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怨(节选)

2010-11-08 04:30陈元魁
雪莲 2010年5期
关键词:秦氏娃娃

陈元魁

引言

如是我闻。以“花”之一字名山歌者,中国开山第一部山歌集子《诗经》,便是最先采用这个“花”字者,“花”字古音为“巴”写作“葩”,故《诗经》也称“葩经”。实际上就是“花经”,译作白话,就是“花儿经”。其他以“花拍”、“花调”,皆以“花”字名曲谱。又唐人《花间集》,李贺之《花游曲》,皆以“花”字言歌曲。总之,这个“花”字,便是“采花”之“花”。花事为少年倜傥之行径;故“花儿”又名“少年”。“花儿”有云:

脚上麻鞋图轻巧,

头戴遮凉的草帽。

年轻的时节紧着闹,

人上了三十是老了!

花事须即早,正是此意。“花儿”多男女对唱叫做“漫花儿”。古子夜歌云:

谁能思不歌?

谁能饥不食?

日瞑当窗户。

惆怅底不亿。

谁能思不歌?在士大夫为诗为词为赋为乐府,在野儿女则为山歌。花儿道:

甘肃凉州好棉花,

纺线者要织个手帕;

你漫花儿我答话,

寻上个大路了走吧!

南人山歌集子有《新刻姑苏花锦城赵盛兰山歌刻传》,全书唱序“按四方曲”起首便说:

自从盘古立婆婆,

三千法律是萧何。

伏义置立男和女,

张良置造唱山歌。

山歌乃是巧人编。

唱来句句是古言。

将睡来时醒得困,

烦闷之时解得愁。

又林小姐望郎一章说:

山歌唱出便知音,

唱出因由难断根。

快刀劈碎沉香木,

斧砍青松依旧根;

山歌唱尽快知音。

这些句子,阐明了山歌的意义。“按四方曲”又云:“山歌要唱好私情,采花要采嫩花心。唱得和尚还了俗,寺姑乱了《法华经》。”说到骨髓里面去了,直教石破天惊。该曲又云:

世上若无风流事,

三岁孩子白了头。

一则日若无风流事,便非人间。再则日山歌不唱私情,不是好山歌。让山歌来解山歌吧!

摘自《花儿集·序》

第一章

天麻麻亮,憨哥从家里出来,戴着鹰嘴啄食的毡帽,兔毛耳套。眼看就是大雪节气,没有下雪的迹象。干冷干冷的天气,背着背斗的憨哥缩着脖子,胳膊下夹着粪叉袖着双手。打远看,不像二十一岁的青年。他的老羊皮半氅穿了六年。刚上身那一年,除了寒冬腊月进城、走亲戚,他是舍不得穿它。闲放着又怕蛀虫,隔三岔五挂在太阳下凉晒、抖毛、伺候先人一般,还得提防贼娃子。后来就时时刻刻穿着它,拾粪也穿。结果就是后背的皮板被红柳条背斗磨磨蹭蹭露出了里毛,肩头也被背斗糸儿勒开了一道破口。

憨哥绕着庄廓转了几条村巷。拾了冻成铁蛋儿的一泡马粪,一泡驴粪。出庄子快步向大路走去。庄子北边隔着几垅田地,就是东西走向的官道。从湟源、西宁那边过来去川口、窑街、兰州;或从兰州那边回来的脚户,早早晚晚从官道上经过。庄子里有的是比他勤快又没瞌睡的老汉。要想多拾几泡粪,就得比他们起得早,跑得勤。光阴是务劳出来的。偎窝子,养瞌睡,贪恋婆娘热绵绵身子,只会变成人见人骂的懒汉。

憨哥沿着大路转了一个时辰,天大亮了,再没见一泡粪。路上有几处粪叉划出的道道,又有人跑在他前面了。寒冬,牲口粪一挨地就冻硬了,用七叉的粪叉,粪渣也休想剩下。憨哥有些失意,思忖该去哪儿的时候,发现路边一丛枯草后边有一泡大粪,喜冲冲把冻成整块,粪叉一碰咔啦啦响的大粪挑进背斗。接着听见一串杂沓的蹄声。向西望去,十几头牲口的脚户驮子逶迤而来,领头骡子的青铜响铃欢欢地响着,三个脚户追随左右,垂头缩脑半睡半醒的样子。其中一个袖着双手,夹在腋下的鞭子把儿朝前,拖在身后的鞭梢在深深浅浅的车辙蹄窝上起起伏伏地跳动。

看着脚户驮子从眼前经过,蹄声越去越轻,憨哥等着屙下几泡粪的指望落空了。决定去河边看看。去河边饮水的牲口会给他一点安慰。

到河边愣住了,一溜青白冰盖横在眼前,把往日一刻也不肯安静的河水,封得严严实实。往年,湟水封河得等到小寒。昨日清早,从上游下来的冰凌,还没到挤挤匝匝淤住河面的程度。不料仅仅一夜,竟把河面封死了。封死了也好,可以踩着冰桥去河对岸,也可以去河中央的沙梁。半月前,以及后来接连几天,他来河边拾粪,发现河中央沙梁密集的黑刺丛里,一闪一隐地窜着十几只尕拉鸡儿。连续几天看见它们,大约沙梁黑刺丛里有它们的窝。只不知一夜封河的冰盖结实不结实。憨哥先用粪叉戳几下冰面,咔咔咔的响声证明,水浅的地方已经冻实了。小心踏上冰面往前几步,犹豫起来。这里河面宽,水浅,不结实的冰盖万一踩裂掉进河里,淹是淹不死的,可会让刘香受到惊吓。临盆的女人最怕惊吓。可是,能去沙梁抓一只两只尕拉鸡儿,不论是煮了叫月婆子吃,还是换成黑糖、桂元补她身子,都好。又往前挪了几步,隐约听见冰下沉闷的水声。看那干净的冰面,薄得镜儿似的,能看清冰下流动的水影。心里一虚,退回岸上,又不甘心。曾听贵德的亲戚说过,走在封冻的黄河冰桥上,有的地方能看清冰面下流水,可牲口驮子照样来去。河面一旦封冻,就不会开裂,单人行走更不在话下。河中央沙梁上,十几只尕拉鸡儿藏卧在黑刺丛中。如果下几个扣子,准能抓住一只两只。决定回家取扣子再回来,却看见一匹青马一头灰驴摇着脑袋向河边走来。这一马一驴发现河面封冻,并排站在岸上,伸下脑袋冲冰面上喷几下响鼻,抬头注视憨哥,用那蓄满困惑和忧郁的眼球向他发问:河怎么就封冻了?我们该去哪儿饮水?这一问,让憨哥心里闪出一个主意。摸到青马身边,给它说:“你俩没想到河水这么早封冻吧?去庄子南边的泉溪饮水吧。”说着话,巴掌从青马脊梁滑到尾巴,不等青马知觉,几根马尾巴被他拔在手里,用粪叉把儿轻打青马屁股,“去,去庄南泉溪饮水去。”望着青马灰驴一前一后走开,憨哥把背斗支靠在洼坑边,用粪叉探路,一步一小心地踩着冰面过河,绕过认为不结实的地方。他能见的东西别人也能见。倘或有人赶在他前面把这窝尕拉鸡抓走,或者惊走,他就没戏唱了。为了临盆的刘香,他得冒点险。

事实证明亲戚说得对。虽然脚下的冰面几次发出要碎裂的声音,却毕竟让他走了过来。上了沙梁,就听见黑刺丛里的枯叶残枝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蹲在地上,用马尾绾了三个扣子,摸到长得最旺的一丛黑刺边上,观察片时,把扣子下在尕拉鸡必经的地方,而后猫着腰向沙梁东头走去。尕拉鸡们在他登上沙梁的那一刻已经向东窜走了。他从东往西喝撵。只要尕拉鸡们别飞到北岸上去,就不信扣不住一只两只。憨哥还没摸到沙梁东头,一连串清亮的呼喊从庄子那边飘飞而来:“阿——大!阿——大!阿——大!”巧儿的声音,急切慌迫。显然在急步行走或者奔跑,使得气息断断续续。刘香要生养?据她说,算日子,得在十一月半间,不可能这么快生养。他寻望黑刺丛中若隐若现的那几团灰褐色生灵,决定不理会女儿的寻呼。不抓一两只尕拉鸡儿,过冰桥的危

险就白担了。可巧儿的声音越喊越近。扭头,巧儿已站在河岸,双手举过头顶使劲向他摇晃着。他预感女儿要向他传达一件十分紧要的事,要他必须放弃抓尕拉鸡这种无关闲忙的小事。这时听见了女儿不无责怪的喝声:“阿大,阿妈要……”要什么,女儿没说出来,小手向他摇得更急。

憨哥慌乱,失脚滑坐在冰滩上,就听扑啦啦生灵飞出黑刺丛的声音。刘香给他说,这次生养她心里怕怕的。他说又不是头胎,怕啥。她说你没见我这次的肚子,比怀巧儿时大多了。肚子里的响动,也比怀巧儿时厉害。她这一说,他也害怕起来。她隆起的肚子确实大,大得有点怪。庄子里没见过怀娃娃的女人,有过这么大的肚子。

憨哥拄着粪叉,小心又急迫地走过发出细碎开裂声的冰桥。女儿向前迎了几步,“阿妈肚子疼得满炕打滚哩,北房奶奶叫我寻你快回去。”冻成紫红的小脸全是惊恐之色。

憨哥提着背斗糸抡上肩头,边跑边喃喃地祷祝:“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跳堵在嗓门的心,在他走进院门时落回心窝。婴儿尖亮的哭声,把平安和喜悦从发黄的窗户纸送出来,还扩散着一股怪怪的香气。憨哥把背斗立在放柴草的角落,恋着黑刺丛中若隐若现的那些灰褐色生灵。要知道刘香生养这般顺利,他该守在沙梁上,等尕拉鸡被扣子套住。好在他滑倒的响动,把它们惊飞到北岸杨树林去了。要不,他下的扣子不知道会得济谁哩。憨哥心不在焉的样子,让跟在后面回家的巧儿纳闷地望着他,不明白急慌慌跑回家来的父亲,因何还在院里站着。

其实,是憨哥不知道这时刻该不该闯进房里去。庄子里的规矩,女人生养,男人不能待在产房,防止秽气血污冲损运气。既然娃娃已经出生,啥时候进房,他得听北房奶奶的安排。

婴儿还在啼哭。那怪怪的香气也在继续弥散。大约是北房奶奶为祷祝菩萨保佑刘香顺利生养,在神位前煨了柏香。可柏香不是这样的气味。憨哥抽几下鼻子,分辨不出是什么香味,可又十分地耐闻。推一下怔着的巧儿,示意她快去房里。

巧儿进房片时,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出来的北房奶奶笑成一朵花儿,

“我已拾掇好了。谢天谢地,大人娃娃都平平安安的,快进去看你的大头儿子吧。”

刘香养下了男娃娃!头胎他盼望是个男娃,结果不是。这回他希望刘香怀的是儿子,也下意识认定是个儿子。真成为事实,倒让他觉得意外。“我能进去?”他满怀感恩地询问北房奶奶。

“我叫你进去你就能进去。”皱纹密布的脸上透出导师的肃正和果断。顿了一下,给憨哥一个手势,回自家北房去了。

房里香气浓郁,让憨哥恍恍惚惚,似在梦中。接着,襁袍内拼命嘶喊的粉嫩肉团,让憨哥再度恍惚起来。依刘香生前高隆的硕大肚子,怎么会生出这么瘦损的一个娃儿?几乎就是一只剥了皮,长着人脸的瘦猫。定睛细看,闭着眼睛拼命嘶喊的婴儿脸上,除了皱褶,还是凶相怪相。洪亮的哭声,蠕动的襁褓,都证明着婴儿饱满的气力。不禁把疑惑的目光投向刘香。

刘香蓬散在枕头上的头发湿濡濡地闪着汗光。疲惫的表情盖不住心底溢出的喜悦和安详,盯视婴儿的眼光充满了慈爱。憨哥见识过这种眼光。下了羊羔的母羊舔食羊羔身上衣胞时的眼睛,就放射着这种令人心疼又心酸的目光。

“我害怕难产,没想到肚子疼了几次就养下了。”刘香气喘喘地说。“多亏了北房奶奶。”

“这娃娃喊得叫人害怕哩,你快给他咂奶。”憨哥以为奶头能堵住婴儿令人心躁的哭声。

刘香笑一下,“这时候哪里的奶!”却把仰躺的身子调成侧卧,将婴儿襁褓揽进怀里,一手托扶膨胀的乳房,用乳头蹭磨婴儿嘴唇。婴儿感知了母亲的爱抚赐予,迫切地拱了几下,咬住乳头着劲吮咂起来。刘香皱几下眉头,甜甜的笑挂在嘴角。

房间又被怪味香气填充。再次恍惚起来的憨哥俯下身子,鼻子贴近婴儿黑柔的胎毛嗅了一阵,惊惊诧诧地说:“香气是娃娃身上的,你养了个香娃娃。”

“北房奶奶说我羊水破的时候,她闻见了一股香气。娃娃养下来,北房奶奶就说娃娃是香的。”刘香把鼻尖贴在婴儿头顶,吸几下鼻息,疑惑又肯定地说:“我闻着啥气味都没有。”

“这就怪了,我从河滩跑回来,一进院门就闻见了一股香气,以为北房奶奶煨了柏香,可又不是柏香的味道,你……”又俯下身子冲着婴儿胎毛抽几下鼻子,“这就怪了!我闻着是香的,你却啥也闻不见,到底是咋回事?”憨哥发起呆来,“会不会……”复杂的神情凝在眉心,“有一年我听阿大说过,巴浪村一个家西番养下有香气的男娃娃,三岁被吉祥寺院的阿卡接走了,说是吉祥活佛的转世灵童。我们的尕娃会不会也是……”也是什么,憨哥顿住没说,心思却不由地向这方面倾斜,顿时觉得婴儿身上散发的香气,多半是奶香,要不就是酥油才会有的香味。

