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纪鑫
凹凸不平的乡间公路上,旋风般地腾过一阵尘雾,一辆上海“桑塔纳”小轿车正快速地向前奔驰。
突然,响起了短暂而急促的鸣笛,紧接着便是“啊呀”一声长长的惨叫。司机紧急刹车,可是已经晚了。在尖厉刺耳的“嘎吱”声中,一道血光透过弥漫的尘雾,与落山的夕阳融为一体。
爷爷
十多年来,俺吃苦受罪,为了什么呀?还不就是盼着这一刻!他娘的,苗苗这下可真的给咱老脸争了面子,他一考就考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这娃儿,硬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咱村里也出了不少大学生,可考到北京的,俺苗苗还是第一个呢。大家都说俺这些年独自一人带着苗苗过日子,总算熬到了顶,有了出头之日。是的,俺高兴,他娘的实在是太高兴了。自打儿子金贵那年出了一场车祸,媳妇荷花改嫁,留下苗苗至今,也就欢喜过两次。一次是他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再一次就是这了,这考重点大学比上次更不容易,咱更高兴呢。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硬是给说绝了。可不,俺又觉得回到了年轻的那般时光。“哥在高山打石岩,妹在园中掐菜苔。哥哎,要吃菜苔园中掐,要想贪花园中来……”俺一高兴,就喜欢哼哼情歌,唱唱小调,要是有人听见,恐怕得骂咱老不正经了。骂就骂吧,管它呢,受苦受累一辈子,俺也要学学那些年轻人,“潇洒走一回”呢。
苗苗接到录取通知书,就到他过去的老师同学那里报喜去了,家里又剩了咱一人。其实,俺也是一个蛮喜欢热闹的人,但这些年一个人过日子,也算过惯了,独来独往,清静自在着呢。不知怎么回事,这人一高兴,就想喝几口烧酒。记得还是三年前苗苗考上高中时俺喝过一次的,直到今天,俺还滴酒未沾。俺想喝,实在是太想喝了,可咱要节衣缩食供苗苗上学读书,又不能喝呵!今天,咱无论如何也得灌几口才是了。
俺找出一个喝茶的大瓷缸,瓷缸外面是灰,里面是茶垢,这是要拿出买酒去的,咱总得把它弄干净点才是,就拿一块抹布使劲地擦了又擦,直到擦得有几分看头了,俺才揣着出了门。过不了几户。就是王老二开的一家经销店,他那里自然有酒打。可他卖的酒有点靠不住。村东头的张水狗开了一家“东升酒厂”,直接上他那里去买刚从槽房酿出的谷酒,味道才纯才正呢。
俺打了一斤谷酒,缸子都快装满了。端着回家时,要经过乡里的一条土公路。俺刚走到路中间,没想到就开来了一辆小车。他娘的,卷起好大一阵尘雾,可不能让它把咱这点好酒给弄脏了。咱左手端杯,右手扯了袖子将缸口掩了掩,又怕酒溅出来,脚下自然地就慢了。没想到小车“嘎”地一下停在俺身边,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从窗口伸出个脑袋,朝俺大声骂道:“老不死的,你没长眼睛呀!”俺一愣,就站住了。“他妈的你还不给老子快滚呀!”他又骂了俺一句。俺当时可真是气昏了,恨不得冲上前去给那小子一个耳光,可咱手里端的是酒,花血汗钱买来的上好谷酒呵,一不小心就会泼个精光呢。俺只得慢慢地往公路旁边走,待走到路边站定,正想回敬那小子几句,可他早已发动车子,卷着一股灰尘跑远了。俺只有冲着那股灰尘,“呸”地一声,狠狠地吐出一口涎水。没想到身子往前一倾,白酒晃荡着把咱胸前的衣服都给泼湿了。咳,俺可真是又气愤又心疼啊!
