拖拉机,我开着拉到万安镇去修,要去修理的这一家人不在,无法修理,车主人提出让另一家修理店去修。这个修理主人我不认识,我也不同意,车主推上摩托,让那位修理看了一下回来说:“得换一千二百元的东西。”怎么花这么多钱,都是哪里坏了?前面一个手指头大小坑,车架子扁了,前轮圈不圆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算下1200元。“车轮子到底压在什么地方了?是前轮子还是后轮子,怎么前后都有问题,我在车上看得清楚,车轮子上了档杆,把档杆压弯然后过去压着尾灯,尾灯上边的压弯,下边的蹭破,架子连漆皮都没有伤着,怎么能说架子扁了?”如果真压坏了花钱再多我都给人赔,损坏别人的东西,应该给人赔,这是合情合理的,可是你这好好的叫我赔,我不同意。再说咱们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不是你用我就是我用你,不要为这事伤了和气。你看孩子们念书要花好多钱,家里实在困难,没有钱,如果我钱多,多赔点也没关系。“你说得好听,没钱就不赔了?你看着办吧,愿意,掏1200;不愿意把车扣住!”“我说别把事情做绝了,我开车来是给你修车的。”这时我才明白,今天修车他家请来了这么多人,弟兄二个,亲戚四五个,是准备好的,修不了就扣车。凭他们人多势重,看起来好说是不行了,今天是非惹祸不可。“你看,你要是不修,把车先扣住。”当时我就火了:“合情合理地修,怎样都行;不合情不合理,坚决不修。要扣车?我告诉你,车是来给你修车的,如果你要是硬扣车,宁可打着回也不能让你扣,别说你们人多。别把事做得太过分,要不你们就试试。”这番话起到了作用,避免了一场打。回到村里通过人说合赔了三百元,了结了事情。
  唉,真倒霉,刚开始就出了事,挣了二百五。赔了三百,真是没办法。此后众人又议论开了:赶快把车卖了吧,就没那技术。有的说再出个事连车都要赔进去。有的说你看吧,看他一生倒霉吧。有的说,唉,绳子拣细处断,没有钱再给人赔个钱。有的说人越有钱越抠,窗子门里都进。说什么的都有,我没有信心开车了。停了几天,一位同行见了我和我拉闲话:“我不是怕你倒霉,我总觉得你买车不沾光,不如你本本分分地干活保险。你这样干下去到末更倒霉,还不如现在。人常说东西能烂了话烂不了,咱的话在,你以后看。”他们说的话我都理解,是怕我以后再出事,出了小事不要紧,出了大事一切都完了。这可有什么办法,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现在是借不来钱,孩子要上学,车不开是不行,小心点就是了。
  通过再三考虑,我还是决定开车,就这样干了一段,总算挣到了一部分钱,解决了孩子们的念书问题。这次出事之后,众人对我的评论很明显,只怕以后再出大事,那后果更不堪设想。我知道我以后的处境,可是不开车是不行的,如果不开车这三个孩子的用费哪里来,指望种庄稼是万万不行的。出事吗?那还不是人为的,小心点不就没事了。车一定得开,以后跑慢点别和别人抢,下坡挂低档,上坡挂低档,觉得四档在坡里拉不上去,就挂三档,觉得挂三档拉不上去就挂二档,跑慢点就行。我每次小心翼翼,不能叫出事,出了事一切都失败,必须得成功。一定得坚持下去。必须让孩子们上大学,只要孩子们能上大学,我不惜一切代价。不管怎样,小心为妙,这是成功的基础。
  就这样开了九个月,总之是比以前熟练了一点,胆子也稍微大了些。一次,有人说需要一车石子,拉石子跑得远。远就远吧,心里也不胆怯了。就答应了。到了城里把沙子卸下,过来一个陌生人:“师傅,车去哪儿?”说着就跑过来挡住车。“你想干什么?”“我买了十几卷雨筚(方言,用长秆高粱串成,晾晒柿饼等使用),看能不能捎上?”“你是哪儿?”“我是北边一个村子。”我一想那正好,拉石子就到北边去,顺便给他捎上,就答应了。装车时车斗短,雨筚长,他们把雨筚平装在车子里。我一看,那不行,平装了,雨筚一半在车子里,一半担在空里。“把雨筚往上装。”