刘香猜出憨哥的疑虑,浅笑着说:“你别疑神疑鬼,快叫巧儿炖米汤,我吃饱才有奶水奶娃娃。”紧紧地揽抱住婴儿,似怕被什么人夺去。

半个时辰,憨哥端着盛米汤的蓝边粗瓷大碗回到房里,碗放在炕沿,勺儿塞给五岁的巧儿。巧儿立在炕前,一勺一勺地送进母亲嘴里。喝了几口,刘香说:“太心急了,米还囫囵着。”撂给男人一束责怪的目光。

“我怕你饿得等不及,先端来半碗。沙罐里还有半罐罐哩,等你喝完这半碗,沙罐里的米汤就炖糊了。”

刘香示意巧儿把碗底的米粒送她嘴里。

北房奶奶推门进来,用胳膊肘关上门扇,把捏在右手的几枚红枣,左手里的两小片红纸放在炕桌上,

“记得我家小媳妇坐月子剩了些红枣,寻了半天,才寻出这么几个,都干了,还有虫眼。”望着放在刘香嘴边的大碗,

“给月婆子只喝清汤寡水的米汤咋成?得给她吃点好的。宰个母鸡吧。”

“母鸡下蛋哩。攒些鸡蛋,托人带去街面上,给她换黑糖、黄米、圆圆。”憨哥给北房奶奶数说自已的盘算:“前几天我去河滩看下了一窝尕拉鸡儿。今早正好河里结冰,我去沙梁下了扣子。等抓住一两个尕拉鸡儿,煮了给她吃肉,喝汤。”心里焦虑着,惊飞北岸的尕拉鸡再不来沙梁,他的扣子就白下了;即便飞回沙梁,河已结冰,难保无人率先取走扣住的尕拉鸡儿。决定服侍刘香吃了晌午,即去河滩探查动静。

北房奶奶指着炕桌上巴掌大的两片红纸,“搽点糨子,把这两片忌门红纸贴上。一片贴在窗子上,一片贴在大门门扇上,免得闲杂人闯进来惊动月婆月娃子。”见憨哥点头,又说:

“你得在房门上挂一条厚门帘。这满间炕没有隔墙,房门一开冷风直往炕上灌。要是月婆子受了寒气,日后有你的麻烦。”

“好我的北房奶奶,别说厚门帘,家里连一片多余的破布都没有,我把啥挂在门上哩。”

北房奶奶盯住憨哥看了一阵,笑了,“怪不得叫你憨哥哩,一点点心眼都没有!门帘没有,可家里总有闲着的口袋吧?”

懵了的憨哥心想,口袋与门帘有啥相干?忽然明白过来,“家里有三条牛毛口袋。一条装着麦子,一条装着青稞,还有

半口袋豆儿。我把它们倒进仓仓里,把三条口袋联在一起,就是厚门帘了。”

北房奶奶手捂在嘴上嘿嘿嘿地笑出声来。笑完,不无称赞地说:“都说你憨,你其实不憨。难怪乡老说你是‘狠人。”若有所思地盯住憨哥看了一阵,“你给我说,自从乡老说你是个‘狠人后,庄子里的人们是怎么叫你的?”

憨哥不假思索地说:“有叫我憨哥的,有叫我‘狠人的。”

“那些人叫你憨哥?哪些人叫你‘狠人?”

憨哥仰脸望着被烟熏黑的椽子,想了想说:“女人和上了岁数的男人叫我憨哥。叫我‘狠人的都是些男人。”

北房奶奶意味深长地笑笑,“那我以后还叫你憨哥。”打量抚弄婴儿的刘香,“还有一事我得提醒你们。你们养了儿子。得给月娃子的外家通串一声。托人带话也成,个家去邀也成。得叫刘香的娘家人知道,免得他们错过看月的日子。”

额头还亮着虚汗的刘香说:“从这里去贵德骑牲口得走四天。再说,我娘家大大、妈妈都没有了,剩下一个哥哥,没冬没夏地忙着,想邀他来一趟也来不了。等娃娃大一点,我们去一趟,让阿舅、舅母看看他们的外甥,阿舅、舅母也不会怪罪我们的。”一串话说得刘香气噎汗喘。

“这得你们个家拿主意。我只是提醒一下,免得你们年轻,缺了什么礼数。”伸手揩去刘香额角的虚汗,在婴儿胎毛上摩挲几下,起身对憨哥说:“把炕煨热。麦衣子不够,去我家角房里揽。快些把口袋联在一起挂在门上。缝口袋没有大针,去东房向我大媳妇要。”又给刘香叮咛几句,告辞去了北房。

六岁失去父母亲的憨哥心里感激着北房奶奶,搽糨糊贴好忌门红纸,去东房借来大针,将倒净粮食的三条口袋联成一片,当门帘挂在房门外边。服侍刘香吃了晌午,叮嘱巧儿好生看护母亲,走出家门去河滩查看动静。

太阳高出杨树梢。村巷朝南的庄廓墙被太阳抹成耀眼的金黄。三三两两的村民挤在太阳烘热的角落,暄板,吃旱烟,捉虱。憨哥松开紧扎腰里的紫红布腰带,理成一束捏在手里,让掖在一起的皮袄大襟小襟松垂开来,怀里顿时凉爽。经过秦家庄廓,在门外场院揽麦草的秦靳氏扔开花篮背斗,拍打着腿面的灰土,说:“憨哥你站一下。”

憨哥紧忙合掖住敞开的皮袄前襟,亲热地叫了一声,“上院嬷嬷。”秦靳氏家庄廓在憨哥家院子的正西边。憨哥和家里人习惯称为上院,把秦靳氏称为上院嬷嬷。秦家光阴红火,时常接济贫寒的憨哥,憨哥时不时给秦家帮工作为答谢。

“你媳妇生养了?”秦靳氏一脸的喜悦,“听说是儿子,养下来满房子香气?”

“就是就是!”喜悦和自豪让憨哥的回答干脆利落。

“乡老说你是‘狠人真没说错。不但娶了个好媳妇,还养了个稀罕儿子。往后我也得把你叫‘狠人哩。”袖口捂嘴嘿嘿嘿地笑了几声,“忌门了吧?”

“忌了,是北房奶奶叫我忌门的。”

“我想去看看你媳妇,猜谋你家忌门没敢去。我给你媳妇准备了一合儿黄米,一疙瘩黑糖,十几个圆圆。你办完事原路回来,把我准备的东西拿回去给你媳妇炖米汤。”

憨哥喜上眉梢,响亮地哎了一声。

走出第二条村巷,聚在向阳墙角暄板的三个男人,收住话题盯着憨哥走近。手拿捻线杆的顺风耳笑眯眯地问:“憨哥,听说你媳妇给你养了个香娃娃,高兴死了吧?”

已往在村巷碰见,顺风耳总用戏弄的语气叫“狠人”而不叫憨哥。今日叫一声憨哥,倒让憨哥听着不顺耳,觉得顺风耳这样叫别有用心。自豪又夸张地扬起下巴,“我狠人的媳妇养娃娃,肯定与别人家媳妇养下的娃娃不一样。”

顺风耳把捻线杆夹在腋下,拉住要走开的憨哥,“你没听说过?巴浪村的家西番养下有香气的儿子,三岁被寺院阿卡接去寺院坐床,成了活佛。你媳妇给你养了个转世灵童,将后你要享福哩。”

“有福也是儿子的。”憨哥不想顺着顺风耳的意思多说。顺风耳是爱打听的人,听到一点音信,就添油加醋满庄子散布,真真假假叫人不知道该信不该信。可此话却像一块石头打进憨哥心里,激泛起他的忧虑。倘或有一天真有一伙披袈裟的阿卡涌进家里,要接走儿子,他和刘香会是什么心情?不禁用反感的眼光瞥一下顺风耳,快步走开。

身后爆起揶揄的笑声。接着追来拉鼻态的声音:“憨哥,是不是你的俊媳妇被花儿精缠上了,给你养了个发香的后人!小心你的‘狠人当不成了。”又是一阵笑声。

村口大榆树下,猪娃保四仰八叉靠在树上,半睡半醒地晒着太阳。脚上套着那双已经磨通后根的鸡窝,眼窝红红的。通常,大榆树前后空场,是村里娃娃们聚堆玩耍的地方。今天只猪娃保一人,大约其他小孩被他吓跑了。猪娃保脾气不坏,受母亲责打或其他人捉弄,脬蛋就会肿大起来,像骚羊尿脬。娃娃们觉得稀诧,都要看他肿大的脬子,看了就兴灾乐祸连声叫他气脬子。他被叫得羞臊,便会佯装发怒,顺手从地上抓起石头、土块、柳条,做出拼命样子。但凡这种情况,娃娃们就会一哄而散。

“猪娃保,又挨打了吧?”猪娃保潮红的眼窝让憨哥心里泛酸。猪娃保还在母亲肚子里,父亲去西海当金娃再没回来,母子俩相依为命。一肚子苦水的母亲,家里家外受了闲气,就撒在猪娃保身上。大巧儿一岁的猪娃保是个苦命孩子。

猪娃保眼窝湿了,“阿妈煮洋芋叫我烧火,我用火棍拨火,不小心火棍碰上锅底,锅漏了,阿妈就说我是败家子,踢我几脚。”

猪娃保受气就会犯病。憨哥松开猪娃保满是补丁的大裆裤腰,往裆内瞅,脬子肿得比他的拳头还大,亮休休的。

“能走路不?能走,起来跟我走。”憨哥打算把猪娃保领回家,给他吃饱肚子,等猪娃保母亲气消寻找儿子,再送猪娃保回家去。

猪娃保双手拄地站起来,“憨哥尕爸爸,你叫我跟你去哪儿?”

“你别管我领你去哪儿。你先说,你刚刚叫我什么?”

“叫你憨哥尕爸爸。”

憨哥严肃了脸色,“谁让你这么叫我的?”

“我一直这样叫你的。”猪娃保不解地望着憨哥突然变了的脸色。

“再不能这样叫我,你重叫一次。”

“那我叫你什么?叫——狠人爸爸?”

憨哥脸上绽出笑意,

“这样叫就对了。今后不论在哪儿见我,都得叫我狠人爸爸,记住了没?”

“记住了,狠人爸爸。”

“走!我领你去河滩看扣子套住的尕拉鸡儿。”

太阳晒了几个时辰的河冰,表面已经轻度融化,汪着一层消冰水气,此刻已不能过河。憨哥站在南岸探望片时,沙梁黑刺丛了无动静。估计飞去北岸的尕拉鸡再没回来。决定明天一大早再去沙梁,或者直接去北岸杨树林下扣子。即便扣不住尕拉鸡,北岸崖头上还有野鸽子,去时拿上弹弓就成了。

回来路上,憨哥对叉腿一步一挪的猪娃保说:“巧儿阿妈给我养了儿子,我回去给她炖枣儿圆圆米汤,多炖些,你也喝上两碗,天黑我送你回家。”

顺路拿了上院嬷嬷秦靳氏准备好的半合儿黄米、十几个桂圆、一疙瘩黑糖。回到自家庄廓门外,下院新嫂朵秦氏的小叔

子仓娃缩脖子跺脚地等在门口。见憨哥迎上几步,把小袄前襟兜着的三个鸡蛋亮出来,“憨哥,我新嫂叫我把家里的三个鸡蛋拿过来了。新嫂说你家忌门,叫我别进去,只在门外等着。我等了半天,手都冻硬了。”

憨哥慌忙把鸡蛋接在手里,“回去给你新嫂说,我多谢了。”望着仓娃离去的瘦弱背影,憨哥心里滚动着热切的千言万语:多谢!多谢!多谢众位乡亲!自他六岁没了父母,满庄子乡亲,尤其是这些奶奶、嬷嬷、婶婶、嫂嫂、姐姐们,把他当成自家的骨肉关心体贴,扶助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如今又……他多想当面给她们磕几个响头啊!

第二章

朵秦氏娶来下院做媳妇,不满十八岁,看上去还是个爱耍爱笑的大姑娘。这天,朵秦氏跑到憨哥家院门口,太阳还没跳出东山。端着一瓦盆热洋芋的刘香从厨房出来,发现穿着紫红斜布棉袄的下院新媳妇站在大门外望着门扇发怔,慌忙招呼道:“到了门上,不快点进来,张眉瞪眼看啥哩!”

“我见大门上还贴着忌门红纸,心想娃娃满月了,咋还忌门哩,没敢进来。”手里捧着羊肚手巾包的朵秦氏脚步迟疑地迈进门槛。

刘香腾出一只手伸向朵秦氏,“满月了,忌什么门!是巧儿大大心实,红纸贴得牢实,这几天又没顾得扯掉。”把朵秦氏让进房里,盘腿坐在炕上的憨哥扑扑扑吹散罩住瓦盆的热气,拣一个裂口有焦疤的洋芋递给朵秦氏。朵秦氏接了放回炕桌上,打开手里的羊肚手巾包,亮出一牙子白面锅盔。“这是我城里姑父拿来的,我公公掰下一牙子,叫我早早地送过来,公公说满月的娃娃能喂着吃点面食了。”

刘香双手接住,“多谢你家老人想着我们,三番五次给我们好东西吃。我跟巧儿大大正计划着,选个好日子,把乡邻村舍们邀过来吃一顿熬饭,到时候让你公公坐上席。”把朵秦氏接了又放回炕桌的洋芋重新递给她,“吃,家里没什么好吃的。多吃几个洋芋。”从瓦盆挑拣有焦疤裂口的洋芋放在朵秦氏手边。

朵秦氏一边剥洋芋,一边一眼一眼打量憨哥,又扭头打量刘香,看得憨哥纳闷,禁不住问道:“你不吃洋芋往我脸上看啥哩,我又不是洋芋。”

朵秦氏脱口说道:“嫂子当了一个月月婆子,没见吃胖,你倒吃得红头花腮的,你是不是把月婆子的好东西全吃进肚子里了?”

