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隐秘的成长
我对女人的声音有狂热的占有欲望,一直延续到现在。这源自一台旧收音机。
我喜欢听那旧收音机,抱着它睡觉,它唱戏,我便也跟着唱,痴痴地。吃饭时也惦念着,吃一口饭跟着唱一句,母亲有时候会厌烦我,嫌弃我吃得慢,又或者嫌我不专心饭菜掉在地上,过来用力打我一巴掌,我仍旧不理会,继续吃一口唱一句,调皮着。
我还用收音机吓唬邻居家里的一只狗。我经过反复测试,发现,那只狗是不喜欢听戏曲的。那只狗腿瘸了,走起路来很难看,它热爱在我家的一棵槐树下面尿尿,这让我很是不满。我猫在门口,等它。那真是惊险又无聊的过程,等到它进来,我却突然打开收音机,很大很大的声音,是啊啊啊地哭戏,吓得那只狗汪汪两声,败阵而去。
我则站在那棵槐树下面,尿完尿,把滋到手上的尿液擦在肚子上,高兴地出门,找小伙伴们炫耀去了。
久了,入夜,我总是抱着收音机才能睡着,有时候半夜醒来,听到一个声音奇怪的人讲一些神啊鬼啊,便有些害怕,紧张地坐起来,把收音机关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无线电技术并不发达,所以,经常在半夜时分能听到台湾的电台。那些人说话的节奏慢而软,像我们后街里要饭的聋子,他听不到别人说话,不管主人家对他大声喊什么,他都会端着一个豁口的瓷碗慢慢地说: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我吧。
我在无数个深夜里留恋这湿润而陌生的声音。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刻度,在那个电台的节目里,竟然播放一些结婚常识。那个女声不止一次地重复到“女人的乳房”,乳房,这个棉花一样白的词语将我的性别唤醒。差不多,在那个女人的声音里,我想到了邻居的姐姐,或者在后街的电影布上看到的女特务的大腿。
我记下了收音机里每一个刻度会说些什么,有一个模糊的刻度,在数字七和八之间,放在那里,到了深夜,便会出现让我心动的台湾女声。
我有的是耐心,吃过饭便躲藏起来,不理会小伙伴们的喊叫,忠贞地在一个又一个声音前盼望。新闻之后是评书,评书之后是科学种植,自然,也还有戏曲选段、老年运动项目介绍,还有将近二十分钟的广播扫盲教学内容。一直到星子稀少、众人皆眠的十二点钟,那个女人的声音才会突然钻出来。她记忆力真好,总会接着上一次讲的内容,有时候,她还会用大量的形容来说明男人和女人相互融化的姿势。我朦胧中知道,这个女人是在讲我在玉米地里看到张三哥和邻居李梅姐做的事情。那声音像河水一样流向我最隐秘的心灵,我仿佛要在田野里飞翔起来了。我在那声音里的河流里遇到了鱼和虾,还有茂盛的水草。甚至还遇到了班里的漂亮女生。总之,我在那声音里遇到了自己的欲望。
这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乡村少年的性教育史。我对这样的事情保持着自己的羞耻感,我觉得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在放学的时候去河里洗澡,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之后才开始和小朋友们玩耍。
有一次,我和后街的一个孩子扭打在了一起,一下闻到了他身体上难闻的气味,就知道,这个孩子,也一定用手摸了自己的下体。我们打累了,坐在地上用土坷垃相互袭击对方。忽然我停下来,问他,你听过半夜的收音机吗?
他一下愣在了那里,看着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就那样愣在我的记忆里,像一张黑白照片一样。我很得意,知道他并不像我那样聪明,在夜深的时候找到收音机的那个刻度,又仿佛自己独自占有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一样,觉得富有和骄傲。
我喜欢秋天的乡村世界,玉米长得高,像是有巨大的秘密需要这样的高度来隐藏。每一次走进玉米地,我都感觉迷失方向,那种躲避掉世界的孤独感有时也会变成快乐,让人怀念。
关于隐秘的成长,差不多像个洞隧。我的手伸进心灵里,永远不够长。是的,我不知道自己的成长有多少米的深渊。
乡村生活往我的心灵塞入太多无序的东西。我很庆幸我自己的每一天都活在认识自我的程序之中。
我和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偷了别人家的红薯和花生,回到家里就被母亲打了一顿。这让我知道,偷别人家的东西母亲会生气的。
我穿着新鞋子在水里跑,鞋子湿了以后,回到家里又挨了一顿揍。
