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缘起
赵瑜的长篇报告文学《寻找巴金的黛莉》在《中国作家》发表后,又获该刊文学大奖和徐迟报告文学奖,各媒体隆重推荐,评论界多有褒扬,成为2010年中国文坛一桩耀亮新景观。作为该作品采访阶段的参与者之一,赵瑜在作品中多处提及我名,对我的一点帮助表达谢意,文辞多有嘉勉。自觉受之有愧,对赵瑜兄的文德和诚挚感佩有加,不由得想写些文字出来。
《寻找巴金的黛莉》,以全新的理念、全新的文学构架和老到的艺术手法,精湛的语言,拓开了纪实文学创作的新领域和新模式。
赵瑜在古旧市场收集到巴金给赵黛莉的七封老信件,决定采写《寻找巴金的黛莉》过程,极其曲折艰难,以至颇富传奇色彩。而我在受托帮助赵瑜寻找宁武赵氏传人的初期,也同样不顺畅。
2008年春节前,突然接到山西作协张发电话,问我是否认识赵瑜。赵瑜的大名我当然熟知,但彼此却无往返。张发说明赵瑜已经收集到巴金写给赵黛莉的七封老信件,而赵黛莉竟是我们宁武女子,托我在宁武寻找赵黛莉的踪迹,我不禁大受感动。小而偏僻的宁武县城,在我的同城乡亲中,居然会出现一位与中国文学巨匠巴金先生有多封书信往还的女中杰人,这真太不可思议,太令人振奋了。
于是,我欣然答复张发:我是宁武城内人,对赵家不仅知道,而且是同住在头百户街上的邻居,两家大门相隔两座院落。对于帮忙查访一事,当然无甚难处。张发便嘱我先行查找,有线索时他和赵瑜将亲来宁武采访。
二、最初查询的困难
最初的查询相当不顺利。
现在的年轻人,对往昔政治大风暴中灰飞烟灭的赵家一无所知,即使宁武的中青年主管领导和相关档案文史部门,对此也知之了了。当我把查找范围转向五六十岁与我同龄的人时,他们仅仅听说过赵家是宁武民国年间的大富户,但对于赵家后人情况,却无可奉告。于是,我把查访对象的年龄范围,扩大上升到七八十岁的老者,这些人对赵家当年的盛况和赵家老宅九进院的豪华多有记忆。然而,当问到赵家传人和后代情况时,却依然是摇头者多。普遍认为早在1947年三查土改时,赵家人就全逃亡了,再没回来过;即便在宁武县内有后人,也分居在边远的山区小村里。个中原因,当然可以理解。因为,自从当地在1947年三查土改以来,历经建国后的三反、五反、镇反、反右、四清、文革,赵家人必是历次政治运动的斗争对象,即使没有身故,也早成为被人“不齿”的“黑类”人物了。有谁又会去关注他们的存亡呢?
需要到乡下去寻找,但已经退休的我,无职无权,到哪里去找前往的车子?有熟人提示我:“你不是主编过县志吗?你本人就应该知道赵家情况,何必舍近求远?”还有人质问我:“你县志里怎么没有把赵家写进去?”这话是将了我一军,但事有原委。
我的确主编过1984年的亘古第一部《宁武县志》,县志中没有对赵家的相关记载也是事实。主要的原因是:赵家是土改时划定的大地主,除有一名并未被官方确认的抗日英雄赵廷玉外,赵家其余人等均被破产地主的重帽压着,有的是国民党将领,有的是汉奸;有的被镇压,有的被管制改造,即便有个别知情的赵家后代,也因家庭“黑史”而低头默言。连同我自己在内的相当多人已成惊弓之鸟,避之唯恐不及,又有谁愿在赵家问题上引火烧身?凡人编县志,则要遵守“褒扬正面为主,主写当代”、“宁缺毋滥”等原则规定。这样,对赵家家族史的征集既被忽略,更不消说编写入志了。
三、母亲竟是知情人
眼看张发的托付失落在即,赵瑜的查访将被泡汤,我自己亦因无能为力而深感愧疚之际,却不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知情者就在我身边。她就是我八十七岁的老母亲。
那天,我去看望母亲,和她说起赵家的事。我说:有一个叫巴金的大作家和赵家女子在日本人打进宁武前通过多次信,现在有个叫赵瑜的作家托我查访这位女子的下落。老母亲年事虽高,却是思维清晰,记忆颇好。她略作回忆,便说出了如下情况:
抗战爆发前,母亲刘改林只有十四五岁,她表姐的姑姑在赵家当女佣,就住在赵家九进院里。她和表姐常到九进院看望姑姑。母亲记得,九进院的过厅里有个大穿衣镜,能把对面的东西照得一清二楚。她和表姐对着镜子照,还以为那镜子里面还有一个大房间呢!赵家人口很多,她认识赵家的闺女们,有金兰、玉兰、巧生、梅生,都是念过书的,穿着阔气讲究又时尚。母亲比她们小两三岁,都是一个街上的邻居,常在一起玩耍。但人家是大户人家,母亲家是城镇贫民,玩耍也有距离,不是很亲近的。对于赵黛莉,母亲当然没有听说过。不过,母亲却提供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赵家在老宅院还有人住着。这个人就是赵瑾。她说赵瑾和她岁数差不多,如果还健在,应当对赵家的事比较清楚。
母亲的回忆使我欣喜万分。
我立即在2008年春节前,到破败的九进院去寻访赵瑾先生。
