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没有结束

2010-12-31 00:00:00
山西文学 2010年10期


  1
  
  “那个漂亮的小伙子”并非杜预亲生的事实流传四天之后,他才甩着长猿臂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面前。他一口喝掉冰箱里最后半盒牛奶,贪婪得像喝干最后一滴马尿一样,那是我百般忍耐才节省下来的,现在看来明天早上只能继续挨饿了。在他一脚将我唯一的电器踢坏之后,我就一点也不想对他表示同情了。他还在不足十五平方米的黑楼(我对蜗居其中的小阁楼直抒胸臆的形象称谓)里踮起脚尖学着芭蕾舞演员一样旋转,碰倒了两摞书、悬挂在墙上露着半只乳房的陶罐少女——她承担着室内唯一装饰的重大意义,我不否认她偶尔会成为某种对象,以及分层塑料储物柜。幸亏上面没有和平日一样搁置着下顿饭前才不得不清洗的盘子。盘子已只剩一只,我再也不想买新的了。我看着杜预斗鸡式的步伐一直提心吊胆地想,如果它和杜预的婚姻一样破碎了,我就永久吃泡面吧,直到有一天某个女人绝望地咆哮着说她再也受不了我面饼似的脸为止。这是我一种美好的想象。
  杜预躺在地上哮喘似的呼哧不停,终于想起来语焉不详地敷衍了我一句:“都解决了。”
  “这么快?”我只好这样应付他一下,而且不知是该表示惊叹还是惋惜。
  “度日如年。”他的语气沉闷得像一只打盹的老猫,“全部给她了。包括那辆还未来得及上牌照的新车。”
  想象着谢韫一脸落寞而饥渴的寡妇相开着奥迪越野车,车轮在采石矶的岩石丛中跳跃的情景,我说:“这样做是否值得?我的意思是,你留下了什么?”
  他像只鱿鱼似的摊开胳膊,“真相。”他刚合上嘴又忙不迭地补充说,“自由。一个中年男人最需要的自由。”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杜预突然劫后重生似的兴奋无比。他起先像只章鱼似的点着我所剩不多的红塔山—那是我偶一为之的奢侈品,通常情况下我只和张斐分享他的红三环,喷黑雾似的让尼古丁飘满每一寸空间。在迷蒙烟雾中他高跷二郎腿,不停左右摆弄着胳膊想凑成一朵玫瑰花的模样,却像极了刚复活就又快僵硬死去的木乃伊。他扑过来,拔掉我台灯的电线——现在才是初夏的下午四点,一只丧偶的知了已经安静地惨叫了两个小时,它应该就潜伏在楼下那棵石榴树上。石榴已经开花十三天了。这只是我一个养成不久的习惯,和以前的杜预总是偷着出来跟我们喝酒一样可笑。我需要在这种虚构的夜色中编造一些多年后才能出版的故事。另外,我早已警告过杜预几百次,请他摁灭我台灯的开关而不要直接拔掉电线。我无法担保自己在他弄坏后一定会去重买一台,而不是黑暗中继续进行他妈的永无出头之日的写作,但杜预一直像不相信“那个漂亮的小伙子”是亲生的一样不相信台灯“轻轻”(杜预语)拔掉电线就会坏了。有次我百思无一计只好鼓动张斐说:“你想尝尝木瓜吗,敲掉杜预的脑袋咬上几口你就知道那滋味啦。”他还将我的方格纸撒到半空,像暴发户天女散花似的撒人民币一样,他嘲讽我说:“没用的,方晓,等它出版,你也老了,面对那些你指靠它诱惑上床的妙龄少女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啦!”