我的童年在这些无序生活中来回冲撞,有时候是自然界惩罚了我,有时候是母亲惩罚我。我在这些碰撞中有了记忆。
我知道地里的一种野菜是有毒的,吃了嘴会肿胀起来;我知道鸟窝里可能盘着毒蛇;我知道邻居家里的公鸡被杀了以后还跳着跑了很长时间;我知道后街铁匠的儿子在结婚的当天晚上把新娘打昏了才做成好事;我知道下雨了桥子哥家的枣树会掉下一些枣子;我知道夏天的时候,地上的每一个洞都可能爬出一个知了;我知道大队里的喇叭筒一响准是村主任家里的猪跑丢了;我知道我和赵四儿一起扒掉寨外的小红的衣服是不对的;我知道后街里没有结婚就生了孩子的花朵姐姐最后寻了死。
所有我知道的这些信息在我的心灵里都扎了根,那些个大人们并不知道怎样区分这些信息先后的顺序。于是,就不管我们,让我们自己在内心里消化。
我很庆幸我生在我们那个民风淳朴的村庄,我很庆幸我的长辈们都安分守己。他们都善良本分,他们和一头驴子一起拉起犁铧耕地,他们和羊吃一样的野菜。他们给了我生命中最有营养的教育,让我知道,坚持,努力,认命。
二、死亡
我的一个邻居死了。
是个女孩,年纪还很小,但她得了奇怪的病,一直吐血。家里面给她刨了一棵最粗大的树,找木匠做了棺材放在院子里。我们这些个不懂事的孩子,总喜欢往那个棺材里躲藏。
冬天的晚上,我们几个孩子捉迷藏。月亮很高,风很大,我和赵四儿和国子和军停等人都在那个棺材里躲藏过。
那个棺材里真暖和啊,后来,我们竟然说出相同的评价。
可是,第二年,那个女孩就死了,棺材就被埋到北地里了。埋坟那天,我们这些个孩子很是害怕。母亲也陪着我睡几天,怕那棺材里的鬼魂来叫我们这些调皮的孩子。
那个时候乡下弥漫着对神鬼的信奉,说是,如果未成年的孩子死了,他的鬼魂会回来找他的玩伴。会在窗子外边不停地叫这些玩伴的名字,如果一答应,就会得同样的病死去。
因此,那些天里,我们这些小伙伴相互都不来往,甚至叫名字也不回答。
那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
而对我来说,则是一种异常恐惧的教育,母亲紧紧地抱着我的异常情形让我相信,半夜里一定会有鬼魂来拉我往黑暗中去。因此,那个时候的我就开始喜欢点着煤油灯睡觉。
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同班的一个胖子淹死了。
我们是在老师的带领下去玩的,游泳的时候,胖子一直不敢往水深的地方去。我还嘲笑干也的胆小,我和班里的几个男生都用污泥往他身上涂。我们在热闹地追逐嬉戏之后,才发现,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一开始也没有人在意,以为胖子穿上衣服回家找吃的去了。可是,当大家都穿好衣服,才发现,胖子的衣服在河边上,没有人动过。老师慌张地下河来回地蹚水,一会儿,有从地里干活回来的大人们参与进来搜救。终于被一个高个子的叔叔用腿蹚到了,抱到岸上,拼命地拍打,胖子已经死了。
他的脸很难看,像纸一样白。
我们全班同学的心里都被铺上了一层阴影,那是一次集体的死亡教育。
胖子坐在我的前面,我习惯从后面拍打他的肩膀。直到很多天以后,我从后面拍打胖子的时候,才知道,前面坐的同学是不可能变成胖子了。
乡下人对死的淡漠出乎人的意料。他们对无奈的事情从不做过多的纠缠,很快就会淡忘。
有一天,我路过胖子的家,听到胖子的爸爸在听收音机里戏词,一边听一边还跟着唱。我很气愤,心里想,这个胖子的爸爸,怎么能听戏呢。
从那个时候,我对死亡充满了恐惧。
原来以为,死亡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像解放军叔叔一样,死了以后可以被拍成电影,可以有一个非常威武的姿势。
胖子的死给了我很大教育,让我意识到,死亡是一种消失。不但是衣服、声音、思想的消失。甚至连那一份最亲密的关系也会消失。
我感到很无奈。
为了好好地活着,我有好长一阵子,不去游泳,不去麦地里放风筝。
我还下意识地把家里几本书中描写性生活的片断都撕掉,用火烧了。这是我个人历史上第一次自我反思。
我看着自己日益成长的身体,想起以往做的错事,我甚至担心会不会在明天的路上被一个藏在树上或者庙里的神秘人物抓走。
我那个时候喜欢躺在学校的操场上看云彩,我甚至发现,那云彩的面目相当狰狞。一匹马跑着跑着就变得面目狰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认为天上的乌云是妖怪,村子里老人的死亡或者一头牛的走失,都和天上的乌云有关。这样想着,突然就会看到云彩中有一只手伸向我,我吓得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世界多么寂静和沉默啊,我总是不大喜欢。
死亡给我的心灵涂了阴影。