憨哥嘴里噙着洋芋,含混不清地说:“我把米汤里的枣儿圆圆都捞给她,舀给她的尽是稠的,我只喝剩下的米汤清子,她没胖。是奶娃娃的缘故。”

朵秦氏笑出声来,“我就知道,好东西都被你吃上了。”见憨哥、刘香都疑惑地望着自已,又说:“我城里姑父的小儿子媳妇坐月子,他也像你,把米汤稠子舀给月婆子,自己喝米汤清子,结果是亏了月婆子,得济了个家。我姑父骂儿子:‘米汤的营养全在汤里,你把有营养的汤全喝了,媳妇能胖才是怪事。”

憨哥脸上顿时显出愧疚神情。朵秦氏紧忙吃完手里洋芋,衣襟上蹭几下手指,伏在炕沿逗惹已经会笑的婴孩。着意吸了几下,便有一股香气进入鼻孔。刘香养下散发香气的娃娃,被庄子里的村民,尤其女人们视为稀诧,都想看看这个怪异的婴儿,闻闻他身上散发的香气,证实传闻是真是假。无奈忌了门。好不容易耐过三十天,朵秦氏借着公公给婴孩掰下的一牙白面锅盔,抢先见识了这个婴孩。孩子身上果真散发着一股香气。虽然不像人们传言的那么浓重,却足以让她从陈年的炕烟气味中,把那似有似无的清新香气分辨出来。“这娃娃身上真有香气!”朵秦氏被自己率先得到的结论兴奋着,“这一股一股的香气,就像闻见了端午的香包儿。”想把婴儿抱起来继续享受这奇异的生命体味,发现褐子被儿盖着婴孩精赤条条的身子,缩回双手征询地望一眼刘香。

刘香扯过炕角一件补丁摞补丁的黑斜布薄棉袄,铺展,将婴孩放在上面,大小襟左右裹住,又用两条袖管缠住。抱起来放在朵秦氏怀里,“你说我儿子身上是香草的气味?”

“我在娘家当姑娘时,最爱做香包儿。装进香包的香草就是这种气味。”朵秦氏珍爱地用鼻尖蹭着婴孩额头,“我闻惯了这种味道,今天闻你娃娃,就肯定是香草的气味。”

“可北房奶奶说,是沙枣花的味道。”刘香用小指指甲挑去孩子鼻孔里的一块黑鼻痂。

朵秦氏认为北房奶奶闻得明显有误。又使劲抽几下鼻子,“这明明是香草的气味,怎么会是沙枣花的?”把眼睛明纠纠闪光的婴孩头脸挨近刘香鼻孔,“你好好闻闻,是不是香草的味道?”

刘香笑了,“刚养下时北房奶奶和巧儿大大都说娃娃身上香着,可我啥味道也没闻见。以为鼻子齉了。后来还是闻不到。可你们都说娃娃身上香着,还说闻见的香气不一样。”

“还有谁闻见了娃娃的香气?”

“上院嬷嬷前天来我们院里,站在窗子外面说给娃娃做了个钻钻,送过来叫我穿在娃娃身上试试,要不合身,她拿回去改。我给她说,再三天就满月了,别管忌门不忌门,叫她进房里暄了一阵。上院嬷嬷说娃娃身上的香气是馒头花的,你说怪不怪?”

有人赶在前面见识了满庄子人都觉得稀诧的好事,这让朵秦氏为自已的落后觉得委屈。早知忌门贴子可以不顾,她应该在姑父拿来锅盔当天就送过来。想到这里,叉开手指柞量怀里婴孩的身长,说:“去年秋上,我阿妈去城里姑父家,娘娘给阿妈收拾些碎布布,叫阿妈给我们粘鞋面补衣裳。其中有一片花洋布,我也给你娃娃做一件钻钻。可我的针线是刚学的。做得不好你不能弹嫌。”

“我谢都谢不过来,哪敢弹嫌。从你城里姑父家拿来的花洋布一准好看。做成钻钻穿我娃娃身上,把他舒坦死哩。”

朵秦氏扫一眼让巧儿挠痒痒的憨哥,“今日天气好,太阳红红的,你的娃娃也出月了,我抱出去让娃娃浪一圈吧!”话是对刘香说的,实在征求憨哥的同意。

“你要不嫌闹哄,抱出去叫他晒晒太阳也好。”

刘香拽住要走的朵秦氏,取出上院嬷嬷送来的新钻钻,解开缠裹婴孩的薄棉袄,给他套上钻钻,复又裹上棉袄,交给朵秦氏。朵秦氏欢天喜地抱着婴孩走出院门,又折回院里问道:“刘香姐姐,你们给娃娃起没起名字?该怎么叫他?别人问起来我好说。”

刘香在房内说:“巧儿大大说庄稼人家的娃娃,叫啥都成,既然大家说娃娃身上有香气,就叫香娃吧!”便听见憨哥的声音响出窗子,“成!就叫香娃。”

朵秦氏抱着香娃急步走进自家大门就高声喊叫:“阿妈,大嫂,二姐,我把刘香的娃娃抱来了,你们快来看。”

三个不同年岁的女人分别从北房、南房跑出来,婆婆接过香娃不及细看就说:“这么稀罕的娃娃!”调转香娃让他的脸盘朝向儿媳和姑娘,“你们看,才出月的娃娃,眼睛叽哩咕碌转得多活泛,一看就是个聪明娃娃,再看这额眉头,这鼻子,这嘴,长大准是个英俊小伙。”

大嫂和二姐也啧啧称好,“只可惜肉皮儿黑。”大嫂的话被婆婆接住,“庄稼人家的后人,要细皮嫩肉做啥哩!长大有出息就成。”鼻尖在香娃脸上蹭了几下,“这娃娃实话香着。”把香娃小脸先后挨近

儿媳,女儿鼻孔,“你们快闻,实话有一股一股的香气哩!”大媳、二姑娘闻了,异口同声地说:“实话实话!前几天听人说刘香养下个香娃娃,我俩不信,今日眼见为实。”

朵秦氏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闻出了什么香味?”扫视母亲大嫂二姐,等她们说出与她相同的感受。

婆婆皱眉凝神地回味融入鼻息的那股似有似无的香气,不确定地说:“好像是牡丹的味道。”“我闻着不像。”大嫂俯脸又闻了几下,“我闻着是海纳花儿(凤仙花)的味道。不信你仔细闻闻。”把二姑娘让在前面。

二姐连吸几下,“我闻着像是……说不上!说不上这是什么香气,反正闻着怪怪的。”

朵秦氏不禁纳闷起来,三个人闻出三种味道,加上她自已,北房奶奶,上院嬷嬷,不同的人闻出不同的香气,这究竟是什么原因?疑惑和好奇心陡然增高。得到进一步验证的冲动,促使她抱着香娃走出家门,在村巷里游走。她想寻找答案并向村人证实,虽然北房奶奶,上院嬷嬷先她闻了香娃身上的香气,可把香娃从家里抱出来让大家见识,她是头一个。

在好奇中等待并希望尽早见识香娃的村民,尤其是女人们,听说香娃被朵秦氏抱出来满庄子夸耀着,纷纷从自家出来,一堆一伙地围住朵秦氏,唧唧喳喳发表个自的见解:“大荔花的味道!”偏院婶婶肯定地说。但冶家二媳妇发表了不同的见解:“是打泡儿(罂粟)的气味。”张家大姑娘却认为是石珠的味道。七嘴八舌各执己见,几乎要争吵起来。虽然有女人闻出是香草味,与朵秦氏一样;有姑娘闻出是沙枣花气味,与北房奶奶一致。可多数女人说的与别人不一样,有说是菊花香,有说是菜瓜花香,有说是油菜花香,甚至有个女人说是刺梅花的气味。让抱着香娃寻求答案的朵秦氏更加迷惑不解。

游走了大半个庄子,没有能让朵秦氏信服的解释。便对妇女们的这些表白产生了怀疑。怎么可能?一个小儿身上居然散发十几种香味,而且随时随地变化着,让对香味敏感的女人们都无法准确认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朵秦氏觉得应该找几个男人,让他们闻闻。可男人们对这种事缺乏兴趣。见她抱着刚出月的小人走过来,要么装作没看见;要么怕纠缠似的躲开。听见动静围上来的,全是唧唧喳喳爱说话的女人。老也好,少也好,好像在别人家小儿身上能找到自己向往已久的快乐或者什么期望。

村口大榆树下,一帮小孩追逐嬉戏,有的躺在地上打滚,笑闹声裹着飞扬的尘土扩散。被捉弄的猪娃保手持半截柳棍,追打叫他气脬子的伙伴。场边碌碡上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是顺风耳,一个是长腿。朵秦氏决定向这两个出门多经见广的男人讨教。

不等朵秦氏走近,顺风耳站起来说:“听人说,你抱着憨哥的儿子满巷道夸哩,你过来,我也闻一下,这娃娃是真香着还是假香着。”

朵秦氏把旧棉袄包裹的香娃托举在顺风耳眼前,胡子拉茬的顺风耳偏头歪脑端详香娃面孔,说:“憨哥没一点章法,做下的娃娃倒是十分地心疼。”俯脸抽几下鼻子,朵秦氏迫不及待问:“啥香味儿?”

“啥香味儿!明白是酥油味道,膻哄哄的。”顺风耳皱着鼻子。

朵秦氏失望又生气。顺风耳凭着爱打听见识多的本钱,自以为是庄子里最能的人,除了大庄的高先生,不把外人放在眼里。这种人没实话。即便香娃身上是奶气,也不致于像酥油,膻得叫他皱鼻子窝嘴。朵秦氏勇敢地斜一眼顺风耳,对长腿说:“宋家爸爸,你是经见最多的人。你闻个,这娃娃到底香着没香着。”长腿是庄子里出门最多,走得最远的人。曾为湟源的歇家拉骆驼去过西藏,还从西藏那边去过尼泊尔。朵秦氏下意识认为,能从长腿嘴里得到最确切最权威的解答。

长腿端详婴孩眉眼,而后抽鼻子吸气,“是有一股闻见闻不见的香气,是……”仰脸望着蓝天,“让我想想。”片刻,说:“好像是赞丹树(菩提树)的味道。没错!是赞丹树的味道。”见朵秦氏皱眉不解的样子,又说:“拉萨寺院里这种树多,我闻过这种气味。塔尔寺小花寺院里也有两棵。我肯定,这娃娃身上的味道是赞丹树的味道。”

自出生长到十八岁,朵秦氏只在河湟地面上生存,往西没进过小峡,往东没出过老鸦峡。塔尔寺、赞丹树这些名字,听着遥不可及。可她相信长腿说得有道理。花有花的味道,树有树的气味。比如杨树、榆树、桦树,仔细闻就能闻出不同的气味。香娃身上的香味,有人闻得见,有人闻不见,说明气味很弱很淡,鼻子灵可以闻见,鼻子齉就闻不见。这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的气味,真像是树木散发的。可见长腿爸爸的说法是最值得信服。

朵秦氏连声说多谢宋家爸爸,抱着香娃从村口走到大路边,打算沿大路走一阵,拐进村子最西边巷道,去憨哥家把孩子还给刘香。

时近正午,村外冬眠的田野空旷寂寥,田地涧坡上的树木,一棵一棵孤单地挺立着,疏朗的枝条一动不动。一匹瘦马垂着脑袋立在田地边缘,慵懒地踏步,蹄下扬起阵阵飞尘。几只野狗你追我赶慌迫地跳过路边涧沟向远处跑去。辙印蹄痕驳杂的官道上空无人烟。西边小峡,东边碾伯都隐没在灰蓝色蜃气中,飘飘忽忽。几只苍鹰在蓝得耀眼的深空里悠悠盘旋。朵秦氏认为正午时刻不该这么寂静。这种反常的空静寂寥衬托她的孤单,不禁有点莫名的害怕。她边走边想,顺风耳和长腿的话加重了她莫名的惶恐,心里冒出一连串疑问。从憨哥家抱出香娃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时辰。刚出月小儿,被生人抱着在外面游走,又被那么多唧哩喳啦的女人接过去抱过来地评头论足,总会哭几声踢踏几下的。可香娃一直乖乖的,除了在她怀里蠕动几下,大气也没出。再说,刚出月的婴孩,随时要咂奶,三个时辰闻不到母亲气味咂不上母亲奶水,也会哭闹的。可香娃一直乖乖的,如同一个既聋又哑不知饥饱的古怪娃娃。如此一想,加剧了心里的莫名害怕,不禁仔细打量怀里的香娃,会不会真有什么不同于其它孩子的特征。

薄棉袄裹着的香娃,在领豁里扭动着头颅,圆圆的眼睛直盯朵秦氏,一下一下皱着眉头,咂吸嘴唇,十足是胎毛小儿令人心颤的稚憨,没有一丝一毫怪异的现象。朵秦氏看得慈心荡漾,爱意沸腾,禁不住凑上嘴唇,在香娃肉嘟嘟的小口上亲了几下。顿时,那股似有似无的香草花气沁人她的肺腑。