这座九进院是宁武城内保留至今的最古老的清代建筑,以九座串联在一起的院落构成一个家族的群居体系,各院落以廊道通联。朝南第一进院有高台阶露明柱大门,有门鼓;朝北第九进院有后门,有门神和砖雕仿真土地庙,同样有门鼓。前门已改造,后门至今保存基本完好。
北门里保存至今的第七、第八、第九进院联成一体,以月亮门相隔连通,基本保持原貌,赵瑾就住在第八进院的一间小房里。看样子,这是当年仆人们居住着看守门户的耳房。除南大门里已经改造过的第一、第二两进院外,其余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四座院落,均已与主体分离,破败不堪,面目全非。而环绕赵家九进院外的走道,则被其他民宅挤轧得仅可通行自行车,走道两边不是煤炭堆,就是垃圾和冻结的污水块。
我此番第一次到赵家,并没有见到赵瑾本人,而是他的儿子和媳妇。他们住在北大门里与大门正对的两间南房,从屋内简单的陈设可见,他们的生活很不宽裕。赵瑾的儿子在县营煤矿当工人,当我说明来意时,这位五旬左右的赵家后人,一屁股蹲在当地的火炉前,十分不情愿地对我说:“有什么可说的。赵家的人都在讨吃呢!”他避而不谈赵家的相关情况。由于我久已不在此街居住,他对我亦不甚了解。再者,既往频频来袭的政治运动,把赵氏家族已整得分崩离析,家人尽成惊弓之鸟。他们对赵家的过去唯恐避之不及,对一切查询均抱怀疑态度,又岂肯轻易扯谈?僵持中,我说到了自己的家世,以及与他父亲的相知,小赵这才改变了抵触情绪。可惜,进一步的攀谈表明,小赵对自家家族的情况,也没有多少了解,外地赵氏族人的联系,也基本不相知。
小赵告诉我,他父亲赵瑾孤身一人,每天睡到中午起炕,没事就坐在大街路边上晒太阳,这阵子不知溜到哪里去了。我托他向赵瑾转告我的来意,说改日我再来拜访。隔一日,我再到赵家,在小赵处等了一个多小时,赵瑾才从街上回来。他不仅认识我,而且彼此相知较深。
四、见证赵瑜采访
诚如赵瑜在大作《寻找巴金的黛莉》中所说:“‘文革’中,文化人王树森也被打翻在地,恰恰和这位赵瑾混在一起拉板车,一块儿卖苦力,彼此竟是熟识的。那年头,当四周无人的时候,俩人私下里对混乱局面还悄悄发过牢骚,关系比较不错。如此说来,王树森当时接触了社会底层,今日尚能发挥作用。”
赵瑜的文字,让我想起了当年。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刚上师范学校的我,为解决学杂费用,利用假期,离家到阳方口打工,给人家做和泥搬砖的小工。和我在一起干苦力活的,正是赵瑾。在两个多月的相处中,我和赵瑾一起挑水、一起和泥、一起抱砖石,同住草棚,同吃窝头稀粥,朝夕相处,相濡以沫。我们的工头是当时县城的贫协主任;我家虽是贫农成分,但因父亲是曾加入过几个月且早已退出的国民党员,故也算是“有问题的家庭”;而赵瑾家却是大地主家庭后代。就在这种奇异组合中,十五六岁的我和长我二十岁的赵瑾,建立了同工苦力、患难与共的相互关系。到“文革”期间,我们还曾有过同样的携手。
所以,当赵瑾见到我时,言情不免有些激动。共患难的旧情,把我们间的距离很快拉近。他不无伤感地说:“树森,那时我们一起和泥抱砖头,现在你发达了,看我这熊样子。”我不便说明自己的窘境,在安慰他一番后,谈话转入正题。我粗略说明作家赵瑜寻找赵家女子一事,并强调此事与巴金有关。赵瑾是1949年以前的大学生,对巴金及其著作当然知情。但对于黛莉其人一无所知,说赵家没有一个叫此名字的女子。不过,当我们议及赵家的其他人事时,他却谈锋利落,记忆准确。尤其是他谈到有个赵家女子,念过书,不守家规,爱到处游逛,后来跑到外地,终身未嫁;我隐约觉得此女可能就是赵瑜寻找的对象!初次接谈虽然简单,但赵瑾对我毫无保留的坦诚,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诚如赵瑜书中所言:“出于对树森先生的信赖……”不错,正是当年同苦力、共患难的那段经历,确定了我和年迈谨慎的赵瑾间的互信。为此后赵瑜亲自来访,做了一个好的开端和前期情感准备。
我把初访结果电话告知张发,又和赵瑜通了话。赵瑜总是谦虚地称我“王老师”,我实不敢当。我说:“千万不可那样称呼。帮你完成采访是文友弟兄间应尽的情分。”
我们确定2009年春节后在宁武相见。
春节刚过,我在宁武城内迎来了赵瑜和张发。张发的弟弟,管涔山旅游局局长张琳为我们安排生活。采访之前,张发和赵瑜进一步说明来意和调研意向。赵瑜把抄录下来的七封信拿出来让我过目。张发说:“这七封信尚未公开,请你先睹为快。”于是,我成为最早接触并阅读巴金七封信件的幸运读者之一。
我粗略地看过那些用钢笔工整书写的信件,信中涉及了1936年前后的中国社会背景和文化旧事,使我耳目一新。当时,巴金的《家》已经面世,《春》正在付梓,《秋》正在创作中。信件给我的启示是:赵黛莉正是受了巴金小说的影响,最终走上了背离赵家,出走陕西,寻求革命道路的。文学作品对于那个时代青年思想解放和人生道路选择的影响力,令人震撼!
