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子

2010-11-08 04:30阮红松
雪莲 2010年5期
关键词:马文笔误围观者

阮红松

马文的写字摊儿一摆出,立刻围上来不少闲人。几张书桌,几条板凳,一个枯人。这是什么生意?大伙儿瞧明白摊位前立着的经营规则,又瞧一瞧这个四十出头瘦得像根面条似的摊主,觉得这先生是不是穷出毛病来了,这么简单的玩意儿也拿出来赚钱?

这年月只要赚钱,做什么都不丑!

马文稳坐钓鱼台,将临时配制的镀金克朗镜抠出来架鼻梁上,显得文气十足。他不屑于面对顾客,脸上一丝商业性的笑容都没有;冷着脸坐在大庭广众之下喝茶,将一杯冲了三遍开水的淡茶品得“吱溜”乱响。

这是一种稳赚不赔的生意,二伯在来信中反复强调过。二伯是个大能人,像传说中的姜子牙,晚年才将过人的智慧大放异彩,从一名退休老钳工一跃成为汉口一家有名“点子”公司的老板,年近七十依靠自己的白毛脑壳成为一老大款,层出不穷的“金点子”曾让许多穷途末路的家伙大发意外之财。马文从一家破产厂下岗以后,不到一月就家无隔夜粮。这年月虽说饿死人的事极少听说,但这即成为马文面临的残酷事实。困顿之际,马文写了三大张纸的书信,给远在汉口的二伯,言下之意是想找二伯借点钱,先搞饱肚子再说。二伯很快就有回音,没有汇款单,只有一封薄得令人心寒的信。信中三言两语送给侄儿马文一“点子”,果然是千金难求。马文信服二伯的大脑胜于信服二伯的钱袋,立马将二伯的“点子”照本宣科付之行动。

小城“再就业夜市一条街”,汇集了像马文这样一批怀才不遇、苍狗咬天无处下口的好汉,这伙人来自于不同行业,同样“下岗”的遭遇走到一起来了。这些时代的淘汰者们,如今腰一弓嘴巴一裂摇身一变就成了生意人。在白天没处伸脚的闹市区,趁茫茫夜色拉棚搭架人模狗样地卖羊肉串、卖小报,卖乱七八糟见不得阳光的水货,使不惯于夜生活的小城一下子有了热闹的好去处。

马文策略性地从写字摊前走开了一会儿。几个愣头青年立刻将规划标牌横抱起来看,恐怕万一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

因为这分明是让人白捡钱的买卖,摊主不是傻冒就是神经病。

从阿拉伯数字的1开始,写到336。在写的过程中不得有丝毫的笔误和涂改。

能在限定时间内一笔不误写完这溜数字,赏金10元。顾客得先交摊主3块钱,领一张白纸。马文坐回摊位的时候,几个愣头青年已争先恐后将钱拍桌上了。马文收了钱,发每人一张白纸。几个愣头青年就坐书桌前去写。马文则像个监考的老师那样,在书桌边踱着八字步。不到三分钟,几个愣头青年就先后出现笔误,白纸上出现大大小小的黑杠杠和墨团子。游戏宣告失败,几个愣头青年真成了愣头儿。

围观者骚动起来。

人群中挤出一个肥仔,是小城的市井名人。所谓市井名人,就是市面上人人瞧见都觉得脸儿还熟只能记住个外号的那种人。肥仔是个贩衣裤的商人,走摊儿挥钱,小城无处不留有他的影子。总见他从某个神秘的地方贩进一堆水货衣服,哪人多堆哪儿,用电喇叭吹着卖,一大堆水货三吹两吹神吹鬼吹就吹没了。肥仔就变得更肥,走路老嫂子似的扭不动屁股。肥仔白天做生意,晚上穷快活,哪儿刺激往哪儿钻。见夜市围着一堆人,肥仔马上兴奋。他对人堆有感情,见人堆就神经舒张。

肥仔正没事找事窝人堆里瞧热闹,见几个愣头青年败下阵来,认为是显着自己的时候了。在人堆里一扒拉,人皆吃不住他的大块头,闪出好大一条缝来。肥仔在摊位前一叉腰,摊位立刻暗了好大一块。肥仔大大咧咧开腔说:

“老子以前在一家企业当秘书,每天写的字儿可以当饭吃。这活儿如能难倒老子,老子从此不摸笔杆!”肥仔一连对众人充了三个“老子”,气势逼人。认定自己是人中豪杰,很是自命不凡。但这厮掏钱却掏得老女人似的不利索,摸摸捏捏好半天才抠出一张皱巴巴五元的票子,傲气地扔给马文。马文觉得这个大块头脸儿不熟,也就老朋友似的笑着,给他一张白张,找出两块钱,肥仔一挥手,“不用找了,待会儿拿大票子来。”马文哈哈一乐,向肥仔拱拱手,说:“这位朋友好气概,可要手下留情,留碗饭我吃。”