原来,父亲和母亲骂我:再偷吃东西,就打死你,我根本就不在意,照旧和小伙伴们一起淘气。可是目睹了几桩死亡事件以后,当母亲无意中骂我同样的话,我就盯住母亲看上半天,觉得母亲陌生而令人厌恶。死亡,和乌云一样狰狞的事情,竟然就这样夹杂在亲情中间,让我难过。有一次,我做了错事,母亲用家里的扫帚打我,我站在那里不动,睁大了眼睛,对母亲说:我们学校里有一个老师,用尺子打学生的后脑勺一下,那个同学就死了。
我的母亲马上就站住了,她被我的话吓坏了,拿着扫帚愣在那里。她想不到,她的才十岁的儿子,会忽然说一句这样的话来吓她。
直到前年,我住进医院,我看着邻病床的人在早晨的时候开始死亡,抢救,战争一样的奔跑和响动。我终于知道,死亡有时候可以这样惊心动魄。
我看着那个人被护士们用被单盖上,被他的亲人们抬出病房。突然间出现幻觉,我看到我的少年时代,我站在那个河岸上,看到胖子被水一点一点淹没。
我平静地躺在了病床上,一只手用力地按住自己的心跳。
我心里想,身体的活着承载了太多的东西。不是执着在肉体上,也不是渴望能长寿一些,身体的活着,才能可能辨别气味和情绪,才有可能摆放时间和过往,才有可能清扫灰尘和悲伤。身体活着,有时候代表着一种思想正在继续生长,是绿的,是音乐流淌,灯光流淌,是我们可以牵住相好的人的手,向更远的地方奔跑。
那么多美好的词语,都存活在活着的区间里,所以,我要让自己的身体里充满了时间的印记,我要让时间的空间里飘荡着我的味道和气息,甚至我庸俗的现实境遇。
三、片断的自己
十六岁那年夏天,我光着脚在院子里行走,踩到一颗钉子。
钉子态度坚硬,刺穿了我的脚。母亲去地里施药,父亲出了远门,哥哥也在遥远的地方当兵,妹妹在邻居家里帮忙剥玉米。我坐在地上,看着血流出来,突然决定不哭,我用力地把钉子拔了出来。那枚钉子生了锈,拔出的时候钻心地疼,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测量过这一刻的疼痛,像一把盐突然放入嘴里,又或者是一种从高高的树上突然捧下来的晕眩,也有可能,是用拳头照一个人的眼睛猛力击打的晕眩。那疼痛的最后,是绝望,还有一些像要逃跑的孤独感,还有一丝丝发甜的腥味,最后又都融化了,成为一种巨大的安静。
在那个下午,时间像院子里一个破水缸一样,空洞而沉默,包括角落里的猪和羊,也受到惊吓一般,突然静止下来。
我想到了死,想到了一堵墙倒了,而一块砖头砸到了我的头上,大风吹起来,树剧烈摇动了一下,干枯的槐花被风吹落一地……是邻居赵四儿家里的狗把我弄醒了,它舔我的脸,大概是想告诉我赵四儿的一些好笑的事。血湿了地面,画了一个月亮的形状。
母亲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床上了。正是农忙时节,疲劳过度的母亲不愿意给我和妹妹做晚饭。她洗一把脸躺在床上就睡了。夜里的星星很大,我看我的课本,觉得很悲伤,我正等着死亡的来临。
天亮时,母亲发现了我的伤口,那伤口肿胀得厉害,脚底部也流了浓浓的血水。母亲表情阴郁,把我放到拉柴草的架子车上,像拉一头小猪一样地把我拉到了后街的诊所。
那个医生赞美我的坚强,并用酒精不停地擦拭我的伤口,就在我不注意的一瞬间,他突然把小剪刀塞进了我的伤口中,然后用力地铰开了我的脚板。铰开肉体的那一瞬间,我心灵里所有的恐惧都没有了,是的,心灵里那么多空气在那一瞬间被一声尖叫排泄了出去。叫完以后,我逐渐又回到自己,牙齿咬疼了嘴唇。
没有麻药,脚被剪刀铰开以后,我看到伤口处的红,尖叫过后,我有些缺氧,眼睛看得并不真切,那红像是一种果实,和残酷的疼痛相比较,我的想象总趋向于轻浮。
医生用一个镊子把伤口处的一些浓水挤了出来,他的手上沾满了我的血,他夸奖我,具体的内容已经模糊,只记得他夸奖我,那话像是止痛药,一瞬间的虚荣稀释了疼痛,蚂蚁向内心的其他地方游走,焦虑渐渐被白纱布包裹,成为再也看不见的秘密。
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静静地躺在了院子里,尽管我反复地回忆那粒钉子被我拔掉的过程,但是,疼痛仍然离我越来越远。时间像两只耐心极好的蚂蚁,将我的疼痛一点点地运向未知的世界里。
我开始回忆在被钉子扎到之前的路线,我甚至埋怨起邻居家里的一头猪来。我想起来了,是邻居家的一头猪来吃我们晒在砖垒上的玉米,我奋起追逐才踩在了那个有钉子的旧木椽上。我甚至还想到了前些天的一只老鼠,母亲正是因看到了老鼠,才决定把那些玉米摊在院子里晒一下的。我还想到我的书包里的一只圆珠笔坏了,家里的一棵榆树生了虫子,邻居辛勤哥来我家里挑水了,等等,这些细节都直接或间接地作用了我那天的行走路线,都决定了我的受伤。
那些天,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但又对以前很明白的事情迷糊起来。
