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奥兰多》的情书,来自伍尔夫的时时刻刻——电影语境中伍尔夫的精神观照

2010-11-16 04:55李沐杰
电影评介 2010年8期

“没有人会怀疑他的性别……也不会怀疑他们正在过的生活,好的事物,良好的教育,伴随着孤独,与世隔绝。还有,因为身在英格兰,奥兰多几乎目睹了世界上过半的财富,还有在历史书上出现的他的名字,然而当他——那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之时,他却希望得到其他什么东西……不可否认,奥兰多从出生以来,他看到最多的,是痛苦……”仿佛异域传来的悠远神秘的宗教音乐,无处寻踪的野鹅杳远孤绝的叫声,交织着大橡树下品读诗歌的轻缓低语。奥兰多走进了视野。他像个孩子依偎在大橡树之下,修长优美的双腿上是一沓皱缩的羊皮纸。

这是一张沉静然而忧郁的面孔。奥兰多旁白式的倾诉道出了自己的身世,明确了电影传记式的风格。而第三人称突然转向第一人称的插话,伴随着那张过分苍白却精致的脸,斜睨镜头。凄清的场面倏忽跳跃起一丝诙谐,而主人公梦呓似的喃喃自语,却挥之不去。

奥兰多的奇幻人生,来自于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妙笔生花。当伊丽莎白女王将镶嵌了珠宝的勋章系在奥兰多腿上最苗条的部位,这双健美的腿则跨越了四百年,更是不可思议地跨越了性别。他的双腿在冰刀上旋舞过,挽着俄罗斯公主的手;一度遮掩在土耳其宽袍之下的双脚,又在性别变换之后同吉普赛姑娘一起跳进装满葡萄的木桶自制佳酿;这双腿迈进了维多利亚时代,被树桩绊倒却成全了左手无名指的祈盼;来到一九二八年伍尔夫搁笔的“现时”,依旧优美的双腿又走向了大橡树脚下,那个她儿时甚至一生都心系于此的宁静归宿。

在小说的体例中,伍尔夫将奥兰多的一生连贯地分作六个章节,女导演萨莉•波特则截取奥兰多人生中的爱情、诗歌、政治、社会、性、婚姻,投射在光影——这片时间永不老去的魔界。电影开场音乐、音响、自叙的交织,始终贯穿着奥兰多的人生;电影落幕,奥兰多的人生,亦将停止或继续……

幽默调味料

伍尔夫称《奥兰多》为“写作者的假日”、“一个大玩笑”[1],怀着轻松愉快心情写就的这部奇幻喜剧,舍弃了意识流的冗繁压抑,天马行空的妙想成就了它的幽默诙谐。

奥兰多的原型,是与伍尔夫相恋二十年的女诗人维塔。小说中,伍尔夫并没有对奥兰多如何跨越四百年、由男人变为女人做出细致描写与解读。这种挑战传统的构思大可不必去理会小说出版之时坊间将其看做维塔的风流轶闻而去阅读的哄趣动机,文学创作的“向内转”处处昭示了伍尔夫的用意,即着意刻画奥兰多的精神构造。电影中,导演萨莉•波特借伊丽莎白女王之口给予了奥兰多“永不凋萎,永不衰老”的魔咒般的赐福,这种解读并不算多余,其实是为了与电影整体风格相协调。伍尔夫的小说充满了幽默与反讽的喜剧风格,而电影则调和了严肃与诙谐。

从音乐来讲,肃穆的宗教音乐使奥兰多传奇的人生增加了神秘气息,偶尔野鹅荒凉的叫声衬托出人生中始终如影随形的离群索居与孤独感,这是音乐的主线;而富于变化的场景音乐元素,则凸显了奥兰多人生不同侧面的心境:在“爱情”主题中,更多地使用了音响效果来强化奥兰多敏感的内心。冰刀撞击冰河面、蹒跚而行的老妇背上满载的木柴在极度严寒中冷缩而吱吱嘎嘎、冰河开裂暴雨如巴掌击在奥兰多脸上……种种被夸大的音响声烘托并强化了缠绕奥兰多四百年的爱情失意。当奥兰多来到维多利亚时代,似乎人人都在向她炫耀左手无名指上的熠熠闪光,时代习俗与自身价值观的矛盾在小提琴的行板中惶惑反复。而奥兰多刚宣誓要嫁给大自然、大自然却为他送来一个丈夫,两人之间连彼此都不曾料到的又惊又喜的默契和闪电结婚之后又匆匆被迫分离的一系列命运随着小提琴与钢琴和谐的合奏跌宕起伏。有趣的是,为本片创作部分原声音乐的爱尔兰音乐人Jimmy Somerville客串了其中的两个小角色,一个是电影开端为伊丽莎白女王献唱的宫廷乐师,古典的歌剧在四百年后电影结尾的90年代初,则演变为新世纪(New Age)音乐的电子版本,而宫廷乐师则化身成为具有现代主义风格的天使,成为奥兰多指给女儿仰望幸福的象征。歌曲的前后呼应和做出的变化使得电影的叙事性趋于完整。

