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乃光
对于史小溪,我是未见其文先闻其声的。他到大理来,我们一起在洱海边的一家酒店喝酒,酒到浓处,面色微酡的他,突然间兴之所致唱起了陕北民歌信天游。他的嗓音是最正宗的陕北嗓音,刚烈、激昂、雄浑,粗犷中带着温情,唱到高亢处他突然把头微微偏了起来,脸上的笑容顷刻间便产生了一种直抵人性深处的光辉。我凝神看他,动心于这位陕北汉子脸上那种笑,总想找一个词来形容它。后来,接到了他寄来的他的散文作品,其中《纯朴的阳光》一书的书名,让我马上想到了他的微笑,是的,我苦苦要找寻的那个词就是“阳光”——小溪的笑的确是很“阳光”的,他本身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很阳光的陕北汉子。
静下心来细读史小溪的散文作品,我再次看到了他在唱信天游时的那种笑。他的文字充满了这种纯朴的笑。这是一种在陕北高原长大的汉子独有的微笑。史小溪的作品。让我不无震撼地感到,他本身就是陕北高原一抹纯朴的阳光。他的散文作品集《纯朴的阳光》,既是他众多作品的集体命名,也是作家生命状态、写作状态的本质写真。
小溪的散文作品,大多写的是陕北——这是他的写作现场。作为西部散文的提倡者,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就倾全力编选西部当代九十多位作家二百余篇散文作品《中国西部散文》(上下卷)。第一次全方位把一个完整的西部散文家阵容推向世界的他,也身体力行地在实践着自己的写作主张,以独具西部色彩的散文创作,把一个属于史小溪散文世界的完整的陕北高原全方位地介绍给读者。打开《纯朴的阳光》,陕北高原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歌一谣、一村一落,无不以独具性灵的姿态展示在眼前。陕北高原,对身处云南的我,是遥不可及的,在很长时间里它只是个政治概念,与延河的纺车和窑洞的灯火有关。史小溪笔下的陕北高原,不仅是一个政治概念,而是一个地理的陕北、历史的陕北、人文的陕北、风情的陕北、植物的陕北。黄河在他豪放的文字里流淌,历史在他笔下的延河里蜿蜒,信天游在他动情的笔尖下回荡——出现在他散文里的陕北民歌之多是令人惊叹的,“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盼望过好光景。打碗碗花就地开,我把你的白脸脸转过来。”“哥哥你人穷志不穷,小妹子最爱这号人。一根干草十二节,谁卖良心吐黑血。”“拦羊汉的皮袄寡妇的灯。面向黄土都是受苦人。”“东山的糜子西山的谷,黄土里笑来黄土里哭。”“树叶叶落在树根底,红火不过二十几。”“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觉还想你”……这些民歌展示的是陕北的历史、人文、风情,折射出陕北乡民的心灵世界;陕北高原的小草小木也在他的文字里尽现姓名:野艾、山丹丹、地椒花、太皇根、毛头柳、水楸子、打碗碗花、枣树、蒺蒺草、骆驼刺、沙柳、胡杨、枸子、荆条、早柳、甘草、绵蓬、炒面花、马莲草、蓝花花、杜梨树、老槐树、白桑、紫罗兰……他还单独成篇写了《高原草木图》,别出心裁地为树立传,写下了“陕北的树系列”之《神树》、《怪树》、《老树》、《独树》。即使在有“植物王国”之称的云南,在我所熟识的散文作家的作品中,也很少读到这样详细地写到如此众多的植物的文章。史小溪的散文,让我想到了“志”,它的很多散文篇章,其实就是文学化了的志书——历史志、文化志、风物志。但在我有限的阅读中,似乎很多评论未谈到或未涉及这一事实,只有云南的散文作家陈洪金注意到了这点,在评论中说:“正是从这个意义说,我觉得西部散文家史小溪的作品,其实就是小溪先生自己的观察史和心灵史。”我以为这一看法是与我契合的。在散文轮番“革命”,写手们丢本逐末拉开一场场写作技巧大竞赛的当今,这也许正是史小溪散文的价值所在。