那些天,母亲越是对我好,我就越是不愿意接受,我的坚强让母亲确信,我已经不是她以前的那个处处要她保护的孩子了,我已经长成和她差不多高低的男子汉了。
在那之前,我一直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我时常过分地保护自己。因为胆子小,我经常让人笑话。可是,在那之后,我极少再掉眼泪,变得出乎自己意料的坚强。
我是晚熟的,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才开始真正地喜欢女性。
我喜欢上了历史老师。只要是看到她,我就会跟着她走好长一阵子。没有任何目的地跟随,仿佛是抓住了一根绳子,必须跟着她走。
班里的高个子男生们已经开始给女生们写情书了。
还有个别的男生偷偷地在他们喜欢的女生日记里写字。一个大个子男生就发现了一个秘密,他喜欢的那个女生的日记里,老是写我的名字。他有些气愤,本来不打算对我讲的。但他观察了我一阵子,发现我的确不知道,就告诉了我。
他的话太像班里流传的《故事会》了,我第一反应是:他说笑话骗我呢。可是,他认真地把我叫出教室,悲伤地说,他喜欢那个女生,结果却在她的日记里发现我的名字。这是个打击。他反复地重复这句话:打击,你知道吗,打击。他的表情让我感到奇怪,仿佛是我的拳头击中了他。这和我真的没有关系的。
但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有价值。这种存在感影响到我以后的人生。原来,我除了活在自己的路线上,还活在另一个女生的日记本里。
那个女生总是文静静的,模样还算周整。我开始注意她,发现,她并没有对我太在意,相反,她对班长倒是百般地讨好和依恋。一直到高中毕业,我们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一直怀疑那个高个子男生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因为,多年后的一天,旧同学聚会,一个资深的美女充任我们回忆旧时模样的评论员,她对我的评价是:那个时候根本不可能有女生会喜欢你。
我交的朋友不多。少年时一路走来的朋友少而又少。张加凯算是较久的一个。
那一年,我们俩念高三,跑到山东曹县去复读。那时候他大我几岁,自作主张地往一个老师家里送了礼,便不再交学费。
我们两个插在一个应届生的班里,下课了,我们两个自顾地说话,惹得那些应届生们羡慕。
有一个爱穿红裤子的奶油男生,常跑到张加凯那里借烟抽,然后就说起胆子最大的事情。那是个家境较好的孩子,说他胆子最大的事情是跑到一家高档饭店里吃一大堆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上卫生间偷偷地换衣服溜出来。
他说得很诱人,于是,我们三个人便一起决定这样做,结果惨败。
我们三个被那些服务员一阵嘲笑和辱骂,自然,兜里的钱财也都掏空了才被放出来。
自从那次比赛胆子大之后,我们三个碰到一起便哈哈大笑。
我们不交学费的事情,终是被学校发现了。教务处下令到各班里去清查学生。那个收了我们礼品的班主任提前告知我们,要我们先逃课两天,避开学校的检查。
两天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情,我们跑到那个县工人文化馆里下象棋,打乒乓球。最后,大约那个班主任还是把我们送给他的酒和烟都用完了,对我们两个终于厌倦,他出面把我们赶出了那所学校。
我跑到县城西边的三中去复读,张加凯不知又给哪位老师送了礼,依旧插在别的班里上学。我住进了三中的宿舍,张加凯却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每每周末,我便跑去找他,一起吃饭,然后找他熟悉的女生们给我们洗衣服。这一点我一直是疑惑的,张加凯模样和成绩一样中等,嘴巴也笨拙得厉害,却总能哄骗一两个女生到他的住处给他洗衣服。这件事在我的日记里多次出现,被我羡慕嫉妒和咒骂。
我在三中很孤独,那里学生擅长打架和下课以后对着陌生的女生吹口哨。即使我天天趴在桌子上睡觉,在那个班里仍然是数一数二的。班里一个短头发的女生常常问我问题,有一次,我在学校路上遇到她,突然说,你帮我洗衣服行不。她有些惊讶,吓得跑了。
巧合的是,短发女生因为家里有事,请假多日未回到教室。荒唐的事情发生,班里有一个体育生喜欢那个短头发的女孩,他怀疑是我对女生示了好而把女生吓回了家。
显然他高估了我的情感杀伤力,他是个四肢发达的体育生。他带着他的一大帮师兄弟,把我约到校外的一个麦田里。
他们表情非常严肃,投入演出一场挑战的戏剧。暗恋的男生个子很高,他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胸部说:我们这里有一个江湖规矩,我们人多,不会欺负你一个人的,这样吧,三天以后,你找三个人,我们出三个人,我们打一架。