从镜头来讲,虽然线性叙事的节奏舒缓流畅,多运用中长镜头,然而奥兰多不时斜睨镜头的脸部特写,并伴随或得意地大笑、或反讽地赞叹、或心虚地求助等各种小情绪与小表情,不仅消弭了传记电影中历史人物(虽然是杜撰的)的陌生感,更是彰显原著喜剧反讽精髓的核心方式。

不过,导演萨利•波特强烈的个人风格并未被消解。萨利•波特电影中一向的低调风格体现在情节表现和演员选择中。伍尔夫的天马行空使得纯洁、贞操、谦恭这三位女神眷顾了昏睡的奥兰多,争先恐后呼唤“真理”出现的场景着实荒诞,富于戏剧性;而电影中,奥兰多从睡梦中醒来,优雅地抬起脖颈,褪去作为男性的衣物,一头红褐色长发沐浴在神圣的光芒中,月落日升的尘辉将铜质盆中的水影投映出妩媚的面庞,面庞上那双眼坦然地望向镜中:“我还是我,什么都没有变,除了性别”。萨利•波特透析了伍尔夫笔下的奥兰多人生际遇的自然而然,跨越了四百年的时空也并不是在色泽艳丽饱满场面恢弘的调度中华丽地启幕落幕,电影的色调仿佛薄暮之光,仿佛蒙了些许尘埃的镜头,一如小说中轻描淡写的时光感慨:“天下之事,二三百年一成不变,惟有些许尘灰、几只蛛网,一位老妇人半小时就可以抹净。”由蒂尔达•斯温顿演绎的奥兰多,更是萨莉•波特的“神来之笔”。冷峻漠然的脸部线条,苍白忧郁的面孔,优美的两条腿,浑然天成的雌雄一体、亦男亦女,便是活脱的奥兰多。

祖屋,野鹅,大橡树

在《奥兰多》的浓厚奇幻色彩中,伍尔夫对于传统、文学、人生乃至两性关系的注解比比皆是。

那所奥兰多离开时便陷入沉睡、回来时则又复苏的千年祖屋,其构造与时间的年月日分法一致,365间房,52座楼梯和7个院落,是在时间上积累起来的英国历史与传统的象征。而奥兰多修修改改了三百多年写成的诗《大橡树》,则是那棵她儿时便倚靠的大橡树延伸出的奥兰多的心理脉络。祖屋与大橡树遥遥相望,像是奥兰多突破传统却扎扎实实的人生存在。

“萦回梦绕!我还是孩童时即如此。野鹅飞过。野鹅从窗前飞过,飞向大海。我跳起来,伸出胳膊想抓住它。但野鹅飞得太快。我看到它,在这里——那里——那里——英格兰、波斯、意大利。它总是飞得很快,飞向大海,而我,总在它身后撒出网一般的文字,它们皱缩成一团,就像收回的网……”[2]小说尾声,奥兰多重回大橡树的怀抱,野鹅飞过,萦回梦绕着四百年来她最初对于诗歌的迷恋,而总在野鹅后面撒网捕捉却始终捕不到的,是生活、人生甚至命运的黑色幽默。电影结尾,奥兰多同样回到了大橡树下,镜头缓缓推向那张依然36岁却感慨流泪的脸,“湿漉漉的紫罗兰般的眼睛”透过镜头,透过时间,望穿人生。

生活于二十世纪初期的伍尔夫,对于人生的洞悉来自她先锋性的思想。与女诗人维塔长达二十年的相恋成就了《奥兰多》这部“文学史上最长、最动人的情书”。而情书中满溢伍尔夫对于美满人生的希冀。事实上,奥兰多游离在伍尔夫的理想国与现实世界的边缘,是伍尔夫自己对于生与死的冥想——这个令她矛盾、惶惑甚至折磨了她一生的主题——的写照。四百年来,奥兰多心中念念不忘、心向往之大橡树下诗歌创作的极乐土,却总是被满身铜臭的伪诗人、烦冗的政治权术、虚伪的上流社会人际等等生活中的小烦恼搅得不得安宁。回顾奥兰多的四百年,她坐在大橡树下流着泪百感交集,百感交集的是贵族青年、大使、贵妇、获奖诗人……所有曾经的身份与头衔在她眼前浮现,却总是找不到那个自我。直到小说尾声,当她发觉野鹅从她头顶掠过,她还是惊叫着“那只鹅!是那只野鹅!……”历经四百年对于人生真谛的追寻从未倦怠。

