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那个小郭就来了。
车扑哧一下在我家院门前刹住,给太阳照得明晃晃的,我看到爹的眼睛一下给映亮了。我也叫不出那叫什么车,反正看上去挺养眼,漂亮,洋气。车门一开,从驾驶室钻出一个年轻人,短发,圆脸,黑T恤,卡其色长裤,高高大大的,这大概就是那个小郭了。爹朝我努了努嘴,意思是看到了吧,人挺精神的,有钱有楼房还有车,配得上你呢。跟着下来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富态的女人,可能就是介绍人了,她管我爹叫表哥。我爹呢,好像也乐意她这么叫,她表哥表哥一叫,爹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就开成了菊花。嘿,也不知道爹什么时候摊下了这么个表妹。她跟小郭好像也沾了点亲,他管她叫姨。
爹快步迎上去,赔着笑把他们引进屋,让座,说话。我不能没个表示,泡茶,倒水,看着那个女人,说姨,你喝水,又看了那个小郭一眼,你也喝。小郭捧起茶杯,也不喝,目光里掠过了一丝惊讶,虽是微小的表情,还是没逃过我的眼睛,他怎么了?为什么这样呢?是我的穿着出了差错,还是说话有问题。我低头认真审视自己,粉红色的连衣裙没一点皱折,裙带挽出的蝴蝶结也有模有样的,按理说没什么差错呀。那,是我的说话有问题?能有什么问题呢,这人,少见多怪!介绍人跟我爹我妈说话时,他又出了声,听说你昨天回来的?看得出他有点羞怯,又想多说几句。
我笑笑,上午。
小郭哦了一声,请了几天假?
我说,两天。
小郭又是一脸惊讶,才两天?
我点点头,店里人手少,这段时间又很忙,老板让我明天就回去。
小郭笑笑,这么忙啊。
我又要说什么,爹瞪了我一眼,倔倔地出了屋,没一会儿,他出现在了窗前,招着手叫我也出去。等我出了院子,他立刻就放下脸来,捏着嗓子训斥道:你真没一点记性了?就不能不说北京话?(我爹一直把普通话称做北京话,我跟他解释说这是两码事,北京话不一定就是普通话。他说咋就成两码事呢,北京人说的就是普通话嘛。我知道跟他说不清,也就不再啰嗦了。)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我这才晓得自己不提防又说了普通话,害得我爹又丢人了。爹越说话越多,你这么南腔北调的,让人家小郭听了咋看你?又咋看我,啊?我们可是甘家洼数一数二的好人家呀,好人家的孩子咋能这样呢?小雪,你给我记好了,你这会儿不是在北京,是在甘家洼,回了甘家洼你就得说我们甘家洼的话。我爹这究竟是怎么了?回了村就不能说普通话吗?我实在憋不住了,我说我就要这么说,不爱听就别听。爹嘴颤颤地说,你这是成心气我吧?你要想让我高兴,就甭给我拿腔作调的。我回头看了看屋里,小郭和介绍人都在盯着我们看,我就忍了气,说,不让说北京话就不说了,这总行了吧?爹挥了挥手,你可得长记性啊,进去吧。
我进了屋,冲着介绍人笑了笑,介绍人也冲我笑了笑。我看到爹也跟着进了屋,他就像个警察。我故意没去看那个小郭,心里说,才不想看你呢。你想听我说普通话就听,不想听就别听,甭那么少见多怪的。本来我就没有相亲的意思,要不是爹三天两头打电话,搅得我不能工作,要不是他装病把我哄回来,你根本就看不到我呢。别以为你有车有楼房有钱,我就巴不得想回来看你了?才不稀罕你呢。
也许是我心里的声音太强烈,小郭忽然出了声,你普通话讲得真好。
他这样说好像在辩解,在表白,在纠正我对他的看法。可是我琢磨不准他究竟什么意思,我反问他,真的吗?我普通话真的好吗?