耳后传来铜铃铛欢欢的摇响和紧迫蹄声,越响越近。一头走骡从朵秦氏身边沓沓而过,后鞦和尾巴梢上甩着几缕红丝垂穗,鞍桥上稳坐一位着装整齐的年轻后生,左手拽着辔头,右手续着续有红丝穗的缰绳。看那搭在鞍桥后边的帆布褡裢,朵秦氏知道这是一位邮差,从川口那边过来要去省城。走骡错过朵秦氏身边,青年邮差扭头打量抱着婴孩的朵秦氏。走骡走远了,他的眼光还瞅在朵秦氏身上。朵秦氏慌忙离开大路,跨过枯草凄凄的塄坎,想回头看看那个骑走骡显得十分威风的青年邮差,却被羞涩劝住了。而骑走骡的邮差却吼唱起来:

尕马儿骑上官道上走,

老鸦峡撂在了后头;

麻不过花椒辣不过酒,

香不过尕妹的舌头。

高亢清亮的吼唱,让空旷寂寥的田野振荡起来,也让朵秦氏放慢了逃避的步伐。邮差向她传达他的一种向往,可……在朵秦氏感觉面孔发烫的时候,怀里的香娃猛劲蠕动几下,接着哭起来。朵秦氏一边拍一边嗷嗷嗷地哄着,加快步伐闪进两座庄廓之间的巷道。邮差再也见不着她了,她也昕不清那惹人的吼唱。可香娃继续哭喊着,哭声越来越烈,抗议什么的样子。

绕过赵家庄廓,碰见提竹笼的旧院大嫂,把竹笼挂在小臂上,从朵秦氏怀里抱住香娃,“听刘香说,你早早地把香娃抱出去晒太阳了,听这喊声,是肚子饿了,要咂奶哩。”一手抱紧香娃,一手把竹笼交给朵秦氏,撩起棉袄大襟露出白光光圆满乳房,将褐红乳头填进香娃嘴里。不料香娃猛地甩头,哭声更加尖锐起来。旧院大嫂把香娃还给朵秦氏,“看样子不是肚子饿,快抱回去叫他妈妈哄吧。”接住竹笼又说:“这娃娃实话香着,活像芍药的味道。”走几步回头望一下,满眼的好奇。

在家等得心慌的刘香听到院墙外传来儿子哭声,急忙迎出大门,一脸恐慌的朵秦氏已经来到门口,“香娃猛乍乍哭起来,怎么哄也哄不乖。”

刘香抱住儿子回到房里,放在炕头解开缠裹的棉袄,原来棉袄湿了一大块,身上新钻钻下摆也湿渍渍的。笑着瞅一眼观看究竟的朵秦氏,“到底是新媳妇,没拉过娃娃,尿湿了也不知道。”三五下抽去棉袄,把光溜溜扭动的小身子揣进怀里,揪起汗衫大襟,用奶头引惹儿子。那料香娃哭得更凶,甩头撞着刘香乳房,不肯噙住奶头。刘香觉得诧异。刚生下那天哭闹半天后,再没哭闹过,乖得让北房奶奶三番五次说:“这么乖的娃娃,好拉,娘老子省心。”可今天怎么不依不饶地哭闹起来?不禁把狐疑的目光射向朵秦氏,“你抱香娃满庄子游浪,没让他受惊吧?”在香娃额头、眉心咂了几口,向房门外狠狠地唾了几口唾沫,又喃喃祷祝几句,希望儿子安静下来。可香娃哭得更加焦躁,脸面挣成紫红,噎声噎气,似要哭死过去。刘香心火上蹿,在香娃身上拍了几掌,扔在炕上,“你是什么娃娃!给你咂奶你不咂,连声赶气地哭个不住,你嫌我怀里委屈,你就在炕上哭,看你能哭到啥时候!”做出不再理会的样子,眼睛却一下一下看那精身子挣扎的儿子,忍不住心疼,急忙又把香娃抱起,用衣襟裹住,噙着眼泪气恨恨地问朵秦氏:“你把娃娃抱哪去了?”庄子南边是一片坟地,庄子西边有座小庙,朵秦氏向人们夸显散发香气的娃娃,东跑西颠要是经过这种地方,岂不遇上不净?

“我抱着香娃在庄子里转了几条巷道,那么多奶奶、嬷嬷、婶婶、嫂嫂、姐姐们抱他看他惹他,他都好好的。后来我转到村口,碰见顺风耳伯伯和长腿叔叔,香娃都乖乖的。后来在大路边见一个骑牲口的邮差,别的什么也没遇见。”说到这里朵秦氏突然意识到香娃是邮差吼唱“少年”后开始哭闹的,可她没敢说出来。走过路的男人见她便唱“少年”,会叫人疑心是她招惹的结果,不说为好。

朵秦氏委委屈屈地数说经过,刘香自觉抱怨朵秦氏毫无道理,便说:“大概是身上哪儿疼着,才这么没轻没重哭个不停。”指使朵秦氏和巧儿分头去寻叫憨哥回家。

在场面上同年轻人“打梢”的憨哥回来时,被惊动的北房奶奶,正与刘香轮换抱哄哭不够的香娃。哄不乖,认为在外面遇了不净。北房奶奶找来几张黄表,占了三次,没有效果。便对急得满头出汗的刘香说:“得抱去大庄叫高先生看看,再这么连三赶四地哭闹,把娃娃哭坏哩。”

憨哥认为这时刻抱香娃去大庄看病,天黑才能赶到,看完病深更半夜怎么回来?婴孩哭闹是常事。猪娃保、官保、还有别的娃娃,小时候也哭闹得不让家里人安静,后来不就全好了?耐活一夜,如果天明还不乖,再去不迟。

男人说得不无道理,刘香只得压住焦虑等待事态发生转机。北房奶奶取来一碗白面,让刘香烧白面汤喂儿子。香娃的哭喊间断起来,哭一阵,像在储备气力似的停顿一阵,接着再哭。到后晌终于噙住奶头咂饱了奶,哭闹的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

入夜,香娃甩胳膊蹬腿哭得愈发邪乎。刘香抱起来喂奶,放回炕上看他哭嚎,自已也一股一股地淌眼泪。睡倒的憨哥坐起来,把香娃揣进怀里拍着哄着,仍不济事。不禁火起,扔在炕上。“哭!哭!哭死娘老子有你好过的日子!”拧着眉毛盘算,该如何收拾这挠心的局面。

间断停止哭喊的香娃,把眼睛睁得溜圆,黑眼仁牵着游移无着的神气滑来滑去,似在寻觅什么,又似在等待什么。刘香端着油灯仔细审视暂时安静下来的儿子。按理,声嘶力竭嚎了半日,气亏神疲,再没精神气儿。真要是内脏有地方疼痛难忍,小小人儿也该是半死不活的沉迷。可灯光下的香娃精眉钻眼,没一丝昏沉疲软的迹象,面色也没啥变化。这才确信儿子没头没脑的哭闹,只是一种短暂的古怪现象,不会妨碍什么,悬吊的一颗心落进肚里。再听儿子哭声,亢亮的声音裹着不依不饶不罢不休的豪气,听不到一丁点凄悲。便把香娃安顿在中间,夫妇一边一个睡着守护,由他一阵一阵甩胳膊蹬腿地哭闹,不再焦虑。片时沉入梦乡。

睡得正香,被咚咚咚的响声惊醒,有人敲窗,接着是北房奶奶的声音,“你们不是要去大庄给香娃看病嘛,鸡叫三遍了,怎么还睡着!快起!多穿点,别冻着香娃。我给老大说好了,你们骑他的牲口去,巧儿我操心着。”

刘香在厚主腰上套了棉绑身,用炕上焐热的棉袄包裹住香娃。觉得不能御寒,又翻找出一张熟好的老羊皮裹在外面。让憨哥装了一小升豆面,作为送给高先生的礼行。朝北房说一声,出院门直奔北房奶奶大儿子庄廓。老大已给骒马备好鞍子等在门口。扶刘香上马,又把羊皮裹严实的香娃递给刘香抱牢。一声吆喝,老骒马同跟在身后的憨哥出庄巷,上官道,借着星光往东而去。

第三章

高岐伯从沉睡中醒来,公鸡正在亢昂地啼鸣。窗纸黄蒙蒙的,天没大亮,他比往常早醒了。老伴已经叠好被褥,人不在炕上。通常。他天大亮才醒。先他早起的老伴穿衣裳叠被都小心着,生怕把他吵醒。其实他的瞌睡是轻易吵不醒的。庄子里有岁数的老汉都眼热他。都说人老瞌睡少,常常半夜清醒再也睡不着,大睁着眼睛胡思乱想。可他头挨枕头就能入睡,一觉到天明,别说起夜,连身子也很少翻动。以老伴的话:“死猪一般”。庄子里的人都说他命好,衣食无忧,又是看病先生,有一套养生秘诀,哪怕天上炸雷,也休想惊散他的睡梦。可今天他醒得有点怪,没作梦,也没听见什么响动,就猛乍乍地醒了,好像感觉到某种神秘的召唤,一睁眼就觉得今天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

在被窝偎了片时,高岐伯边穿衣裳边想。年初,甘肃省长陆洪涛委任甘边宁海镇守使马麒兼任宁海垦务督办,在西宁道所属西宁、湟源、大通、循化、贵德等县办理垦务。根据土质、气候、水利、交通等条件将荒地定为三则九等。凡领垦荒地者,由镇署丈量并发给执照,概不征收地价。他要趁此良机在南山沟多开荒地。今天,乡老要带人给他丈量田地,老伴早

起,是为了给家人准备早饭,以便乡老一到就能出门。他不会把安排妥当的事压在心里让它作怪。一定是今天的公鸡叫得响,声音拖得长,把他从沉睡中叫醒过来。

高岐伯穿了棉袍子,套上黑羔皮马褂,头戴黑缎红顶瓜皮帽,捋着山羊胡走过院坪走出大门。门侧拴马桩上,拴着他家的铁青骡子,不情愿似的甩着低垂的头颅,缰绳时紧时松牵动桩上铁环,呛啷作响。草房内有铡草的声音。雇来的两个临时帮工都是勤谨人,及早过来铡草,给牲口饮水喂料,为今天的丈量土地作好准备。

天大亮,青灰天穹不挂一丝闲云。清晨冷凛空气吸进鼻孔,身上要打毛颤。高岐伯回到院内,心里老是起伏着放不下的一件事情,却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事情。这种莫名的疑虑焦忧,让他记起两件往事。几年前,有那么两次,他也是猛乍乍从沉睡中早醒,醒来就像受了什么神秘召唤,身不由己走出家门满庄子寻转。结果是:头次发现村子后边土崖往下刷刷掉土,意识到不刮风不下雨,崖顶往下落土不是好兆。急忙给崖下住户提醒,防备土崖坍塌。三天后土崖果然坍塌,掩埋摧毁了几亩水地和一片杨树林。由于他提前感知又及时提醒,免了几家住户遭难。第二次,猛乍乍醒来,也是身不由己满庄子乱走,发现村巷跑窜众多老鼠,惊奇之后觉得这是少见的异兆,通告全村人留神,夜晚别睡得太早也别睡得太死。两天后交夜时分发生地动。好在不甚强烈,也好在村民们听信他的提醒,都悬心着没有睡死,几十间房子被震摇垮坍却没人遭殃。自此,一旦从沉睡中惊醒,他心里就像塞进什么不消的东西,又像哪儿有什么人有什么事在迫切地念叨和召唤着他,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寻找出—个能叫自己安心的答案。

高岐伯回到上房,老伴已把洗脸水端放在堂屋地上。用冷水洗脸,是他在四川任上养成的习惯。老伴和儿女都认为他是花甲之人,劝他用温水洗脸。可他认为坚持这种习惯有利身体也有利家政。庄子里十有八九的人,都去河边用河水洗脸。隆冬寒天冰凌满河也照样。河水结冰,还有人砸下冰块擦洗手脸。他不是刻意要家里人学仿别人习惯。可这种习惯坚持下去,至少能节省些柴草。大庄周边六七个村庄的四五百户人家,以为去南山湾就能砍伐到足够的柴薪维持家用,却不想山林树木再生的能力,远不及人们砍伐的速度,已经把不少的林草地掠为荒滩。作为被乡亲拥戴信任的乡绅,他必须处处事事给他们做出珍惜自然恩赐的表率。

饭后,去村口迎候乡老及垦务分局公员的帮工,把一对抱孩子的年轻夫妇领进上房,说:“从尕庄来给孩子看病的。”

坐在炕沿捧着白银水烟瓶的高岐伯不及招呼,憨哥、刘香夫妇双双给他鞠躬。憨哥小心说道:“高先生,我两口从尕庄来,烦劳先生给我们儿子看病。他刚养下来好好的,不哭不闹。前日满月,被人抱出去满庄子转了一圈,哭着回来。怎么哄也哄不乖。整日整夜地哭,哭得我们没法,赶早来请你老人家看看。”把放在脚边的牛毛褡裢提起来说:“没拿头,只给你装了一小升豆面。本想再装些洋芋,又怕搭在马上她俩骑着不舒坦……”后腰被刘香碰一下,急忙煞口退在刘香身后。

高岐伯示意老伴接抱住病儿,放在炕头松解裹缠的老羊皮。看着哭得扬臂蹬腿的小儿,高先生老伴禁不住说:“好一个稀罕娃娃!听这惊天动地的喊声,将后准定是个有出息的人。”把小儿托抱在高岐伯眼前。高岐伯盯住哭闹小儿思忖片刻,庄重了脸色对殷切期待的憨哥夫妇说:“你俩老远赶来叫我给你们娃娃看病,怕是找错人了。我粗通医道,不是坐堂行医的先生,平日只给庄舍乡邻看个头疼脑热的小病,用的全是土法白方,哪敢在你们小儿身上造次?”