因了奥兰多的“永不凋萎”,她才不用穷极一生去思考活着的终极意义,或是死亡的本质诸如此类令人惘然、甚至迷失的宏观命题,可伍尔夫总是不放过她,每当奥兰多遇到人生的挫折,便会昏睡七天。如此情节的设置,像是一个隐喻:“奥兰多是否因痛不欲生而死去一星期,然后死而复生?会不会是死的愤怒必得时不时地遮蔽生的喧嚣,免得它把我们撕成碎片?”伍尔夫用睡眠这种疗法来幻化死亡。即使是奥兰多最快乐的时刻,与俄罗斯公主萨莎在寂寥的冰河上约会,当深陷热恋的陶醉被牡鹿的凄叫和背负干柴蹒跚而行的老妇惊扰,他突然陷入阴郁之中。他深知快乐与忧郁只有一步之遥,一切情感的极致,都与疯狂相连。

抛开奥兰多传奇的人生,则是伍尔夫更加敏感的悲观。电影《时时刻刻》描绘了伍尔夫生命最后阶段的心灵历程。当创作《达洛卫夫人》[3]时,关于让不让达洛卫夫人死去的问题折磨得她体无完肤。当她试图凝望穿透花园中即将逝去的一只鸟尚有一丝微弱的生命之光的迷离眼睛,伍尔夫那眉头紧锁的深思似乎洞穿了生与死。的确,她就像是一只鸟,被禁闭在生活的牢笼,即使物质生活无忧无虑、丈夫全心奉献近乎信仰式的精神之爱,但对于精神构造是否完美的苛求与世俗生活的差距使得这个有着严重精神洁癖的作家不堪重负。“你们的姑姑很幸运,她可以经历两种人生,一种是现实中的,一种是小说中的。”电影中姐姐凡奈莎半开玩笑的话却无意中击中了伍尔夫的要害。她那注重精神构造的自我形象设计癖使得小说中的人生与现实中的人生成为了她的双重负累。达洛卫夫人在自己即将结束自己生命的一刹,选择了面对现实生活,代替她死去的,却是伍尔夫,“诗人会死,充满幻想的人”必须死去。她如是说。

《时时刻刻》中的伍尔夫解开了困扰她一生的谜局。谜底则是她自杀前留给丈夫伦纳德的信:“亲爱的伦纳德,要直面人生,永远直面人生,了解它的真谛,永远的了解,爱它的本质,然后,放弃它。”主动放弃生活源于精神无可救药的孤独感,主动放弃生活的人必然亲近死亡,而亲近死亡的人是不畏惧死亡的。伍尔夫的墓志铭便是最好的注脚:“死亡,即使我置身你的怀抱,我也不会屈服,不受宰制”。

一间自己的屋子

伍尔夫曾提出女人要拥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和每年500英镑的收入”[4],物质上的独立投射出精神领域的自主。在经历了女权运动的轰轰烈烈与女性批判学派的剑拔弩张,在当今相对于二十世纪初日益宽容的后现代社会中,女性自觉与自我意识的唤起,使得女性倾向于理性地剖析自身处境与其身份的认同。

越来越多的电影人,无论女性或男性,也热衷于以女性主义的视角探讨女性的社会生活和内心世界。法国女导演凯瑟琳•布雷亚在《罗曼史》中,讨论了“性爱中女性的地位”这一严肃主题,用一种令人不寒而•的极度冷静的语调、精细的描绘、令人瞠目结舌的性图象,刻画了一个女性通过对于性爱的体认、反思,从而走向自我意识的独立。同样是法国电影,《两极天使》则展现了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少女在天使般璀璨的生命阶段的成长轨迹:不同的是,一个天真、对人生有绝对的信心,一个孤僻、敏感,陷溺在悲观情结中;一个在放浪生活中还拥有梦想,另一个则在爱情的虚实中迷失了自己。女性对于自身角色的身份认同令人感慨深思。而在2007年斩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的罗马尼亚电影《四月三周两天》,继承了东欧电影的写实主义传统,回到1987年苏联解体前的罗马尼亚社会,试图还原保守的政治制度下女性的生存状态。淡化戏剧性的剧情还原的是赤裸裸的真实,而真实正是感人至深、发人深省之源流。