这回我说的是我们甘家洼的土话,软绵绵的,没了一点气势。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一下子矮了几分,面前的小郭则变得高大起来,就像他开来的车一样周身闪光。假如我嫁了他,也许一辈子都得这么仰着脖子看他。我妈就是这么看我爹的。爹有时喝醉了就指着我妈的鼻子说,你这婆娘,除了生孩子你还会个啥?妈就抹眼泪,好像除了抹眼泪她什么都不会。
小郭笑笑说,没错,你普通话讲得就是好,有味道。要不是在你家,我真不敢相信你是甘家洼的。
我说,看样子你很喜欢普通话啦?
小郭好像没觉出我言语里的刺,还是笑嘻嘻地说,对普通话讲得好的人,我总是很羡慕,说不出的亲近。不瞒你说,初中毕业那年,我很想考播音员,可我爸不让,他说卖嘴皮子的营生能有个啥出息,硬是没让我考。
播音员?这回我不能不认真了,或者说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了。他还做过这样的梦?
小郭又说,可能你不信,有几年我做梦都坐在播音室里,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可是说着说着就又成了蹩脚的土话,一急,就从梦里醒来了,说不出的沮丧。
我憋不住笑了,这人,这人还真有趣。我就想起了初到北京的那些日子,常常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跟着随身带的小收音机学说普通话。无论怎么练,就是说不好,一说话舌头就打绊,比如,我们美发店附近有座立交桥叫红领巾桥,这三个字前鼻音搅和着后鼻音,哪个字该轻哪个字该重,我一点把握都没有,说起话来舌头好像就不是我的了,一点都不听使唤。不知别人听了难受不,反正我自己痛苦得要死。现在好了,我基本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了,咬字准,音色也不错。
我说,不当播音员,你不也挺好的吗?
我知道他家挺有钱。我爹不知对我重复了多少遍他的情况,说得我耳朵几乎起茧子了,能背下了。爹说,他爸是跑煤的,养了几挂大车,一趟下来少说也能挣个二三千,隔几天跑一趟,一个月下来至少有二三万的进项。爹说,找下这么个主儿,你就算掉进福窝了,以后就跟着吃香喝辣吧。爹说,别看你眼下在北京,可混上几年还不得回来?北京好是好,可那是人家的好,跟咱没甚关系。你不能老是做梦,还是早点醒来吧。甭这会儿了,还想些不着边际的事,对不对?等你想找对象时,人家早抱上孩子了。
小郭摇了摇头,好什么好啊,没劲,我总觉得我这样很没劲。
我就笑了,怎么就没劲了?
小郭又摇摇头,以后再跟你说吧,反正是没劲,听说你在北京住的是地下室?
我点了点头,像我这样在北京的打工者,住地下室的可多了。
小郭说,你不如回来,普通话讲得这么好,要是回了县城,说不准能弄到电视台当播音员去呢。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起了普通话,好像一提到北京,这话就会憋不住地从嗓子眼冒出来。看来我真有些管不住自己了,我真的无可救药了。在北京待了几年,普通话已渐渐成了我生活中的空气,想不呼吸都不行,我觉得我喜欢这种语言,它跟北京那么般配,讲起来抑扬顿挫,韵味十足。我真的很喜欢说普通话,每次这么一说,就觉得自己成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陌生而新鲜的女人。我也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女人。初中毕业时我想升高中考大学,将来分到大城市,坐办公室,像电视里的女人一样操着普通话侃侃而谈,生活优雅自在。可我连个高中都没上成,爹不让我上,说你考上了也供不起,还是想法找个挣钱的门路吧。我就到北京学了理发。