正因为史小溪先生是一位在场的西部写作者,他的散文也彰显了西部所赋予他的个性特色,他在为《中国西部散文》所写的《一片明朗高远的天与宇》中说:“中国西部,广袤、博大、浑厚、凝重。中国西部,神奇、浪漫、粗犷、壮美。”小溪的散文也具有中国西部的这些特点。他的散文作品,有陕北高原土的原素、水的原素、空气的原素、阳光的原素,使之成为西部散文家的一个代表。他的散文,有着“志”的性质和品格:“实”。我以为概括起来就是三句话:文本形式的朴实、情感抒发的诚实、生命意识的笃实。
文本形式的朴实。这种朴实是不加修饰的本真的朴实,正如阳光是不需要修饰一样。朴实中透露出大气、恢宏,这可以说是史小溪散文写作的一大特点。陕北高原是朴实而高远的黄土高原的一部分,在这样的地方生活的人,本身就被赋予了与“杨柳岸,晓风残月”迥然有异的性格,面对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注定了生长在西部的作家只能具备粗犷、豪放、凝重、壮美的情感和性格因素。小溪的语言,如同他笔下的黄河一样恢宏而有气势:千山飞崩,万岛进裂。巨大的毁灭巨大的再生。此刻,吞天吐地的壶口大飞瀑,正挤压着旋转着呼啸着浩荡而来。上游数百米宽阔的茫茫河面,突然在这里急剧收缩,收缩,收至三五十米一束壶口,然后一下跃入无底深渊……这种语言是朴实的,这种气势是豪壮的。读他的《黄河万古奔流》,我时时感到他的语言所特有的粗放和豪迈,激昂时有如吞天吐地的黄河,舒缓时又沉雄镇定如大江的落日。他叙事文本的朴实和大气,还表现在他的《陕北高原的流脉》、《陕北八月天》等篇什中。《陕北高原的流脉》在对延河源地梁、峁、沟、台、涧所进行的探询和展示的沉稳叙说中,对陕北的历史文化流脉、地理环境轮廓、民风民俗概貌,作了鸟瞰式的介绍,以文学的笔触展示了延河之源立体的历史,读后让人回肠荡气。小溪的散文,也用形容词,但是那些形容词,在他朴实而沉雄的语言“场”中,也变得朴实而沉雄起来。“场”是一个物理学概念,是物质存在的一种基本形式,具有能量、动量和质量,能传递实物间的相互作用,如电场、磁场、引力场等。小溪具有陕北特征的语言,也是一个“场”。一些衰老的形容词在这个“场”中被激活了,恢复了灵性,回归到所指,找到了能指,如《陕北八月天》中这样一些描写:面向八月的高原,糜谷是黄灿灿的,高粱是红彤彤的,荞麦是粉楚楚的,棉花是白生生的,绿豆荚是黑玖玖的,白菜是绿莹莹的,玉蜀黍亮开自己金黄的肤色,烤烟袒露出它青油油的胸脯……五彩斑斓的秋色错落有致地塞满沟沟壑壑,山山洼洼,川川畔畔。轻风刮过,山洼沟壑的庄稼间,散发出甜蜜气味,川野河谷,像少女的黄裙子灼灼燃烧……田野上最后几株迟放的向日葵也黄澄澄的,吸引着几只翩翩起舞的黄蝴蝶,充满黄色的芳香。宁静温馨的小径边。孩子们推着自己那用高粱秸穿南瓜折叠而成的独轮车,尽是这样的小车,吱吱呀呀,黄皮子大南瓜旋转,旋转,徐徐地伸展,呵,许久未见到这样的情景了,它令人想起法国象征派诗人凡尔·哈仑笔下的风轮……这样的朴实而沉雄的叙事风格和语言表现,与时下花里胡哨的时尚文字是不可