“上装不行呀,前边有架子,抄得那么高,人怎样坐哩,还有,车子有烟。”“不行,还是朝上放。”“你看你这人,只有十几卷雨筚有哪一点分量,怎样装不一样。”我一想,是啊,几卷雨筚是没几斤重,随便装吧。装好了就开车直奔拉石子的地方,一路上一切都很顺利,再四五里地就到地方了。就在这时,对面过来一辆汽车,前边还有一个妇女带着闺女。我脑子里盘算着,得超过这位妇女,超过之后正好和汽车相遇,要想超过妇女我不能减速,一切都很顺利,按判断都达到目的。车过妇女时雨筚后面长,我怕雨筚伤着妇女,车绕过妇女时离她远一点,绕过人又要避车,把车又朝路边靠近,车避过去了。突然,车头自己摆动,下边是一米多深的沟,我抓紧方向盘猛地往回打,车头又自动摆过去,我还要动方向盘,车头又朝相反的方向摆回来,一下子行在当路上。我一看车不由人,急忙踩闸,脚刚抬起,车咔嚓横在路上猛地停下。车一停一下子把人往前送,一弯腰,脚下又踩到油门,一下子把油门加到极点,机头冒出了大量的黑烟,车头又开始向前走。前边是深沟,我急忙又动方向盘,心一急全都忘了,也不知道踩闸了,车头直朝前走,一下子下了路。车上的两个人一个年轻,看着事情不好,跳下了车;另一个无法跳车,只有听天由命。路是个斜坡,车下去,朝一边倾斜,车头一个劲地往前拉,最后一下子栽到地下。车不动了,可是已经朝一边倾倒。由于车头猛停,一下子把我的脚滑下铁板,铁板压住了脚。坏啦,这要切断的!说时迟那时陕,猛地抽出了脚,算是没有让车切断。车斗高,一下斜坡,朝斜坡倒下来,把上边坐的人摔了一丈多远。车子在上面滑下来正好顶住了车斗,使车没有翻过去,只是雨筚散了一地。幸好车没翻过来,如果车翻过来非压死我不可。
  摔下车的人一看,见我还在车上,两个人连忙跑过来。真吓坏了,扶着下车手还打着哆嗦。“要紧吗?要紧吗?”两人急得问,我说不要紧。“没有伤着吧?”“没有,就是脚和腿有点疼。”“别怕,坐在这休息一会,别管这事了,我处理,别怕。”我也真懵了,什么也管不了,只好坐在那喘气。天还没有黑下来,正赶上农民地里收工,围观了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其中有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车上坐的那个年龄大点的胖子,一边给年轻人让烟,一边说:“父老兄弟们帮帮忙,看在咱邻村份上,把车拉上来。”年轻人纷纷下手开始推拖拉机,怎么也推不动。有人建议,先把车分开,那就好推了。但车头和车斗在一起相咬着,就是挪不动。没办法,人都走了,天也黑了,这可怎么办?“不要急,不要你操心,全听我的,你只管休息。这村里我有熟人,我去找一下,实在不行,叫来一辆车拉一下,你等会儿。”又饿又怕,觉得浑身发凉。等了没多久,只见村里有车灯照来,是拖拉机,上面坐着七八个年轻人。年轻人扑扑通通都跳下来,先把绳子挂在车斗上,车一拉,销子动了,把销子取出来。车再使劲,把车斗一下子拉上了路。车头没法上,七八个人把车头往下拉,怎么也拉不动,最后还是用车往前拉,拉平了才停住。
  车上来了,一个车灯打破了,前壳挤了回去,那胖子说试试能不能开动。车响了,冒出了黑烟,还能开。还有一个灯没有破,看能不能发光,开关一开,亮了。可以,一只灯就行。胖子开着车上了路,把车斗挂好。“师傅,原来你也会开车。”那个胖子说开得不好,开过几天。“真感谢你了师傅,多亏你帮忙。”“没什么,咱们都是受苦人嘛。刚才是怎么啦?”“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车头自己摆,不能由人了。我开车时间不长,也是才开始,没有经验。”“你今年多大了?”“四十来岁。”“你这么大年纪还学开车,那不是好玩意。”“唉,没办法,三个孩子念书没钱,种庄稼是养不了的,没办法才开车。”“那今晚别回去了,在这儿住上一夜再回。”“不行,不回去孩子他妈不放心,会到处找的。可我拉石子她不知道,从哪去找呢。”“你能开回去吗?”“能开,我慢慢走。”“小心点,开慢些,觉得不行就回来。”“听见啦,我走啦。”“以后见。”