我想我的脸肯定涨红了,我又看了爹一眼,他不想让他的女儿说北京话,我却忍不住又说了。唉,我真觉得有点对不住我爹他老人家,他太爱面子了,我却一点面子都不给他。我偷偷地看他,这次他反应好像不那么激烈了,可能是他看到小郭对普通话也挺感兴趣了吧。
不管小郭怎么想,我还是对他说,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对你说普通话的。
小郭说,你说呀,你没错,我觉得你这样说挺好的。
我又看了蹲在地上的爹一眼,他也看了我一眼,然后倔倔地把头扭到一边吸烟去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肯定在心里又骂开了,你这个死妮子,还说普通话呀,不让你说你偏说,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介绍人,也就是我爹那个表妹,好像一直就没怎么说话,始终笑眯眯地看着我。可能是感觉屋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她笑着喊我爹我妈出去一下,说有点事要跟他们商量。出门时,她冲着我又是一笑,好像是说你和小郭挺有缘分的,你们好好聊。
他们出去后,小郭往我这边挪了挪椅子,说,你以后怎么打算?我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他说,你是想继续留在北京,还是回到县城来?我摇摇头说,还没想好,想在北京再干几年,边走边看。他有些惊讶,你不打算回来了?我笑了笑,是啊,我爹老说我喜欢活在梦里,我也觉得我喜欢活在梦里。我爹常常这样训我,再好的梦也见不得日头,日头一出来肯定得碎。我自然清楚这一点,可是我也明白,要是一个梦都不做,活得也太实了,跟个没发起的馒头一样。
小郭忽然变得言语有些结巴了,小雪你说得真好,真好,其实我也喜欢做梦……我们……我们可以出去走走吗?他叫我小雪了,他有些语无伦次了,他竟然约我出去走走?这可是在甘家洼啊,不是在北京,也不是在他们县城。可是,我竟然答应了他,我说,走走就走走吧。
我们就出了院子。
爹本来在和他的表妹谈事,看到我出来,立刻把目光移到了我的脸上,小雪,你们要上哪儿去?
我看了他一眼,出去随便走走。
爹眼睛睁得多大,随便走走?这屋子放不下你吗?
小郭赶紧赔着笑解释,老伯,屋里有点闷,热。
爹看了小郭半天,又把目光转向他的表妹,意思是他们能出去吗?介绍人点点头,让他们出去吧,他俩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出去走走,说说话,也好。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我爹这个表妹倒是个爽朗的女人,一说话就笑,一笑全身的肉都跟着抖。我爹好像给她笑得心思动摇了,但还是有点不大放心,又看了我妈一眼,意思是真的放他们出去吗?我妈没吭声。我看出了爹的犹豫,就说,您不让去那就不去了。
介绍人急了,表哥,你就让他们出去吧,放放风。
爹无奈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快去快回。
出了院子,我跟着小郭走到那辆明晃晃的车前,他一按防盗锁,车门就嘭地一下开了。我回过头看了爹一眼,他本来正盯着车看,见我看他,倏地把目光移到一边去了。小郭让我坐到他身旁的位子上,我笑了笑,一弯腰钻进了车。车慢慢地出了村,我感到他的脸不时地扭向我,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他这车确实不错,坐上去很舒服,舒服得都让人有些罪恶感了。我在北京只看到过这样的车,从没坐过,出来进去都是挤公交钻地铁。老半天,他好像是找到话了,问我想不想学开车。我摇了摇头,说自己胆子小,不敢开。小郭说,其实开汽车比骑自行车好学多了,汽车是四个轮子,更稳当,开上几次就会了,你有兴趣的话以后我教你。他还挺自信的,他就这么相信我们会有以后?