  多年以来,杜预一如这样对我大放厥词的时候,我就一直克服不了报复他的一个最佳想法:将风韵犹存的谢韫诱骗上床,而且仅仅凭借这些涂抹得像京剧里武生面具一样漆黑的方格纸。但现在看来已经没有机会了,更应该说成没有意义了。
  但是,杜预突然显得深思熟虑地说:“谢韫对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她想通过我和你的关系出演某个角色。我知道那需要等很久,说不定还得她入土以后,所以想都没想就答应她了。”
  杜预所有言行的最终目的只不过是想出来喝场酒,借此祭奠八年的风雨婚姻路,答应他我就能立即解脱。
  
  2
  
  太阳还像一朵病恹恹的海棠花一样悬在西空的时候,杜预、张斐和我就坐在牛街大排档上。五天前的稍晚一点时间,七点差几分,杜预坐在我们面前一边像只猫头鹰啃噬腐烂的老鼠一样嚼着羊脆骨,一边津津有味地翻着当天的禾城晚报。晚报第十一版有以下事实:有对来禾城打工的河南夫妻,孩子突然生病,医生诊断后说需要输血,经检查父亲却发现自己的血型与孩子一点都不匹配,就用半年多的工钱去做了亲子鉴定,终于发现孩子并非自己亲生。晚报记者在最后一行极富社会责任感地估测道:现在20%左右的孩子都非父亲亲生。
  杜预把报纸拍在桌子上,看上去气色败坏。过了一会儿,他有气无力地抬起手臂,看上去超乎必要程度地颤抖着指向半空,“让我们都赶紧回家做DNA鉴定吧。”那一刻,他内心充满的还只是类似于十八岁的妓女对八十岁的嫖妓老翁的道德谴责感。
  需要回家进行这项事宜的只有杜预一人。张斐离过两次婚,两个女人(当然其实是更多数目的女人)都对他十分负责地、在婚前就未卜先知地、婚后更加明智地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孩子。目前,他别无选择地处于第三次热恋阶段。所谓热恋,张斐的解释是这样的:那是步向爱情倏忽死亡之前的最后一个高峰。在杜预四天后终于一身轻松地光临我的黑楼之前,张斐已经造访过我多次。他毫不隐瞒地向我表达了对杜预婚姻失败的惋惜。他说:“真悲哀。如果杜预十天前不买那辆车,把钱借给我买房,至少那钱现在名义上还是他的。”这说明张斐对杜预屁颠屁颠地只要拥抱自由的浪漫个性很有先见之明。
  而我,一个被谢韫千百次诟病为十足无赖的单身汉,至今从来没有哪个躺在我身下的女人愿意显得柔情蜜意地——哪怕只是为了增进一时调情的功效虚假地说:“方晓,我要给你生个孩子。”即使我为了更好地把握欢娱节奏显得柔情蜜意地说:“A(B/C),为我生个孩子吧。”天可怜见,这只会带来恶果。
  没有人能弄清楚杜预是以何种方式采撷到“那个漂亮的小伙子”的血液,这个细节于黄昏时分身处焦躁蝉鸣中的我而言,远比黑楼中跳芭蕾舞的杜预更能够带来一个新剧本的突发灵感。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杜预的生活走向绝不会像我可怜的剧本一样需要立足于突发奇想。为此,张斐和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八年来,面对“那个漂亮的孽子”,我们总是千方百计讨好对我们喜怒无常的谢韫。谢韫听不厌因此我们也只好讲不厌的就是:“这个漂亮的小伙子太像妈妈了。”八年的时间倏忽而过,现在想来,杜预的表情变化就像快进的电影胶片,从兴高采烈到冷眼旁观到若有所思到愁眉不展到眼神后面藏掖着冷峻与恶毒。我们更需要为下面的刺激言语承担罪孽。杜预心有不甘或者漫不经心地问:“一点都不像我吗?”张斐和我赶紧使劲摇头,抢着回答:“一点也不像,真的一点也不像啊,男孩像妈妈才好嘛!”
