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花开

2010-12-31 00:00:00
山西文学 2010年10期


  一
  
  早起叠被子的时候,水仙在枕巾上捏起了十几根掉发,有黑的,有白的。白的像绣花用的白丝线,亮晶晶的,还有光泽呢。黑的呢,却算不得黑了,仿佛在土里滚了一圈,灰扑扑的。她轻轻叹了口气,把它们团起来,揭开火炉盖,丢进炉内。随着“噗”一声响,火炉里顿时窜出一股燎羊毛的焦煳味儿,头发烧没了。
  水仙记不得自己啥时开始有了白发,先前只是零零星星冒出几根,渐渐地,越来越多,成了势,远远看去,头上像是落了一层白霜。在改花的撺掇下,她染了几次,一块五毛钱一包“一洗黑”,洗头的时候,按比例把染料兑水调融了,用梳子蘸了这染料,沿着发缝涂抹到头上,再找块毛巾把头发包起来,隔十来分钟,冲洗干净,等到头发晾干了兢成黑的了。漆黑漆黑的,像墨汁,而且还硬,仿佛用旧了干透的墩布。改花笑话她,你呀,真是个笨老婆,哪有你这样染头的,黑成这样,一看就是假的嘛。改花教给她,买染发剂的时候别只买黑的,记得搭配一包黄的,两种颜色混着调匀,这样,染出来的头发就不会难看了。改花的头发也是染的,人家技巧掌握得好,发丝微微发黄,而且还烫过,蓬蓬松松的,根本瞧不出是染的。改花和水仙是好姊妹,娘家都是清水洼的,一起嫁到柳家峪,几十年相跟下来,关系处得和亲姊妹差不离。
  可是,还没等水仙按照改花教给她的方法染发呢,皮肤病就犯了,前额起了密密麻麻一片红疹,奇痒,抓破了,流出脓水。她也不知咋回事,干着急,眼看症状越来越厉害,这才找村里的医生看。医生说是皮肤病,怕是过敏引起的。医生也是村里的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看着水仙那一头黑得不像话的头发说,可能是染发剂的缘故,很多人对染发剂过敏。哦,原来是这样,水仙臊红了脸。吃了防过敏的白色药片,涂了皮康王药膏,要命的红疹总算消下去了。从此,她却再也不敢染头发了。就这样,才刚五十出头的她,乍眼看去,倒像个头发花白的龙钟妇人。
  有一次,改花奚落她:“瞧你这头发,丑死了,想当年,三邻五村哪个不夸你长得俊,再瞧你现在成啥样了,你就打算一辈子这样?”
  改花的话捅到了水仙的心窝子,她自己也为头发的事闹心,便也没好声气:“想得美,我们哪还有一辈子活,我们呀,已经是多半OM/CxI/XURrEKXRTgSQbol5JTDOJDbvFaOZa4/iF+pU=截儿埋到土里的人了。”
  改花说:“就算只有半辈子活,那也要活得鲜鲜亮亮的,走出去,横竖不能让人小看。”
  水仙白了改花一眼:“动不动就小看大看的,自己不小看自己就行了,管别人咋看了?”
  改花见水仙动气了,好言劝她:“没人小看你,我是说你的头发,不如去理发店染吧,用贵些的染发水,人家手艺好,伤不到头皮,兴许不会过敏。”
  水仙想了想:“那也得等过年的时候再染。”
  “等过年还得几个月,现在就去染吧。”
  水仙抱怨道:“我早就问过了,染一次十几块钱呢,现在染了,等过年白头发又该长出来了。你不知道,我这头发比韭菜还长得快。”
  改花撇着嘴说:“算了,你这个财迷精,一天到晚就知道钱钱钱,省下的钱预备带到坟里去呀。”
  “说得轻巧,我就是想带到坟里也得有呀,先前盖房子搭下的一屁股饥荒还都没还清呢。”水仙叹了口气。
  改花自然知道水仙家的底细,她瞅了一眼水仙,不作声了。
  
  二
  
  水仙叠好铺盖,扫炕下地,赶紧去厨房捅火做饭。今天,她要办一件大事。染头发的事显见等不到过年MTfFZ4m8WLQMGUnlr8TE7n4Qq32I00tAm/G+J7k/nfY=了。前阵子,儿子小虎说了个对象,媒人不是别人,就是改花。女方是改花的表侄女,说是表侄女,其实隔了好几层了。那姑娘性情模样也还过得去,小虎头一次见面就看上人家了。可就是有一样让水仙犯愁,那姑娘没爹,家里只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哥哥。哥哥不曾婚娶,指望嫁了妹妹,多要点彩礼再娶媳妇。改花这个媒人磨破了嘴皮才把彩礼钱从五万降到了四万五,可就是四万五也够水仙家喝一壶了。水仙有心退了这门亲,可是小虎转眼二十七岁了,柳家峪这么大的后生陆陆续续都成家了,况且,即便退了这个也不见得能遇上更合适的。
  改花劝她:“现在哪家的闺女出嫁不跟男方要个几万块钱,谁家的闺女肯白跟你?彩礼的行情也是一年比一年高,早几年两三万就够了,现在翻了倍,要是再拖,等涨到七八万,十来万,看你急不急。”
  水仙嘟囔道:“条件好些的人家嫁女儿,要多少彩礼陪多少嫁妆,娘家一分钱都不贪。遇上阔气的父母,还给女儿倒贴呢。这可好,给她家四万五,嫁妆只肯送一台冰箱。我打听过了,现在的冰箱都不贵,你说说,我们是不是亏大了。”
  改花不高兴了:“嘁,阔人家的女儿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能看上你家小虎?人家还要寻门当户对的金龟婿呢。”
  水仙大张嘴说不出话来。是啊,自家就是个穷心烂气的光景,哪那么容易攀高枝。小虎是个老实疙瘩,但凡花哨机敏些,早该自己处下对象了,何须大人四处张罗。思来想去,水仙咬咬牙,狠狠心,把亲事接应下来。说好腊月初六订婚,开春过了正月就办喜事。水仙惦记着,儿子订婚前,自己怎么也得把头发染了。订婚虽比不得结婚排场,可在柳家峪这个地方,订婚也是件大事。到了那天,高朋满座,自己却顶着一头破棉絮一样的花白头发,可就给儿子丢脸了。
  明天是去女方家下彩的日子,照规矩,四万五要用红纸包好了,一分不少交到女方家长手中。水仙今天要办的大事就是回娘家借钱。大哥答应借一万,二哥答应借一万。姐姐家刚娶了新媳妇,手里没闲钱。妹妹吞吞吐吐应允了五千。改花很够意思,早就答应借给她一万。加上家里零敲碎打积攒的,小虎再跟车主预支两个月工钱,彩礼也就凑得差不多了。其实,若不是前些年盖房子花光积蓄,撂下了饥荒,女儿紧跟着念大学,水仙家的光景原本不是这么捉襟见肘的。
  水仙有两个孩子,小虎是哥哥,小青是妹妹。小青读了四年大学,花了家里一箩筐钱,总算毕业了,却到处寻不下个正经营生。想进正规单位,人家说不花个十万八万,根本办不进去。况且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得有关系,有门路,好比一个瞎子要经过崎岖蜿蜒的山道,必得有人引领,扶持才能到达目的地。可是,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而且,最要命的是,到哪里去找那么多的钱?这事对于像水仙这样的人家来说,比登上九重天还难,想都别想。水仙心里原本还打着小算盘,巴望小青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赚钱给家里补贴补贴。可实际的情形让她的心凉了个透,她不想再往女儿身上花钱了,况且——也没钱可花了。后来,小青被同学勾叫了到江苏打工,据说是做物流。水仙搞不懂物流是啥行当,还说一个月赚一千五百块钱,这点钱除去租房子、吃、穿等生活费用,所剩无几。为了省钱,小青与同学合租的是间平房。南方湿气重,小青电话里夸张地说,妈妈,这里的被子都能拧出水。小青遗传了母亲的过敏体质,生了湿疹。水仙听说后心急如焚,让她赶紧回来。可是小青说,回去能干啥?是啊,回来能干啥!同龄的女孩要么嫁人要么就在周边城镇县市酒楼饭店做服务员,让她回来也干这个?村里人恐怕都要笑话的。就这,还有人背后嘀咕,水仙家的闺女倒是牛烘烘考上了大学,结果怎样,还不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瞎混。
  小青称自己是蚁族一员,水仙不懂啥是蚁族。小青解释说蚁族嘛,就是像蚂蚁一样生活。水仙心想,这是啥话,人怎么能跟蚂蚁比呢。可是,有一天,水仙扫院的时候看到一群蚂蚁忙忙碌碌搬运一片青菜叶,它们一刻不停歇地爬来爬去,那么努力,那么吃力,那么费力,自顾无暇……看着,看着,水仙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忽然明白了小青说的蚁族的意思。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她寄托了许多美好期望和心愿的女儿。现在,却像一只卑微渺小的蚂蚁一样活在这个世界上。她这个做母亲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啥忙也帮不上,也帮不了。她不明白这个世道怎么了,在她那个年龄,能上大学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要知道,她差点就上大学了,若不是——咳,往事不提也罢。水仙把自己没能实现的梦想全都寄托在小青身上,然而,小青却说自己是只蚂蚁,她的梦想只是让女儿成了一只可怜巴巴的小蚂蚁。
  小虎念书不如小青,初中毕业没再继续读书。先是去城里当保安,后来在火锅城做杂工,这些活计也就只能混个温饱,挣不下几个钱。后来,小虎去驾校学了个A本,给村里养大车的主家跑长途,养大车的都是煤贩子,大车主要是运煤,跑一趟二百块,一个月跑十几趟,算下来,也有两三千块钱。按理说,在柳家峪,能挣这些也不赖了,可就是这营生干得让人不踏实。自打小虎开车以来,水仙的心脏就出了毛病。只要听说啥地方出了车祸,她的心就怦怦乱跳。小虎前脚出了家门,后脚她的心就吊起来,一直到小虎平安回来,悬着的心才能落下来。睡一夜,第二天,小虎又走了,水仙的心紧跟着又吊起来。她的这颗心,就在起起伏伏中落下了毛病,夜里听到狗叫声,都能生生惊出一头汗。改花说这是心脏病的前兆,让她千万注意,别弄出大毛病。花钱不说,人也受罪。改花的话让水仙又多了层愁,庄稼人不怕死,就怕病。生了病都是能扛则扛,能忍就忍,实在熬不住了才往医院送。村里人都说,医院是个吓人的地方,就像一台吃钱的机器,有多少钱都不够往里填的。水仙想,等把小虎的婚事办了,欠的外债都还清了,她大约才敢放心去医院看病吧。
  这两年,多亏靠了小虎开大车,盖房子搭的外债才断断续续还了不少。若不是小虎开大车,水仙断不敢旧债未清,再添新债。今年冬天下了几场大雪,封了高速,小虎不能出车就守在家里。儿子在跟前,水仙倒是不用提心吊胆了,可没多久,她的心又不踏实了。小虎在家歇着就挣不来钱,订了婚,眼瞅着就得置家具,买电器,拾掇新房,这些都需要钱,可钱还在空气里漂着呢。
  水仙的男人在村里的耐火厂看门房,一个月工资只有四百五十块。耐火厂也有拿钱高的活计,譬如窑工、料工。改花的男人就是窑工,一个月挣两千块呢。只是水仙男人身体不好,受不了苦。从前得过肝炎,病愈后就成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富贵人,还得白米细面养着。这样的身子,除了凑合给耐火厂看门房,家里事务一概不管。地里庄稼,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全靠水仙一个人忙活。就这,他的身体还常出枝节,不是热着了,就是凉着了,今天打针,明天吃药,挣的那几个钱都花在他自己身上了。老辈人说,女人命好命赖,就看嫁的男人是好是赖。这话直到今天,水仙才算信服了。结婚后,她没有消消停停歇过一天,除了作务庄稼,养育孩子,照管家事,她还自学裁剪给村里人做衣裳贴补家用。若不是她几十年勤勤谨谨踩缝纫机积下点家底,小青哪能念完高中又上大学,宽敞明亮的五间瓦房哪能齐齐整整修盖起来。这都是她的成就,她的骄傲。可是现在,裁缝不吃香了,一年到头也没几个人上门寻她做衣裳,她的这门手艺算是白瞎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亏得没多少人找她做衣裳了,否则,依她现在的精神头,眼花,背驼,肩膀痛,哪还能像早些年那样没日没夜趴在缝纫机上苦熬光景呢。
  