没多久,车就开到了火山脚下。
面前这座老火山就是离村子最近的狼窝山,站在我家院子里一抬眼就看得到,坡上细细斜斜地攀着一条踩得发白的土路。我看了小郭一眼,问,开得上去吗?小郭迟疑了一下,应该能吧,我试试。他一踏油门,车慢慢慢慢地向上爬去,他说爬坡时档位要低。他这么说,好像是我要跟着他学车拿驾照了。进了山口,路就盘向了山窝里,开到拐角处时,他把车刹住了,推开车门跳下去看了看,又上了车,然后皱着眉头对我说,这路不好走。说着慢慢慢慢地往前开,看得出他很紧张,额上渗出了汗珠。
我有些担心地说,还是原路往回返吧,往前会越来越危险。
小郭说也好,是挺危险的,有个闪失就不好了。
我笑了笑,你要有兴趣的话,我们到坡上走走。
他说行啊,停下车,跟着我往山头上走。几乎所有的火山都这样,坡缓缓地温柔地向上隆去,顶部却很平坦,就像一个阔大的跑马场。脚下没有路,也可以说到处都是路,可以看到星星点点挤出的绿草。上了山顶,再往下看,刚才车驶过的那条路像紧贴在山腰上的一个圆环,再下面是锅底一样的圆形坑洞,至少有几十亩大吧,底部平展,听说这就是当年火山喷发时岩浆的出口。山下不觉得有风,站在上边却感到凉风习习,好像有一只手在柔柔地抚摸你。
走到一块磨盘大的火山岩前,我站定,望着远方,心里说北京就在那个方向吧。小郭也靠过来,夸赞说,好景色啊,真想痛痛快快地喊它一嗓子。我笑笑,想喊就喊吧。他看了我一眼,真就“啊——”地吼起来,爆发力很强,好像把压在心底的东西都要吼出来似的。立刻,火山沟谷间“啊——啊——”声此起彼伏,来回飘荡,听着有些伤感,有些孤独,我想让他再吼一次,可我没有。他忽然又说,真想在这里编首诗啊。我惊讶地看着他,编诗?他羞涩地一笑,我写不来,编一首总可以吧。我说,那你编吧。小郭红着脸说,那我就编了,你别笑话。我说,编吧,我假装没听到。
小郭还真就编了起来:
我本来不想相亲,
我觉得我还小,
我的天空还很大。
可是我爸非让我来,
他说那个女的很好,
条件很不错,
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
我想她一定很土很土,
就算在北京混了几天,
身上的土肯定也一掉一层。
可是啊,当我见了她,
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
她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让我觉得她气质高雅非同一般。
我想这就是我喜欢的姑娘,
这就是我爱情的梦想。
听着他编的诗,我有些想笑,心想这哪里是诗,顶多是白开水一样的内心独白吧。不过,我还是被深深地吸引了,他念得那么动情,那么投入呀。我甚至觉得那一刻我心动了,喜欢上他了。但是,我不能让他看出我的心思,更不能这么轻易就让他给俘虏了。我说,你这都编的什么呀,油腔滑调的。听不懂你在搞什么。对了,你朗诵水平也一般,好几个字都发不准音。看着他红头涨脸的样子,我心里便窃笑,让你再自我感觉良好,不信就灭不了你。
我又要说什么,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看了一眼,就知道是爹打过来的。我问什么事。爹火急火燎地说,都老半天了,咋还不回来?我关了手机,对小郭说,下山吧。小郭说,怎么了?我没吭声,丢下他就往山下走,心里说还不是让你害的,你不来,能这么多事?他追上来,讨好似地说,这地方环境真好,真想在这里建个公园呢。我停下脚步,你怎么忽然有了这个念头?他笑了笑,因为你是这个村的呀。我说,我是这个村的跟你建公园有什么关系?他说,当然有了,我想留住你呀。我说,你以为你建了公园就能留住我吗?他不再吭声了,看着我,忽然又说,你要相信我,等我将来有了钱,我就把这个想法给你变成现实。我疑惑地看着他,不是说你现在就很有钱吗?小郭脸一红,我现在还是个穷人,我的钱只够买套房子,别的什么都干不了。钱都是我爸的,他才是真正的富人,但是他花销很大,今天请这个吃饭,明天给那个送礼,还在外面找了个女人……说到这里,他忽然收住了话。
我们不再说话。
快进村时,他接了个电话,边接边看我,嘴里嗯嗯哦哦着。挂了后他对我说,晚上,我们一起进城吃个饭,好不好?我迟疑了一下,进城?他点了点头,对,这是我爸的意思,他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我微微一笑,假如我不打算去呢?他也笑了,你不要紧张,就算我们的事不成,总还可以做朋友吧?这话说得倒像个男人,大度,可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
回了院子,我看到爹正蹲在墙根下吸烟呢,见我和小郭回来,他盯着我一眼一眼地看,意思是,咋走了这么久?我没去看他,我怕看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几乎能把人穿透,杀死。小郭走到介绍人身边,悄声嘀咕着什么。老半天,介绍人又凑到我爹身边,也嘀咕了好一阵子。我爹木木地听着,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我身边,说,小雪,晚上我们一起进城吃个饭吧。
我说,谁请?