  但在半老徐娘谢韫面前,我们注定会黔驴技穷。没有男人能够轻易改变一位半老徐娘对自己的观感。据杜预喜气洋洋地透露:在谢韫的眼里,张斐就是一个不愿负责任的淫棍,而我,则是一个不敢负责任的无赖。杜预宁愿偷着溜出来和我们喝酒,回家绞尽脑汁地撒谎,也不愿意某天很像个男人一巴掌将谢韫甩出门外,警告她兄弟们喝酒是比天大的事情,为了她的面容能继续保持半老起见,最好不要阻挡。他更不愿意丝毫改变谢韫对我的错误观感——我佩服她对张斐认识一针见血的睿智。杜预不经意透露出来的一句话还让我沾沾自喜了好一阵子。谢韫说:“其实,方晓还是可以改变的,就是可怜没碰到一个好女人。”我不否认,正是这句话才让我答应了谢韫对杜预的最后一个请求。
  张斐在几年之前就对杜预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作出以下抨击:“你对自己偷着溜出来喝酒回家扯个弥天大谎才能交代的生活状态,有什么洋洋得意的呢?”他很真诚地请教着,看上去鼓足了勇气才敢小心翼翼地抛出自己的揣测:“你感觉受控制很受重视是吧。”他停下来,等待杜预感觉越来越良好,赞同之意达到最高点的时候,慢悠悠地呷口啤酒含糊不清地说:“她重视的是婚姻,又不是你。”
  谢韫带着属于别人的“那个漂亮的孽子”和杜预生活八年,如今真相终于大白时,注定当初张斐是一语成谶。
  这天晚上,气氛很是寂寥,出于对他们情绪的尊重,我也只好装出心事重重的样子一杯一杯喝闷酒,直到十点差几分的时候,柳蛮突然出现在我们身边。
  
  3
  
  多年以后,谢韫挽着我的胳膊,在“漂亮的小伙子”的婚礼上,她一定会细致审视新娘的肚皮,并再次感受到当年同样情境中她小腹深处微颤的蠕动。杜预永远也不会想到,他出于可笑的最后一笔责任而将谢韫送进了我的黑楼。我敢以我尚未开始的辉煌的文学成就下最惨无人道的赌注:即使谢韫在杜预的眼里已经蜕变成没有眉毛的秃头巫婆,他也不愿意见到——哪怕只是想象一秒钟——她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在我的黑楼里翩翩起舞。那一刻,我明白如果宿命注定你要被一个女人迷惑的话,根本无法在乎她降临你的生命时是一个青涩未开的黄毛少女,还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婆。
  这一切必须归功于柳蛮。庆祝中年男人杜预重获自由之夜柳蛮的出现,让那夜的天色在遮尸布般的乌云迅速退去之后瞬间变得血红无比。作为张斐的第三任未婚妻,在保持惯常颐指气使的职业习性和延续前两任作风严厉批判张斐之前,以极为得体的方式争取到了杜预和我的好感,因为没有我们的阻挠,她从此以后彻底掌控张斐的路途将变得一马平川。事后我们三人一致认为,如果当年谢韫明智地采取同样策略,这天的聚会将一如从前,只要杜预愿意,他此后可以再偷溜出来千万次,有关问题直至他死去都不会进入我们吆三喝四的夸夸其谈之中。至少,我们愿意设想,那种令人痛感人生无奈和悲哀的情景,即使最终仍像世界末日一样不可抗拒地到来,我们仍然愿意对谢韫报以最廉价的同情。
  可是,柳蛮以顶撞的口吻坚持说:“没什么需要你们去同情的。杜预和谢韫都因此感受了幸福。我发誓,再也没有比这样不温不火的离异更让中年男人感到幸福的了。”杜预逐一扫视我们的表情后,突然神采奕奕起来,脸红得像刚获得炼金术秘方的流浪汉,他小心克制着自己的激动,说完居然自己也相信起来,“是的,我感到幸福。”
  “听说你一直在写剧本,”柳蛮蛮有把握地对我说,“我觉得你一定会弄出名堂来。”
  我咬咬牙,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勇气之后,看着张斐说:“谢谢你。”我又缓慢看了每个人一眼,“我相信大家一定会支持这个卓绝的论断的。”
  尽管张斐一有机会就给我们灌输的柳蛮的形象与此截然不同,我们还是无法顾及他的眼色而对柳蛮感佩不已。这至少是一个让男人仅仅因为性别就产生优越感甚至夜郎自大的女人。张斐在柳蛮突然死去的第四天,和杜预、我像现在这样坐在牛街大排档上时,他眼神里充满着无以排遣的忧伤解释说:“即使你们那个想法永远成立,你们都永远无法体会那种感觉是她给你量身营造的,她同样可以举手投足间就让它灰飞烟灭,还顺带褫夺走你许多其他的东西。”他眼神里放出辛辣的光芒,像在昏天黑地的洞穴里生活多年的人突然见到了光明,惊惧多于喜悦地补充说:“那么下次她为你营造起来就更容易了。”这好像是张斐的经验之谈,每次有个女人从他身边以各种方式离开之后,他都会说得这么大同小异。