此话不虚。高岐伯在四川任职期间,衙门近旁有条繁华商街,街中有座“济世堂”。堂主仲一宗是远近闻名的神医。高岐伯偶感湿寒,慕名前去“济世堂”就诊,与仲一宗一见如故,一来二往成为挚交。品茗听松,把盏玩石,醉卧竹下,畅怀泉头。聆听仲一宗演说岐黄,辩讲五行,竟对医道有了兴趣。在仲一宗引导下粗读《伤寒论》、《金匮要略》、《本草纲目》、《内圣》以及《医门法律》、《慎疾刍言》、《医学三字经》。死背熟记《汤头歌诀》。在巡察乡里催办公案的闲隙,深入山寨孤寺搜集民间治病偏方。积腋成裘,无心插柳柳成荫,渐成气候。卸任回乡,凭这一知半解的医术,为贫困乡民排忧解难,每每奏效。声名不胫而走,传遍四乡八寨十六堡。因了高先生怜贫惜弱,多用民间偏方施治,分文不取,成了乡民病难必求的救星。

高岐伯俯身打量哭得脸色紫胀的小儿,“听这哭声,看这气色,不像内积热盛的症候……”高先生老伴插进来说:“怕是饿了,快给娃娃咂奶。”见刘香欲说不说先红了脸,意识到年轻媳妇当着生人不便敞怀给儿子喂奶,遂改口:“我给娃娃泡点馍馍。”

刘香望着高岐伯哀哀地说:“路上我奶过了,清早从家里出来,一路上乖乖的,一声也没哭。一进你家大门,才不依不饶地哭闹起来。”哦哦哦地拍摇怀里儿子,想让他哭得轻缓些,岂料越拍越哭,亢昂尖锐的哭喊,似要揭了房顶才肯罢休。

高先生老伴端来一小碗开水泡馍,一手托碗一手持勺给香娃喂食。香娃甩头拧脖拒绝铜勺挨近自己小嘴。观察动静的高岐伯头次见识这等哭闹的小娃,又被刘香无助且凄惶的神情触动,忽然间想到今早从沉睡中猛地清醒,总觉得心里压了一件怪异的东西,无法释然。大约与这小两口抱来儿子让他看病有关。小两口大清早骑牲口出发,一路上殷切期望及时得到他的诊治,手到病除,还他们宁静舒心。又担心老远赶路却不能与他谋面,使他们一腔热望落空。殷切焦虑急躁忧疑的情绪,引发出他的感应。这是天意,暗示他与这小儿有着某种机缘。心里顿时溢满恻隐怜惜之情。上前贴着刘香身子,仔细察看香娃左手虎口三关。其风关、气关、命关的形色,红黄隐隐而不显露。审视耳后脉象,再翻看眼皮,打量瞳仁。趁香娃张嘴嚎喊,探看口腔舌色,又从刘香怀里接抱住香娃,托举起来看他体态,掂他分量,观察四肢的伸曲灵活。正看得入心,堂屋条案上的八音钟叮叮咚咚响奏起来。被高先生双手托举而扬头缩脖甩胳膊踢腿锐声抗议的香娃,猛地刹住哭声,灵动着眼仁向扬出悦耳声音的方向寻望,粉嫩小脸闪露出奇异的神采。在场众人皆发起愣来,似乎极端哭闹的小儿突然安静,倒让他们无法适应。刘香不无疑惧地接抱住停止哭闹却显出怪异神情的香娃,同时递给憨哥征询的眼光。憨哥会意,急声直嗓地给高先生说:“这尕娃养下来就怪怪的。接生的北房奶奶,庄子里的女人都说他身上有香气。还有人说巴浪庄有一个家西番,养下有香气的尕娃,三岁被寺院喇嘛接走了。高先生,我家尕娃会不会……”会不会也是活佛的转世灵童?可心里莫名的顾忌让憨哥没敢把话说完,只切切地等待高先生做出反应。

眼神远逸的高岐伯捋着山羊胡沉思片刻,嘴角浮出一丝怪笑,“有些话可听不可信。以我说,”收集逸散的目光再度仔

细打量香娃,委婉地说:“我认为娃娃没病,你们用不着担心。可眼下我也说不出他连续哭闹的原因。得等些日子,看看往后的动静。哭就由他哭去,不妨碍什么。”见憨哥,刘香交换眼色,而后用疑惑的目光盯着看,又说:“你们心里要是不踏实,我给你们说一个镇惊解痉的白方,回家按我说的办法煮了给儿子服用。”从书橱顶层抽一本线装书,翻看数页,给憨哥交待:“寻一根山羊角,快刀切成薄片,用冷水浸泡,然后文火熬煮,多煮些时刻,滗出汤水给你儿子喝,一日早晚喝两次,连喝三四天。记住没有?”

“记住了。”刘香抢先重复,“寻一根山羊角,快刀切成薄片……”话没说完,怀里香娃眼仁上下翻动几下,又锐声嚎哭。得到些许宽慰的刘香再度恐慌起来。

“别怕,回去先给儿子服药。”高岐伯用平静又肯定的语气给刘香注入安慰和信心。吩咐老伴收了憨哥的豆面,拿来几个白面馍馍装入空了的褡裢。把小两口送出大门,看着憨哥扶助怀抱儿子的刘香认镫上马,解开缰绳开步的时候,高先生突然说:“等一下!”给老伴耳语几句,老伴急步入院。片时出来,手里多了个拨浪鼓,梆啷梆啷摇几下,递给马上的刘香,“这拨浪鼓是我从四川带来给孙娃子玩耍。如今孙娃子大了,闲放着,你们拿回去,儿子再哭,就给他摇拨浪鼓,看他有什么动静。如有变化,托人带话给我,如有什么不好,再来一趟。”说话间意味深长地瞄了刘香几眼。

第四章

喝了山羊角熬煮的药汤,香娃哭闹的间隔拉长,不再连明昼夜不歇气地干嚎。但一旦哭闹,那威逼人的急迫却没有明显减缓。倒是高先生送的拨浪鼓,每每能让哭得几乎断气的香娃安静下来。

高岐伯送给香娃玩耍的拨浪鼓,鼓身直径两寸,一寸薄厚,五寸长的手柄尾端连着朱红丝线编制的双鱼穗。由于年深日久,已成暗红而且鱼头鱼尾已被磨糙失形。这拨浪鼓与刘香小时候见过的那只拨浪鼓形状相似。要说有什么区别,那拨浪鼓鼓面是羊皮,而这只是蛇皮。那拨浪鼓的甩锤是两颗硬木圆珠,而这拨浪鼓是两粒珊瑚。刘香记忆里,那拨浪鼓摇出的声音咚隆咚隆有点发闷。尤其雨雪天受潮,声音滞闷不亮。这只拨浪鼓的声音,却乒乒乓乓响得清脆。这种亮脆清越的响声,果然让香娃安静了许多。不过,得不停地摇动拨浪鼓,香娃才会舞舞蹈蹈地甩动双臂,伸曲双腿,眼仁闪闪亮亮地上下左右滑动,连脚趾头也缩缩翘翘地动弹着。如果停止摇动拨浪鼓,香娃就如受了骗似的大哭小嚎。哭声不再是火躁火燎,而像憋屈了很久很久突然释放的怨声,穿人的心肺。

为香娃也为自己得到片刻宁静,憨哥和刘香轮流守在香娃身边。先用食指拇指捻转拨浪鼓手柄。手指酸困,再用两掌夹搓手柄,使那乒乓叮咚的音响持续不断。这种局面让憨哥大动肝火:“又不是我家先人,凭啥要这般侍候!”扔下拨浪鼓跋腿出门而去,一辈子不再理会的阵势。男人可以狠声硬气地扔下拨浪鼓、儿子以及这个家出去调换心情,女人却不能。这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疙瘩血肉啊!又是会哭会闹活生生的血肉,她哪能硬了心肠不管不顾。只要能让香娃不再撕声扯嗓地耗费气力,甩头拧胯地折腾自己,哪怕她把指头捻断,把手掌搓麻搓烂也再所不辞。好在身边有个知事女儿,在她做饭、喂猪、煨炕、扫院、担水的时候,用拨浪鼓哄着这个捉弄人的兄弟。

此刻,哭够了也闹疲了的香娃,在拨浪鼓叮叮咚咚的安慰中闭眼熟睡。刘香把拨浪鼓小心放在枕边,搓揉酸困的手腕手指,望着儿子沉静了的天真粉嫩的脸蛋,心被潮溢的爱意浸泡。感恩的目光抚摸着拨浪鼓斑纹生动的蛇皮鼓面,两粒光洁的珊瑚甩锤,在岁月里老了颜色的双鱼垂穗,记起小时候见过的那个拨浪鼓。石娃的阿舅从西宁买来一只拨浪鼓给外甥娃。石娃拿着拨浪鼓满庄子夸耀。那天是正月十三,是保宁村出社火的日子。石娃把拨浪鼓举过头顶当啷啷摇着夸着,只许小伙伴们仰看,不许小伙伴们触摸。围了一圈的小伙伴,都是头次见这稀罕东西,又是石娃阿舅从他们没去过的大地方买来的,觉得那玩艺在石娃头顶直向他们眼睛刺来炫目的光芒,发送出叮铃咣啷的火花。后来,石娃磨磨缠缠把她哄到别的小伙伴不敢去的珍珠寺后墙角,说,只要她让他揣摸她的手,他就让她摇几下拨浪鼓。她眼热那个稀罕东西,就把手伸出去让石娃使劲地抓捏,趁机把拿上手的拨浪鼓摇了几百下,直到把它的式样和声音烙进心里。如今,她眼前真真实实放着又一个拨浪鼓,样式比早先那个好看,声音也比早先那个好听。她隐隐约约觉得,高先生把它送给香娃玩耍,好像意味着什么。高先生递给她拨浪鼓时,眼睛里就藏着那种意味。作为女人,一个有男人又有儿女的女人,平时不习惯,也不敢去留意和捉摸别的男人向她送来的有意无意的眼神。可高先生的眼神在那一瞬间钻进她心里,变成她甩不脱的一个心思。那不是轻薄的眼神。六十多岁,被方圆几十里乡民们尊崇的高先生,不会见了女色就忘了身份。那是疑问夹杂着关怀,想与她做进一步交流,或者要向她征询什么落实什么的恳切眼语,而且好像不便当着憨哥说,也一定与香娃的哭闹有关。一定是高先生从香娃身上看出了别的什么症候,为了安慰她,才说香娃没病,叫她不要害怕,却又禁不住心里的担忧,从眼睛里露了出来。如此说来,高先生要她过些日子再去大庄,不是随口说的。

窗子响了两声,惊散刘香的思绪,接着是北房奶奶的脚步声。刘香慌忙下炕,北房奶奶已推们进来,端着粗瓷蓝边大碗,碗里盛着一疙瘩血红的肉,“女婿家的骒马中结死了,给我送来些马肉,我心想你要奶娃娃,又被香娃闹得吃不香睡不稳,叫儿媳妇割下一疙瘩给你送过来,只不知你肯不肯吃马肉。”把碗递给刘香,单腿挎坐炕沿,俯身打量熟睡的香娃,“香娃这些天哭闹的松了,是吃了高先生的药的缘故吧?”

迎着北房奶奶关切的目光,刘香苦笑笑。山羊角熬汤的白方,好像没怎么见效,可她又不能说一点效用也没见。“高先生说香娃哭闹不是病,又说喝山羊角汤只为镇惊。要有变化,叫我再去一趟,把变化的情况告诉他。我心想,高先生还没看出香娃的病根在哪儿,先用白方试了试。”

北房奶奶慈祥的目光,从香娃脸上移向刘香毛墩墩的眼睛,“原以为没日没夜哭闹了这些日子,把个家踢腾得不成个样子,不承想还是红朴朴肉墩墩的,睡着了乖得猫儿一般。看这气色,八成被高先生说对了。月娃娃哭闹不是病,是投胎转世带来了上辈子什么怨怅,哭闹到一定时候就不哭闹了。”拿起枕边拨浪鼓,一手捏住两粒甩锤,一手捻动手柄看了几眼,举起来打量垂吊的双鱼丝绦穗,说:“我这辈子见过的拨浪鼓,要么是货郎子走庄串村摇的,鼓面有碗口大小;要么是从城里买来给娃娃们耍的,茶盅大小的鼓面。这么精巧的拨浪鼓还是头次见识。别说大小,只这鼓面的蛇皮,连的双鱼穗,我们这地方少见。真真是有眼色的人从大地方带过来的。高先生把这么好的东西送你儿

子当耍耍儿,可见你的香娃是有福气的。”

刘香笑起来,“啥福气!养下来就哭闹得不叫人安静,倒像是屈死鬼转下的。只求他乖上几天,好让我们安心做些活儿。”从北房奶奶手里接过拨浪鼓抚摸着,“多亏高先生给了这么个稀罕东西,响动起来,就能让他乖静一阵子。”

北房奶奶俯身把鼻孔挨近香娃脸庞闻了几下,“看病时候给高先生说没说娃娃养下来身上发散着香气?”

“说了,还把庄子里有人认为养下娃娃有香气,是活佛转世灵童的话也告诉了……”

话被北房奶奶截断,“高先生怎么说?”

“高先生只笑了笑,没说啥。”

“高先生没闻见娃娃身上的香气?”

刘香扑闪扑闪的浓长睫毛下水波一样荡漾的眼神,让北房奶奶欲说不说犹豫一下,问道:“憨哥一大早背背斗提铁锨出门,是去南台吧?”