  回到村口,见有手电筒的光,听见有人在叫,是孩子母亲站在村口等我,心里不知有多着急。我停住车。“怎么啦,才回来?”“翻车了。”“回吧,车坏了不要紧,只要人好着就行,车坏了咱还能修,回吧。”回到家已是夜里十二点。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一站站不起来,脚疼得很厉害,这才发现脚上的筋全不合槽了。好几天我都没修车,连看也不能看,脑子里不时出现翻车的情景,真是叫人害怕。车是没有翻过来,翻过来早就没有我这条命了。这就是众人所料:看他以后更倒霉。几天来,我一直在想翻车的原因,为什么能翻车,始终是个谜,我解不开。有时黑夜睡下还在想,最后终于想通了,雨筚虽轻,但长,长出车的一半,路上要闪,往后一闪,前车不吃劲;左右一摆,前车就摆,后边右摆前边就要朝左摆,因为有巧力,这就是原因。唉,这是意外。没想到,没经验,不管什么时候装车,前边必须得重。要压住,车就不会出现这种事。清楚了原因,不是开车的问题,我又胆大了,重新修了车跑起来。
  不跑不行啊,大孩子快要上大学了,二孩子又上了高中,尽管跑车还跟不上用钱。一天,父亲跑过来和我坐了一会儿。父亲劝我:“我看叫他们三个停上一个比较好,供上两个就行,这样多一个劳力,你也轻快些,三个人花钱你经济实在太紧。你才动了手术,好容易病好了,可别再累下病,那可就全完了。当然我希望孩子都能成才,但你的条件太差。我知道你性格要强,但总得先保住本儿才是。我是为了你才说这话。”父亲说的一番话很有道理,可是叫谁停下?让大孩子停吧,快要考大学了,已到了这步从我内心里是过不去;下边这两个还小,回来帮不了大忙,只有等大孩子考了再说。如果考不上,那他回来也无怨。走着看吧。“唉,这就苦了你一个人了。”“别担心,我会照管好自己的。”父亲叹着气走了。
  记得一次孩子母亲病得很重,家里只有一元贰角钱,无法看病。孩子母亲的两个姐姐来看妹妹,进门一看这家哪像个家,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三间破烂房,家里摆着一件件一堆堆烂东西,全是些废品。人瘦得不像个人样,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这还是个家吗?两个姐姐看着妹妹很可怜,都是活儿苦累成这样的,地里要干活,家里活也不少,做饭还靠她,非把这个人累死不可。“不行停上一个,家里活也轻些,少一个花钱的多一个挣钱的慢慢就不穷了。”我没有回答,孩子母亲说了一声:“都学得不错,让谁停呢。”“唉,没办法,我们都替你这家熬煎。”想到父亲又跟我说过这番话,难道真是我错了?不,我没错,不能为这一时穷而误了孩子的一生。我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让孩子考大学,必须得开车,要过这个难关。
  开车送沙,活儿也是挺累人的,跑一趟得用三个半钟头,每天跑几趟就得十几个钟头。装了车,开车,停住车,就卸沙,卸了沙又开车,回来又要装,每天时间很紧张,吃饭都不敢多耽误,得边开车边吃馍。我一个动了手术的人,身体总是没那么结实,活重了顶不下来。装车是最重的活,我_个人实在太累,还得叫孩子母亲和我装车。两个人顶不住人家一个,条件有限,干多少算多少。一个初中生,两个高中生,花钱太多,时常给孩子拿不上钱。开车要用油,油钱很贵,都是欠账。工程队经常给不了钱,学校要用钱,油欠账要钱,拖拉机要缴费。缴了这样,又要那样,如果没有就扣车,真是难活呀。收费的部门越来越多,运管要费,交通要费,工商局要费,公安局要费,农具局要费,真是五花八门,各个部门都要向车主伸手,动不动就扣车。不管你能挣多少钱,不管你干了几天活,没缴费就罚款。罚十元没有就是五十元,五十元没有就是一百,开车的真是没法活了。不缴费是跑不成,到处都有卡子,缴了费没活干,有一点活还不够上税。