  三
  
  水仙做的早饭是混锅抿圪斗,起锅的时候炝了几粒花椒,撒了一把葱花。抿圪斗是水仙最爱吃的饭,打小就喜欢,吃了几十年,还没吃够。吃抿圪斗的时候如果拌点韭菜炒辣椒,那是最好不过了。红辣椒,绿韭菜在碗里飘一层,红是红,绿是绿,十分好看。可惜,大冬天的,没韭菜。村里菜店倒是有卖的,不过,贵得要死,一块钱只能买细溜溜儿一撮,她可舍不得花这个钱。开了春,屋后菜地撒点韭菜籽,一茬一茬的嫩韭菜就毛油油绿生生钻出来了。
  吃罢早饭,水仙扫净院里的雪,便穿了件枣红色的大棉袄出了门。临走,小虎还睡着,她舍不得叫醒儿子,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小虎听到动静,已经醒了,隔窗喊道:“妈,你要去哪儿?”
  水仙应道:“不是告诉过你嘛,我今儿要去你舅舅家,早饭扣在锅台上。”
  小虎大声叮嘱母亲:“道不好走,千万慢点,别滑倒了。”
  “知道了。”水仙漫不经心地回应儿子的话,口气似乎还有些不耐烦,然而,她的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她的心里甜丝丝的,像蜜里调了糖,欣慰儿子的体贴。
  清水洼距离柳家峪不算远,只有八里地。爹娘下世后,水仙回娘家的次数就少了。别看只有八里地,除了逢年过节走一趟,平时和娘家亲戚很少见面。这次给小虎娶媳妇借钱,水仙无奈之下张了口,两个哥哥都应了。究竟是一家人,说是没多有少,万把块总是有的。水仙心里充满感激。日子总是往好里走的,房子有了,媳妇有了,小青也毕业了,往后花钱的地方就少了。过几年,小虎帮衬着把家里的外债还清,小青再寻个称心如意的婆家,那可就再没有啥操心的事了。想到这儿,水仙忍不住抿嘴笑了。
  往日天气好的时候,柳家峪到清水洼的这条路通着小巴,一小时一趟。最近连小巴也没个准点,水仙索性也不等,踏雪而行,地上的积雪在她的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放眼望去,雪后的乡村像一幅安静美丽的水墨画,白雪填住了沟渠,装饰了树枝,家家户户的屋顶镶上了厚厚的白边。水仙被眼前的景色打动了,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每次下了雪,都会把白雪掬到桶里,拎回家,烧热了洗头。老辈人说用干净的雪水洗头,头发会越洗越黑。那时候,她的头发多好啊,乌黑浓密,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甩在屁股后头,招惹得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竞相眼馋。现在呢,她不禁苦笑。引以为傲的大辫子早没了,只剩一头灰白夹杂的乱发。那些曾经眼气过她,羡慕过她,嫉妒过她的同龄姑娘们如今见了她的光景,恐怕都要变作同情她了。那些爱慕过她,追求过她,喜欢过她的后生小伙呢,如今恐怕也都认不出她了。
  在清水洼,水仙有两个要好的女伴,一个是改花,另一个是海棠。清水洼念书念到高中的只有她和海棠。那年月,大学招生是不用考的,高中只念两年书,多半也是混。高中毕业回村务农,村里的磨面坊新增了两台碾米机,缺人手,她和海棠被选到磨面坊帮工。这是个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营生,不用风吹日晒就能挣工分。就是那年,上边给了清水洼一个推荐上大学的指标,这个指标无可争议地落到水仙头上,一来她家庭出身符合条件;二来,上学的时候她成绩好,回回都考第一名。得到这个消息,水仙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海棠。隔了这么多年,她犹记得海棠当时的表情。海棠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紧紧盯着她。碾米机空了,轰隆轰隆空响着,海棠视而不见,只是呆在那里看着她。她被海棠的目光吓着了,慌不迭地举着簸箕去填米。她顾不上体察海棠的感受,心里犹似吃了蜜,满怀憧憬着新生活。
  美好的憧憬只过了一夜,只过了一夜呀,一切都变了。第二天,村支书收回成命,上大学的名额给了海棠。水仙不解,去找海棠。海棠明明在家,却不开门。去找村干部,村里推脱以后有这样的机会再给她。回到家,她不吃不喝躺在炕上淌眼泪。家里人唉声叹气,都说海棠不知使了什么招,把她挤了。娘伸手抹她腮边的泪。娘说,闺女,这是你的命,人是强不过命的。海棠自走都没有见水仙一面,她像躲债一样躲着水仙。水仙的姐姐和妹妹结伴寻到海棠家门上骂,海棠任由她们骂死也不出声。水仙同海棠的这份闺中情谊自此了断,两家还结下了仇。后来,水仙断断续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海棠半夜敲了支书家的门。偏巧那几天支书的老婆走亲戚没在家,一个胡子拉碴的半老男人,一个年岁正好的黄花闺女,两个人睡在一张席上,翻来滚去,一道碾碎了水仙的梦。
  改花说,海棠如今可是风光了,嫁的男人是她的大学同学。那男人挺能耐,听说现在在哪里当区长了,区长可是和县长一样大的官儿。海棠也当了干部,不晓得在什么部门做科长。改花还说,城里人吃公家饭不敢超生,海棠只有一个女儿。虽说只是个女儿,却被送到外国念书去了。除了自己的家人,海棠几乎不与清水洼的任何人有联系,更不与从前的同学联系,她把自己与清水洼的关系齐刀剪断了。她娘死了,她也只是回来露了个脸,当天下午就走了,听说坐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改花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海棠是没脸回清水洼。水仙摇摇头,她不是没脸回来,她现在的脸多大呀,还怕别人说她不成?她只是不屑于回来,她看不起清水洼,更看不起我们。改花开水仙的玩笑,水仙,若是你当年读了大学,现在也成了领导干部,我去找你,你还认得我吗?水仙啐她一口,心里却寒津津的,不是滋味。若是果真如改花所说,她水仙的女儿是不是也可以去外国念书了?就算不去外国念书,她的女儿也不至于像蚂蚁一样讨生活了吧。她与海棠的命运在一夜之间置换了,当年的一夜之差,如今成了高山大海。水仙知道,她不仅这辈子追不上海棠,下辈子也追不上了。不能说是海棠害了她,只能说是命运同她开了个玩笑。
  若不是改花谈起海棠,水仙是宁愿忘掉这些事的。往事就像陈年的米粒,长了虫,生了蛆,拿到阳光下晒,这些蛆虫就会拖着丑陋的身躯爬出来。如果把它们捂盖得严严实实,任由它们腐烂,烂成糟糠,碎成齑粉,化成灰末。那么,也就当它们不存在了。
  自那以后,清水洼再没有过推荐上大学的名额。隔了两年,国家恢复高考的政策出台,已经丢掉书本好几年的水仙不甘落后,重新捡起课本。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她挑灯夜读,没明没夜,刻苦劲儿完全抵得上古人的“头悬梁,锥刺股”。然而,命运仍旧不肯垂青于她,I临考前几天,她病倒了,浑身发热,高烧不退。到了考试那天,她挣扎着要去参加考试,家里人劝不住,两个哥哥只好一路轮流背着她,把她送进考场。考数学的时候,试卷发下来,一看许多题不会做,心里一急,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考场,昏迷不醒。结果,可想而知,终究还是落榜了。恢复高考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却没能改变水仙的命运。
  
