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意识的艺术展播:影片《祝福》、《阿Q正传》人物形象分析

2010-11-16 03:39杜云南
电影评介 2010年1期
关键词:太爷祝福奴隶

一、忠实于原著:展示受压迫民众的奴隶意识

鲁迅的作品作为人类文化的宝库,已经在一代又一代的读者群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通过各种媒体得到了传播和推广。至目前,鲁迅作品被改编成电影的有《祝福》、《伤逝》、《阿Q正传》、《药》、 《铸剑》5篇。

鲁迅的作品向来是匠心独用,以“表现的深切与格式的特别”震撼了文学界。在《狂人日记》中,鲁迅就把批判的眼光指向了民众。当然也有代表家长制的“大哥”和代表有钱人的“赵贵翁”的出现,但被批判的,则主要是受虐待的受压迫的民众。鲁迅为什么不把批判的锋芒指向压迫者,而反倒指向了被压迫的大众呢,这自然和鲁迅的个体体验与性格有关。但有一点可以指出的是,鲁迅对奴性民众的庸俗性的深深厌恶是受尼采的影响。鲁迅认为,揭示制造“吃人的社会”的整体构造,比攻击压制者的暴虐更为重要,他把问题的着眼点放在被压迫者的主体性上。也就是说,他是把民众能否从政治的客体变成政治的主体作为批判的对象。

鲁迅对压迫者的奴性加以剔抉,因为在他看来,承当变革旧社会任务的主体只能是民众。因此,鲁迅才把目光投向、这种主体的状态上。这也是被称为“改造国民性”进而“立人”的鲁迅文学的核心主题。他在致许广平的信中说:“……所以此后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1]

那么,为使民众得以真正成为变革的主体,应该去做哪些事呢?在鲁迅看来,仅仅把民众当作被害者是不行的,如果把民众只是作为被害者来看待,就会永远把民众当作历史的客体,他们因此也决不会成为“真的人”。这样,鲁迅作品中的带有病态社会国民素质特征的人物,如阿Q、祥林嫂便形成一个系列。鲁迅揭示了这些人物形象中沉重的奴隶意识。而电影《祝福》的改编是对这一主题表现较为成功的一部:当时任中国文化副部长的夏衍来改编;导演是著名导演桑弧;女主角是当时中国最杰出的电影表演艺术家白杨。夏衍先生深厚的文学功底使剧作在变换了小说的视点以适应电影叙事的情况下,仍然忠实地把握住了原著的神韵,将祥林嫂这个旧中国农村普通妇女的悲剧命运丝丝入扣地讲述出来。

毫无疑问的是,阿Q作为“现代的我们国人的灵魂”,其性格中的奴隶意识揭露得最全面、最深刻,具有集大成的意味。1980年著名剧作家陈白尘将《阿Q正传》改编为电影剧本,1981年由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成电影。该片荣获1982年第2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服装奖;荣获1983年第6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男演员奖;荣获葡萄牙1983年第12届菲格拉•达•福兹国际电影节评委奖;荣获瑞士1982年第2届国际喜剧电影节最佳男演员“金手杖奖”。该片的编导力求忠实于原著精神,试图在戏剧性地场面中,表现出阿Q的悲剧命运。鲁迅在《灯下漫笔》(1925年)中指出,中国人向来就未曾实现过“人”的价值,至今充其量也不过是奴隶,甚而下于奴隶的事情也颇为不少,中国的历史可以归结为“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与“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这两种时代的循环,阿Q所受的封建文化奴役最深,他们灵魂里积淀的奴隶意识也最深。

二、做稳奴隶

首先,把做稳奴隶视作自己人生中最大的幸福。鲁迅曾经说过:阿Q “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阿Q的欺软怕硬、狡猾的奴隶意识在影片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阿Q只要有土谷祠可以栖身,只要有人叫他打短工能填饱肚子,也就心满意足了,也就做稳了奴隶;阿Q在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报喜的锣声中,突然宣布自己姓赵,虽然阿Q的这种趋炎附势,既露骨又可笑,却仍然揭示了奴隶们的普遍心态:想借主子的荣光与威风来加固自己的奴隶地位。而经赵太爷打了一巴掌,阿Q不敢再姓赵了,这当然又是奴隶意识的一种表现。奴隶们居主子面前,是少有抗争的。阿Q虽然不敢姓赵了,但他趋炎附势的这一招,还真的奏了效,从此以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了,因为阿Q说是赵太爷本家,虽然挨民打,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在等级观念深刻而广泛地浸淫到各个角落的社会时,奴隶们如果沾了主子的光,别的奴隶就会对他另眼相看,他的奴隶地位也会更稳固。