  不管怎样,这天晚上柳蛮给杜预和我的观感,一如两年前我们百无聊赖之时,张斐第一次介绍她一样令人感到奇特和赏心悦目。张斐曾像只黄昏时分出来溜达,在危机四伏的原始丛林里遍寻不着配偶的松鼠一样惶恐不安地说:“她投篮很准。”杜预和我相视一眼,不知何解时,张斐又语气沉稳地说:“都是练出来的。她会躺在床上将苹果核投进十米开外的垃圾桶里,将我们的钱投进她才拉开一条缝的钱包里,甚至,她可以将手中的盘子投进洗碗池里,从不破碎,却不愿向前走近两步,就两步。”他回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夜空,像惧怕突然从空中伸出一只幽灵或者柳蛮的手似的,想了半天终于咬牙切齿地说:“她真懒。我无力改变。”
  张斐又盯着死气沉沉的夜幕,在我们密不透风的眼光中紧紧闭上眼睛,几分钟过去,他重新睁开时,里面布满死寂般的冷静。他字斟句酌,只为不愿再深究下去似的总结道:“你们可以想象一个如此懒惰的女人会给你带来的生活了吧。”
  如果张斐所言属实,杜预和我曾经的想象——在第三任未婚妻面前,张斐如何卑躬屈膝和甘受压迫——也有几分符合真相的话,那么这天夜里的后续谈话更证明了一个女人的多面性,让人不忍赘述。临别时,柳蛮仿佛担心另外两个人听见似的,凑近我脸柔声细语地说:“我是省电视台的编导,也许你可以试着给我们写一些家长里短之类的剧本。”那一刻,我瞠目结舌之余,内心对她怀着像对待丘比特之神一样的感恩之心。
  
  4
  
  柳蛮被张斐从出租屋里赶出,奔跑在对那一刻的她无异于戈壁荒滩的宽阔大街上时,她不会想到,自己才是这般结局的唯一导演。从牛街大排档上杜预翻阅禾城晚报的那一晚往前计算,七年前的一个初夏,青蛙和蝈蝈的合奏从遥远的乡村若有似无地传达到张斐耳际的夜里,张斐就已经认识到,在被时间阻隔八年之后,某个错误一定会消失殆尽于人们的记忆里。只是柳蛮,在谢韫退出之际侵袭进来,将新仇旧怨像山水画宣泄出的写意一样密布在三个男人的意识里。是的,她一句世俗的需求,凭借世俗的力量,甩手又将本来形象逐渐模糊的谢韫像尊观音佛像一样砸在我们堆里。
  或许,柳蛮只不过是为了在张斐面前显示自己的能量,在她看来,这又必然无限提升她的幸福感,但我得承认,她无情地给我的剧本之路打开了一个天窗。面对我第一个即将面世的剧本,即使它只是以庸俗的家长里短的方式崭露头角在令人恶心的电视广告之间,我都无法不刻意表现出诚惶诚恐来。我闷在溽热的黑楼之上,听着伤心欲绝的蝉鸣,置杜预乞求救火般的敲门声不顾。面对需要家长里短的剧本,我无法写出第一句话,只得想象着石榴花其实就像时空隧道里的少女一样,快速膨胀。第三天傍晚,我像唯一从浮尸遍野的瘟疫村中走出来的幸运儿,一脸死气的消瘦,出现在杜预的面前。
  “也许你能告诉我那个细节,”我振作精神,做好一旦被拒绝立即更进一步乞求的准备,“我想了三天,构思出无数种可能,但你的说法一定会让我意外,让观众们震撼。”我握紧他的手,防止自己随时因为承受不了悲金悼玉的细节而倒下去,“看着所有感情和剧本的分上。”
  杜预的笑声听起来震耳欲聋,但脸部肌肉似乎并没有高强度的扭曲,他咕噜了几下鼻子,半天才缓慢而平静地说——我现在不得不厌恶他的平静,“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那确实是个好故事。”他扫视不再空旷得像跑马场的出租屋说:“其实再简单不过了。那天晚上我中间从牛街大排档跑回来以后,肚子因为喝了几瓶啤酒很不舒服,就坐在马桶上又看了几遍报纸。我是说,如果回来直接上床睡觉而不是在马桶上坐了半个多小时又看了几遍报纸,我是不会那样做的。方法也再简单不过了,你一定还记得那个太可恶的过早谢顶的医生,我俩顺手牵羊过他的注射器,绿色的,和干将一样锋锐。我扎了熟睡的‘那个漂亮的孽子’一下,抽了一点血,他被惊醒了。我轻轻拍着他的脸,像个慈父一样温柔地告诉他,刚才他胳膊上叮上了一只绿色的蚊子,现在已经被我杀死了。”
  这是一个多么符合时代气息和观众品位的细节处理方式啊,我的心瞬间从天花乱坠的剧本构思中冷却下来,不动声色地继续探问:“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有所发觉?你为何忍耐了如此之久?从前没有那晚一样让你思考着有所动作的契机吗?”