  四
  
  清水洼到了,水仙走得气喘吁吁,身上出了一层细汗。她先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十斤鸡蛋,分两个塑料袋装了,预备给两个哥哥一家送五斤。二哥家近,先去二哥家。大门虚掩,推门进去,水仙喊道:“二哥,二嫂,我来了。”二嫂掀开门帘从屋里出来,见是她,赶紧招呼道:“快进来,你哥出门子了,赶晌午才能回来。”水仙怔住了:“哥知道我今天要来,电话里说好的。”二嫂明白她的心思:“知道知道,他让你等他回来,他去镇上给你取钱,家里没放着那么多现钱。”水仙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屋里很暖和,二嫂正在捏油糕。水仙这才想起来,过两天就是冬至,这一带的人过冬至有吃糕的习俗,流传有“冬至不吃糕,死了没人埋”的乡俗俚语。最近尽忙小虎的事,害得她把节气也忘了。她赶紧挽起袖子,洗净手,双手蘸了油,与二嫂一道捏糕。
  二嫂说:“走的时候带点糕回去,省得再做了,做一次怪麻烦的。”
  水仙说:“没事儿,家里还有软米面,回去做也一样。”
  二嫂说:“小虎开春办喜事可得蒸不少枣糕,用软米面的地方多着呢,你就别客气,待会儿我给你包一袋,冬至吃一顿,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
  水仙知道二嫂是真心为她着想,也就应承了二嫂的好意。她和娘家两个嫂子的关系处得不错,虽说是亲戚间的情分,可也是多少年的交情换出来的。早些年,她没少给她们做衣裳,做裤子,不仅给她们做,也给侄子侄女做。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做过多少件,何尝收过她们一分钱。
  捏完油糕,水仙和二嫂拉了一会儿家常,便拎着另外五斤鸡蛋去了大哥家。大哥也不在家,大嫂在。大嫂正抱着小孙孙在院里玩耍,见水仙来了,让进屋里,客气话没多说,从抽屉里拿出一摞钱,塞给水仙:“你哥嘱托给你的。”水仙接过:“谢谢哥嫂,你们放心,我有了钱就紧着还上。”
  大嫂嘟囔了一句:“你说你,这么多年了,总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啥时是个头。”
  水仙低下头没吭声,先前盖房子时借了大哥一万块,才刚还清,又开口借,怨不得人家有意见。
  “上回我兄弟买工具车上门借钱,瞧你哥的臭德性,拉着个脸子不肯给。你是他妹子,你一开口,他就借了,他就看见你们家人亲。”大嫂发了几句牢骚。
  水仙说:“都是我不好,尽给你们添麻烦。”
  大嫂叹了口气:“自家人就别说况外的话了,谁也有个马高蹬短的时候嘛,嫂子跟你唠叨这些,无非是想让你知道,你哥心里有你这个妹子。”大嫂又问:“老二借给你多少?”
  “一样,也是这个数。”
  水仙知道她们妯娌关系不睦,遇到事情,都互相比照。这次若是二哥不肯借给她钱,怕是大哥也不借给。一家肯借了,另一家也不好意思不借给。两个哥哥家的光景差不离,不是富家阔户,但也温饱有余。
  大嫂留水仙吃饭,水仙说二哥去镇上给她取钱了,她还得去二哥家,晌饭就在二哥家吃了。大嫂也不勉强,那我就不留你了。晌午在二哥家吃罢饭,拿了钱,统共两万块。二嫂给她找了个牛皮纸信封,两万块钱刚好能装进信封。水仙仔细把钱装好,塞进怀中衣服的内兜,不歇脚地去了邻村杨树沟。
  妹妹水花嫁在了杨树沟,水花有两个孩子,都在念书。成绩倒是不错,眼见得将来是能考上大学的。可是,水仙想到小青的现状,就对水花两个孩子的未来不敢多抱希望。这话还不能对水花讲,怕她灰心。那天,水仙在电视剧里看到有人说了一句:从前,知识可以改变命运。现在,只有金钱才能改变命运。她心里一动,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
  妹妹原本答应借给水仙五千块钱,没想到,到了她家,却一分钱也拿不出来。水花很惭愧,不停地抹眼泪。水仙不用想也知道是妹夫作的祟,妹夫心眼窄,抠门,自己吃还嫌肚子大,再则妹妹家的经济也是紧巴巴的。水仙体谅妹妹的难处,反过来安慰她:“瞧你,这也值得哭鼻子抹眼泪的,我还不知道你家的情况。”
  水花替姐姐发愁:“你不是说明天就要去下彩,一时半会儿,去哪里凑那么多钱。”
  “这个你就别担心了,你改花姐还答应借给我一万。实在不行,咱就给她家打个欠条,还怕欠下她的不成。”
  水花掩嘴笑了:“哪有下彩礼打白条的。”
  水仙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真有人家打白条的。”
  姐妹俩说笑了一会儿,水花拿出几副漂亮的绣花鞋垫,这都是她抽空给小虎结婚绣的新鞋垫。水花和姐姐水仙一样,心灵手巧,针线活做得好。可惜这个年代,针线活再好也没人稀罕了。临走,水仙把从二哥家带的油糕全都给妹妹留下,谎称自己家里已经蒸了一屉枣糕。
  从杨树沟到柳家峪差不多十里地,幸好从村口搭上了一辆小巴,票价一块钱。雪天路滑,车子行得慢,好在再慢也比步行强,没一会儿功夫,水仙就回到了柳家峪。
  水仙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改花家。改花正在院门口打炭,一见她就知道她的来意,打趣道:“哟,不得了,倒运鬼要钱来了。”水仙推她一把:“不跟你要跟谁要。”边说边蹲下身子帮她往铁簸箕里拾炭。
  两人端了满满一簸箕炭,进了屋。屋里的火炉烧得热烘烘的,火圈上烤着南瓜子,发出“劈啪劈啪”爆破的声音。改花赶紧拿笤帚把瓜子扫进一只碟子里,招呼水仙嗑瓜子。水仙顾不上吃瓜子,先把回娘家借钱的情形向改花说了一遍,略去了妹妹家的情况。改花打开柜子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万块钱给她:“瞧,早给你预备下了,前晌特地去银行取的。”水仙和她本是惯熟了的,也不说客气的话,接过钱,从怀里掏出牛皮纸信封,仔细往里面塞,半天塞不进去。改花说:“哟,别塞了,装不下,看把信封撑破了,里面的钱都撒出来了,我给你找个塑料袋吧。”
  水仙手里捧着沉甸甸的三万块钱感叹:“老天爷,我还从没一次拿过这么多的钱。”她干脆把改花借她的一万块钱还给改花,“这笔钱还是先放在你这里,反正明天你也得和我一道去,到时给我带着就行了。”
  改花是媒人,按规矩,下彩的时候,媒人也要到场,其实也是给双方做个证。改花接过钱:“好,那就在我手里多焐一个晚上,今黑夜睡觉,我搂着它,咱也尝尝搂着钱睡觉是啥滋味。”
  水仙笑她:“快悄悄的吧,搂着钱睡觉,让人听见还不得笑死了。”
  “这里又没有外人,再说了,搂着钱睡觉可比搂着男人强多了。”改花边说边笑,把水仙也引逗得笑个不停。
  两个人笑够了,水仙说:“家里已经备齐了一万,添上你这个,恐怕只能凑够四万,到时你得帮我好好说说,欠她的五千,我赶在办婚礼前一定给清,你说行不行?”
  改花皱皱眉:“你那亲家守寡了十几年,脾气倔得很,就怕不好通融。”
  “我就不信了,差她五千就不行了,她家的闺女是金做的还是银做的?”
  “不是金做的,也不是银做的,是肉做的。”改花再次笑起来。
  水仙笑着“哼”了一声,“她要不是肉做的,我家还不要她呐。”
  两人商议了半天,约定第二天见机行事,水仙仍旧怀揣娘家借来的两万块钱回了家。
  从改花家到水仙家,刚好路过村里的小卖部。水仙拐进小卖部想买两根蜡烛,结果守店的女人说,蜡烛卖完了,本来早该进货了,因为下雪的缘故,路不好走,一直没进城。水仙抱怨:“也不知咋的,老是停电,白天停就罢了,夜里也停,黑灯瞎火的。”
  女人说:“大概是天气的原因,今年老是下雪,报纸上说五十年不遇,电厂供应不足,经常限电。”
  水仙说:“老天爷保佑我儿jDGtA4Y3N8UkwB3j/5HEEw==子订婚那天可千万别停电,炒菜做饭还得靠风机。”
  “定下哪天了?”
  “腊月初六。”
  “好日子,我看索性娶过门算了,人家城里人现在都不时兴订婚,直接办喜酒,就咱们老农村,穷讲就。”
  “谁说不是,咱也想省事,可女方家不依也没辙。”水仙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不这么想,订婚好赖也是个仪式,儿子一辈子能订几次婚,不就这一次嘛,不能图省事就略去了。就算女方家同意,她还不愿意呢。
  女人问:“女方家彩礼要了多少钱?”
  水仙踌躇着说:“四万多。”
  对方点点头:“还可以,差不多都是这行情,订婚那天用得着我就吭声,别客气。”
  水仙笑道:“少不了麻烦你。”
  柳家峪有个习俗,订婚那天,主人家要包好多饺子,每家每户都得送一碗。所以,到了那天,与女主人关系近些的村妇都要上门帮忙包饺子。
  没买到蜡烛,水仙和女店主搭了几句家常就匆匆告辞。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水仙看见门口停着辆车,心里犯疑,这是谁家的车呢,怎么停在自家门口。走近了,车里钻出个人,穿着黑色的大衣,头上还戴着一顶鸭舌帽。水仙没理那人,径自去推自家的院门,发现门锁着。小虎不在家,不定去哪儿耍去了。她摸出钥匙开锁,车里出来的那人却跟在她身后,开口说:“水仙,是你吗?”
  水仙吓了一跳,她回头仔细看去,眯起眼细细打量:“你是?”
  “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泽兴。”
  “泽——兴?”水仙异常艰难地从嘴里吐出这两个字,她手里的钥匙掉在了地上。她没有急着去捡地上的钥匙,而是慌乱地去抚自己的头发。该死,她懊恼不已,为什么没有听改花的话早点去把头发染了。她现在这个样子,现在这个邋遢样子,真正是尘满面,鬓如霜。谁看见都好,谁看见她都不在乎。可是,有一个人她是不想让他瞧见的。她原以为,这辈子也不可能再见到这个人了,可这个人如今竟然活生生站在了她的面前。
  