我爹一瞪眼,你还佯装?小郭不是说你同意了吗?
我一下就来了气,谁说我同意了?我没说我想去。
我爹回过头看了小郭一眼,又把头扭过来,低声下气地说,走吧,去收拾一下,一会儿我们就走。
我真为我爹害臊,他怎么能这样呢?不就一顿饭吗,犯得着跟着人家进城去吃?可是,我知道拗不过他,回了甘家洼,就得听他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让我往东我不能往西。
我们进了城。
我们到了本城最豪华的丽江饭店。
老郭早在一个雅间等着了,见我们进来,腆着个大肚子站了起来,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大手握了我爹的手,然后看了我一眼,说,都坐吧,坐吧。他把我爹拉到他身边,让我爹坐到主位上,我爹不肯,他硬是把他按到了那里。我爹局促地坐在那里,鼻尖上渗出了细细碎碎的汗珠,手呢,也不知往哪儿搁,一会儿搁在桌子上,一会儿又移下来放到了大腿上。爹真的没见过什么世面,活了一大把年纪了,也没进过这么豪华的饭店。老郭也看出来了,笑笑,让我爹吸烟,说老哥你不要客气嘛。
我爹就呆头呆脑地坐在那里吸烟。
老郭又让我爹点菜。我爹摇摇头,我哪会点呢。老郭就笑了,望着我,那你点吧,小雪。我也摇了摇头。老郭就让介绍人点。还是我爹这个表妹爽快,也没推辞,接过菜谱,说你们都不点,那我就代劳了。她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随便。介绍人就笑了,又问我爹我妈想吃什么。我爹说,简单点,可不敢多花钱,以后他们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听他这口气,好像小郭已是他的女婿了,他不能容忍女婿家乱花一分钱。介绍人却没有简单的意思,一口气念了好几个菜,我爹急得直摆手,鼻尖上的汗珠更多了,行了行了,点这么多干啥呢。介绍人便笑,表哥你总也不进城,得多点几个,再说还有小雪呢。我没吭声,我知道我越去拦,介绍人就越会多点几个。
菜终于还是点齐了。
服务员半躬着身子,小心地问上什么酒水。老郭招招手说,上一瓶五粮液吧,今天高兴,多少得喝点。介绍人就对我爹说,这酒好,一瓶好几百块呢,多喝点吧。我爹一缩脖子,这么贵,点这么贵的酒干啥?这不是喝酒,是喝钱了,又不是外人,随便喝点就行了。介绍人便笑,表哥,你就别说了,这是小郭他爸的一点心意,就由着他吧。我爹摇了摇头,不再去拦了。
菜上了几道后就可以开席了,老郭给我爹倒了一大杯酒,自个儿也倒了一大杯,然后又找了两只小杯,在每人面前放了一只,他把大杯里的酒倒到小杯,说,老哥,难得一聚,今晚我们多喝点。我爹摇摇头,不敢多喝的,我也没甚酒量。我知道我爹这是谦虚,他喜欢喝点酒,每天下地回来肯定要喝二两的,即便没下酒菜,就着咸菜疙瘩他也能喝得有滋有味。现在,桌子上摆了这么多好菜,他肯定要喝点了。我真怕他喝多了,喝醉了,让人家笑话。老郭也一准从介绍人那里知道了我爹喜欢喝点酒,也就知道他这是谦让,就一个劲地劝酒。果然,酒一到了嘴边,我爹就一点谦让的意思都没有了,老郭给他倒一小杯,他一仰脖就喝了,再倒一杯,他又一仰脖喝了,喝着喝着舌头就大了,话也越来越多,说他像小郭这么大时,去口外贩菜籽,一仰脖就是一碗,那才叫喝酒呢。