  这次杜预不耐烦地像赶苍蝇似的朝我挥挥手,做作地长叹一口气说:“我的建议是,你完全可以让谢韫来当女主角。你需要的细节她比我更清楚。”
  就这样,谢韫在一个酷夏的午后,一袭碎花连衣裙款款地走进了我的黑楼,这次,我居然只需要邀请她一次。
  
  5
  
  “你终将被某种宿命掣肘而无法逃脱。”八年前一个九月的黄昏杜预面无表情地对我说。那时我们因为一场没有前因后果的游行认识刚三天。杜预站在一条山路的尽头,在野菊花丛中像是喃喃自语。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
  “我是相信的。你判断不了结局,但没有力量来阻止你向前奔跑。”
  只有杜预永远记得三个月后的一个隆冬之夜,并且经过他不顾场合无数次复述,没有人不承认那确实在相关人们的生活中真实发生过。它需要重新求证的日子永远不会到来,即使杜预在离婚协议书上摁下指印的那一刹那。
  谢韫像背负着一麻袋断尸残骸一样歪斜在马路中央。车前灯照亮她身上的积水,仿佛无数个月亮正在铮铮有声地破碎。在大雨倾盆的深夜街头,她是以这样一种刚强的姿态,背负着酒醉的张斐走进了杜预的世界。她一步步艰难地挪向惨白的车前灯的时候,杜预感到自己的呼吸异乎寻常的紧张,他右手紧压在胸前,像个哮喘病人一样剧烈地大口喘息。震耳欲聋的雷鸣让他听不见谢韫的叫喊,然而他却清晰地听见自己肺里沉闷的咝咝声。闪电像个极度狂热的霹雳舞患者飘忽在谢韫的周围,然而杜预唯一看清楚的,只是后视镜里自己灿若桃花的惊惧的脸。
  与杜预屡次意犹未尽重复着的此种酷烈情境不同,八年之后,谢韫第一次走进我的世界是在一个平和的九月末的黄昏,那个黄昏,一切都宁静得像暂时死去。她满面红光,带着欣赏的眼光伫立在我的黑楼中央四下张望。因杜预无数次诋毁而使我也濒临绝望的黑楼,在谢韫的表情里熠熠生辉,因此在我的眼里也慢慢有了它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美感。透过老式窗格灰白色布帘侵袭进来的最后一缕阳光,像只五彩斑斓的百足虫一样缓慢地爬过她的身体,她稀薄的卷发一角被镶嵌成温暖的金黄色,在短暂定格的时间里,她看上去虽半老徐娘但风韵犹存。
  我面对着她刻意选定的位置,不无担心地说:“我不知道,也许这个剧本并不适合你。”
  “没有不合适的剧本,只有不合适的演员。”她语气坚决,传达出一丝肆无忌惮的幽怨气息,“从得知你是个剧作家的第一天起,我就时刻盼望着这一刻的来临。”她又验证意味地环视着狭窄的空间说:“没错,这里就是我想象的剧本的味道。”然后,她的目光似乎不得不定格在除她之外唯一的活物我身上。
  “老实说,”我动了动有些麻木的身子,想带她的视线一起回归到现实状态中来,“你是剧本合同里的一个附加条件,唯一一个由我决定的演员人选。”我用眼角余光在她身上游走了几圈,吞吞吐吐地说:“也许我该声明这完全出于杜预对你最后一个心愿的满足,而且这里,我是说其实还一字未落的剧本,可能会侵犯到你的隐私。你知道,真实的隐私胜过最富有想象力的虚构千万倍。”
  她像个少女一样抬起一只手,轻轻摇动两根手指说:“这无关紧要。”
  我不知道她的回答是针对杜预的责任还是我们的剧本,只好继续内心唐突、表面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同时努努嘴角,示意这样的情境之下,她最好再说点什么。结果她也咬了几下嘴唇,最终一句话都没说。片刻之后,她款款地向我走来。