  五
  
  泽兴身世可怜,八岁那年,爹死娘嫁人把他丢给了年迈的祖父。没多久,祖父也去世了,无依无靠的泽兴被自己的姑姑接到了清水洼。泽兴的姑姑就住在水仙家隔壁,两个年岁相当的孩子很快成了要好的伙伴,一同下河摸鱼,一同上山割草,一同爬到树上摘杏,回忆起来,还真有那么点“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意思。
  泽兴好奇地问她:“水仙,你的名字真好听,你为啥叫水仙?”
  “我哪儿知道,这是我爹给我起的名儿。我妇叫水兰,我叫水仙,我妹叫水花。”
  “我告诉你吧,水仙是一种好看的花儿。”
  “我知道它是花,听说是长在水里的,可我没见过。”
  “你真是白叫了这名儿,连水仙花都没见过。”
  “那你一定见过了,它长什么样儿?”
  泽兴憨憨地摸摸自己的头:“其实,我也没见过。”
  水仙扬起手掌拍在了泽兴的头上:“坏小子,那你还有脸说我。”
  泽兴求饶:“日后,等我长大了,头一件事就是送你一盆水仙花。”
  “好,那我就饶了你,不过,你说话可得算数……”水仙伸出手,两个人的小指勾到一起,一起信誓旦旦:“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王八蛋。”
  泽兴的姑姑不止一次与水仙娘开玩笑,瞧这俩娃好得什么似的,等你家水仙长大了给我们泽兴当媳妇吧。水仙娘也喜欢这个干眉净眼的男孩,便就驴下坡,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说,那就说定了,这门亲就算订下了。泽兴姑姑马上接口,好,谁也不许反悔。
  泽兴姑姑下地回来,怀里揣着一包酸枣,路过水仙家门口,喊道:“媳妇,媳妇,给你一把酸枣。”水仙听到了,欢快地从屋里跑出来,接过酸枣,心里又酸又甜,又羞又喜。
  水仙娘见到泽兴,也忘不了打趣:“泽兴,你可是俺家的女婿,你没意见吧?”
  泽兴也不害羞,大声说:“水仙愿意我就愿意。”听的人都笑出了声。
  大人们半真半假的玩笑到了两个孩子心里可就种下了根,没人处,泽兴说:“水仙,你长大了要嫁给我做媳妇的。”
  水仙嗔道:“我才不嫁你。”
  “这事不由你,你娘和我姑都把这事定下了。”
  “你少胡说哩,再胡说,看我拧你的嘴。”水仙伸手就去抓泽兴的嘴。
  泽兴边躲边说:“我哪里胡说了,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就是拧我的嘴,我也要说。”
  水仙羞得满脸绯红,扭转身子跑开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日子没过了几年,两个人转眼都长大了,各自有了心事。心里虽是惦着对方的,表面上反而疏远了。泽兴相貌生得周正,招女孩子喜欢。有一次,放学路上,他与村里另一个姑娘前后脚相跟着,那姑娘忽然蹲下身子捂着肚子嘴里直嚷肚疼。泽兴见状不能不管,只好躬腰背着她,一路小跑,把她送回家。这情形恰巧被水仙看到了。水仙心里的难过像是被水泡过的棉花,吸足了水,沉到了心底。到了晚上,她端着一碗合子饭坐到门槛上,竟是咽不下去。
  泽兴不知何时也端着碗走到她旁边,没头没脑丢下一句话:“水仙,你就放心吧。”
  水仙听得怔怔的,站起身,想要反唇相讥,泽兴却已经躲回院里了。“你就放心吧”这五个字在水仙的脑子里整整盘旋了一夜。
  泽兴十五岁那年,改嫁的母亲上门寻他,提出要带他走。他母亲再嫁的是一名死了老婆的外地矿工,矿工起先不许她带孩子,她才不得已丢下了儿子。嫁给矿工后,常因思念儿子悲悲切切。矿工膝下无子,只有个女儿,泽兴母亲嫁过去生的也是个丫头,扛不住妻子整日唉声叹气,唠唠叨叨,便答应她把前面的儿子接来一起过。
  母亲要带走儿子,做姑姑的自然不能推却。再则,那个年月,家家户户都是缺吃少穿,多一张嘴就多一口饭。泽兴姑姑就是再不舍得侄儿,也只是搂在怀里,洒了几滴泪,便让他跟着母亲走了。
  泽兴临走那天,恰逢水仙走亲戚去了姥姥家,回到清水洼根本不知发生了啥事。几天没有看见泽兴的影子,实在忍不住了,佯作不经意地问家里人:“泽兴去哪里了,咋好几天不见他?”水仙娘这才想起来:“哎哟,闺女,你不说我把这事儿忘了,隔壁的泽兴小子被他亲娘接走了,过好日子去了,听说她娘嫁的是个城里的工人。泽兴小子临走那天,跑进来特意说,大娘,烦你告诉水仙一声,我走了。瞧我这记性,愣是忘告你了。”
  水仙娘说得无事人一般,字字句句听到水仙耳朵里却是倾盆大雨,雷鸣电闪。十五岁的姑娘已经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撑着身子在院里抱柴火,把柴火一捆一捆搬进厨房角落,摞得整整齐齐。最后,拾了几根扔进炉膛,刺鼻的烟雾熏得她流了满脸的泪。
  泽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走了,甚至没有来得及当面说一句告别的话。童年的伙伴,少年的挚友,然而,说走,也便走了。泽兴走后的几年里,水仙常常回忆起他们在一起的情形,一桩一桩,一件一件,历历在目。她的耳边仍旧回响着暮色中,泽兴丢给她的那句话——水仙,你就放心吧。可是,她抚一下自己的胸口,哀哀地想,我怎么可能放心。
  