我差一点笑场,暗暗地出了一口气。我一路小跑地去找张加凯,去告诉他我悲惨的人生命运。
张加凯一听,有些义愤填膺,把手里的乒乓球给拍碎了,大骂着要替我出气。正当我感激不尽,把肝胆都掏出来与他共享的时候,他忽然又犹豫了,说,我们找不出三个人啊。要不,我们投降吧。
张加凯在校外住,经常遇到学生们聚众打架。他仿佛很熟悉那一套江湖规矩。他说,这里的人打架,如果不想打,可以买两盒烟给强势的一方,投降。我那个时候看多了武侠小说,虽然内功不厚,却一腔热血。我很鄙视张加凯的善变,对他说,人家都打到门上了,这个时候怎么能做缩头乌龟呢,不行,我单挑他们。
于是,在那个冬天的麦田里,我对他们说,我找不到三个人。要么你们出一个人和我单挑,要么,我就一个人对你们三个。
他们神情蔑视地看着我,派出一个小个子的男生和我打架。结果,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在金庸小说里学会的那些诗意的招数完全没有用处。两个回合下来,我摔在地上不动了。我挥着手说,停,我投降。
不知道是他们那些人根本就无心对付我,还是我喊的那一声“投降”太懦弱了,总之,我喊完以后,他们所有的人都笑得前合后仰。最后,他们同意了我的投降,条件是,我必须给他们买两盒好烟。
那是我第一次在成年以后,身体被征服。虽然,并不是面对日本人,也不是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但,我对自己的这样的背叛强烈不齿。我瞧不起我自己的同时,也瞧不起那些逼我投降的人。仿佛是他们,把我清白而骄傲的人性弄得弯曲了,失去了价值。
直到后来,那个女生回来了,那个故意找我打架的男生弄清了女生并没有和我有恋情,他向我道了歉。我仍然没原谅他,其实,我知道,我不是不原谅他,而是不能原谅自己。
成年后的某一天,我遇到张加凯,问他还记得在山东曹县和人家打架的事情吗?他已经忘记了。
我又给他重新讲了一遍,他哈哈地笑。他不相信我投降了,反复地问,你真的说“我投降”了吗。
我说是的,我说了。
他说,聪明,投降得对。
在我的内心里,我的投降是一个永远的隐痛,仿佛,我不应该是这样的人。我从那一次以后,就经常告诫自己:以后,我不会再做投降的事情。我逼着自己一步一步地往某个高度上渐进,也一定跟少年时代的这样一次屈服有关系。
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小县城,我记忆最深的是乡下。
我当时承包了一个乡镇的工作,我熟悉了一个村支书,他们家里养猪。很多头猪,一直哼哼着,很臭。我们说话的声音很大,但即使是这样,仍有一半的话语被猪听去了。通常是我说完了,那个支书仍然直直地看着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有一个正念大学的女儿,长相出奇的好。去得多了,会和她说几句话。
也不知说些什么,我那时候很有激情地写诗,好像还有一次拍了两棵树的照片给她。她很莫名地看着我,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两棵树啊。
我是那么好笑,在对方对我根本没有任何想法的时候,我就曲折地表达爱情了。我记得那个时候,除了喜欢她之外,我在那个县城还喜欢着另外的一个女人。我像是一个看花了眼的男孩,跑到每朵花的面前都想用手抚摸一下。
只是,这个村支书的女儿并没有听懂我曲折的表达,她把我的照片随手就放在院子里的一辆摩托车上,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地就回到了她的房间。
两天后,她竟然割腕自杀了。
当然是因为爱情。
她喜欢的一个男同学不喜欢他,仿佛一开始是喜欢的吧,后来不喜欢了。始乱终弃的那种,她死了以后我听说的,那个男孩子一开始是死缠烂打地追她的,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上班里的一个并不好看的女孩。
村支书哭着说,那一阵子,我家妮子天天给我要钱,都用来给那个男孩子买东西了,原来是讨好那男孩,结果还是没有成功,就想不开了。
我不知道那个女孩被埋到了村支书家的哪一块地里,我偷偷地把那张照片撕碎了,扔在了支书家的二楼。那个女孩子就住在二楼,她自始至终并没有认真看过我一眼。我却认真地喜欢上了她很久。
现在想来,仍然觉得无助和悲伤。
工作以后,每天晚上,我都会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发呆一会儿才走。
有一天,我正坐在我的办公桌边,看着窗子发呆。突然,邻居房间的一位女同事推门进来了,她看着我,愣了一会儿,忽然问我,你失恋了?