税一上就是一年,一年要几千呀。不上税连门都出不了,这村要到那村去,就是想拉点茅粪,上路卖自己种的菜都不能去。四轮三轮,不管你是干啥的,出门就是钱。农民现在朝机械化发展,大部分人家已没牲口,就是靠三四轮种庄稼,可现在机械不能出门了,还不如以前的牲口,牲口还能在路上随便走,又没有人挡,又没有人要钱,真是自由自在。可四轮就不同啦,不缴费是不能在路上跑。刚过年,孩子开学要学费生活费,四轮也要上税,该顾哪一头?我心里盘算着,不行,让孩子把学费推一推,先把四轮养路税上了,如果车跑不成,一切都完了。因此,给三个孩子先挪了一些马上要花的钱,把税上了一部分,欠了一部分,赶快跑四轮。
  工程队先给一部分油钱,只能转开,但没有多余的钱,还是给孩子拿不上,交不了学费。三个孩子你要这样,他要那样,有时给私人干点活,那一点现钱还不够开资。二孩子回来都几次了,学校里要学费,学生全交完了,就剩他一个人了。刚挣下一点现款,这就能给孩子学费,没想到路上遇上了停车牌。把车停下来,以为是查养路费,万万没想到是工商营业费。“什么费?”“工商营业费。”“怎么就没听说过?”“别啰嗦,有没有,没有把车开进去。”“等等,上养路税这个理还能说过去,车在路上跑,上税是要修路,你们工商局怎么也问四轮要费。”“别啰嗦,开进去,你不开我就叫人开进去。”唉,没办法,掏吧。“多少钱?”“二百五。”一年二百多!我瞪起了眼睛,身上只有八十来块钱。“师傅,我先上半年怎么样?”“没那规定,上就是一年。”没办法,我到处借钱借不来,找熟人去说一说也找不下,一连几天把我急得团团转。孩子还要学费,就这点现款,还不够交费。最后还是工商局门口一个好心人,说给我跑一下。见了之后有缓和,交一百五十元。这钱还是不够,那个好心人给我说想办法借点,车就开走了。我想办法总算凑够营业费,可是把我的活儿丢了。人家工程不能停,车一连扣了好几天,工程队找别人拉沙子了。
  二孩子又回来了,“爸爸,学费实在不能靠啦。”“还得停几天。”“怎么还得停几天,上次不就说停几天,又是停几天,学校把老师的工资都扣啦。”“什么?把老师的工资都扣啦,就为咱的学费没有交?老师没训你?”“没,老师说月底拿来就行。”可是把人家的工资都扣了,还能等吗?“唉,你不知道,前几天我准备了一部分钱,没想车被扣了,一下子停了几天,还不够费呢。现在连活都没了,别说挣钱!老师的工资已经扣啦,咱可得想办法。”
  孩子走后,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因为咱的学费把人家老师的工资给扣了,真对不起这位老师。老师为了学生,什么屈都能受,倒没逼孩子回家拿学费,那还不是这位老师心肠好嘛,总是知道家穷拿不来,可怜孩子,才没逼他。老师受的委屈我心里很明白,直到现在,只要提工资的事我心里就感到内疚。真对不起这位老师,这才是一位真正高尚的老师,才是一位真正受人尊敬的老师,把学生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这位我不知道名字的老师,我永远会尊敬你,我永远会让孩子记住你扣工资受的委屈,我诚恳地告诉你,你永远是我最尊敬的人……附:
  1997年,父亲到省城看我,当时我在某报社工作,版上有“家长手记”栏目。报社一个领导问父亲:能否写个稿件,谈谈自己作为底层农民培养出三个大学生的经历和感受。父亲推辞说自己没有文化,不会写。1998年春节,我回老家,母亲拿出厚厚五个本子,全部写满了字,说我父亲给报社写了稿子。我看了看,大约不到十万字。我很吃惊,又很尴尬:父亲竟然不知道报社领导只是让他写千字的稿件。
  现在,我们弟兄三个都已上班,我在省城工作,二弟在国外做企业副经理,三弟在北京某机关供职。
  此篇选出的是第四本其中一部分,为了便于阅读,文中错别字已经做了改动。
  ——杨东杰
  
  责任编辑 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