我深为巴老对于青年读者的关爱和指引所感动,更觉得帮赵瑜完成此次采访调研任务,义不容辞,意义不凡。敏感的张发还说:“看到了吧,第一封信具名是‘巴金’,后面则成了‘金’!”赵瑜幽默地微微点头。我们都为其中隐含着的那段可能的爱情故事而会心含笑。
当天下午,我们相率前往九进院,拜访赵瑾老人。我事先打过招呼,他一个人在那间陋室里等待着我们。大约只有八九平方米的小房间黑暗阴冷,灶内无火,一个小铁炉坐在当地。赵瑾给我们让座,但除了两个小破凳,就是土炕炕沿。采访开始,赵瑜主问,张发协助,我带了小笔记本作记录,并不时从地上铲+Eduyl6PMG94rmFh9vWvig==煤核加火升温。虽然没有灯光,但借着昏暗的炉火,我还是尽量完整地把赵瑜所问和赵瑾所答,作了笔记。有关采访细节,赵瑜作品中已有详载,此不赘述。
这次采访,尽管没有搞清赵黛莉其人的来龙去脉,但赵瑾先生对太原坡子街20号往事的清晰记忆,对抗日英雄赵廷玉和赵家其他相关人事的追忆,无疑对赵瑜后期的写作极有功用。事实上,赵瑾所述之事,在《寻找巴金的黛莉》中,均有反映。赵瑾对黛莉虽然不知,但他谈到当年赵家有个爱读书的赵梅生,家里人管不住,老在外面跑,后来就跑到陕西“流浪、游荡”去了。至于其下落,家里长辈当时不让问,也未寻找,至今不知所终。赵瑜后来的深入调研,确认赵黛莉就是赵梅生。“跑到陕西去”这一线索确实无误。
在听过这段回忆后,赵瑜对这一信息极为关注,作了反复的问询。
采访最重要的收获,莫过于得到《山西宁武赵氏家族成员谱》。赵瑜在《寻找巴金的黛莉》中说:“出于对树森的信任,赵老特许我们上街复印此件。张发兄、树森和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一趟宁武冰雪路,没有白来,最是关键。”赵瑜是一个十分精细执著的文化人,他不仅打发我替他上街复印了赵氏族谱,连同我所作的笔记也一并复印。还把从老式衣柜里搜寻到的一封赵家后人赵霭龄给他的十一叔赵瑾的来信复印了去。
宁武之行,赵瑜颇为满意,他在书中说:“连日来,那么多谜团,那么多问题,那么多要紧事,不消一个时辰,全弄得清清楚楚了。”是的,尽管要寻找的赵黛莉尚未确定,但相关的线索已经显露端倪,赵瑜看到了曙光。
宁武采访告一段落,赵瑜说他将前往西安和北京作进一步的寻访。临行前,重感情的赵瑜特地上街给赵瑾老人买礼品。他知道老人爱抽烟,花五百多元买了十条香烟,还大包小包买了好几盒糕点饮料之类。亲自送到赵瑾家,又给赵瑾留下几百元现金。礼品满满堆下赵瑾小屋半炕,老人感激不尽。是啊,作家对于养育我们的衣食父母是应该有这份亲情孝意的。启程在即,赵瑜从他的自驾车里取来他的新作《晋人援蜀记》,一条大中华,两瓶好酒,作为纪念送我;我亦将刚刚出厂的《王树森作品大系》第一册分送给他和张发。张发送我一句话:“树森也能就此搞出一个副产品了。”今作本文,当是对张发先生嘱咐的一个回应。
我为赵兄的成就和成功而鼓舞,为当代中国文坛上诞生了这样一部杰作《寻找巴金的黛莉》而欢欣。是真高兴,因为这是我们大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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