我摇摇头,说,没有。
她笑笑,就走了。
有时候,我的悲伤不是自己发现的,而是别人发现的。
刚到郑州的时候,我一个人生活,租住了一间不到十平米的郊区房子。
我的邻居是一个妓女,这是我后来才听别人说的,她房间里天天有不同的声响。我的房东是个胖女人,她爱吃枣子,说完一句话之后,会从嘴里吐出一枚枣核,总会让我想起金庸小说中的那个公孙止的老婆裘千尺。
我每天中午的时候在办公室的楼下买一份两块的卤面过生活,晚上回到家里用酒精炉煮方便面。
有一次,一个住得很近的女同事去找我借一本书,当时,我的房间里到处堆满了书,连床腿下垫的都是一本我认为写得不好的书。
女同事用大量的排比句和比喻来描述她有不错的家传厨艺,她的话诱惑了我。可是,当我们买回来生葱、姜、青椒、豆腐、菜花、鸡蛋时,她才发现,我只有一个煮面的锅。当同事放弃掉所有的幻想,只准备给我煮一碗面时,那酒精炉的火焰调到最大也不过是温吞的燃烧。
女同事,看着我在旁边直直地盯着锅的情形,竟然掉泪了,说,你这么可怜做什么。不会去买一个煤气灶吗,没有钱,我借给你。
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搬了很多次家,才把那个酒精炉子扔掉。我扔掉的,是一段记忆。
我是一个虚荣心很强的人。只是多数熟悉我的人并不知道这一点。
一个寂寞的节日,我喝多了酒。下车后就吐在路边。单位的同事很幽默,把五个手指放在我眼前,确认我头脑清醒后,便走远了。只有一只小狗在我的不远等着我离开以后打扫战场。那是在郑州经五路的一棵梧桐树下发生的事情,我记得最清晰。
我在那棵树下蹲了许久了,头脑由清醒到模糊,又由模糊到清醒。我的旁边是一个修理自行车的摊位,右手是一个卖成人用品的店铺,还有一个出售儿童玩具的摊位,也在半下午的时候摆在我旁边,等着附近的一个小学放学。
我像一个流浪的人,尽管我戴着斯文的眼镜,但我紧紧地缩在一起的姿势表明了我是一个被痛苦击中的人。一个外地的,同样做编辑的朋友出差到郑州,他来找我约稿,在电话里客气地问我的具体地址。我躲在树后面接电话,然后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等着他来找。
我发现,他整整找了半个下午也没有找到我。
那天下午,有好多汽车和摩托车从我身边过去,车上的人们目视前方,连正眼也不看我一眼。我的存在突然失去了意义。
那是一个我亲自参与了的人生体验:蹲在路边的人,很难被人发现。
但,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经常悲伤的时候,蹲在一棵树下面,或者一个十字路口,我就一直蹲在那里。
蹲下来,世界差不多和我们关系就不密切了。那么多人追逐高远的目标,我们不必要总是挡住别人。这样想的时候,总伴随着一股不甘和悲伤。
四、自己的模样
我发现一枚十年前的工作证,有我的旧照片,照片上的我年轻,努力笑着,像是刚刚吃了甜蜜的食物。有些热情,让我觉得陌生。我想不起那照片是在哪里照的,背后是红布,头发也长,这一切都艺术兮兮的。
关于我的模样,多数都是留在别人的印象中,或者旧照片里。
有一次朋友聚会,我剪短了头发,让好多人大吃一惊。他们说起我的样子,让我疑惑不已,觉得他们口里的我有些陌生:穿着长风衣的人,走路往某个女孩身上踢石头的人,还有刷牙时在洗手间里扭屁股的人。
我的模样,在我自己的意识里,只分为两种,一种是刮胡子之前的,一种是刮胡子之后的。
当然,也有可能分为穿西服的和不穿西服的。有时候还分为善良的或是丑陋的。
只是,我自己感觉到的这些模样都只是活在我看到自己的瞬间,出门之后,我就变成了别人眼中的模样。
会议中和别人争执的模样我看不到,在公共浴里洗澡被人搓背时趴在床上的模样我看不到,在公交车上接电话时的模样我也看不到。
有一年,我经常参与不同的聚会。我和不同的人合影,说没有品味的调皮话,总想出风头,吸引别人。说不清楚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年少轻狂。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些照片,夹杂在暧昧的友情里、酒精里和时间的缝隙里。那些合影中的我的模样,注定了落寞和消失的结局。
有一次,我住在酒店,洗完澡,光着身子在卫生间里走来走去,突然想拍下来自己的模样。
那是有些顽劣的一种行为艺术,在此之前,我极少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身体。我看到的自己多是在镜子里,胡子茂盛着,或者头发蓬乱着。
脱光了的自己显得丑陋,因为没有受过任何形体训练,我脱了才知道,我根本不会站立。在那个水汽模糊的镜子前,我被自己站立的姿势惊吓,我突然明白,原来,我在别人面前站立的时候是这样的难看。
我做鬼脸给自己看,扭动肢体,试图讨好自己,但没有任何效果。那天,我拍了自己很多照片,然后又一张一张地删除。
我觉得我用相机记住了我的某个时态的模样,那么裸露、自然主义,甚至难以向别人启齿。但我还是在那里一张一张地看完了。自然,删除干净后才敢把那个相机带出宾馆。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有一个朋友用我的相机拍照,拍完了,他突然大声说:“我看到过你的样子,光着身子,哈哈,哈哈。”