《祝福》中祥林嫂的命运更悲惨,更怵目惊心。影片勾勒出祥林嫂受难的一生。她对生活没有过多的奢望,她的目标只是希一望符合封建礼教(不管她本身是否意识到)。丈夫祥林死后,如果不是婆婆要卖掉她,她会默默无闻一辈子,伺候婆婆,养活小叔子,守寡一辈子。当婆婆要卖掉她,她逃走,为的是烙守“一女不嫁二夫”的祖制,祥林嫂服帖的烙守着“妇规”。逃到鲁家做工,她很满足,因为她此时还是封建礼教的正常人,很干净。对婆婆抓回之后再嫁的反抗,依然是对“一女不嫁二夫”的臣服。再嫁再寡,亡夫失子的不幸,使她再次来到鲁家,她已经不是她自己所认为的“正常人”了。当柳嫂平静的、同情地、为她着想地告诉她:“为了死后不被阎土锯开,去土地庙捐门槛以赎回她生前做人的资格,免得死后受苦。”祥林嫂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直到救赎被否定,祥林嫂才彻底崩溃。虽然祥林嫂“人”、“真的人”的意志完全被吞噬、被扼杀,但影片展示她的全部生命历程,可以说是为了争取“暂时做稳了奴隶”的历程。

祥林嫂为了暂时做稳奴隶,牺牲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全部欲望和幸福,从来不想自己也有做“人”的权利。当鲁迅在表现祥林嫂的耐劳、俭朴、善良的时候,鲁迅分明感觉到沉重、苦涩甚至激愤,因为鲁迅发现、而且也在《祝福》中表现了:祥林嫂的耐劳也好,俭朴也好 ,善良也好,都带着奴隶的麻木,她的耐劳、俭朴和善良充其量仅仅使祥林嫂能做个好奴隶,能较长时间的做稳奴隶。然而祥林嫂做稳奴隶的时间是如此短暂,她婆婆把她卖进山里给贺老六做了媳妇,她知道这是犯了“一女不事二夫”的天条,她知道从此将失去做个好奴隶的资格。她拼死反抗,但是没成功。贺老六死于伤寒,她再度到鲁四老爷家做女工,但此时的她已只能成为人们“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她还想以向土地庙捐一条门槛当作自己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换回自己做个好奴隶的权利。然而,触犯了封建伦理纲常的她注定得不到饶恕,她处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彷徨于无地”似的困境中,带着期待,更带着恐惧,做了祝福大典最悲惨的祭品。

阿Q在主子面前,在地位比自己高、力量比自己强的奴隶面前,只能俯首听命,任凭欺侮、凌辱;然而,只要有可能,他们也会欺侮和凌辱地位比自己低、力量比自己弱的奴隶,把自己在主子或比自己强的奴隶面前积下的怨气,撒在更弱者的身上,以获得一点内在隐秘心理的满足。对于阿Q来说,尼僧是“异端”中最贱的一类。鲁迅以辛辣的谐谑的描写了调戏无抵抗力的小尼姑、对弱者行使暴力的阿Q,借此展示了“国民性”中所潜藏的丑恶本质。

对于“国民性”的这一面,鲁迅在《杂感》、《杂忆》(均为1925年作)中曾施以无情的批判: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药的民族中,一定有许多英雄,专向孩子们瞪眼。[2]

我觉得中国人所蕴蓄的怨愤已经够多了,自然界是受强者的蹂躏所致的。但他们却不很向强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发泄,兵和匪不相争,无枪的百姓却并受兵匪之苦,就是最近便的证据。再露骨的说,怕还可以证明这些人的卑怯。卑怯的人,即使有万丈的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烧掉什么呢?[3]

三、“奴才式的反抗”

影片中的阿Q、祥林嫂的奴隶根性还表现在:当他们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候,他们也可能奋起反抗,这种反抗,虽然会有多种表现形式,但都是奴才式的反抗。