  “你为什么没有信任?”谢韫表演腔调很足地躺在我的臂弯里读出这句台词。
  “信任?那一阵微风就能呼啸到爪哇国的东西。它细小如碾碎的米粒,你让我如何在庞杂得令人窒息的、倾轧我每一寸肌肤、揪断我每一寸神经的滚雷般愤怒的情绪中寻找。”我神情悲怆又漠然地盯着皮肤粗糙、布满小坑小洞的中年女人谢韫的脸朗诵道。
  “你让我千百次的无语,你这个没有爱的能力的懦夫。可是你却在享受我的爱情。你还像只恶心的嗜血的蚊子嗡嗡地飞过我的耳边,以大象鼾声般的聒噪,以蝙蝠白天不见一物的浑浊眼神,令人发笑地解释说这一切全都是因为爱我。”谢韫蹒跚地走在黑楼的土黄色地板上,过度悲伤、无助又歇斯底里的样子像极十六世纪莎士比亚剧本中的人物。
  “哦,不,我的爱人。这一切确实都是因为对你的爱。你千万不可以这样就轻易污蔑它,那对我的伤害绝不亚于一座火山在一毫米之外突然爆发。我可以指天发誓。只要你稍稍,稍稍解释下为什么‘那个漂亮的小伙子’一点也不像我,哪怕是一个比蚂蚁更微不足道的理由。你就把它当做一个形式好了,我就会因此心安理得。它就会阻隔我所有的想法,让我懊糟的夜不能寐的过去成为枯寂的火山灰吧。而且明天……明天我就将它当做再也真实不过的真相复述给所有人听。他们会信的。”
  “他们不需要。你才是把平静生活搅和得像恐龙世界里的污泥一样的罪魁祸首。”
  “平静?我只感到胸膛里时时刻刻奔腾着千军万马一样的万股激流,它们四处贲闯,我的血液已经被它们注入万千种毒素了。它们裹挟着泥沙像尖石一样滚过我冰冷、脆弱的心房。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剩下这个世界最肆虐的无情洪水。我宁愿让这些虚假的爱情死去,我要扼死它,再也不想受其折磨了。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像我,并且还像另外一个男人?”
  “你让我欲哭无泪。这才是你真实的想法吧。我真可怜你,在最柔软的情感角落里,怀着你无法击倒的枯枝败叶一样的自我怀疑,度过悲凉的八个春秋。而我,也很可怜,不是吗,居然强忍着人生的失败感和你生活了八年。”
  “一切都会过去。你最恶毒的诅咒我都做好了担当的准备。还世界,还我,还‘那个漂亮的小伙子’一个真相吧。这是你责无旁贷的义务,唯一的义务了。”
  谢韫的泪水突然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神情疲惫,委屈得像一只黄昏时分出来散步想享受一下夕阳的温润却被大雨淋湿的落汤鸡。我一时弄不清楚这种情绪的真假,顿了片刻,只好继续朗诵道:
  “我真的不想提及那个令我感到羞耻的名字。算了,我愿意不再追究,哪怕此后我因悲伤抑郁心力枯竭而死。但你只需要告诉我,八年之前,那个狂风骤雨的隆冬之夜,那夜简直和最闷热的夏天一样糟糕,之前你和张斐以何种方式相处。”
  “你终于不打自招了。啊,你想知道的可不是这个吧。”
  “我?也许你是对的。新婚之夜,你送又醉酒的张斐回家。为什么是你,而不是我。在烛光像落叶一样飞舞的洞房里,我看着烛泪愁绪万千地滴落,等待了你两个小时,无法抑制的满怀忧伤。”
  “你这个卑劣的混蛋。你如此污蔑一个新娘的贞洁。”
  “贞洁?对你来说,不过是一架你亲手折断最低一格的云梯罢了。你现在还指望爬到圣洁的天堂?新婚之夜两个小时的外出,注定你终其一生再也无法攀扶了,哪怕第二层。”