他笑得夸张,让我胆战心惊,我猜测是我的相机里的照片没有删除干净。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感觉就像做坏事时被别人发现了一样,有一股难以消化的酸水从腹中往上涌,是的,那是瞬间的感受,我可以用子弹一样的速度来描绘这种感受。
我的模样。我的光着身子的模样,这是多么隐私的事情啊,像是我的底线一样。
那个朋友笑完后,接着说:“是在小灰家的一个相册里,你们三个人一起,在大海边,只穿了一个游泳裤头,结果那个救生圈正好挡住了你们的泳裤,在照片里看起来,就像是三个光屁股的人一样,哈哈哈,哈哈。”
他又笑起来,我终于没有被自己想象的子弹击中,他的转折救了我。
我又一次发现,自己的模样,哪怕是在别人的合影里,哪怕在寂寞的街上,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定语都在别人的手里面。
我甚至怀疑,我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只是自己的某个细小的片断。我和别人争吵的时候,我想欺骗别人的时候,我骂人的时候,我轻薄的时候的模样,注定被别人看去。
一个人的一生,不仅是要看清楚这个世界的是与非,更是要看清楚自己的模样,穿着衣服的模样,脱下衣服的模样。这样,才有意思一些。
五、自己的味道
时间久了,我们就有了自己的味道。我们的味道会影响我们的衣服,所拥有的笑容,甚至装在口袋里的思念。自然,我们生活的环境,所吃的食物,所交的朋友,阅读的书籍,所听的音乐也会影响到我们的味道。
我在乡下生活的时候,饿了就喜欢烤红薯吃。有一次,我到同学家去借宿,一钻到被窝里,就被他闻到了我身上的红薯的味道。
那是第一次被别人说自己的味道,我感觉很自卑。我知道,这是因为时间把这些味道装入了我们的身体里的原因,时间有自己的挑选标准。那些开拖拉机的人都有一身的机油味道,打面粉的人无论如何也洗不去身上的那股面粉的味道。
我躺在同学的被窝里,往他家的地板上吐了两口痰,希望能吐出自己的味道。吐了痰以后,我又问那同学,我身上的味道好些了吗?他嘿嘿地笑,说,你身上的味道是南地里红薯的味道,我爹说了,北地的红薯缺水,吃多了,身上有馊味,吃了会放屁的。南地里的红薯不缺水,味道有些甜水味。他真是个先知,让我惊讶,我们家的红薯是种在村子的南面的,地势低且临河,并不缺水。
念中学的时候,我喜欢读书,过早地戴上了眼镜,我是村子东头第一个戴眼镜的孩子。于是,我经常听到邻居们在我身后说,这孩子,一股子书卷味。
我喜欢这样的赞美,经常装模作样地戴上眼镜,从村子的南头走到北头,然后又从村子的东头走到了IdkBmXjdKNxV3akZGk4P7XtZEHQVsSLF7fwwiHAelaY=西头。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样的味道。
馒头店老板家的儿子身上没有馒头味,倒是有一股大葱味。那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最喜欢生吃茄子和大葱,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苍蝇和蚊子都不会接近,这倒是出乎意料的安全。
有一个女生,她身体上有苹果的气息,迷人。她就坐在我前面,每一次,我都会被她衣服上的香气给迷醉了。有一次,我终于没有忍住,写了一张纸条给她:我想亲你一下。结果可想而知,她哭着把我的纸条交给了我们的班主任老师。
那是一个刚结婚不久的女老师,她心情不错,又或者,她喜欢我的早熟,她没有像文学作品中的老师那样,庄严地批评我。而是暖暖地看了我一阵子,笑着问我:为什么写那样的纸条给同学。
我说,我喜欢她身上的那个味道,苹果的甜味。老师听完了以后,笑了笑,回到她的办公室里给我拿了一个苹果,说,吃吧。我此后一直比较喜欢吃苹果,细究起来,应该源自于这个老师。
我对味道一直保持着敏感,然而,我真正知道自己的味道,却是结婚以后。母亲在哥哥接连有了两个女儿之后,把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可是,迟迟却没有音信。抓了中药,是一些奇怪的植物和野草的名字,熬出来的水颜色墨黑,味道极苦。每天要喝完两碗,第一碗最苦,第二碗要放到晚上加热后再喝,被时间浸润了一天,那苦才稍有改观。药吃完了以后,会拉肚子,尽管那些苦涩的味道渐渐远离身体,可是那一阵子,离很远,别人就能闻到我身体里药草的味道。那药在我身体的河流里面奔跑、阅读,从陌生到熟悉我身体的内部环境,那药占领了我的身体。
药吃完了以后,我又去医院检查。按照那个老中医的吩咐,我要做的是精液检查。
二楼曲折的拐角处,我把检查单子递给那个女医生。她就递给了我一个瓶子,表情淡漠地朝里面一指,说,去吧。
那是一个由卫生间改造的小屋,房间里连一个凳子也没有。
在此之前,我以为,像取精液这样隐私的事情,一定是让我回到家里。没想到竟是就地解决。
我有些茫然,天气尚冷,那间小房子连取暖的设备也没有,条件近乎残酷。
我有些生气,就从小屋里跑出来,问那个医生说,如何取精液。
那个女医生吃惊地看着我,以为我有什么样的不轨想法,就一脸鄙夷地说,手淫啊,不会吗?