同日而语的。读小溪的散文,我不无惊异地发现:形容词在第一次使用时,应该是人类面对大自然发出的最原初、最本真,也是最朴实的赞叹之声,只是后来被异化了。
情感表达的诚实。情感的真实性是散文的重要品格之一。但我在读史小溪的散文时分明感到,诚实是比真实具有更高品质的一种情感表达方式。散文所需要的诚实的情感,是在时代的递进过程中,在生活的变迁和心灵的裂变中,作家在对自己的灵魂进行苦苦拷问之后,对人类的苦难和命运发出的有责任感的声音。这是散文写作所需要的一种品质。在写作商业化的今天,产生了一群群不诚实的写作者,在“文以载道”的年代也曾产生过不诚实的作家。他们或骚首弄姿,或装痴卖傻,为时造文,因文弄情。他们虚假的情感抒发,常使人对文学产生一种怀疑和抵制。特别是描写西部的散文,把严酷的生活现场描写得有如海市蜃楼,一些正在消失中的陋俗被猎奇,被任意夸大,一些贫困的生活现貌被隐瞒,甚至被随心所欲地赋予“诗情画意”。小溪的散文可以说是大异其趣的,他用属于陕北高原的语言,以诚实的写作态度把陕北高原的高远、博大、雄奇,以及因为生存环境的严酷所带来的荒凉、原初、忍耐与困厄,立体地展示出来。在《冬日高原》中,他写道:粗放的高原,荒凉而孤寂,一切都显得无力而衰弱!面对这忧郁的寒冷的高原,我的心情曾经忧郁寒冷,曾经惶惑地停下迟疑的脚步;在《北方的冰河中》,他放言:我不喜欢这样的冰河,这样的冰河给人扩散着绝望和烦恼。在《陕北高原的流脉》中,那些生活在延河源头“海头子”的居民,他们在黑山羊毡的炕上酒酣耳热之际对作者的叮咛与嘱托,都是一些很低的要求和期待,充满辛酸与无奈。小溪笔下的陕北高原,并不是处处充满诗情画意的陕北,并不是到处都是流淌着明亮阳光的陕北,唯其如此,他的散文才十分真实而诱人地展现了陕北高原的真实面目。史小溪曾说:我自信,在这座高原城市执笔杆的人中,再没有一个人会像我那样熟悉荒村了。在他的《荒村》里,村民们的生活状态也是令人忧虑的,他不无感伤地写道:如今,在钻塔未立,马达未鸣,铁路公路运输线尚没穿透那片荒村时,林带已彻底消亡了,连那大荒林最后一角也令人战栗地被摧毁了……荒村现在更是荒凉了。小后生们一个个长得健壮,俊样,可没有人理睬他们。荒村的女子纷纷都往川道跑。川道的女子纷纷都往城郊跑。城里剩下的女子颜老珠黄,宁愿独守也不会把婆家寻到荒村去。于是,只剩下荒村的光棍后生们苦苦焦灼了。切切的言辞间,闪烁着对西部贫穷状态下人们生存状态的悲悯与叹惋。但他也不忘记对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发出诚实的赞叹:老实憨厚的山野庄稼人。从不鄙薄自己的命运,敢于声称自己才是这块贫瘠土地上的主人。(《陕北八月天》)还有《寒谷》中那个在宽阔而荒寂的滩地上苦苦寻觅到雄性不育谷子的驼锅大叔,他在史小溪的文字里的身影,像杳无人迹的荒山荒谷一样,透露出一种深刻的忧郁,但也让人油然而生敬意。这样诚实的写作态度,使史小溪的散文获得了比一般吟风弄月的纤巧文字更为博大深广的内蕴,并以其悲悯的人文关怀使他的西部散文具有了卓尔不群的思想的力量。正如有的评论所言:作者史小溪是革命圣地延安养育出的血性汉子。高原血性流进他的文字、他的思想,慢慢聚变成他散文中的山脉、河川、旷野,他散文的宽厚而雄美。(金肽频《黄土地的歌》)
