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香港影片《叶问1》和《叶问2》的上映,香港武侠电影实现了新的突破,影片精致的动作画面以及对叶问这位一代宗师现实主义层面的真实塑造,使叶问这一“侠”者的形象深入人心,以经典的中华拳术之一咏春拳为依托的叶问,也由此名震“江湖”。“关于侠,我们能够找到的最早的记载,是见于《韩非子•五蠹》里面的一段话:‘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1]“生于乱世,以武行侠”便是叶问的真实写照,虽然没有中国传统武侠电影中侠客飞檐走壁、行侠仗义般高于生活的人物表现,但叶问先后沦入战乱中的广州及香港殖民地,却都成就了自己“以武行侠”的义举,这完全符合了中国传统武侠小说中对“侠”这一的身份认定。我们也能从这一角色在电影中的塑造,如精湛的搏击术、仁者的风范等方面窥探出叶问这一中国武术师的形象——拳术精湛,为人儒雅,可谓香港武侠电影中的“儒侠”。
中国人集体无意识中儒家文化占据了主体性的位置,这一民族性格和文化都与儒家文化息息相关。儒家思想反映在中华传统武术中,表现在中华武术的恪守防而非攻,以及谦逊、缄默的态度等等。这就必然导致了而今韩国的跆拳道、日本的柔道、西方的拳击等搏击术流行于体坛乃至国内各个角落,而中华武术由于其练成周期较长,以及文化传承中内敛的本性,导致它并没有形成类似外来搏击术的影响力,这与中国儒道文化的千年传统是息息相关的。对叶问性格的影响体现在他在影片中从不与人主动比武,不开馆招徒,性格温顺如“居家男人”,充分显示了他内敛的性格,使之成为武侠电影中较为另类的侠者,这不禁使人质疑:叶问何以为“侠”?又何以为“儒侠”?
《叶问1》和《叶问2》中有不少比武桥段,通过这些力的对决,我们可以探究出叶问深受儒家传统影响的性格。如在《叶问1》的比武过程中,叶问对前来切磋的金师傅、积极求教的武痴林、蓄势生非的金山找都表现出一种温文尔雅的“儒侠”的态度,谦和而淡定。但在面对日本将军时,复仇之血却沸腾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死了日本将军,为死去的中国人报仇,为中华武术扬威,显示了一个传统的“侠客”对待压迫及不平之事的刻骨痛恨;而在《叶问2》中,叶问在各个比武过程中,无论是比试还是真刀真枪地对决,都不曾伤害任何人,依旧儒雅,只是出于教训和警示的目的赢得了胜利,包括最终宽恕殖民者的代表龙卷风的“仁者”的态度,较之《叶问1》中侠者风范,已然升华。这是“仁者”思想在《叶问》中的最终体现,也彻底颠覆了国人对“侠”这一形象的传统看法。
传统意义上,“侠”是一个不畏强势、行侠仗义的人。而在《叶问2》中,叶问在看到横行于街道的日本军车时近乎绝望的退让,将整个大的时代背景中侠者的悲凉与无奈刻画得淋漓尽致。在《叶问2》中搏击比赛的新闻发布会上,叶问对龙卷风叫嚣辱骂国人的低调回应,虽然没有传统观念中强势的武力报复甚至传奇式的对决,但在平淡中却体现为一种坚毅的反抗,突显出其铮铮铁骨,令人敬仰。“儒侠”在武侠世界越来越被推崇,这既与文学创作的发展相关,也与武侠电影的发展相关。托马斯•卡莱尔则更进一步指出:“英雄崇拜是人性中的一个基本天性,但所谓英雄崇拜,并不是崇拜什么名利权势或其他,而一直是意味着一种道德力量的崇拜。因此,所谓的英雄,固然具有人类所有创发与构建能力中罕见的强度,但他所有的能力中,道德力量永远列居首位,且扮演优越的角色。”[2]这一点在《叶问》中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一如儒家精神一再高调宣扬的“仁者无敌”的思想,叶问本身传承了中华武术的精髓,他本人无论是在拳术角度还是道德角度,都充分体现了一代宗师的风范。
一直以来,香港武侠电影多是以快意恩仇作为自己电影的主旨,有冤必申、有仇必报成为一代大侠的性格特质。陈平原在《千古文人侠客梦》中提到:“儒者报仇,以血亲伦理为主,侠则是‘有恩必报,有仇必报’。……侠的‘报’基于血气,有浓厚的非理性成分,与儒者的伦理立场大异其趣。”[3]而《叶问1》多少也带有这样的色彩。只是故事被放置在日军侵华这一时代背景之下,就让叶问向日本将军的寻仇事件承担起了国家兴亡、民族大义的责任层面的意义。很多评论认为《叶问1》涉及武术哲学、思想境界较少,更多地强调动作设计的精致和咏春拳的手法步法,而《叶问2》中除了精彩的动作设计之外更强调侠者的道德修为,即“仁”在中华武术中的显现,尤其体现为对侠者快意恩仇的一种颠覆。这一点突现了叶问本身儒侠的风范,层次大胜前作。
《叶问2》笼罩在英殖民地香港这一特殊的环境下,香港本地以洪师父为首的武术界同仁隐忍着为了生存服从英国人的领导,对于一些不公平的现状,只能敢怒而不敢言。而各帮派必须服从以洪师父为首的中国帮派的领导。结果便是英国人统治中国帮派的首领,而后再由中国帮派的首领统领这一区域的中国帮派,以中国人来治理中国人。这种划分是以力量对决分地位和势力的高下等级,而叶问是其中的不守行规另类。他初来香港私开武馆,又从与洪门的械斗中救出徒弟黄梁,后来通过比武赢得了开武馆的资格,但又因为拒绝向会长洪师父交保护费,一度导致武馆被迫关闭。最终在与同样身为武术精英的洪师父的一次次的较量和交流中,叶问赢得了洪师父的尊重,实现了“侠”的意义,也显示出中国所谓“帮派”实际是武术精英之间相互欣赏、彼此相惜的一种关系体现。