  六
  
  日子波澜不惊地朝前淌,清水洼的生活,一日如千日。水仙初中毕业后去乡里念高中,高中毕业回村务农,早出晚归为家里劳作挣工分。好不容易天上掉馅饼,落到头上一个推荐上大学的指标,却还被关系要好的女伴挤掉。恢复高考的消息给她心里注入了活水,重新啃起课本,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人算不如天算,最终还是难遂人愿,名落孙山。就是这一年,泽兴忽然来到了清水洼——看姑姑。
  泽兴走后,一直没有回过清水洼,因他母亲嫁得远,虽是同一个省份,却隔了地区,隔了县,来一趟不容易。泽兴这次带了一个好消息,他考上大学了,而且还是北京的大学。泽兴姑姑一家高兴万分,将泽兴带来的杂拌水果糖挨家挨户送,第一个就送到了水仙家。水仙娘接过糖剥开糖纸舔了一口,嘴里连说,甜死个人了。水仙从磨面坊回家后,她娘赶紧拿出一块糖给她吃。水仙边吃边问:“好稀罕,哪来的水果糖?”
  “泽兴小子来看姑姑了,他还算有良心,没忘了姑姑养他一场的恩,糖是他带来的。”
  水仙一怔:“他来咱家了?”
  “他没来,打发人送过来的。”
  水仙抿着嘴,品咂着水果糖融化在嘴里的甜滋味儿,心里百感交集。无论是泽兴的姑姑,还是水仙的娘,她们显然不记得从前的玩笑话了。她们真是可恶,在她的心里挖了个坑,埋下了种子,如今生根发芽长成树了,却任由日晒雨淋,风刮雷劈,不管不顾了。
  “听说泽兴考上大学了,考的还是北京的大学,我早就看出他是个能耐人,往后呀,他姑没准还能跟他享几天福哩。”提起泽兴,水仙娘不无羡慕。
  晚饭后,水仙回到自己的房间。那年,她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大姑娘了,村里像她这个年纪的都谈婚论嫁了。她心里清楚,泽兴与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他们之间隔着山,隔着水,她要是还有什么想法,无疑是痴人说梦。可是,终究有些不舍,有些不甘心。她对着桌上的小圆镜,揽镜自照。镜子里是一张娇俏美丽的脸,双颊红润,目光清亮。可是,好看有什么用,生在这个穷山沟里,注定飞不上枝头,变不成凤凰。她兀自叹口气,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水仙照例去磨面坊上工。路过泽兴姑姑家时,停下了脚步。隔着半开半掩的院门,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心里悄悄说了声:“泽兴,你这个坏小子。”
  上午,水仙正在碾米机前忙活,妹妹水花却忙不迭地跑进来,喊道:“姐姐,家里来客人了,你快回家去。”
  “啥客人?”
  “隔壁的泽兴哥哥上门来看你,还带了好大好大一包饼干,娘叫你快点回去。”水花张开手臂比划着,仿佛泽兴带的饼干比脸盆还大。
  水仙手一松,手里的米袋滚到了地下。她跟着妹妹一路小跑,往家赶去。到了家门口,却不急着进去。拽了拽衣襟,拍了拍裤腿,伸手吐了口唾沫把额前的乱发抹了抹。她问:“水花,我的脸是不是脏了,要不你先悄悄打盆水出来,我洗一洗吧。”
  水花尚不解事,只说:“没脏,挺干净的。”
  “那我的头发是不是乱得厉害,你给我拿梳子,我梳梳头吧。”
  “不乱,挺整齐的。”
  “你别哄我。”
  “我不哄你。”
  水仙平复了一下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这才迈进门去。
  泽兴坐在正窑的炕沿端着茶缸喝水,水仙娘在旁边陪着,见水仙进来,赶紧说:“可算回来了,你陪泽兴小子说会儿话,我锅里煮着豆汤呢。”说罢,掀开门帘出去,只留下两个年轻人在屋内。
  隔了几年不见,泽兴已经大变样了。他留着小平头,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穿着的确良白衬衣,深蓝色裤子,脚上着一双方口黑布鞋。水仙未开口先红了脸,端起暖壶给他添水,泽兴笑道:“刚才我都喝了两大缸了,你还要给我倒,想让我喝多少啊。”
  泽兴的笑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也消除了彼此的不自在。水仙白他一眼:“你啥时戴上眼镜了?”
  “戴眼镜咋了,不好看?”
  “不好看,丑死了。”水仙低下头,扭捏着身子,双手绞在一起。
  泽兴知道她是故意说的,也不计较:“我本来就丑,哪有你好看。”
  “我不好看,我好看甚哩。”
  泽兴笑道:“你好看,我就没见过比你好看的人。”
  水仙一扭身子:“少胡说。”
  “你在磨面坊干活,累不?”
  “不累。”
  “哪能不累,听大娘说一天到晚站着,没个闲。”
  “那也比去地里强,不说我了,说说你吧,听说你考上大学了。”
  “嗯,下个月就去报到。”泽兴问:“对了,你见过水仙花了吗?”
  水仙说:“我在城里的商店见过一次,是假花,塑料做的,售货员说那是水仙。叶子和蒜苗似的,花是黄的。”
  “我见过真的,我有个同学家里养着水仙,一到冬天就开了。”
  “真是生在水里的?”
  “花根泡在水里。”
  水仙心想,小时候还说长大了要送我水仙花的,现在恐怕早就忘到脑后梢了。想到这儿,不免生出一份怨气,白了一眼泽兴:“你早就把我忘了吧。”
  “哪能呢,我常常猜想你变成啥模样了。”
  “变丑了呗。”
  “变好看了,比小时候还好看。”
  水仙抬眼嗔怪:“又胡说。”
  “我说的是真话。”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大半天,心里仿佛藏了千言万语,铆足了劲儿,说出口的却都是些不咸不淡、无关紧要的闲话。直到晌午了,家里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院子里一片嘈杂声。泽兴不好意思久坐,只得告辞。正窑墙上挂着的相框里有一张水仙的一寸黑白照,泽兴盯着那张相片说:“你把这张相片送给我吧。”
  水仙看了一眼,羞答答说:“那张没照好,不好看,况且太小了,我再给你照一张吧。”
  泽兴说:“那也行,下次我来拿。”
  水仙问:“你还来吗?”
  泽兴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当然了,你可等着。”
  为了泽兴的这句话,水仙特意穿了件新衣裳进了趟城,照了一张两寸相,还是染了颜色的彩色相片。可是,说话不作数的泽兴竟然再也没有来过。无数次,水仙捧了那张相片在被窝里哭成了泪人。
  水仙的年龄眼看一天天大了,上门说媒的不少,水仙却总是摇头,这个不行那个也不愿意。水仙娘着了急,劝她:“别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可是,闺女,你好好想想,人家是个大学生,要人才有人才,要户口有户口,要好营生有好营生,难不成还愿意娶一个农村媳妇。就是他有这心思,他家里人能愿意吗?你趁早死了这个心。现在你还有个挑头,再拖几年你成老闺女了,别人还挑你呢。”
  娘的一席话把水仙心里残存的念想全都浇灭了,再有人上门提亲,听说是柳家峪的,恰逢村里的好姐妹改花就是嫁到了柳家峪。水仙瞟了一眼媒人递的相片,瞅着也是个白白净净的后生,便点头答应了。就这样,二十三岁那年,水仙出嫁了。
  