“嗯。他说衙门里要办垦务所,鼓励多开荒地。他去南台看看动静,要是真事,就得早动手。”笑一下,“他这是找借口往外跑哩。每天每日听香娃哭闹,早没耐心了。要不是吃饭睡觉,他巴不得不回这个家哩。”

“你这么说可是冤枉了憨哥。我儿子说,大庄那边已经丈量荒地了。要不是寒冬腊月,庄子里的人都挤到南台上了。心急的,先去瞅准地方,钉上木桩打了记号,等开春地消了开垦。你家人手少,得早点动手。”起身欲走,看一眼香娃又说:“要是憨哥需要你帮手,就把香娃抱我炕上去,我替你们哄着,不信哄不乖他。”抻几下坐皱的前襟,刘香送出房门,“多谢你送来马肉。等香娃大大回来,就把大碗给你们送过去。”

刘香从面柜角落摸出黑龙纸包着的一疙瘩冰糖,同事先找出来的一把干红枣放进蓝边粗瓷大碗。站在身边的巧儿咽了两口唾沫。女儿想象着冰糖的甜蜜。可冰糖是一整块,砸下一点给巧儿吃,闹不好把整块冰糖砸成碎渣,而碎了的冰糖放进碗里端给北房奶奶,看着没有整块的冰糖壮眼。再说,这块冰糖自她塞进面柜角落,坚持着不拿出来给巧儿解馋,也不让男人发现家里闲放着一块冰糖,是她心里有一个比冰糖还要大的疙瘩没法散开。现在砸下一点给巧儿吃,一年多的坚持等于白费。便说:“冰糖是大路上拾的,又放了一年多,陈了,不甜。等过年转亲戚,我向亲戚多要些冰糖放在家里,叫你每天每日吃上一点。”发现巧儿还在咽唾沫,就内疚撒谎哄骗女儿,拿一枚干红枣送到女儿嘴边,“给!把这枣儿吃上。”投进巧儿张大的嘴巴。趁女儿咀嚼得高兴,让巧儿双手端住大碗,自已抱起香娃,拿了拨浪鼓,来到北房,对盘腿在炕上整理铺衬的北房奶奶说:“你送给我们的马肉昨晚夕煮着吃上了,把巧儿和她大大香得没口儿咽。多谢你给了那么多马肉。我家里没啥东西,又不能还你个空碗,把家里一把干枣,一疙瘩冰糖端过来,你别嫌少啊!”

北房奶奶挪开腿前一堆铺衬,接抱住香娃,又接住拨浪鼓,梆啷梆啷摇几下,“快去忙你的事儿,香娃我给你哄着。你别心慌。娃娃们,哭就叫他哭一阵。我哄大了三个儿子,又哄大了四个孙子,不信哄不乖香娃。”

心里溢满感激的刘香给巧儿叮咛几句,回西房取了头帕,急步出了院门。

接连几天,憨哥吃完早饭撂下碗就出去了。说是去南台,免得别人把整壮的水头道路便利的荒地抢先占尽,留下沟坎涧洼,高塄斜坡的地方让他翻垦。她疑心憨哥在扯皮吊谎。腊月寒天,是庄稼人最闲的时日。谁会跑去空荒的南台?她也清楚,男人给他说谎,是为了躲避哭闹的香娃,去外边讨个清静。男人们,天生没有眷顾娃娃的耐心。借口躲几天,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她担心的是憨哥心实,去外边三摇四晃没事好做,被心术不正又有坏习气的人引诱去拔木碗耍赌博。自憨哥娶了她,被乡老戏称为“狠人”后,总有点羊肺肺压不到锅底的轻浮。经不住别人几句挑逗的话,非要充当狠人不可。有次顺风耳对他说,神树寨有一个狠人,一条胳膊夹起叫驴在场上走一圈,你啥时候给我们试当一下,我们才不枉叫你狠人。憨哥明知顺风耳在取笑,还有激将的意思,可觉得不拼命作一次证明,就会辱没了狠人的名声。结果是没夹起毛驴,倒被毛驴压倒在场上,险些压断了肋骨。还有一次,庄子里有人叫憨哥拔木碗,憨哥说我不会拔木碗,也不想耍赌博。那人就说,你算什么狠人?哪有狠人不会拔木碗耍赌博的?从今往后该叫你熊人!憨哥不服气,结果把她娘家哥哥托脚户捎来的一顶新毡帽输给了别人。她今天要落实一下,如果憨哥给她扯谎是为了寻人晒太阳暄板,凑堆儿喝闲酒,就由他去。要是有什么不好的苗头,她责问他,劝他也有据实的理由。

晴天无风。清冷村巷内,被太阳抹成金黄的庄廓墙亮晃晃耀人眼目。冬眠树木悄无声息,向青灰天空伸着枯瘦的手臂。两只大耳朵黑猪哼哼唧唧游走在墙角,尾巴时伸时蜷。穿着据耜皮褂、老羊皮袄的中年汉子,穿着黑布绵袍戴着瓜皮帽的老人,排坐在阳光散不去的角落,你一口我一口传递着羊脚巴烟瓶。刘香走过,一齐看她背影,有人假咳两声。

老远听到场上一阵一阵喊叫,问杂着踢踏的脚步声。听那咒三斥四的喝令,像顺风耳的声音。紧忙向场面走去,果然是顺凤耳,带领十几名半壮少年,在场上“打梢”。随着梢棒起落,众少年欢呼呐喊,踢踏得场面扬起阵阵浮尘。刘香得等到打完一轮才能与顺风耳说话。发现场面西边两根碌碡间,有什么东西起起伏伏动弹着,似条狗又不像。正疑惑着,见那毛团上露显出黑乎乎的人头,原来是穿着白板羊皮褂的人卧在两条碌碡之间,要坐起来,竟是猪娃保。刘香走过去,六岁的猪娃保身上裹着大人的白板皮褂,跪坐两根碌碡间,眯眼观看场上的“打梢”。听到动静,猪娃保两手拄着碌碡忽地一下站起身子。刘香见他起身的样子,不禁替猪娃保高兴。这尕娃,养下来也跟香娃一样,不停地哭闹。写夜哭郎贴子,禳解外道,都不济事。听乡老指点,清早抱出村口撞姓。偏巧那天没一人经过大路。眼看天色大亮,抱他的妈妈听见扑扑索索哼哼唧唧的声音顺着地皮响过来,低头看,竟是一头跑窝的猪,尾巴一蜷一展在她脚边打转。一心只想撞个贵人,眼睛往大路两头寻看的妈妈,忍不住飞脚踢向老猪,骂道:“我天不亮抱娃娃出来撞姓,指望遇个身强力壮的富贵路人,让娃娃跟他的姓,免去前世带来的孽债。没想到等来你这个好吃懒做挨刀的东西!你不去别处,跑我眼前做啥哩?”想踢走这个不识时务的东西,转念,忍住没踢。老人们说,撞姓撞姓,撞到啥是啥。老天爷安排命定的缘分,不能挑不能拣,更不能轻慢遇见的任何生灵。要不,撞不到平安反倒遭遇更大不幸。猪丑,猪脏,可猪肉最香。生来是食来张口的便宜福分。至于挨刀,牛羊不也照样?人也保不住挨刀哩。既然先人留下规矩,撞姓就得认头一个撞见的人。猪不是人,却是一个生灵。如此犹豫之时,那猪好似明白了她的心事,仰头直对她哼哼。她只得把准备送给贵人的白面馍馍喂给猪吃。“猪大爷猪二爸猪三哥,我想遇见贵人却遇见你。既然你是老天爷给

我娃娃派来的保人,我就把儿子托付给你,从今往后就叫他猪娃保。你得保佑我儿子不哭不闹,欢欢实实长大成人,只是……撞见贵人我得要他一个纽扣缝在儿子身上,我往你要啥哩?”想着蹲下身子,趁猪吞咽馍馍,拔了几根猪鬃,抱儿子回家。

世上事真蹊跷。听庄子里人说,猪娃保妈妈把猪鬃缝进红布小袋,用子母扣连在猪娃保肩头后,猪娃保再没哭闹。总是吃不足睡不够的样子。平平安安长到六岁,肉头肉脑讨人喜欢。只不知,生养或是撞姓犯了什么关煞,身上带着两样疾病:气脬子;弱视。常常是气脬子发作,眼睛恢复正常视力;气脬子消肿,眼睛就麻麻糊糊看不真切。庄子里的人背着他母亲玩笑着说,那天清早撞姓,遇见没劁尽跑窝的骚猪,脬蛋肿胀着,天麻麻亮眼睛看不真切,成为伴他一世的病症。

“猪娃保。”刘香说,“你看人家打梢,应该站在场东边往西看,这西边迎着太阳亮晃晃的,不耀眼吗?”

猪娃保笑出声来,“我当是官保家的大拴狗挣断铁绳出来咬人了,吓得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原来是个人。”又笑了一阵,“你是西院的狠人婶婶吧?”

刘香装出生气的口吻,“叫我甘家婶婶!我不准你跟着别人胡叫。我是你甘家婶婶,不是什么狠人婶婶!记住没有?”

“记住了,狠人婶婶。”接着一串戏谑的笑声。

刘香举手佯装要打猪娃保,猪娃保反倒把脑袋迎上来,“你男人要我叫他狠人,不准我叫他憨哥。我叫你甘家婶婶,你男人要骂我哩。”

刘香抚摸猪娃保锈乱的头发,无奈地笑笑。

打梢的调换人手,开始下一轮比赛。刘香喊了两声,顺风耳扔下手里梢棍走过来,“你不在家里哄你的香娃娃,到场上叫我做啥?”松开缠扎在腰里的褐布长腰带,把由于打梢用力而歪皱的对襟棉袄的前襟抻拉平整,重新缠扎长长的腰带,拖在地上的腰带穗沾着几根黄亮的麦草秸。

“包家爸爸,我听香娃大大说,官府鼓励乡民多开垦荒地。这是真事还是传说的虚话?”

“事情是真,可不像人们嘴上说的那么简单。”顺风耳脸上浮现出通达世事的自负自得。

“包家爸爸,你把事情详细说说吧。”

顺风耳盯住刘香毛墩墩的大眼睛,嘴角挂上一丝轻蔑。大约认为这种有关民生又有关当局政令的事,与女人交谈有失它的意义。可刘香明闪闪直往他心里钻的殷切眼光,让他把持不住,“你知道陆洪涛吗?”卖关子的语气。

“不知道。”刘香不但不知道,而且连顺风耳说出的这个名字也没听清。

“甘肃省省长你都不知道,还爱打听。”在耳后抓捏几下,“陆洪涛给马麒一个委任。马麒你总该知道吧?”刘香点头。“马麒是甘边宁海镇守使。陆洪涛叫马麒兼任宁海垦务督办,还委派赵从懿当宁海垦务总办。在西宁道所属的西宁、湟源、大通、循化、贵德等县分设垦务局,要把荒地规划成三等九则……”

话被刘香打断,“啥叫三等九则?”

“说你们婆娘家啥也不懂,你们还不信。三等九则就是把现有荒地根据土质、水利、气候、交通等条件的好坏,划分出等级。总共三个等级。又细分为九个规则。凡承领荒地的,要按等级规则缴纳执照费。在民和、循化实行了一阵,百姓没钱缴纳执照费,行不通。甘肃省政府又不肯支付这些经费,就把所有的垦务划归宁海镇守使兼办。以后凡百姓领垦,要主动开据承领文书,交给镇署核定,发给垦荒执照,一概不征收地价……大体上就这些,听明白了没有?”

猪娃保抢先答道:“听明白了!”

交换了眼色的刘香、顺风耳一齐盯住猪娃保,“大人说话,你一个脬蛋娃听明白什么?”顺风耳不屑的口气。

“甘肃省长陆洪涛叫甘边宁海镇守使马麒当垦务督办,要把荒地分成三等九则。”

惊诧了的顺风耳、刘香再次交换眼色。一个六岁尕娃,大人说话听一遍就记得清清楚楚,复述得八九不离十,这样的好记性,会让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像打量什么稀罕玩艺般仔细打量猪娃保,越打量越觉得奇怪,“谁是陆洪涛?”顺风耳想得到进一步证实。

“陆洪涛是甘肃省长。”猪娃保伸脖仰脸地自豪着自己的这种能耐。

“那……三等九则说的是啥?”

“要按荒地的土质、水利、气候、道路条件好坏把荒地分成三个等级,再细分为九个规则。”

顺风耳又一次把惊讶的眼神递给刘香,也从刘香明闪闪送回来的目光中看出了她的心事。这尕娃,有气脬子病,眼睛也不利落,记性却好得惊人。这是老天爷看他可怜,赐给他的一份衣食吗?刘香从猪娃保锈乱又沾满灰土的头发收回目光,投向顺风耳,“听你这些话,我家憨哥去南台看荒地就是真事。”愧笑起来。

顺风耳怪声怪调笑了两声,“前几日去没去南台我没看见,反正今日他没去南台。”

顺风耳的耳朵灵,庄子里外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听他那怪笑,大约知道憨哥去哪儿干什么了。“他没去南台会去哪儿?”心里,已是憨哥与几个光棍围住炕桌拔木碗的情景。

“今早碰见他,说要去长腿家问个事儿。你去长腿家寻他吧。”给尖声呼唤的官保应了一声,去当他们打梢的裁判。

刘香给猪娃保撂下一句话,快步走进东巷。长腿爱耍赌博。听人说,当脚户走南闯北的长腿见多识广,学了几手赌博高招,方圆十几个庄子没人能赢他的钱财。憨哥找长腿,八成是向他讨教,学几手诓骗人的把戏。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有把憨哥堵在赌博场,她才有理由把他从泥滩拉上岸来。

绕过东巷最后的庄廓墙角,一眼看见憨哥蹲在大门外,手里拿着长腿的乌木杆铜锅玛瑙嘴的长烟瓶,正往羊皮烟袋挖烟丝。同一旁给黑草驴刷毛的长腿唧唧咕咕论说着什么。刘香煞步闪在墙角后边,想听听两人是否在论说赌博。转念,觉得站在暗处偷听男人说话,叫外人看见,不说是她担心男人不走正路,还说是一个女人家,偷偷摸摸心术不正。便转身从原路回家。

隔着两座庄廓,听见香娃一声连一声的吼哭。跑步来到自家大门外,原来北房奶奶在门口转圈儿拍哄怀里的香娃,巧儿跟在腿后,观看几乎要从北房奶奶怀抱中挣脱的弟弟,眼里噙着泪水。刘香慌忙接抱住香娃,听北房奶奶火火地抱怨:

“这是什么娃娃?好端端地哭起来就像要人的命哩。”把拨浪鼓举在香娃眼前摇了几下,“好了好了!你哭也得有个哭的样子,这么干火火地嚎着,没一点眼泪,好像你妈妈不在时我折磨了你。”

刘香明白这话是叫她听的,笑着对北房奶奶说:“叫你劳累半天,你回房里休息,我把他哄乖再回去。”等北房奶奶走进大门,刘香抚摸巧儿头发问道:“香娃是怎么哭起来的?”