经这小子一弄,俺的一点好心情全没了。回到家里,拿出自个种的花生放在锅里炒,炒好了盛在碗里一看,黑不溜秋的。没么别的好菜,本来俺想称半斤肉的,可要攒钱让苗苗上学呀!他娘的,这世道硬是越来越邪了,读大学还得交钱。过去,咱以为只要把苗苗培养到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就么事都不必管了。可没想到还要交学费,如果加上路费、书费、生活费、零花钱等杂七杂八的费用,老子得一口气拿出万把块钱才行呢。咱把他拉扯到今天,吃饭读书穿衣,这费用那开销,早已耗尽灯油,一口气还能上哪去给他弄这多的钱呀?苗苗说不要咱操心,说他自己会想办法,可以去借去贷款上学了还可以去做家教去打工赚钱,我晓得他是宽慰老子的,他一个细娃子,把一些事情看得太简单了,钱哪是这么好弄的哟!唉,苗苗考大学,可真是一喜又一忧呵!
花生米虽然是煳的,但还是蛮香,再嚼两口酱萝卜,脆嘣脆嘣的,抿一口醇谷酒,嘿,味道真不错,可舒服着呢。三下五下,他娘的,一瓷缸子白酒,竟让老子一口气喝得精光。过公路时虽说洒了一点,这剩下的恐怕也有七八两,七八两白酒,咱一口气就把它喝了个精光,半点事情都没有。
酒一喝,身子骨就软了,俺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怪梦。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俺才醒了过来。脑门生疼生疼的,全身无力,眼皮也难得撑开。
这时外面太阳偏西,快要落山了。咱又得走了,要到田边的那个稻草棚子守西瓜去了。俺的两亩责任田,这几年没种粮食,种粮食赚不到钱。咱要供苗苗读书,没有钱是不行的。俺就向别个学习,一年两季,种点油菜和西瓜。今年雨水格外好,西瓜一个个长得又大又圆。西瓜是丰收了。可瓜一多,却不值钱了,这两天,便宜得只卖一毛钱一斤。这个价钱,莫说赚钱,要保本都不容易呢,俺盼只盼过几天涨个好价钱。
现在的小偷真多,一不小心就给盗走个几十上百斤。俺要守好地里的西瓜,卖得一个钱就是一个钱,好给苗苗凑学费。钱,钱,他娘的这个钱真难赚,俺一口气上哪去弄万把块钱来呢?
想着走着,俺又来到了那条土公路边。俺朝两边望去,只见东头滚过来一阵灰雾,他娘的真巧,这不就是先前开过去的那辆小车么?现在又开回来了。一见到它老子就气,就恨,它弄了俺一身灰,弄泼了俺的谷酒,那个司机还骂老子没长眼睛是个老不死的,他娘的,老子要报复,一定要出出这口气。是的,俺既要出气,又要弄钱,十多年前咱儿子金贵出事后不就拿了一笔抚恤金的嘛,谁说人老不值钱。老子偏偏要值钱!要给苗苗弄好多好多的钱!
很快地,车子就开到了俺的身边。“狗日的,你骂老子欺负老子,老子也要让你活得不安生!”俺没有半点犹豫,提脚就朝公路中间开过来的那辆小车冲去
司机
我敢说这个刘老汉有神经,我开车去时打这儿过,他就挡在公路中间,既不让开也不说话。怎么这样一个糟老头子呀?我承认当时骂了他几句,吼了他几声。他也没么反应,捧着个什么东西慢慢地让开了路。我也没想那么多,加大油门,呼地一下就开走了。咱时间紧迫,要赶去办事,耽搁不起呢!等办完事,没想到他还在这公路边呆着。他一见我的车驶来,就不顾一切地拼命冲了过来。我一愣,赶紧鸣笛,紧急刹车,可是已经太晚了。
您要我说当时的一些具体细节,也不知要细到什么程度。这车祸发生得实在是太快太快了,就那么一瞬间,好像没有蛮多细节似的。当时灰又大,周围朦朦胧胧的,加之太阳正在落山,两边的光线暗了,可我正对着一道血红的夕阳,刺得我眼睛怪不舒服,也不像平时行车那么看得
真切……是的,我承认我有责任,有蛮大的责任,可如果不是他自己不要命地往我车前冲,是出不了这场车祸的。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半点假话都没有,要是有半点假话,你们就枪毙我好了……
老汉
俺是刘大山最好最好的朋友,咱俩一块放牛一块长大,好得只差共穿一条裤子了。这几年,也只有我跟他来往最多。俺可以给老刘作证,他半点毛病都没有!这么多年,他好像从来没有病过似的,连感冒都没有过,就更不用说得神经病了。不信的话,你们可以问问咱全村老小。自打十多年前他儿子刘金贵进城卖棉花出了一场车祸,媳妇荷花又重新嫁了人,刘老汉这些年就独自一人抚养着孙子苗苗。他吃酱菜穿粗衣,为的是积攒几个钱好让苗苗上学读书。苗苗也争气,一下子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今天上午才收到录取通知书,咱们全村都给轰动了呢。他刘大山好不容易才将苗苗抚养成人,又考上了大学,总算有了出头之日,可以过几天安逸日子,享享清福了,怎会自己往小车前面撞呢?这不是鬼话是什么?你就是打死我。也不会相信的!你们看,他还带着一个手电筒,肯定是到瓜棚看守西瓜去的。他想着的是田里的西瓜,怎么会去扑小车呢?咱敢打包票,肯定是这个司机小子黑透了良心,不让咱们穷人老百姓过好日子,有意将他给撞死的!