  谢韫满脸绝望的死灰神情,像个伤心欲绝却诉说不出痛楚的婴儿一样扶着黑楼的木墙,慢慢俯下身去,肩膀上下剧烈地抖动着,像只破旧的下一秒就会四分五裂的碾谷机。
  我走过去,扶住她,搂紧在自己怀里,说出这一幕的最后一句话:“让你的拙劣表演见鬼去吧。它矫情得让一只蟑螂都能笑得肚大如牛,让一只温驯的绵羊能瞬间咬断三头狮子的脖子。刚才,我坐在马桶上半个小时,拉出了对你全部的爱,和令人汗颜的狗屎般的家庭责任,我坚定了一个想法。明天,我就去做亲子鉴定。真相大白时,要么我羞愧死去,要么你永远消失。我多么希望是前者,现在我还是愿意这么最后告诉你一次。但八年的怨恨……又让我多么想将你像长满倒刺的枯草一样连根拔去。”
  谢韫已经在我的怀里泣不成声了。她温软得已经没有一丝重量,像一根鸿毛飘荡在悲伤抑郁的河流之上。这天夜里,她噩梦连连,不时惊叫出声,偶尔喃喃自语,又仿佛是在和梦里的另外一个自己争吵。
  
  6
  
  柳蛮被张斐赶出出租屋的第三天清晨,最早起的清洁工发现她吊死在城郊结合处天鹅湖边一棵传说历经五百年沧桑的老槐树上。清洁工有可能是个民间诗人,他对每一个前来观看的人说:“那时,她天鹅绒般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一只冻僵的玉兔,那般让人心生战栗地怜爱。她一丝不挂。”
  七天后,柳蛮安然下葬的当夜,牛街大排档在酝酿了整个秋季的雪意中雾气蒙蒙,像漂游在大海上找不到码头的一叶扁舟。张斐的眼神像失败的化学试验一样向外咝咝溢出酸涩的气体,他看待我们、所有看见看不见的三维空间的恐惧模样仿佛面对即将撞上、毫无躲避可能的礁石。这个专属于张斐的不眠之夜,当他赤身裸体像个受伤的幽灵在空无一物的新房内四处游荡时,无论他在房顶上、在走进黑暗深渊似的走廊入口处,在可以窥视室内一切的法梧树最高的一根枝头,他一定能够像在自然博物馆里面对三十米长的壁画一样,纤毫毕现地看到他几个小时前对杜预和我描绘的事实。
  一个穷途末路的、麻脸上横着一条刀疤的男人尾随柳蛮转了三圈天鹅湖之后,当他确信面前的夜色终于在黎明之前凝重得像“一坨溶化了的铅水”(加西亚·马尔克斯语)时,将柳蛮逼到了一个天然陨石的角落里。他心有余悸地乞求说:“你别喊,我只要钱。”柳蛮以鄙夷的神情打发乞丐一样地给了他三百元。刀疤男转身离去的刹那,柳蛮的手机响了。
  刀疤男立即警觉地回身,立在不远处倾听柳蛮的对话,在空旷的湖边,一盏探照灯就可以让他无处藏身。如果电话里的男人随便喊来几个警察……也许是凉风习习又遭遇不测,柳蛮一改往日的养尊处优而显得柔情蜜意地嗔怪了张斐几句。刀疤男在公安局交代说:“我感到一种原始的欲望在体内一波高过一波地向外喷涌。其实不对,我当时只是在想,如果也有一个女人在清晨时分嗔匿自己几句该多美好。”他因此选择了做一只与口边食物嬉戏的鲨鱼。
  他可怜巴巴地说:“你看,三百不够。”
  柳蛮勉力维持着时尚女编导颐指气使的习性,凶恶地说:“银行卡你要不要?我给你密码。”
  “不要。”刀疤男鬼魅地笑起来。湖面上传来清脆的结冰声。“我只要现金。”他做了一个绅士般的邀请姿势。“也许,我有权看看你的身体。”他快速地吞了几次口水,真诚地强调说,“只是看看。”