原来,刘香走后,北房奶奶在台沿铺一条口袋,抱香娃坐在口袋上晒太阳,巧儿摇拨浪鼓逗弟弟玩。香娃一直乖着。院里转悠的大公鸡叫了两声,香娃就哭起来,怎么哄也哄不乖。

“哦。”刘香似乎明白了什么。再听香娃哭声,一声一声拖着长音,从低到高,扬着干硬的声气,没一点悲凄的味道。倒像是故意干嚎惹大人着急,或者招大人喜欢。便把悬吊的心落回腔子,同巧

儿走回院子,寻看惊惹了香娃的公鸡。只见血红冠子艳亮羽衣的大红公鸡,同五只母鸡在滩晒的马粪上游弋,啄食牲口没有消化的豌豆渣,首领般昂首挺胸。似乎发觉有人定睛打量,它便扭伸亮丽颈项,单腿凝立,迎合刘香的审视,又似乎感知刘香心思,扇动双翅,脑袋前伸又高扬,尖啄微启放出嘹亮长啼。刘香怀里的香娃周身蠕动,顿然收住嚎吼,快速扭转脑袋寻看声音来源。刘香慌忙下蹲,让香娃眼睛对准一丈外的公鸡,“在那儿!看见了吧?”发现大公鸡也偏头歪颈用单眼对准她和香娃,嗉子起伏两下,放出一串低沉的咕咕咕声气,似对她母子诉说什么。刘香惊奇且有了隐约的认识。香娃在高先生家听到八音钟声顿然收敛哭闹。今日先由公鸡啼鸣引发哭嚎,又因公鸡啼叫停止嚎喊,这里面……虽然一下子想不透这现象意味着什么,可她明确了一件事实。高先生送香娃拨浪鼓是有用意的。让她再去大庄也是有用意的。似乎,她养下的这个散发香气的娃娃大约不是一般的娃娃。为什么不一般,只能去高先生家里寻求答案。顿时紧紧揽抱住儿子,好像会有什么外力突然从她怀里夺去一般。

临近中午,憨哥挺胸腆肚地回家来,见香娃在炕上悄没声息,女儿坐在炕沿,一抓一抛地耍着羊骨节,几天来被当成宝贝的拨浪鼓闲撂在一旁。做针线的刘香从男人挺胸腆肚的样子看出他心里的高兴。只有遇到舒心事,男人才会把身子挺得门扇一样板直。佯装无意地问道:“去南台占地的人多吧?”

“我没去南台。我去长腿家借牲口了。”自得的口气。

“长腿答应借给你牲口?”长腿家养着一头走骡一头草驴。据人说,长腿的走骡骑着不颠不晃,舒坦得能让人睡着。憨哥老说要骑一次长腿的走骡。只是长腿把走骡当成宝物,很少有人能骑他的走骡。能把长腿的走骡借出来,男人的身子挺成门扇也是该着的。只不知他借人家的牲口要派什么用场。“长腿舍得让你骑他的走骡?”

憨哥愧笑起来,“他把草驴借给我了。”

借草驴显然不是为了骑着耍人。“你平白无故借人家尕驴做啥?”

憨哥有了给刘香瞪眼的理由,“你说做啥?眼看要过年,得驮些粮食去城里斗行卖掉,备办年货。”

刘香看着手里的剪子沉思片刻,说:“趁借了人家牲口,我俩先去大庄一趟……”

话被憨哥截断,“你以为张口向长腿借牲口容易吗。给长腿说的是驮粮食去城里换年货。要是去大庄,长腿会怎么说?再说,高先生不是说香娃没病吗,没病再去大庄做什么?真要有病,也是外道上的,得请看外道的人。庄子里的人说,这么闹人的娃娃,得撞姓认个干亲。猪娃保撞姓后再没闹人。”

刘香眨动的长睫毛下闪出愠怒,“你想让我们香娃也撞个跑窝的骚猪?”

“这话谁也说不下!反正大庄再不能去。看了一次没看出名堂,说的药方也没多大效用,再去还不是白去?”

刘香不想与男人争讲。凝视熟睡的香娃,犹豫该不该把今早香娃的哭闹经过说给男人听,强调香娃可能得了怪病,得把这种现象告诉高先生。转念,觉得这种理由不可能说服男人放弃进城而去大庄。可她心里装不下香娃听到鸡啼开始哭闹,又在鸡鸣声中止住哭闹的怪异现象。可见,去大庄是必须。理由就是高先生看她上马时递给她的那个眼神,老在提醒她必须重视这件事情。可这个话一旦说出口,准定要让憨哥生疑。自憨哥把她从贵德娶来当了媳妇,庄子里不少人或明或暗地提醒憨哥,她这般俊美女子,憨哥是没命常享的。要是看不牢,早晚会被人拐跑,偷走。憨哥不许她再去大庄,是否有了这一层担心?甚或憨哥发现了高先生递给她的那个眼色,已对高先生有了戒备和成见?真要这样,去大庄就成了难题,她该咋办?

第五章

刘香帮男人把一口袋小麦、半口袋豌豆驮在毛驴身上,又把装干粮的褡裢搭在口袋上面,目送憨哥牵驴出门而去。随后慌忙换上出门的紫尔斜绑身,苫好头帕,用旧棉袄缠裹好香娃,把拨浪鼓塞在儿子怀里,给巧儿叮咛道:“阿妈抱香娃转亲戚去,你在家里耍着。要是北房奶奶问起来,你只说你不知道我去哪了。”急步走过院坪回头一眼,站在房门口的巧儿眼里汪着泪水。去大庄得一整天,把六岁女儿单独留下也难放心。回身到北房门外,把抹桌子的北房奶奶叫出来,低声说:“上次去大庄给香娃看病,高先生说回家吃药如有变化再去一趟。可巧儿大大不让我去。我今日趁他去城里走一趟大庄,麻烦你操心着巧儿。别给人说我去了大庄,要不就得着瞎气。”

北房奶奶边听边嗯嗯地应着。“你放心去吧。要想不让男人知道,就早点回来。你是走着去还是借了谁家的牲口?”

“我去大路上边走边等,要有顺路的牲口车马,央及人家捎我一段。”起头她是这样打算的,后来觉得不切实际。腊月半间,又是大清早,碰上顺路车马固然好,碰不上岂不误了时间?便决定向长腿媳妇求助。庄子里,长腿媳妇对她最好。几次对她说,家里需要牲口只管张口。虽然憨哥进城已经借了人家毛驴,可凭着长腿媳妇许下的话,试一下没什么要紧。长腿的走骡步子快,可以早早地回来。

正巧长腿媳妇出门往粪堆倒炕灰。听了刘香恳求,痛快应道:“成!他正喝茶哩,吃罢饭叫他备牲口。”拉刘香进院门。铁青骡子把嘴埋进转槽吃草,听见动静抬头,用黑玉般亮眼瞅着刘香。上房满间炕上,长腿提着砂罐往碗里倒茶,热气罩着炒面匣子。听完媳妇的事由,说:“你男人昨日借驴没说你要去大庄。”

刘香用眼神求助长腿媳妇,她就给男人作出说明:“憨哥不信高先生能治香娃的病,不让刘香再去大庄。她是趁憨哥进城去趟大庄。”

“哦。”长腿若有所思地喝两口酽茶,“我的走骡脾气躁,不让生人近它身子,你抱个娃娃怕是骑不上去。就是骑上去,也会被它撂下来哩。”有意味地望一眼媳妇。

刘香借牲口没想到这一层。真被骡子撂下来伤了香娃,没法给憨哥交待。不禁犹豫起来。长腿媳妇出个主意:“你要怕她骑不住,就送她娘俩去大庄。”

“你叫我送她娘俩?你这是虚话还是实话?”长腿嘻皮笑脸地发问。

“你说呢?”长腿媳妇严肃了眉眼,“快喝!喝完备牲口去。”从刘香怀里接抱住香娃,“先让我看看你的稀罕儿子。”松解包裹香娃头脸的棉袄,揣进怀的拨浪鼓掉出来落在地下,一直乖顺的香娃突然放出哭声,甩胳膊蹬腿反抗长腿媳妇的搂抱。长腿媳妇任香娃哭闹,自顾打量他的五官,“这娃娃长得着实稀罕。”又埋头闻香娃身上香气,发现刘香一脸急躁,“你别急,我家骡子快,一个时辰准到大庄。”对摇三慢五有点故作姿态的男人说:“喝够了没?喝够了快去备牲口,没听见娃娃闹吗!”

刘香同长腿媳妇把香娃哄乖,重新包裹妥当从房内出来,长腿已给骡子备好鞍鞒,正在紧肚带。把走骡牵出大门,刘香听从长腿指挥,把香娃交给长腿媳妇,自己小心靠近喷着响鼻的走骡身侧。骡子高仰头颅,鼻孔扩张四蹄踏挪不让刘香挨近身子。长腿拽拉辔头喝骂着要它安静,它

鼓亮的墨玉眼球向长腿闪射出恼怒。“看见了吧?不是我不让你骑,是它不让你骑。”厉声喝骂又狠拽辔头,骡子才服贴下来。长腿一手紧拽辔头,一手扶助刘香认镫,托扶她骑上鞍鞒,等媳妇举起香娃递给刘香抱紧,给媳妇命令:“给我取皮袄、鞭子去!”媳妇走开,长腿嘻皮笑脸问刘香:“你咋想起借我走骡骑?你男人已经借了我尕驴,你就不怕我不答应?”

刘香不知如何回答,只送他一丝笑意。

长腿媳妇一手抱皮袄一手提鞭子走出来,接住缰绳让男人穿皮袄,又把双梢皮鞭递给男人,目送男人牵骡子走进村巷,转身回家。

从村巷拐上官道,走骡加快步伐,蹄声同挂在脖颈的铜铃越响越欢。要不是跟随右侧的长腿牵着缰绳,准要小跑起来。都说长腿的走骡走手好,尤其小走,骑着如同坐船,平稳得让人瞌睡。刘香今日总算见识了。起头,长腿轻松地迈着细瘦长腿,悠闲地甩着缰绳穗头,在身侧抡出花哨的圆圈,还哼哼唧唧唱着什么。时不时瞟一眼稳坐鞍鞒的刘香,那眼神似在夸耀走骡:怎么样?没骑过这么好的牲口吧?全尕庄男人伙里,长腿是大汉,柳棍一样硬挺的一双健敏长腿,跨一步别人得跟两步。当脚户长年累月跟牲口赶长路,脚板钉了铁掌一般,走路样子如同骆驼,身子上下一闪一闪。别人迈步是小腿带动大腿向前探出脚去,他是先翘起大腿再甩出小腿,膝盖朝前突出着。他说这是长年同牲口赶路,免得牲口跟他跟得太累,他限制步幅造成的。此刻,骑着牲口的刘香见他渐渐跟不上骡子步伐,起先松垂的缰绳已绷得紧直,使他再没有闲心玩甩缰绳穗头。刘香心里不忍,借人家牲口,还叫人家牵着缰绳像伺候掌柜奶奶。不禁说:“他大哥,你这么跟着骡子把你走坏哩,你也骑上吧!”

长腿好像早在等待刘香的这声招呼,笑眯了眼睛,“你说的是虚话还是实话?”

刘香扭头往身后看一眼,她抱香娃骑在鞍鞒,长腿只能紧贴她身子骑在骡子胯蛋上面。为难了片刻,“骑上来吧。”

喜形于色的长腿把骡子牵到路边土坎前,长腿一伸上了土坎,没等刘香明白,已经骑了上来,把瘦硬的胸脯紧贴刘香后背,呼出的热气喷得她脖颈湿痒痒的,又把两手从她身子两侧伸到前边拽拉住辔头,几乎是抱住了她。刘香忍着强烈的羞涩委憋。长腿是听她召唤骑上牲口的,纵然想借机占她便宜,她也得忍受。没有长腿的牲口,她今日去不了大庄;去不了大庄,香娃的病总让她悬心。为了香娃,她受点委憋算不了什么。再说,已经远离了尕庄,寒冬腊月,庄子里没人来这里闲转,路上零星碰见的全是生人,没人把闲话传进尕庄。

得意的长腿得啾得啾么喝着,抖几下辔头,骡子的铃铛和蹄声愈加欢紧起来。刘香听出掠过耳边的风声,迎面寒气夺去她鼻尖的知觉。看看棉袄内香娃蠕动的头脸,腾出一手,拉头帕包住脸颊,听到耳后长腿的声音:“我的走骡骑着舒坦吧?”