苗苗
爷爷被小车撞死了,我真不敢相信!今天上午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爷爷乐得眉开眼笑,我还从来没见他这么开心地笑过,眼睛鼻子都笑得挤在了一起。见到爷爷这么高兴,我也就越发地高兴了,恨不能将这个消息告诉所有的亲人、老师、同学、朋友,让他们一起分享我的快乐。
我心里明白,爷爷之所以活到今天,主要是为了我这个孙子。自我爸爸出事,妈妈走后,这些年,他没过一天舒适日子。勤扒苦做,省吃俭用,全为了供我上学读书。如果不刻苦,我的心里就感到不安,就会受到良心的责备。毫不夸张地说,我拼命发愤,至少有一半是为了爷爷。
爷爷虽然不识字,但他还是拿过我的录取通知单,翻来倒去地看了又看,一双粗糙打皱的老手在上面慢慢地摩挲着。
爷爷高兴过后,不禁露出了一股隐忧。他说:“考上大学了还要交学费呀?”我说是的,过去是不交的,现在大专院校都在搞改革,就收起学费来了。爷爷说:“咱一口气上哪去弄这多钱呀?”我说:“爷爷,这不需要你操心,我自个会想办法的。”的确,我已想出一个好办法来了,我一个同班同学的父亲是县农业银行的行长,可以通过他的关系弄到一笔低息贷款;我原来一个初中同学没考上高中,这几年经商,赚了一笔钱,也答应跟我借个几千块;最近,我跟母亲取得了联系,她虽然又有了两个小孩,但她也为我存了一笔钱,她说这钱是我爸出了车祸后的一笔抚恤金,她走时爷爷硬是分了一半给她,可这笔钱她一分也没动,全给我存在了储蓄所,她说她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很对不起我,一定要想方设法地补偿,这钱存到今天,怕也有一两万了吧?至于以后,我也不必为学费担忧,我可以当家庭教师,可以利用节假日打工赚钱。可是,这些我都没跟爷爷细说,只说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可没想到出了一场车祸,我真后悔呀,是我害死了爷爷!
这些年,爷爷为我上学读书早已榨干了油,他手头没钱,又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他肯定非常着急,非常烦恼,但他还念念不忘去看守西瓜,好卖几个钱供我上学。可没想到……
我后悔啊!早知如此,我就该把这些弄钱法子详详细细地告诉给他了,他就不会为我操心着急,也就不会出这场车祸了。爷爷为了我,吃苦受罪,苦撑苦熬,没有享过一天清福,是我榨干了爷爷,是我逼死了爷爷,我就是这场车祸的祸根呀!
我是爷爷的命根子,爷爷也是我的命根子,没有了爷爷,我可怎么活下去哟……
局长
我有一种预感,我心底一直有着一种预感,我希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幻。即使不是虚幻,只要死者不是刘老汉刘大山,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良心也不至于受到如此大的责备与折磨。可是,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已发生,成为不可更改的事实!