  七
  
  再见到泽兴,水仙的儿子小虎已经八岁了,水仙也已是三十出头的妇人。年轻时那段若明若暗的心事早就被她收拾到箱底,束之高阁。倘若没有人提起泽兴,她是想不起那个人的。婚后没几年,丈夫患了肝炎,求医问药总算好了,却没好透。医生说这种病得好生养着,不能累着。婆家也是平常人家,弟兄们结了婚,各立门户,水仙一家搬到两眼南窑去住。儿女年幼,加上一个病篓子男人,水仙肩上的担子格外重了许多。
  就是那一年,泽兴姑姑患病去世,泽兴回清水洼参加姑姑的葬礼。葬礼结束后,泽兴打听到水仙嫁到了柳家峪,竟一路寻来了。
  泽兴寻来的那天,水仙正在院子里晒被子。正是入秋时节,阳婆儿暖融融的,她边拍打被子上的灰尘,边抖擞被子的边角,把被子平整地晾在铁丝上。泽兴走进来问:“这是水仙家吗?”
  水仙听到声音,从被子后面探出头,她一眼就认出了泽兴,惊讶地说:“我的天哟,你不是泽兴吗?”
  泽兴也认出了水仙,欣喜地叫道:“水仙!”
  彼时的水仙已是为人妻为人母的农家妇,早没了当年女儿家的羞怯。她大大方方地请泽兴进屋,从柜子里把橘子粉,白糖,茶叶挨个拿出来。一会儿要给他冲橘子粉,一会儿又要泡茶,最后茶水和橘子粉各弄了一杯,端到他手边。泽兴笑问:“你要我喝哪个?”
  水仙笑眯眯地看着他:“都喝,都喝。”
  泽兴说:“你呀,还和从前一样,心眼实。”
  小虎看到家里有客,倚在门口看新鲜,水仙忙拉着儿子让他管泽兴叫舅舅。泽兴也不见外,一把拽过小虎,问他几岁了,上学了没有。掏出十块钱塞到小虎手里。比哥哥小几岁的小青也踉踉跄跄闯进屋里,稀罕地看着泽兴。泽兴见状,赶紧又掏出十块钱给小青。水仙百般推辞,泽兴说:“既是叫我舅舅,我给他们几个零花钱也是应该的,何必见外。”水仙也就罢手,不再阻拦。
  出了屋门,背转泽兴,两个孩子乖乖把钱交到水仙手里。水仙拿出其中一张给了小虎,叫他去村里的菜店割一斤肉,余下的钱给他和妹妹买棒棒糖。小虎得了命,高高兴兴拉着妹妹去了。水仙自己则忙着挽起袖子进厨房忙活,煮粉条,泡海带,剥葱蒜,切山药,把泽兴一个人丢在屋子里。
  泽兴出了屋,走到厨房,看见水仙忙前忙后,不忍心,便说:“水仙,我就是来看看你,你别忙活了,我一会儿就走。”
  水仙说:“那咋好意思,大老远的,你有心来看我,我咋能不留你吃顿饭呢。”
  泽兴说:“果真要吃饭,也不要这么劳师动众的,不拘啥,随便吃些就是了,有这功夫,我们不如说说话。”
  水仙说:“不麻烦,咱吃荞面饴饹,我打发小虎割肉去了。”荞面饴饹是当地人待客的传统,家里来了客人,常吃这个。若是配上肉菜,那就是规格较高的贵客了。
  泽兴说:“你瞧你,还跟我客气。”
  水仙说:“你可是稀客,若不是你姑下世,只怕这辈子也见不上你了。”说到这儿,水仙眼圈一红,忽地想起陈年往事,泽兴不曾兑现的诺言,还有她自己傻痴痴的等待。心里含了恨,盯着泽兴的眼睛说:“你这个人,说话不算数,可恨呐。”
  “我,我咋说话不算数了。”泽兴低下头,不敢看水仙的眼睛。
  “好,你没有说话不算数,是我错把你的玩笑当了真。你说你要来拿我的相片,我都给你照好了,可是,你来了吗?”水仙说着说着,忽然就哭了。
  泽兴慌了神,心里也是满腔懊恼和沮丧。他呆呆地站着,半晌才说:“离得远,来一趟不容易。”
  “算了,别找借口了,去了大城市,念了大学,早就把我忘了,哪还能记得相片的事。”水仙抹了把眼泪。
  “我没忘,我要是忘了,何必还来找你。”
  “若不是你姑没了,你才不会来找我,你不过是顺道看看我罢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着你,有时候,还梦见你。”
  “别拣好听的说了,打量我还是当年的傻子不成。”水仙撩起围裙擦眼泪。
  “你不信我,我也没办法。”泽兴一副饱受委屈的样子,“我本来给你写过一封信,可是不见你回,后来,我姑信上说你嫁人了。”
  信?这可怪了,水仙从未收到过泽兴的信。她赌咒说:“天地良心,我要是收到你的信不回,我就不是人养的。”
  泽兴纳闷地说:“那就怪了,我明明写过的。”
  两个人各自纠结了一会儿,水仙叹口气:“罢了,现在说这些没意思了。兴许那封信没寄到,或是丢了,或是村里的孩子们糟害了。”
  清水洼的信都是寄到村委会,各家自己去拿。有阵子,常有半大小子自告奋勇送信,却撕了信封上的邮票,把信丢到茅坑。后来,村里人发现了这些事,才杜绝了。说不准,泽兴的信就是那时候弄没的。
  水仙转念想,姻缘都是老天爷定好的,就算收到他的信能咋样?左不过结局都是一样的。若是当年收到泽兴的信,你来我往,只能是多添一段心事,多增一份伤心,倒不如没收到的好。想到这儿,她的心里好过了些,转而对泽兴道歉:“瞧我,真是不识好歹,你好心来看我,我还给你难听话,这可是我的不对了,你别和我一般见识。”
  泽兴看水仙变了口气,心里也轻松下来:“呵,小时候,受你的气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是鸟儿心肠,动不动就恼了。”
  水仙撩起手在泽兴额头上亲昵地拍了一下:“就鸟儿心肠,咋了?”手上的面粉糊在了泽兴头上,留下个白印儿,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泽兴问:“他呢?”
  “他在耐火厂上班,晌午不回来。”
  “你过得好吗?”
  “柴门小院,两眼破窑,好不好你自己还看不见。你呢,你过得怎样?”
  泽兴说:“还,还可以。”
  “听你姑说,你现在是干部了。”
  “啥干部,瞎混呗。”
  “你媳妇做啥的?”
  “她是个医生。”
  “了不得,女郎中。”水仙酸溜溜说了一句。
  吃罢中饭,泽兴一手拉着小虎,一手拉着小青,去村里的小卖部尽着他们的心愿,要啥买啥,饼干面包,花生仁,糖豆豆,干吃面,果脯杏肉买了一大包。小虎和小青看着他比亲舅舅还亲,粘在身上不让他走。
  泽兴还惦记着跟水仙要相片的事,说是留个念想。水仙说:“早不知道丢到哪儿了,再说了,我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凭啥给你留念想。”
  泽兴说:“就凭咱们小时候的交情。”
  “拉倒吧,你现在是天外天,楼外楼,我跟你早就不是一条道的人了,还说啥交情。”
  泽兴有些失望:“你不给就算了,别说这些伤人心的话。”
  泽兴刚走,水仙就后悔了。她连忙翻箱倒柜,找出一件过年才穿的新衣服,还有那张特意为他照的,上了颜色的两寸相片,用小手绢包了。洗了把脸,慌不择路,追出家门。
  从水仙家到大路边,要爬一道山梁。水仙一路小跑,气喘吁吁。追到马路边,幸好车还没来。泽兴见水仙追着来送自己,心里又感动,又恓惶,言不由衷地说:“你回去吧,一会儿车就来了。”
  水仙说:“不,我送你上车。”
  到了这个时候,两个人都不知说啥好了。也许是该说的都说了,也许是想说的不愿说了。水仙默默地看着泽兴,心想,这一走,这辈子还不知能不能见上面。泽兴心里也在说,水仙,我走了,你多保重吧。车终于来了,水仙这才把手绢包着的相片塞到泽兴手里。泽兴眼眶湿了:“谢谢你,水仙。”
  水仙强努着笑颜:“谢啥了,本来就是给你照的,这才是物归原主。你能来看我,我心里已经很高兴了。”
  车子驶出很远了,泽兴的手臂还在车窗外面朝她挥动。水仙呆站在路边一动不动,天空那么蓝,路边的庄稼成熟了,风吹过,玉米地里发出簌簌的声响。站了很久,水仙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挂着两道清泪。
  从那以后,水仙再也没有见过泽兴。他们就像早年河滩里,两枚亲密无间的石子,被时间冲刷进浩瀚的大海,各奔东西。二十年过去了,生活的重压之下,水仙把这个人忘记了。这不是矫情,有太多的事要她惦记,忙碌,奔波,她没有空隙去想他。她一日日老去,白发丛生,皱纹叠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操持家务,抚养儿女,水葱一样的娇嫩妩媚成了隔年旧梦。她的身姿不再曼妙,头发不再乌黑,眼睛不再明亮,美丽尽失,容颜褪色。如果命运肯善待她,那么,就让他们活在彼此的记忆里,永不相逢吧。然而,谁能想到,命运仍旧不肯放过她,在她变成这样一副苍老落魄的模样时,它还要把他送到她的面前。
  