作为现代意识流文学四大先驱中的唯一一位女性,伍尔夫更是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与女权主义的先驱。奥兰多跳脱男女性别的起跑,挑战着世俗观的起跑线。跨越时空、变换性别是不受世俗价值牵绊束缚的前提手段,所以奥兰多在变成女人后可以任性随意地变换造型,早上穿上令人窒息的鲸骨束身内衣,下午却踏着马靴骑马外出。与她相爱的海船长,也同她一样既古怪敏感,又坦率包容。先锋的性别意识早已注解了女性主义研究中对于“性别成见”、“刻板印象”、“生理性别(sex)”与“社会性别(gender)”等等女性学概念[5]。

曾有评论指出,在电影《罗曼史》的片尾,女主角虽然离开了男主角,以超现实的画面将过去与现在结合在了一起,说明了女性的独立,但有趣的是,她生下的却是一个男孩,这与女性独立的主题又一次地背离。伍尔夫在小说中也令奥兰多生下了一个男孩,然而正是伍尔夫对于现实若隐若现的反讽,才成全了奥兰多困在现实与自我的矛盾之中。对于女性的独立,凯瑟琳•布雷亚的初衷是否与伍尔夫的反讽手法不谋而合?也正是因为反讽的运用,才不至将女性主义拖进乌托邦的幻觉之中。作为英国影坛中坚人物之一的女导演萨莉•波特,索性使奥兰多生下了个女孩,并将奥兰多的人生延伸到了拍摄该片时的1992年。此时的奥兰多已经是一位现代的独立女性,一丝不苟的长麻花辫、利落干练的行头,风驰电掣地驾着摩托载着小女儿。这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做是萨莉•波特对伍尔夫女性主义先驱的致敬,一改小说中的反讽批判精神,多了一丝鼓舞女性前进的希望存在。

伍尔夫自觉的女性意识,不可回避其身世的阴影。小时候甚至青春期时代受到同父异母的哥哥的猥亵;貌似强势的女权攻势之下,是妈妈、姐姐给予她勇气来鼓舞这颗脆弱敏感的内心。[6]个人遭遇塑造出的思想与个性使得伍尔夫更倾向于找寻同性伴侣,寻求无垢的“精神之爱”。这又不得不引发对于女性之间情谊的思索。《时时刻刻》中对于女人之间的情感,用三个吻做了微妙的描摹:姐姐凡奈莎来到乡间看望处于精神治疗中的伍尔夫,伍尔夫像是一只乖戾的鸟,依偎在久未相见的姐姐身边;而在她精神濒临崩溃之时,泪流满面地亲吻起姐姐。不羁的狂吻只是在掩饰自己日益凋萎的脆弱内心,正如鸟儿寻求庇护与安全。这种情感正如同达洛维夫人的心理状态,是一种能够引发共鸣、跨越时空的相似的情感诉求。所以在电影中,生活在战后年代的劳拉和生活在新世纪之初的克拉丽莎,也都具有如此的同性恋倾向:当女邻居强忍痛苦向劳拉轻描淡写自己的病情却终究失声恸哭时,劳拉捧起了她泪水纵横的脸,轻轻地亲吻她,这是来自女性之间的关爱。而克拉丽莎与女友之间的爱情,则是在克拉丽莎伤心不已之时的强大支撑。女性之间的情感——哪怕是爱情——纯洁无私,因为它更多地出自一种保护欲,充溢着安全感。在许多同志电影中,女性之间的爱,很大程度来自彼此的相互慰藉。杨凡的《游园惊梦》中,宫泽理惠饰演的角色最终不幸死去,剩下王祖贤一人留在乱世;《自梳》中杨采妮与刘嘉玲更是最终分离,同样不完美的结局都蕴含着来自女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这是乱世之中的相濡以沫。

《时时刻刻》中,克拉丽莎说“百合太病态”,这无心之言是不是影射了现代人对于弗吉尼亚•伍尔夫这个被誉为“英格兰百合”的女作家的一种印象体认?伍尔夫的极致人生令自己甚至旁观者感到窒息,可谁又不曾在日复一日的奔波生活中有那么一刻感到自己莫名的孤独、莫名的亲近死亡?就像劳拉、克拉丽莎,像是达洛卫夫人、奥兰多,像是伍尔夫。《奥兰多》是伍尔夫写给维塔的情书,更像是写给自己的情书。

[1][2][英]弗吉尼亚•伍尔夫. 奥兰多——伍尔夫文集. 林燕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3年04月01日P01,P185

[3][英]弗吉尼亚•伍尔夫. 达洛卫夫人——伍尔夫文集. 孙梁/苏美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9年01月.

[4][英]弗吉尼亚•伍尔夫. 一间己的屋子. 王还译.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8年01月

[5][美]伍德(Wood,J.T.). 性别化的人生:传播、性别与文化. 徐俊/尚文鹏译. 暨南大学出版社. 2005年10月01日

[6]她说百合是一种太苍白的花. 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11417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