肥仔的塌鼻子不屑地“哼”了一下。

肥仔歪坐在书桌前,立刻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旁观者,将肥仔馅儿似的裹中间。肥仔兴奋得两眼发亮,捋了捋衬衫袖口,面带微笑,下笔就是一溜好字,一口气悠着写到250,果然是有些写字功夫!旁观者禁不住一声喝彩,肥仔一高兴,下笔又写了一个250。不好!他心知有误,忙顺手飞快地将个位数的0涂改成一个粗黑字。一直默默站肥仔后面的马文说话了,“朋友,不好意思。你已经失败了。”肥仔不认账,大叫“屁话!我写得好好的,什么失败啦?”围观者一片嘘声,有人在旁边作证:“我明明看见你出现笔误,二百五写了两遍。”肥仔的脸顿时通红,臊得屁股在椅子上打滑。

马文赶忙打圆场,

“这位朋友的确是有写字功夫的,只不过是一时大意失了手。”说着又递一张白纸给肥仔,“不妨再来一回。”马文看着肥仔。肥仔不好意思地接过纸。有了第一次教训,肥仔不再那么张狂,静下心来一字一字认真小心地写。也许他平生从没正儿八经对待过一件事,这回较真儿反而觉得分外别扭。情况更糟,写了不到50个数,又差点出现笔误。围观者成心要这厮出洋相,将他围得更紧。一双双眼睛聚在肥仔身上,令肥仔如承受了强日头的照射,头皮阵阵发麻,两眼也开始跑花儿。

肥仔顿了顿,做了次深呼吸,却怎么也守不住心神了。

前面是轰轰作响的旱冰场,身后是卡拉0K厅声嘶力竭的鬼哭狼嚎,左边有个小报贩子冷不丁一声吆喝,右边是个烤羊肉串的小子将辣椒面放得太重,弄得呛死人。肥仔心烦意乱,六神无主,冒出一身虚汗。可怜这肥仔一身好膘,走南闯北见过无数场面,这回却撑不住要阴沟里翻船,在大庭广众之下颜面丢尽。

肥仔咬了咬牙,伸腰伸膀子,硬撑着写到250,又在这儿出现笔误,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将250写了两遍。只听一声肉响,肥仔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钻入缝里溜了。这下子更热闹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都觉得这活儿简单。到姥姥家,七岁学龄儿童也该玩得转。为什么几百斤的汉子操杀牛刀也杀不了一只鸡?太不可思议,太令人不服气了!大伙都这么想,失败者是天下第一号大笨蛋,吃不准就自己是个能人。

于是,一轮又一轮自恃有些写字功夫的好手上场,又一轮一轮败下阵来。有血气方刚的人物写坏三四张白纸后,肝火大发,赖桌上不肯下来,不停地掏票子要白纸。其心思已不在赚回本钱而是在自己跟自己较真儿,要在方寸白纸上证明自己决不是大笨蛋!

这么多五花八门的高手过不了关,马文也暗暗吃惊,二伯出的“点子”真是神了!开张小半夜,马文竟然赚了百来块钱。马文收票子的手开始发抖,巴不得有高人出来爆爆场子,摊主恰到好处放点“血”,生意才做得长久。

马文正心虚地四处张望,突然人堆里挤进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头儿。他几大步来到马文跟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大团结”,向摊主要三张白纸。马文望着来人,老头儿老得像块陈年的干劈柴,一身乡野之气。上穿一件圆领老头衫,下穿一条皱巴巴的黑裤子,大黑天竟顶着一顶半新不旧的草帽儿。马文大吃一惊,赶忙对老头儿说:“老伯,我这摊儿只不过供年轻人玩玩。您要是过不了关,又丢钱又丢老脸,我如何担当得起。这样好不好,我不收您钱,您随便写张白纸玩玩?”老头儿不言语,自己动手扯了三张纸,坐到书桌前。

围观者又一哄而上,将老头儿围得密不透风。老头儿坐如老树盘根,一只枯手握笔如铆,落笔无声,字儿如从纸上显灵。枯手抚过之处,一排排字儿干净整齐如电脑打出。围观者憋着一口气不敢喘,热得要中暑,老头儿却一滴汗没有,马文麻头脸,在一边默默瞧着。不到五分钟,老头儿已一笔不误写好第一张白纸,接着又开始写第二张。围观者已估摸定老头儿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这般写下去,摊主要亏血本,生意是砸定了。再看那老头儿,悄没声儿又写好一张,越写越好,越写越快了。

马文毫无表情地立在一边,心里也七上八下,一看样子老头儿是有备而战,吃定自己的写字摊儿。不知老家伙是见好就收,还是要存心砸自己饭碗。马文抱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主意,见老头儿已一笔不误写好三张白纸,一溜儿排摊位前,让围观者瞧得一愣儿一愣儿,又惊服又羞愧。折腾半夜,就这糟老头是个能人!

马文捏三十块钱,引而不发,瞪着老头儿,等他自己伸手来取。“钱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老头儿垂眉顺目,伸手摘下头上草帽,说道。众人一望,哟,是个和尚!和尚向马文打了一恭,说:“先生独具慧眼,在这闹市区摆下书桌,让世人在这儿练心神、去杂念。功德无量,善哉善哉!只是这红尘中人大多为尘世的浮声所扰,为邪财淫乐所惑,坐怀不乱之心已失,能过此关之人罕见。请听和尚一言,望先生适可而止,不可因贪失德,断送善缘!”

马文听和尚一席话,如梦初醒,肃然起敬,急忙一拱到地,诚恳地说:“大师一席话,惊醒梦中人。我知道自己今后该怎样做了,请大师放心!”

和尚飘然而去。围观者咂巴着和尚的话,久久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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