  八
  
  院门口,泽兴眼里闪过的诧异和失望触痛了水仙的心,他一定没想到曾经那么美丽的水仙变成了今天这副样子吧,他大概被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吓着了吧。水仙的心平复下来,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钥匙,大大咧咧地说:“是你呀,泽兴,咋到这儿来了,快,快进屋吧。”
  此刻的泽兴反而慌乱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来这儿出差,想来看看你,便让接待单位派了个车,送我来了。”
  水仙打开院门,请泽兴与开车的司机进屋。司机揭开后备箱,抱出一盆花。扁圆的花盆里散落着十几颗白色的花根,花根抽出了细密的枝叶,像养了一盆青翠的蒜苗。水仙心里一动,不消说,她也晓得这是什么花了。转过脸,她不禁摇头苦笑,难为泽兴这把岁数了,还记得儿时的诺言。他答应送她一盆水仙花的,如今,穿山越岭,来到柳家峪兑现诺言了。只是,她一点也不稀罕了。真的,一点也不稀罕了。
  尽管水仙内心并不十分欢迎泽兴的贸然来访,表面上,她还是表现得彬彬有礼。进了屋,忙着沏了两杯热茶,端到泽兴与司机手上。泽兴环顾屋内的摆设,奶黄色的大立柜——上面的穿衣镜破损了一块,露出触目的一角。五斗橱上摆着一台康佳21英寸彩电。墙上贴着色彩鲜艳的“年年有鱼”的年画。破了皮露出海棉的人造革沙发。擦得明光锃亮的咖啡色茶几。泽兴被角落里的缝纫机吸引了,缝纫机上盖着一块白色镂空的钩花桌布,边上缀着淡蓝色的流苏。满屋子,也就这块钩花桌布令他眼前一亮。他说:“好漂亮,这是你钩的?”
  水仙淡淡地说:“我妹妹钩的,我没空弄那些。”她想,泽兴没有变,还是那个心思缜密细致的人。可是,她却完全变了,变得粗糙,麻木。若是从前,见泽兴喜欢,她一定会慷慨送给他。那时候,在她眼里,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只要她有,只要他肯要,她都愿意给他。然而,现在,她连送给他一块桌布的冲动都没有了。不是舍不得,一块桌布她还是舍得的,只是,她想——何必呢,犯不着,人家也不差这个,未必真稀罕。
  泽兴问:“这房子是新盖的吧,啥时盖的?”
  “哦,上次你来的时候,我们还住在旧院。现在好了,总算有新房子了,盖起差不多四五年了。”
  “孩子们都大了吧?”
  “大了。你呢,你的孩子也大了吧。”
  “是啊,孩子们大了,我们也老了。”
  水仙打量泽兴:“你可不显老,咱俩站在一块儿,没人敢相信你和我同岁。”
  “哪里,我也老了。”泽兴自嘲道。
  旁边的司机干巴巴坐着,许是觉得别扭,起身走到院子里,点了支烟自顾抽烟去了。水仙从屋里探出身子抱歉道:“小伙子,真是不好意思,家里没烟了。”
  司机回头说:“别客气,我自己有烟。”
  屋子里只剩下水仙与泽兴,干坐着。水仙不起头,泽兴也不说话,空气臊得慌。水仙指着司机端在茶几上的花说:“这是水仙花吧?”
  泽兴这才想起花的事,赶紧说:“是啊,这花好养,隔两天换一次水,赶到过年,花就开了。这花可香呢,等到花开的时候,满屋子香气。我的书房就养着一盆水仙。”
  水仙说:“哦,我真是白叫了这个名,从来没有养过这花,我只养过绣球,凤仙,月季。”
  “这花和旁的花不一样,它只在冬天有,春节过后,它就败了。败了以后你把花根埋在土里,等到第二年冬天,再从土里刨出来,在花根上剪个口子,泡在水里,它就又长出叶子了。”
  “听着怪麻烦的。”
  泽兴笑道:“听着麻烦,其实简单。”
  水仙瞅着那花儿,觉得花根像大蒜,叶子像蒜苗。心念及此,信口说:“今年的大蒜不知咋了,格外贵。”
  泽兴不明白水仙怎么忽然扯到大蒜上,愣了一下,才说:“是啊,是挺贵的。”
  两个人无话了。
  水仙盘算着是否留他们吃晚饭,若是吃饭,做啥饭好呢。烙饼,拉面,抑或还是吃荞面饴饹。论理说是贵客,该割一斤肉,炒几个菜接待的。可是,她的身子懒懒的,提不起精神。二十年前,他来家,她是打心眼儿高兴。二十年后,他又来了,她怎么高兴不起来呢?泽兴进屋后,脱下了外面的大衣,露出了里面的西装,还系着枣红色的领带。那个词叫啥,西装革履,对,就是这四个字。泽兴现在就是西装革履。他穿扮得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特意大老远来见她,特意给她看。可是,天知道,她是不想见他的。面对光光鲜鲜的泽兴,她自惭形秽。老天爷,何必这样捉弄她,在她干涸的心里浇了壶活水,让她照见了自己内心,埋藏得深不见底的心事。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答应送你一盆水仙花的。”泽兴说,“我们还拉过钩的。”
  水仙脸上露出一丝羞赧,但是,很快,变成了释然的笑:“记得,当然记得,那时候我们才多大呀,孩子们的玩笑话,难为你还记得。”
  “我一直记着,只是,这花只有冬天有,这一次,总算碰到了冬天。”
  水仙心说,从你答应送我水仙花过了几十个冬天了,怎么能说总算碰到了冬天呢。先前的无数个冬天难道都没有水仙花?上次是你姑去世,你才来看我。这次是你出差,赶上了冬天,想起了水仙花,才想起了我。水仙深知自己这样想,实是冤枉了泽兴。人生在世,有多少事都是自己做不得主的。可她还是忍不住这样想。这样想,她的心里才好受些,才能把她埋藏了几十年的情思抛弃得干干净净。
  院里的司机大约等得不耐烦了,推开院门到了外面。水仙隔窗望去,有些不安,疑心自己是不是怠慢了人家。她说:“泽兴,那个小伙子出去了,快把人家叫回来吧,外头怪冷的。”
  泽兴说:“没关系,由他去吧。”
  “那怎么好,这样吧,我去抓两个核桃,给你们砸核桃吃吧。”说着,起身去另一间屋拿桃核。
  泽兴着急地站起来,阻止道:“不要了,水仙,我们不吃核桃。他是接待单位派给我的司机,由他去吧,你别管他。”
  水仙看泽兴说得认真,也就没有坚持,重新坐回炕沿。她侧身对着泽兴,冬天的后晌很短,屋子里的光线已经暗下来了。
  “水仙,你的头发——”泽兴吞吞吐吐。
  “哦,是啊,我的头发多半都白了。”水仙抬起手象征性地整理了一下。
  “其实,我的头发也白了,我是染的。”
  水仙听泽兴这么说,回过头,仔细看。泽兴的头发看上去半黑不黑的,不像染的。水仙心想,一定是用好的染发水染的。“我也染过——”她想说自己皮肤过敏,又觉得啰嗦,便只说,“嫌麻烦,懒得再染了。”
  “你要是把头发染了,还是很好看的。我太太,哦,就是我妻子,她的头发也是染的。别嫌麻烦,到了咱们这个岁数了,人老,心也不能老。”
  水仙冲泽兴笑了笑,他这是委婉地表达他的意见呢,他对她的头发有意见了。他一定懊恼她顶着一头灰白的头发,她这个样子把他的记忆里的水仙弄坏了。水仙没说话,心想,对不起了泽兴,我知道你失望了,可我就是这个样子。我不是为你活的,我是为我,为我的孩子,为我的家活的。无论我是否染头发,其实都和你没关系。
  泽兴说:“我总觉得自己还没老,可是,一眨眼都成爷爷辈了。”
  “谁说不是啊,岁月不饶人,转眼,我们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水仙感慨道。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沉默,窗外的天色暗下来,暮色将至。水仙强打起精神,准备做饭,她说:“泽兴,在外头吃不上家乡饭吧?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泽兴连忙摆手:“不,不,我不在这儿吃饭,一会儿要赶回县里,晚上有人接待,说好了的,你不用麻烦了。”
  水仙听了,心里陡地轻松下来。她不是怕麻烦,也不是不肯留他吃饭,她只是不能想像接下来怎么面对他。尴尬,无语,没话找话,想想都别扭。嘴上,她还是客气地挽留:“瞧你说的,既然来了,饭也不吃就走,咋能这样呢。”
  泽兴立刻起身要走的样子,“不,不,你别忙了,我不是和你客气,我是跟人家说好了的。”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递到水仙手里,“这是我几年前写的一篇文章,在报纸上发表了。我一直留着一张,想送给你。”
  水仙接过报纸,不由夸赞道:“你写的文章都登在报纸上了,你可真了不起,那你可不是成了作家嘛。”
  “可不敢戴这个帽子,离作家还远着呐,只是业余时间胡乱写的,你千万别笑我。”
  水仙去拉灯绳,结果没亮。她抱怨道:“又停电了,这阵子总停电。”她举着报纸凑到窗边,就着窗外的光亮,只见报纸上有一大块文章,占了半个版面,标题是《水仙花开》,作者张泽兴。水仙明白泽兴为啥非要给她看这张报纸了。不用猜也知道,这篇文章写的是她,只见开头写着:
  每年冬天,我都会买一盆水仙花,放在书桌-案头。看着它抽出翠绿的枝叶,看着它开出嫩黄的花。每次看见水仙花,我都会想起一个名叫水仙的,可爱的姑娘。
  八岁那年,我的父亲去世,母亲再嫁,我被送到了姑姑家。水仙是姑姑隔壁邻居家的女儿,她和我同岁。她的脸蛋圆圆的,眉毛弯弯的,眼睛就像两颗黑亮的葡萄,一眨一眨,别提多好看了。我们每天都在一起玩,下河捉泥鳅,捉蝌蚪。上山割猪草,摘蘑菇,剜地皮菜,打酸枣。爬到树上摘果子,摘山杏。几十年过去了,童年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在我眼前。我常常想,如果没有水仙的陪伴,我的童年该是多么荒凉。
  水仙看了两段,没再继续看,因为泽兴要告辞了。
  泽兴说:“天色不早了,我得走了,路不好走,车行得慢,怕误了人家的宴席。”
  “那我就不留你了,赶上这样的天气,你可得让开车的小伙子开慢点。”水仙把报纸团在手里,出门送泽兴。
  送出院门外,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一别就是后会无期,这一别就是永不再见。想到这儿,水仙鼻子有点发酸,为了掩饰,她索性爽朗地开怀大笑。如同送普通客人一样,说着司空见惯的客套话:“泽兴,你慢走,我就不送你了,有空常来走一走啊。”
  泽兴停住脚,回头,定定地望向她。泽兴说:“白居易有一首诗,我把前面的忘记了,只记得后面两句。”
  水仙问:“哪两句?”
  “我已七旬师九十,当知后会在他生。”
  “当知后会在他生。”水仙眼神暗了一下,旋即夸张地笑道,“这句我懂,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再见面恐怕就是下辈子了,对不?”
  泽兴黯然一笑。
  水仙反而很坦荡:“是啊,我们这次见面可不是隔了二十年嘛。再过二十年,还不知活着没有了……你肯定是长命百岁的,我可说不准,兴许早就埋到土里了。这辈子怕是见不上喽,但是,下辈子,咳,还不知道下辈子是咋回事呢,到时候,谁还认得谁。”
  泽兴镜片后面的眼睛有亮光闪烁,似泪珠滚动。水仙猜他可能是哭了,他还是从前那个,有着一颗柔软心肠的泽兴啊。
  送走泽兴,水仙返回院子,眼泪止不住掉下来。她摸出报纸就着微弱的光亮继续看:
  最后一次见到水仙,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我找到她家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晒被子。阳光下,她穿着一件家居的薄衫,袖子高高挽起,露出浑圆结实的手臂。曾经的两条长辫子不见了,脑后松松地绾着一个发髻,额前的碎发耷拉下来,在微风中,轻轻地飘动。她笑盈盈地看着我,目光是那么亲切,那么温和,充满情意。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额头有了若有若无的细纹,然而,水仙,她仍旧是那个美丽的水仙。
  水仙特意给我做了一顿喷香扑鼻的荞面口口,炒的菜是海带,宽粉条,土豆,肉片,我知道这是当地人招待客人的最高标准。我端起碗,埋头吃饭,水仙就坐在桌边眼巴巴看着我,不时给我往碗里搛点生葱,芫荽,辣椒,唯恐我吃得不够尽兴。那顿饭的滋味令我留连忘返,记忆深刻。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荞面□□。
  临别时,水仙追到车站送我。她换了一件豇红色的西服,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樟脑味儿,我知道这定是她压箱底的最好的衣服。她用这样一颗朴拙的诚心对我,我却什么也给不了她。我甚至不敢看她,生怕一不小心,淌出眼泪。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水仙。多少回,梦里与她相见;多少回,醒来空留惆怅。我曾答应送她一盆水仙花的诺言至今未曾实现。水仙,我青春记忆里最美丽的姑娘,如果人生可以重新来过,我们是否可以冲破樊篱,携手共度。
  