说完就不理我,进入里面的检验室里了。
一个医生的话就这样植入了我的记忆,我一下笑了。
等我拿到结果的时候,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味道。是的,那个精液的检查单上,第二项就是气味,竟然是栗花味。
花朵,这个经常比喻女人或者爱情的词语,第一次用到我的身体的味道上。
除了受食物、香水、环境、服饰等其他外在因素的影响之外,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最为本真的味道。有的人接近木头的味道,所以,他们做了家具商或者木匠;有的人接近泥土的味道,那么他们也许做了农民或者筑城者;有的人接近纸的味道,他们做了读书人或者印刷厂工人。
总之,我们的味道一定会像一个磁场一样,被某些事物吸引,又吸引着某些事物。
甚至,我们的爱情也一定与我们自身的味道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系。一定是因为我们和某个异性的味道最为接近,才会彼此相吸,才会对同样的事物感兴趣,才会在某个共同的时间相遇,才会一起赞美某一本书的内容,某一朵花的香,某一个食物的甜。
自己的味道。在这样一个汽车占满道路,花朵开满公园的城市里,常常被忽略不计。
我一个人的时候,时常在洗澡之前,洗袜子之前,洗内裤之前,闻一下身体或者衣物的味道。
我知道,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味道。
这些味道是我们存在的证据,它提醒了我们。
六、我很少遇到自己
我在一个超市看到一种新型的创可贴,结果,回到家里就被水果刀割破了手。血液流出来,一点一点地浸染了包扎伤口的纸巾。我突然意识到,刚才还在那里为生活的各种形式而忙碌的自己突然回到了自己。
一个人过生活才会突然这样遇到自己。
静下来,我忽然觉得,在人群中生活的那个自己显然并不是真正的自己,在街上游走的那个人,他被气味和植物分解,被路人和商品诱惑,他被红绿灯支配,被公交车的座位吸引,被女人的香气陶醉。
然而,当我的手被水果割破的时候,我被疼痛感提醒。
疼痛是一个通知书。
我有关节炎的旧疾,膝盖处最为敏感,阴雨天气的时候,常常会隐约地疼痛。
然而一旦天气晴朗,我就会成为街上的状物,被东西南北的方向提醒,忘我的选择方向和追逐目标。
我等一个电话,时间被装在了一杯茶里。
那杯茶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送给我的,喝着茶会想起她。
要等的电话关系着一场疾病的破解之法。有时候我对疾病充满了敬畏,疾病是一道数学题,需要我们每一个人都认真地解答。
在电话里说了很多事情,曲折的病理,药的名字,饭后服用,睡眠的姿势,晚饭后散步的时间,饮食时蔬菜的食量,要微笑,尽量不要看足球赛等等。我替一个心脏不好的亲戚咨询事情。咨询完了,发现,唯独没有说自己的事情。这个医生是我的朋友的老婆,前些天一起吃饭的时候她让我找一本书来看,看完了以后和她交流一下。
于是就又说起那本书,作者的身世,离奇的故事,改编为电影以后丢失的精彩片断。很多个经典的思想片断,我们在电话里相互赞美对方阅读的细致,甚至还嘲笑作者的诸多自恋。
就像是一次在街上散步,走路时被路灯或者街道两边的店铺吸引,而忘记了回家一样,我们常常忘记自己。
卫生间里的镜子,是一个地点。我每天刮胡子的时候会在这里遇到自己。
之后,我关上门去上班,就把自己交给了街道、办公室、数本书和一些行走。照例会接电话,和朋友说起苍老、理想、孩子、生活的承担、诱惑与逃避、快感和追求等等等等。
我时常看到自己的影子,在自己的身边舞蹈,像草丛中的一些飞虫。
有时候,回家里过年,也会遇到自己。
我会看到邻居家的孩子,他们会为了争一颗糖果扭打在一起,然后骂对方的母亲的名字。
于是,我就想到自己的童年,我和他们中的某一个一样瘦弱,穿着开裆裤。
我问那个孩子的名字,他看着陌生的我,吓得一溜烟似的跑回家中,再出来的时候,他拿了一块很大的蛋糕吃,旁边还跟着他家养的狗。
他的父亲,是我们小时候的玩伴,比我还小几岁。现在留了胡子,抽烟,手上长满了茧子,说是去北京打工了一个冬天。
他家里的枣树以前是我们几个孩子最羡慕的,因为盖房子,也已经被砍了。
我在他们家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觉得他家的院子真是小啊,一只羊从这头跑到那头拉了很多羊粪蛋,竟然还没有拉完。
可是,小时候的我们,在他家院子里扔瓦片(一种游戏),骑他们家的羊,打枣子,觉得他们家那么宽敞和甜美啊。
我甚至还在他家里的架子车上睡过一夜,夏天里,我起来尿尿的时候踩到了一起睡的赵四儿,他还哭了。
去电视台做了一期节目,谈话类的节目,我是群众演员中必须发言的一个。
台词都已经准备好了,要怎么怎么说,还要在中间回答一个嘉宾的问话,总之我的话都是比较讨巧的,有些刻意的表白,说的时候,我感觉很不自在,明明这不是我的性格,但根据电视台导演的安排,我又不得不这么说。
虽然是留下了一个完美的传统的中国男人的形象,但总让我感觉到虚伪。
没有过几天,那期节目就播出了,好多朋友都看到了,说你的话说得真好。
他们的赞美让我跑到电视前又重新看了一遍,发现,这个电视里的人这么陌生啊,侧面看起来有些弱智,声音也不是我的,甚至说话的时候,还有很多小动作。
我第一次遇到表演的自己,我发现,我不适合做一个演员,即使有别人的赞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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