我爹一开始还行,脑子清醒,说话也有分寸,喝着喝着他就管不住自己了。见小郭不喝酒,他就问他咋不喝,小郭说不敢喝,一喝就上头,脸红脖子粗的。我爹就竖起大拇指夸他,不抽烟不喝酒好,烟就不说了,酒这东西惹祸,喝多了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谁知能惹出啥事呢。想了想又说,结了婚你也不能喝,小雪不喜欢喝酒的人。我就这一个闺女,惯得厉害着呢,你要娶了她,一定得对她好,她不让你抽烟你不能抽,不让你喝酒你就不能喝,懂了吗?小郭兴奋地看了我一眼,一个劲地冲着我爹点头。
我瞪了爹一眼,他怎么能这样说话呢?谁说我就得嫁给他了?
我妈也觉得我爹这话说得有点早了,过了,不停地冲他使眼色,可我爹好像一点都没看出来,还在那里大着舌头嚷嚷着。
老郭却好像很满意,见我爹说得差不多了,就喊他继续喝酒,来,老哥,我们接着喝。老郭也真是好酒量,他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陪着我爹喝酒,我爹喝一杯他也陪一杯,慢慢慢慢他也醉了,舌头大了,僵了,本来就话多,这会儿就更多了。他说他这些年走南闯北,拉关系围朋友,天南海北的人见得多了,哪儿的人喝酒都没我们这地方的人能喝。他说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老哥我们一定要喝个尽兴。我爹也不示弱,说喝就喝,大不了是个醉。老郭喝多了,手脚就有些不稳当了,他胖乎乎的大手一会儿放到我爹肩膀上,一会儿又放到我爹大腿上,本来,他是陪着我爹,现在,他开始让我爹陪他喝了。他说,老哥你再陪我喝一杯,我爹还真的就陪着喝了一杯。他说老哥你再陪我喝一杯,我爹就又陪着喝了一杯。
我真替他脸红,忍不住说,爹,你就不能少喝点儿?我说的是普通话,我觉得我必须用普通话这么说。
我又用普通话对老郭说,叔,你就不能让我爹少喝点吗,他都醉成这样了。
爹一瞪眼,你这孩子,咋能这么对长辈说话,啊?
老郭好像一点都不在意,老哥你可不敢这么说小雪,我觉得这孩子有出息,见过大世面啊。
我没想到老郭会这么说,他这是偏着我呀。我更没想到他说的是普通话。说得不很准,却也算通畅,流利。我想笑,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又用普通话对小郭说,太死相了,也不懂得敬你老伯一杯?
小郭就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敬了我爹一杯,又敬了介绍人和他爸各一杯。看得出他喝不了酒,他爸那么能喝,他却喝不了。几杯酒下肚,他脸就红到了脖根,话也有些颠三倒四了,小雪,我想跟你一起去北京,好不好?我惊讶地看着他,你不跟你爸跑车了?小郭摇摇头,那活儿没劲,我早不想干了,我要跟你去北京。他突然握了我的手,紧紧紧紧地。我挣开他的手,不要这样嘛,你喝高了。说着腾地站起来,想出门,却被爹叫住了。
爹僵着舌头说,坐下,你,你要去干什么?怎么一点礼节都没了,不看我们都坐着嘛。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老半天才明白过来了,我爹说的竟然也是普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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