  柳蛮的手机又响了。张斐刻意显示出他的焦虑,“你的语气不对。你在哪,遇到什么麻烦了?”柳蛮在刀疤男的授意下说了声“我很好”就挂了。她再抬起头时,面对的是一把昏昧无光的折叠水果刀。她的价值一万六千八十九元的俄罗斯貂皮大衣刚被除去时,张斐又来了电话。刀疤男很满足地欣赏着柳蛮像一头迷路的小鹿一样越来越不知所措的神情。“我想请你回来看看我们的新房好吗,我在古浪街等你,我已经等了一整夜了。”
  刀疤男只是将柳蛮吊在老槐树上欣赏了一个黎明。警方有证据证明他确实没有侵犯柳蛮的身体,更没有侮辱尸体。
  多年以后,张斐都会清晰记得,他抛出一个令正常男人难堪的结论时,杜预那晦暗得像非洲黑鼠一样的脸色。“法医鉴定说,柳蛮还是一个处女。我和她认识快两年了。”他含义丰富地轻咬着嘴唇说。
  时尚妖娆的柳蛮在张斐陪同下,四次光临我的黑楼,观看谢韫和我万分沉浸其中的演习。她露出惯有的颐指气使神态告诫我这绝不是家长里短的剧本。“你们还是回到欧洲中世纪矫揉造作的舞台上去吧。”她义愤填膺的样子像只骄傲的刚开化的小母鸡。她的眼里没有半老徐娘谢韫的存在,也不曾和我一样注意到张斐脸上潜藏着十几天后出现在杜预脸上的晦暗。
  第四次柳蛮怒不可遏地警告我“再不转回现实,合作立刻取消”之后,愤然夺门而去。谢韫对这种莫名其妙的形式表示理解,她怀着永远用之不竭的柔情对我说:“她是在帮你。就像当年雨泻如注的凌晨时分,杜预扛着尸体似的将张斐塞进后座一样。”她忍了很久还是没忍住,又神秘兮兮地说:“我知道她讲的转回现实是什么,不是关于剧本,是我。”
  在张斐的万般逼迫之下,柳蛮居然还给了我最后一次机会,他就再也没有理由忍气吞声下去了。张斐在杜预与谢韫复婚的庆典上,语无伦次地像在复述被脾气古怪的导演故意颠倒时间顺序的某个无伤大雅的电影情节,“所以,我只得将她赶出了家门。”
  他看似悠然自得地品着红三环的味道,又张开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像个调皮、无所事事不知如何打发时光的洋娃娃一样朝我连开几枪说,“八年。”他摇晃着手中的八字枪,“它以时间不可抗拒的长度会让你无法抗拒地接受。”他又像只坏了嗓子的百灵鸟一样咯咯尖笑起来,一脸羞涩地说:“但你们不行,瞬间——没有前奏、我为你们找不到理由——的爱情,我无法接受。所以,我得逼她撤销合约。她还是给了你们第四次机会。”
  “这不怪你。”我像评述远古神话里的典故冠冕堂皇地说,“你其实什么也没做,你只是在进新房的前夜赶跑了柳蛮而已。”
  我的剧本在柳蛮匆匆告别这个世界之后只得宣布搁浅。谢韫离开我的那个小雪纷飞的清晨,笑意洋洋地依偎在我瘦弱的胸膛上说:“你不会知道,我猜想那张晚报是张斐特意带到牛街大排档上去的。”她仿佛为了照顾我的情绪又信誓旦旦地说:“你可能无法接受,张斐因为我,伤害了所有人。”
  我觉得自己有必要抛出一个毫无所指的问题,“为什么?”
  谢韫马上异常肯定地作出回答:“只因为‘淫棍’这个说法,张斐偶尔一次语焉不详地跟我提及过。他认为我伤害了八年之前的他。”
  她在我面前一件件缓慢、优柔地穿上来时揣在手包里的家庭主妇套装,临出门,转头对我风韵犹存地微笑着说:“爱情在一瞬间就走完真好。我感觉像一下子活了三百年。”
  夜里十点,我打杜预电话,谢韫接了,正儿八经地说:“他正在洗澡。我在吹头发。他和你不一样,从来不喜欢我湿漉漉地躺在他身边。但是,我们还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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