我不敢看他,真的,我半点也不敢看他。这倒不是我马大海胆小如鼠,不,不是这么一回事,而是……而是……唉,你们别追问得太急太紧,我会一点一点慢慢道来的……
一声嘎吱,一声惨叫,一滩鲜血,生者死了,无可更改地死了。我担心是他,我们去时路过这里,我正靠在椅背上迷迷糊糊,猛然听见一声怒吼,我吓了一跳,赶紧睁开眼睛,就见着了一个畏畏缩缩的老汉。一时间,我觉得这老汉似曾相识,正想仔细辨认一下,司机小张加大油门,车已开远了。我想要他开回去,找老人搭搭腔,可能的话,跟他道个歉。小张这娃是我一个主管部门领导的亲戚,他车技也行,工作也算积极,没有大的毛病,可就是脾气太呛人,动不动就发火。对此,我是十分反感的,也说过他几次,可他总是改不了。我想要他开转去,可车子一飙,就驶出了好远,再说,有些事情越解释反而越麻烦,于是就罢了。但我还是在车里狠狠地训了小张一顿,他态度也好,表示今后一定要改掉这个坏脾气,这样地,我心里的一口气很快就消了,以致我们转身时,我都忘记这件事了。可是,当一声嘎吱,一声惨叫响起之后,我就觉得事情不妙了,我首先就想到了这个受害者。我想他不是别人,肯定就是先前那个老汉,那个似曾相识的老汉。
果不其然,真的是他——刘大山!
十多年了,他的样子还是没么变化,只是更加干瘦干瘦了。
而他,则是我的一个大恩人啊!十多年前,上面要判我的刑,是他铁心铁意地保了我,使我免除了一场牢狱之苦。
那年,我还是一名卡车司机,那天翻过县城高堤下坡时,刹车突然失灵,呼啸着往下冲去,眨眼间就辗在了一个担着棉花的青年农民身上。其实,刹车早就有了一点毛病,我看并不怎么影响行车,也就没有急着去修理,结果酿成了一场大祸。我那个后悔药哟,真是想吃没有卖的。可后悔是一回事,惩罚又是另外一码事,按当时情形,至少要判我五年徒刑。自己种下的苦果,我准备自己去吃了。可是,死者家属却没有追究我的责任,不仅如此,还主动撤下别人代写的上诉状。这样地,只由我所在单位赔偿了一笔经济损失,就结了案。就这样,我免受了一场刑罚与苦罪。
而当时保我的人,就是刘大山。我压死的,是他的独生儿子刘金贵。他当时对我说,你压死俺儿子,俺恨你,但俺晓得你不是故意的,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命定,是天数,你还年轻,俺不能因为这事影响你的前途,……听着听着,我怎么也抑制不住内心感激之情,竟像个小孩般嚎啕大哭起来……
在心底,我把他当成了我的救命恩人,逢年过节,我都跑来看望他。可这几年,我升了局长,事情一多,就把他给淡忘了,有三四年没来他家了。我马大海这人可真那个呀,竟忘了自己的大恩人。要不是他保我,咱这辈子早就完了,哪能坐上局长的位置哪!唉——这些都不说了,可我的大恩人,却倒在了我的小车底下,他没有病死老死,而是死在了我的小车底下!他儿子在我的卡车轮下丧命,没想到十多年后,他自己又倒在了我的小车轮下
我没有什么多说的了,也不想作什么辩解,我愿承担一切责任,赔偿一切损失,就是判刑坐牢,我也心甘情愿,正好补偿十多年前因刘大山的开恩而免除的几年牢狱,也只有这样,我的心里才觉得好受一些……
后来
半月后,刘老汉的新坟前,直直地跪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孙子刘苗苗,他在默默地向爷爷告别;另一个是局长马大海,他特意前来为苗苗送行。
马大海一口气将刘苗苗送到了北京那所重点大学后,又以父亲的名义为他办好了一切入学手续。
马大海返回时,轮到刘苗苗为他送行了。由仇恨到冷淡到渐生好感,他已不知不觉地在心底接纳了这个主动要做他父亲的仇人。
就在列车开动的一刹那,刘苗苗突然举起手臂,哽咽着叫了一声:“干爸……”
声音轻轻的,颤颤的,可马大海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顿时,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挂在他那抖动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