在《叶问2》中,同样是侵略者兼统治者,同样是面对打死同胞洪师父的“龙卷风”,叶问的态度却发生了变化:他没有选择像对待日本将军那样打死龙卷风为洪师父报仇,而是实现了中国武侠精神的最高境界:神武不杀。这其中包含的文化内涵在于宽容、谦逊、悲悯,强调尊严以及贯穿中华传统武术及人格“中庸”的文化内质,而非争强好斗、嗜血暴力的西方暴力美学。这使《叶问》超越了以往武侠电影简单的江湖义气的境界,仁者的风范使叶问在武术精英中脱颖而出,成就了他一代宗师的气度与胸襟。这一点在《叶问1》中并没有得到体现,日本将军的死,被视作是中华民族报仇雪恨的一幕被加以爱国主义情节的渲染,并没有融入更深层次的“侠”,乃至中国文化的意义;而在《叶问2》中,龙卷风的嚣张与《叶问1》中日本将军对中国武术的尊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待这样一个杀死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朋友并侮辱中国人和中华武术的恶徒,叶问却最终摒弃了快意恩仇的传统复仇方式,而用自己独特的人格宣言冲淡了浓烈的复仇色彩,使自己成为“仁”之大侠,赢得了中西两方的敬佩与喝彩。
在影片《叶问》一中,叶问出身佛山“豪门”,修习咏春或许只是为了兴趣爱好,他不需要为家事操心,身负绝技也从不在外施展,只用于简单切磋,不断被迫迎接挑战胜利之后却也不愿收徒,他每天的兴趣就是在练功桩前静默地练功。只有在国家危难之时,如棉纺厂的工人们受到土匪们的欺压时,叶问才真正站出来,教授工人们学习咏春拳。《叶问2》中,叶问携家辗转来到香港,出于养家糊口的目的,开始真正地招集弟子传授咏春拳,但就他本意而言,早已经消解了侠之大者忧国忧民的天下所谓大义,也脱离了之前很多影视剧情中将中华武术发扬光大的高尚借口,影片中包括洪师父等武馆馆主,都在按照正常人生活逻辑生活着,都是为了柴米油盐和一家人的生存去开设武馆,教授各门派的武术甚至为了这个饭碗在同行内进行几近惨烈的竞争。或许也有侠者和传道授业者的精神在其中,而这一切都被现实生活磨灭和消解了。“注重‘人情’和‘义气’是中国传统社会特点,尤其是在民间与下层社会;武侠小说中的道德观,通常是反正统,而不是反传统。大力张扬处于民间的、反正统的游侠精神,在金庸看来,符合现代人对于传统的选择与重构,并无不妥之处。”[4]但正是在《叶问》中,“侠”被放置在普通人的角度进行渲染,侠之大者亦是看似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这才使得“侠”变得更为贴近生活,为我们了解中华武术、了解中国真正的“侠之大者”制造了一个更为亲近的氛围。
《叶问1》、《叶问2》在对叶问这一形象塑造方面,既涵盖了儒者与侠客双重身份的构建,亦实现了抛却虚幻与想象空间之后,对侠之大者的真实生活的塑造。杜斯妥也夫斯基就曾被批评家称为:“在真实世界的基础上创建一个个人的世界,是高一层次的写实主义艺术。”[5]正如《叶问》中对叶问的塑造,不再沿袭传统对“侠”的定义,而是把叶问放置到现实生活中,使之先成为普通大众中的一员,在真实的社会生活中构建出一个真实的平民式英雄。《叶问》推翻了以往中国武侠剧中大侠不食人间烟火的模式,而体现为一种略带书卷气的儒者的形象出场及表演。“侠”也是生活中的人,也有自己的家庭妻儿,也要为衣食忙碌甚至降至社会最底层,是为生活而奋斗的普通人,都是以居家好男人的身份出现的,浑身上下充满了浓重的“儒者”的味道,这在中国武侠电影中是较为罕见的,这使他侠之大者的身份得到了更为真实的体现,一改国人对“侠”的普遍认同,转而成为身为平常人的淡定与谦和。
随着洪师父为“为生活我可以忍,但是侮辱我中华武术,就不行”而牺牲的热血刺激,叶问毅然选择以武会敌,直面地与龙卷风决斗。在惨烈的决斗过程中,叶问最终赢得了比武的胜利,却以神武不杀的仁者精神赢得了在场所有人包括西方殖民者对中国武术的尊重,也成就了自己侠之大者的人格及身份理想,民族气节和生存的卑微却造就了混沌时代的英雄。从这一点讲,《叶问1》、《叶问2》体现的不仅仅是叶问具有忧患意识的宗师风范,而是在民族大义面前,愤然而起,让世界尊重中国武术、尊重中国人的决心与勇气,他不仅刻画了中国武侠影片中一个“儒侠”的形象,而且使得影片中一次次震撼人心的场景让人难以忘却。
[1]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232.
[2]龚鹏程.侠的精神文化史论[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24.
[3]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340.
[4]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259.
[5]龚鹏程.侠的精神文化史论[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