祥林嫂是一个反抗性颇为鲜明的人物,婆婆卖她,她奋不顾身的反抗使一般人都觉得异乎寻常,用卫老婆子的话说是“真出格”。影片中有一段精彩的画面:“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地擒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啊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上,头上撞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香灰,包上两面三刀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这一反抗本身有合乎人性的一面,表现出她对于自己像牛马似的被买卖遭遇的强烈抗议,从或一角度看似捍卫人的尊严的斗争,似乎具有反封建的意义;然而这一撞正深刻显示了其思想落后的一面,剧情中前有碰头,后有捐门槛,这并非各自孤立的两件事,捐门槛是为了完成碰头未能完成的任务,殉节不成,所以赎罪,正反映出祥林嫂深受“从一而终”的封建思想的毒害,对封建礼教的驯化和无意识地维护。祥林嫂临死前对灵魂的有无表示了怀疑,许多文章对此作了高度评价。仔细推敲一下我们会发现怀疑的背后其实有多重内涵,其中既有祥林嫂对死的恐惧,又有她希望在阴间与亲人团聚享受天伦之乐的渴望,而其根本还是对封建传统强加的“罪名”产生了最大胆的质疑。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质疑并非“人”的观念的理性自觉,她是对罪名难以赎清后自发产生的以怀疑来拒绝的心理态势,可以说祥林嫂的反抗是针对有限具体的目标而作出的自发的反应,并不是出于对人的自由本质的觉悟和主体性的发现。而且她反抗的最终目的还是做稳奴隶,在鲁四老爷家安然获得任人驱策的奴仆地位。

阿Q的反抗是另一种情形。随着影片的演进,阿Q “中兴”不久就不得已而迎来了“末路”。因而,当平日所憎恶的“革命”出现在眼前时,阿Q对它的“神往”,比起他为杀革命党人而喝彩应该说是更为必然的、根本性的趋势。“革命”让阿Q看到了他未曾想象过的秩序的崩裂。革命是通过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与未庄“一群鸟男女”的恐惧、惊惶向阿Q走来的。对于阿Q式的革命,影片给了淋漓尽致的表现:阿Q身穿明朝大将军的服装,对平时欺负自己的人作以惩罚(比如,让赵太爷叫自己太公,不让赵太爷姓赵;问地保要回自己的钱;用拐杖打假洋鬼子),对平时对自己好的人就加以赏赐(对十在土谷祠里照顾自己的老头,阿Q酒让他去歇着,并赏钱给他);对自己喜欢的吴妈更是喜形于色,最后发出“我现在要什么有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的呐喊。阿Q “神往”、“飘飘然” 起来,这切实地表明了他成了“革命”的俘虏。阿Q大声叫嚷“造反”,让未庄人发生了惊惧,他在“土地庙”的蜗居里陶醉于各种荣华的幻想。未庄人都来求他“阿Q,饶命!”但谁也不饶,不仅是赵太爷,小D也不放过。还有秀才、假洋鬼子,王胡留命倒也可以,但也不留了,胜利品要多少,叫小D来搬。女人们……阿Q的幻想滑稽甚至丑恶。他的幻想生活之模糊的模特,只是钱太爷、赵太爷。对于阿Q的这些幻想,我们也能从鲁迅的文章中找出注解来。

古时候,秦始皇很阔气,刘邦和项羽都看见了;邦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羽说,“彼可取而代也!”羽要“取”什么呢?便是取邦所说的“如此”。“如此”的程度,虽有不同,可是谁也想取;被取的是“彼”,取的是“丈夫”。……

何谓“如此”?……简单的说,便只是纯粹兽性方面欲望的满足——威福、子女、玉帛,罢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却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还被这理想支配着。[4]

阿Q的“理想”,只是想当“主子”而支配他人的“奴才”之梦。只要如此,阿Q式的“革命”就不能打破“奴隶”当“主子”而“主子”变“奴隶”的循环。纵使他的幻想得以实现,那也无法成为“人样的生存”。从鲁迅所说的“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这句话,可以看出鲁迅充分考虑到阿Q以“奴隶”的心态成为“主子”的可能。可以说,鲁迅对“阿Q式”的“革命”是明确否定的。阿Q在“革命”中所表现出的奴化的国民劣根性,与祥林嫂的奴性如出一辙。

影片以鲜活的画面、生动的人物表演将阿Q、祥林嫂的奴隶根性抖露出来,但在鲁迅对他们的批判当中,不仅仅表现对他们厌恶的内容,应该说,在他们身上,鲁迅倒是看到了“立人”的根本性问题。因为“如果阿Q革命了,中国也将革命,如果阿Q不革命,那么中国也不会革命”[5]。可见,只有在这个否定性人物形象系列自我改革的前提下,国民才有可能个个成“人”,进而创造“人国”。

[1]鲁迅.两地书(八)[M]//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1.

[2]鲁迅.华盖集•杂感[M]//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9.

[3]鲁迅.坟•杂忆[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25.

[4]鲁迅.随感录五十九•“圣武” [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55.

[5]鲁迅.《阿Q正传》的成因[M]//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3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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