“舒坦。”刘香情不自禁应出声来。长腿牵缰绳走动时,她总怕骡子使性子把她和香娃颠下去,此刻被长腿在身后贴护着,不再提心吊胆,也就体会到骑着走骡的惬意。路两边空阔寂寥的原野,沉默着起起伏伏的山峦,青灰天穹下悠悠盘旋的苍鹰,绕着树林低飞鸣叫的红嘴鸹群,都让刘香心旷神怡,觉得在做一场美梦。

“听人说你的香娃从出月那天起哭闹得止不住,今天咋乖得不出一点声气?”耳后的声音分明细柔起来。

“就是,我也觉得怪呢,上次抱他去大庄高先生家看病,一路上乖乖的,到大庄下了牲口就哭闹起来,八成是我养下的香娃心野,只想往外跑,不愿圈在家里。”话是随口说的,一出口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里好像藏着什么。此前没想到这一层,今天脱口一说,这一层就显显地留在她心里,想抹掉也不可能了。捉摸自己不经意说出的这句话,越想越觉得里边隐藏着某种让她吃不准想不透的东西。

“娃娃乖,你心里畅快,骑着牲口又这么舒坦,我给你唱几句‘少年吧?”

意外的恳求让刘香愣一下,说:“你一唱我娃娃就哭哩,别唱。”拿娃娃做借口,实际是怕长腿唱出挑逗她的“少年”。长腿的眼睛,语气已经告诉她,他心里有些谋算,她不能给他这个空隙。可她的“你一唱娃娃就要哭”的话,让她生出另一种念头:一路走来乖默的香娃会不会听到唱“少年”哭起来?听了不哭,说明娃娃的哭闹与声音无关,要是听了“少年”哭闹,就……她有了想验证的冲动,希望长腿不顾她的制止喊唱几声。

长腿却是这样的反应:“你不让唱我就不唱,可我想说几句,你准我说几句‘少年吧?”

“你想说就说,我又没把你的嘴堵住!”她对长腿的改变主意有些莫名的生气。

“你说的是虚话还是实话?”借着拉拽辔头,用两小臂在刘香腰际夹了一下。

刘香佯装出生气的声音,“你想说就说,夹我干啥?再夹,你就下去走!”

长腿一字一顿说起来:“一溜儿山,两溜儿山,三溜儿山,脚户哥下了(个)四川;一日儿牵,两日儿牵,三日儿牵,把好人牵成了病汉。”

听得刘香心里酸酸的。这是长腿当脚户最真切最突出的感受吧?让他的声音也变得苍苍凉凉的。就认为长腿心里一定还有更多更好的“少年”,希望能说给别人听。她腾出一手把掖在儿子头顶的棉袄领豁松开一些,香娃眼睛明纠纠地望着明亮的天光,没有哭闹的迹象,“你说得好!叫人听了心里酸酸的,你再说几段。”

“这回我说你最爱听的吧?”试探的口气,又借着拽拉辔头用小臂碰夹她的腰。

“只要你说,我都爱听,还说你当脚户学下的。”心里说,只要香娃不哭,你唱也成哩。

“樱桃尕嘴一点红,大眼睛赛过了亮星;眉毛弯成了两条龙,尕脸脑胜过了花檎。”把嘴贴近刘香耳根,“你猜我说的是谁?”

刘香偏头躲开直冲耳朵的热气,“说我嫂子哩。嫂子常给我说,你老是夸她眼睛大,脸蛋儿红,你们是真正叫人眼热的好两口。”

“我说的是你,你偏要往我婆娘头上拐。”长腿有些失意地顿一下,又说起来,“酸菜在缸里泡着哩,萝卜在窖里头窖着;昨晚夕梦见你叫着哩,今早晨我怀里靠着。”

听了这“少年”,刘香身子前倾脱离长腿的前胸,用力过猛,把怀里香娃挤压在鞍头,哭出声来。气恨恨地说:“你满嘴胡说啥哩!看把我娃娃吓哭了。”长腿不但不在乎刘香的脾气,反倒放声唱了起来:“月亮上来三星走,满天星,七星它摆八卦哩;尕妹妹活像冷石头,揣上了走,焐热时咋丢下哩。”

香娃哭得更凶,气急败坏的样子。刘香用胳膊肘顶开长腿胳膊,表示不满和气愤,心里却想,香娃是被鞍鞒挤压才哭的,听见长腿歌声哭得更烈,还踢蹬起来,会不会再听他唱,就会停止哭闹?便放软了口气,“我知道你对你媳妇好,常在人前夸她哩,你给我唱一段夸她的‘少年。”

看见树林后面隐现的大庄,长腿吆喝住骡子,腿一偏落站在路边,把辔头搭在鞍口,拉起缰绳边走边说:“鞍子上骑惯了,骑在后胯蛋上,快把人的交裆磨烂了。”瞟一眼庄重着眉眼打量前途的刘香,

放声吼唱起来:“藏里的雪山是盘天的路,高得很,走进了太阳的口里;尕妹是海底的红珊瑚,深得很,捞不到阿哥的手里。”

在怀抱中挣扎哭喊的香娃顿然止住啼哭,转动头颅似在寻找声音来源,刘香将棉袄领子往下拉开,香娃湿闪闪的眼睛立即对准走在骡子—侧的长腿,着劲蹬了几下。刘香喜眉笑眼地说:“一路上听你又说又唱,不知不觉到了大庄。”

长腿回她一个凄惶的笑脸。

太阳晒得亮晃晃热烘烘的西房檐下,高先生忙着。刘香接住高先生老伴提来的板凳,坐在太阳光下等待。高先生对四十多岁穿据羯皮褂的乡民说:“平日该把身上洗干净,腿上这么多垢痂,疮疡咋能好?洗!仔细把烂疮周围洗净,我先给尕娃看病。”

三十岁上下的妇女慌忙站直身子,一边抚摸儿子头皮,一边给高先生讲述病症。她儿子五岁了,样样都好,就是夜夜尿炕,一尿一大泡,湿透半条炕毡,晒也晒不干,害得她夜夜盖着湿潮的被子。高先生仔细看男孩眼睛,舌苔,又摸了脉,问清尿炕时辰,喝水多少,最后安慰妇女:“不要紧,吃几付药就好了。”

妇女急问:“什么药?贵不贵?”

高先生说:“不用你去药铺,家里养不养鸡?”

“养,养着两个公鸡十几个母鸡,家里使唤的针头线脑油盐醋茶,全靠鸡儿下蛋兑换。”

“这么说,让你宰鸡你是舍不得的。”

“有啥舍不得!只要尕娃不再尿炕,宰十个鸡也成哩,只不知尕娃尿炕跟鸡儿有啥相干?”

“这样吧,你回去先问问庄子里的人,有那细心人家,宰鸡会把鸡内金取下来留存着。你寻些鸡内金,用青瓦在火上焙干,研成细末,每次口服一钱,开水送服,吃几次要能见好,多吃几次;若不见好,再来,我换个药方。”唤来老伴对她说:“她回去未必找得上现成鸡内金,你把家里的内金分她一半。”老伴进屋,片时出来交给妇女一个小纸包,“少说有一两,你拿去用吧。”妇女接了,指使儿子给高先生磕头,千恩万谢地告辞而去。

中年汉子已把烂疮周围擦洗干净。高先生蹲在男子腿边,仔细观看溃烂疮面,手指挤压周边皮肤,闻了气味,证实流出的脓血不甚粘稠,说:“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外擦伤引发皮肤局部感染溃烂。反复不好,是你不讲卫生,再马虎下去,小心这条腿!”

“能好吗?”中年汉子忧凄地望着高先生。

“能好!不过你得花点钱,去药铺买半斤乌贼骨,研成细末,先用盐水洗净疮面,撒上乌贼骨粉,用干净布包裹,两天换一次,直到疮面腐肉干缩结痂,记住!每次换药都得盐水洗疮,干净布包裹,不得马虎。”

中年汉子扫视高先生夫妇,欲说不说地犹豫着。高先生明白他心事,说:“我家里没有乌贼骨,要有,就会给你。这药不贵,花几个铜钱就能买到。”身上摸出三枚铜钱放在汉子手掌。

泪光盈眶的中年汉子小心放下卷起的裤腿,起身道谢,一瘸一拐地离去。

刘香如此这般数说看病回去后香娃身上出现的变化,特别强调香娃听到公鸡啼鸣,喜鹊啼叫后的反应。高先生捻着胡须笑了,“这就是了。”借阳光仔细打量香娃,观看耳后血脉颜色,左手食指虎口三关,说:“比上次胖了,记得上次是刚满月来的吧?”

“就是,一晃二十几天了。”

“娃娃身上还有香气吗?”高先生抬头仰望天上盘旋的两只老鹰,追想着什么。

“腊月里很少抱出去,北房奶奶说娃娃身上还香着,可我啥味道也闻不到,他大大也闻不到。”顿一下,“话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说娃娃香的都是女人,闻过的男人都说没有香气,只有一两个男人说娃娃身上有木头的气味。”

高先生又说:“这就是了。”指使身边的老伴:“你把茶端到台沿上,把烟瓶拿出来,让姑舅哥,”指一下长腿,“一边晒太阳一边喝茶吃烟。”给刘香摆一下手,“你跟我去房里,我有话问你。”

刘香抱儿子诚惶诚恐跟进上房,心里猜摸高先生两次说“这就是了”是什么意思。不知是从明亮的院里进入房内被昏暗压迫,还是到了哭闹时刻,香娃哇地一声哭喊起来。高先生见刘香手足无措,到条案前拿起八音钟拧了几下,亮闪闪的八音钟就叮叮咚咚脆响起来。这一着真灵,香娃顿然刹住哭喊,小脑袋甩转几下,眼睛盯住高先生手里发声的东西,扬起双臂又蜷蹬着腿脚。高先生放下八音钟。“你儿子是十一月半间满月的,推算的话,是正月前后怀上的。你想想,正月二月三月里你遇过什么事情,是不是受过惊扰?”

懵懂的刘香望着高先生深沉的眼睛,无法从已经漠糊的往事中搜寻出能够解除高先生疑问的答案。

“别急,慢慢想。”高先生退坐在太师椅上。“你怀了娃娃一定受过刺激或者惊吓,仔细想想,会想起来的。”

刘香云沉雾浮的心里混沌迷蒙,似乎有一团东西在远处逼压着她的记性,却没有一丝缝隙让她透出去把它抓住。不得已,把狐疑又恳切的目光伸入高先生眼瞳,希求他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她无着的疑虑引出高先生的开导:“这么说吧,上次和今日看你娃娃身上脉象,没有什么症候。大凡小儿生病,无非内燥气滞食积惊厥之类,脉象都会呈现。据你娃娃哭闹中听到悦耳声音就会中止哭闹,我以为即便有病,也非肉身气血变异之症候,而是与生俱来的先天心病,如你们所说的胎里带。”发觉刘香听了依然懵懂着。“这样说你听起来费劲吧?可我还得从大处说起。这人,跟天地间一切生灵生物等同,无论山木池花,飞鸟池鱼,弱畜强兽,皆是受日月精华而孕,采天地灵气而生。日月天地亦阴亦阳亦正亦邪,花果草木飞禽走兽,无不被阴阳正邪四气浸淫。人也如此。我给你打个比方:同样的果木,无论山上的,野洼的,庭院内的,荒僻角落的,都要开花结果。可树干长得快慢直歪,花叶开得繁艳稀缺,果实结得多少好坏,却各不相同。甚至同一棵树上,有的枝梢结出饱满鲜美果实,有些枝梢却结出歪瓜裂枣。为什么会这样?皆因为采纳的天地灵气不同等不同量;吸收的日精月华不同质不同级所致。有的枝梢逸伸舒展,饱受日光暖照,清风拂抚,雨露滋润;人们剪枝施肥灭虫,既便利又遵循章法;结出果实自然是硕大饱满光鲜。而那伸进阴暗处境的枝梢,高墙隐蔽,屋檐遮盖,太阳晒不到,和风不通畅,终年被阴湿憋闷浸淫,枝干叶脉花蕾缺少正气护持,邪气就会乘虚而入。其结果不是干疤就是虫眼,色暗味涩。所谓家花没有野花香,皆为同理。那庭院旮旯角落靠人工娇护之花木,比之坦荡大野自然繁衍的野花,虽娇艳却失之茁壮;虽浓郁却流失芬芳……”刘香听着,眨巴眨巴的长睫毛下渐渐褪尽懵懂,秋波似荡漾出明媚神采。“我这样比方你就会明白,我为啥要问你那样的问题。人同花木,不论孕期还是生养成长期,如果珍重关爱,精心呵护,饱受正气爱意,其秉赋自然聪慧灵秀,气血旺盛;反之就乖僻谬邪不近天理人情……”

一个隐蔽在刘香心底几近板结的秘密,在高先生娓娓的引导中松动、复活,被她努力压进心底的那个羞辱,同时泛动起来,随着紧快的血脉胀红她的脸颊。她不敢把这件事说出来。不是不敢说而是不能说。这件只能压死在心底的秘密,是任何人休想探知的,包括高先生。于是果决又言词游移地说:“我……想不起怀他时受过什么惊吓。一年了,儿子也养下了,再想过去的事……反正我怀他没受过惊吓。你说娃娃身上没病,哭闹是胎里带的,我就不害怕了。哭闹就叫他哭闹吧,等大些了,自然会好。”慌忙走出上房,似乎多待片时会被高先生揭穿。高先生的眼睛能看穿人心。上次送行叮咛她再来一趟,说明已经看出她心里有事,叫她来询问根由。可那根由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的。

刘香快步走过院坪,给晒太阳的长腿使个眼色,径直走出大门。送出门的高先生对躲躲闪闪不再正视自已的刘香叮嘱道:“娃娃的哭闹没有大碍,但这样的孩子心气重,哭闹起来多抚慰而少责骂,更不得咒打。多用清明柔和的心声引养他的灵慧,才会茁壮成材,且记且记。”看着长腿牵来走骡扶助刘香认镫上鞍,给刘香送上一束意味深长的眼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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