生命意识的笃实。生命的价值,往往呈现于绝境之中。严峻的生存环境中有时更能显示生命的尊严——这是我曾经涉足内蒙古库布齐沙漠,面对万顷黄沙间一株株、一蓬蓬绿色的沙蒿时得到的启示。读史小溪,文字间总能感到他无处不在的强烈的生命意识。史小溪在《遥远的家园》中动心地说:“没有人知道我的痛苦。没有人,只有上帝!”他的青年时代确实充满痛苦与不幸,这段人生经历被他写进了《延河,远去的延河》中。正是亲历的苦难,铸造了他顽强的意志和旺盛的生命力。我的目光在他《西部泊旅笔记》中的一段话上停留了很久:我曾把大漠戈壁看作是神为了试验人类的生存极限,而特置的一块场所。现在,我又一次从这里看到了西部那种超拔的坚韧,坚守,倔拗与强悍,这些人类最初的(也是永恒的)原素;看到人类生存的神圣和伟大……这近乎绝地的沙野荒谷中争存天下,具有斗士精神的村落、小屋,映衬了这个世界所有显露出的平和、萎缩和与软弱。当人类要寻找这些要素时,应该最先涉足西部。或者说在西部思考人与自然、社会与历史,也许才是最冷峻严肃的思考。坚韧、坚守、倔拗与强悍的精神,就是史小溪开发出的西部精神。史小溪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强悍的西部汉子,记得他在他一篇散文作品中曾说过,他最看不起的性格,就是软弱。软弱,其实就是一种弱化了的生命意识,是一种萎顿的生命状态,这样的性格不属于西部。即使在他略带温情的《喙声,永不消失》中,蚕蛾“噗噗”!“噗噗”!的咬茧声,向我们传递的是一种坚忍不拔的生命意志——“噗噗!噗噗!,咬茧声急促、雄健,那是一种踔厉风发的叩问,那是一种奋疾不息的博大回声,那是一种对于生命的最原初的崇拜。当它一旦完成自己的蜕变,它就要像冲决樊篱般地突破约束自己的那层屏障。读来让人心动。他关注的生命,就像荒野中的野艾、苦香,以苦难滋养出的特有的生命之“香”,来回报生活之“苦”。还有那些在大漠戈壁上盎然招展的蒺蒺草、骆驼刺、沙柳,这些不屈不挠充满血性的生命,呈现出的是一道奇异的生命景观。这些倔强的植物让我不由得想起了他笔下陕北高原那些卑微而高贵的人物:海头子的居民、唱信天游的年轻后生、暖窑中的乡人、草店老人、寒谷中寻找雄性不育谷子的驼锅大叔……还有那位在横飞的炮弹中救过将军的罗五大叔,当乡镇要办小磨砂场,乡民们要罗五大叔给将军写封信救助时,罗五大叔“脸上露出羞赧,‘哎,我思谋着,不行。白跟人家要,怎好开口哩……”老人的话让我怦然心动,这就是曾经哺育过革命的老区人民身上所特有的西部性格、西部精神!诚如小溪所言:偏远广阔的西部,展示着人的完美天性,那里可以给你浪漫天然的情志情操,可以使你的生命得到净化与升华。(《西部泊旅日记》)生长于西部的小溪,以西部赋予他的情智情操,发现并展现了西部人民身上完美的天性。这种天性,是自然的、本真的、自强不息的,洋溢着人类最本质的生命意识。这种自强不息的生命意识,流动在史小溪文字中的那些趣味横生的陕北民歌里,并在字里行间弥漫出来。
史小溪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西部在场写作者。在他的散文中,在他所写的荒漠大野、长河峻岭中,无时无处不感到他“在”。史小溪散文给我们的启示是很多的,归结起来就是西部散文如何写的问题。朴实、诚实、笃实,这应该是西部散文具备的基本品格。朴实如西部的漠野,无须修饰,天然本色,蔚成大象;诚实如西部的高山,不作姿态,坦然而立,自成大气;笃实如西部的大江大河,以涌动不息的生命意识,穿越人生的漠野,直抵人心的高山,浩浩而下,西部散文自可成为中国散文界的一大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