  九
  
  夜晚如同罩了一层黑色的幕布,一下子把最后一丝光亮也挤走了。停了电的乡村夜晚,融进了无边的黑暗中。报纸上的这篇文章,水仙不想再看了。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永远也没有见到这篇文章,还有泽兴送来的水仙花,甚至包括泽兴自己,她都是不想见的。
  不早了,该做饭了,等会儿小虎和他爹回来该嚷嚷肚子饿了。水仙摸黑进了厨房,却感觉不到一丝热气,手碰到火台,竟是冰锅冷灶的。咳,一定是小虎晌午没有添炭,竟然把大火熄灭了。小虎这会子正好进了家门,喊道:“娘,晚上啥饭,咋又停电了,黑咕隆咚的。”
  “死小子,还吃饭呢,瞧你把火掇弄得灭了,还得赶紧生火。”水仙心里不自在,把气撒到儿子身上。
  小虎从柴房抱出一堆燃火用的玉米芯,一把干柴,堆到厨房。水仙蹲下身子擦亮火柴忙着生火,她把泽兴送给她的报纸引燃了。这火仿佛烧在了她的心上,她的心里登时生出一种肝脑涂地的快感。她想,就是要把你烧了,把从前的记忆全都烧光,把死灰复燃的对那个男人的念想也烧光。除去灶里的这点微弱的火光,其他地方都是黑的。真黑呀,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如坠深渊。
  不知何时,水仙衣服内兜里,牛皮纸信封装的两万块钱掉了出来,掉在了柴火堆里,水仙心不在焉,浑然不觉。灶里的火渐渐点着了,水仙捧着柴火和玉米芯一股脑儿推到了灶膛里。摸着黑,她站起身舀水坐锅,将就着洗了手,抱出面盆和面。心里还在侥幸地想,亏得他们没留下来吃饭,不然,黑漆麻乎的,可就出洋相了。眼看火势稳定了,她低头弯腰扔进灶膛里几块黑亮的炭。
  家里连根蜡烛都没有,一家人只好摸着黑草草吃罢晚饭,早早上床歇息。小虎和小虎爹都没有发现家里的茶几上多了一盆莫名其妙的花,更没有发现那盆花下面压着一千块钱。那是泽兴趁水仙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放在那儿的。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样做,这是施舍吗?施舍——这是个令他心虚憎厌的词汇,他不喜欢,他坚决否定了。那么,是关心,也许更多的是同情和怜悯,或者还夹杂着欲说还休,欲说还休的心事。他知道,他们之间终于划上了一个句号,从此,他不会再想她了,不会再用文字赞美怀念她,他倾心爱慕过的那个美丽的水仙不复存在了,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然而,这是事实,生活的真相。
  水仙累了一天,浑身酸痛。她像往常一样,躺下不久,就打起了均匀的鼾声。她睡着了,很快进入梦乡。
  梦里,花盆里的水仙花开了,一朵朵,一簇簇,一丛丛……渐渐地,满屋子都是水仙花,满院子都是水仙花,水仙花把水仙整个人都包围起来了。水仙变成了小时候的样子,她在花丛中跳来跳去,跳来跳去,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水仙在梦里笑了。
  希望黎明来得再晚一些,再迟一些;希望水仙的梦可以做得更长一些,更久一些。可怜的水仙——这位含辛茹苦的农妇,她要等到第二天一早起来,才会发现,才会发现,她把从娘家借来给儿子娶媳妇的两万元钱,烧成了灰烬。
  黑暗中,花盆里的水仙吸饱水分又长大了一些,它们的枝叶像手指一样将这个夜晚撑起来,撑起了这个冬天,撑到季节的深处。
  
  责任编辑 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