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奎
当大家忙着秋收的时候,孝生却不得不待在医院里,他的媳妇因患子宫肌瘤做了摘除手术,幸好肌瘤属于良性肿瘤,病情也不太严重,总算把子宫保住了,孝生心里稍微感到宽畅。他听人说过,女人如果取掉子宫就会很快衰老,这使他在媳妇做手术之前担心了好长时间,他真不希望他的女人没有子宫,因为她还不到三十岁。虽然他们已经有了一儿一女,不必再为生育的事情担心,但一想到如果没有子宫他的女人会迅速地老去,他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忧虑。现在好了,他可以一心等着媳妇出院。做手术的那天,大夫从手术室里出来,小盘子里端着一堆碎肉。说这就是从他媳妇肚子里剔下来的肌瘤,还说了一些他不大听得懂的话。总之,孝生知道他的媳妇这几年一直喊小肚子疼就是这一堆碎肉在作怪,现在病根已经去除了,媳妇今后就不会再喊疼了,他一个劲地向大夫说谢谢,他的心情在担忧、紧张、高兴之间来回跳动,以致思维有些混乱,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在媳妇住院的这几天里,他穿梭于医院,交钱、划价、取药、取化验单、打饭、打开水,还要随时买一些小东西,跑得脚掌直发疼,几乎忘记了医院外面的事情。他不知道天怎么黑的。只感觉到时间过得很慢又很快,他已经很多天没刮胡子了,头发也乱得像鸡窝一样,看上去好像有四十好几了。只是偶尔闲下来的时候,才想起家中老小还有地里几十亩未收割的庄稼,他的心里就会产生一阵揪疼似的扯心。父亲已经过了六十岁,害着腰腿病,若在平时,家里的活都是由孝生两口干,父亲顶多在旁边指点他们一下。而现在正是收割的紧要关头,父亲是不会闲在家里的,他会拼了老命去地里干活,因为地里有他们一家人一年的指望啊!母亲是无论如何也去不了地里,她要看管两个小孙子,光看好这两个小家伙就够费事,还要做家务,也够她累的。那两个小家伙,既聪明又淘气,给他带来了欢乐又消耗掉了他的精力和青春,想起他们真有一种痛楚而又甜蜜的感觉。
一星期之后,孝生领着媳妇出了院,出院的时候大夫向他们交代,病人要休息一段时间,不能干重活,还要记住两个月不能同房。汽车到站了,孝生刚从班车里面下来,不经意间看见了离他们家不远的那座小山,那座山被当地人称为“馒头山”,因为它长得像一个馒头而得名。人们叫它馒头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座山上的庄稼收成好,每到春夏之交,一山的庄稼都旺盛地长起来,使整座山活力四射,散发着清香的气息。它像一个体态臃肿、隆着大肚的孕妇,在燥热的空气里微微喘息,馒头山正在为人们孕育着数不清的小馒头。孝生家的承包地就在这座山上,今年他们在这座山上种了小麦和油菜籽。现在,小馒头们正摆在地里,等着他去收进家里。其实,孝生抬头看眼前这座馒头山,是看山顶上的几棵柳树,以确认一下自己真的到家了,因为这是他们这个地方的一个标志,他到过一些地方,也见过许多山,却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山——只有山顶立着几棵孤零零的柳树。这些柳树是先人们栽上去的,孝生小的时候就看见它们长在那儿,不过现在变得更粗更高了。
果然,孝生的父亲一个人去收田了。尽管他干了十几天,可还是只收去了一小部分。他僵硬的双腿疼得厉害,蹲下去好半天站不起来,一天只能割二三十个捆子。老伴劝他不要下地了,可他硬说“宁叫慢,甭叫站”,每天还是到地里去,一边割田一边等着儿子两口回家。孝生回到家里把媳妇安顿好就赶到地里去,他又闻到了土地的气息和麦秆略带甜味的气味,感到浑身舒畅。这几天他闻够了医院的各种味道,来苏水、各种混杂的药味、厕所里的臭气,沉闷的空气弄得他头昏脑胀,蔫蔫的像一个病人,现在他的精神完全恢复了,正要甩开了膀子用力地干活呀。
孝生猛力地挥着镰刀,麦子在镰刀的起落中纷纷倒地,变成了一个个麦捆。快到晌午的时候,孝生的身后排了一长串麦捆,这时候他感觉到累了,腰腿发困发酸,胳膊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镰刀快要从手里脱落了。虽说已经是秋天,但中午的天气依然很热,他拧了一把下巴上的汗,抬眼向四周看了一下,人们像撒开的豆子一样在自家的地里劳作,各种小虫子“吱吱吱吱”地叫个不停,偌大的空间既安静又让人感到烦躁不安。他在医院的时候原想着回来后要美美当当地割几天田,他宁可在地里干上一百天活也不愿意在医院里呆上一天,在地里干活的感觉真好啊!这时候起了一阵风,孝生感到有些凉爽,他撩起衬衣不停地扇动,有一片树叶落进了他的怀里,这是一片柳树叶,绿中带黄,还有一些斑点。他抬头看了一眼山顶的柳树,它们默立在那儿,阵阵凉风中,树叶一片片被吹落,落到地里或田埂上。孝生想人要是一棵柳树那该多好呢,只是立在那里,吸风饮露,该发青时发青,该枯黄时枯黄,不出力气不流汗,没有烦恼忧愁。
幸亏从第二天张六六来帮他了,给了孝生很大的援手,使他的庄稼不至于掉在地里。张六六家只有他和媳妇两个人,已经割完庄稼了,在村子里孝生和张六六的关系处得最好。他们同岁,又是同学,从学校出来后都回家务了农,孝生结婚比张六六早几年,张六六去年刚娶到媳妇,所以还没有孩子,刚从老家分出来,借住别人家的房子。他们俩谁要是有事情,另一个人就会主动去帮忙,今天早上孝生去割田的时候,发现张六六已经站在他们的地里,这使孝生感动得有点难过,他很想说几句感谢张六六的话,但他知道他要是说出这样的话来张六六会责怪他,他们只是打了一声招呼就开始割田;孝生被一种情绪长时间地感动着,他是独子,这份兄弟般的情谊太可贵了,但又是那么朴素!朴素得就像路边的花儿草儿,不需要人们的欣赏,甚至不需要人们发现,栉风沐雨而又独自绽放美丽。
傍晚收工的时候,孝生要叫张六六到家里吃饭,但张六六死活不肯去,他说你的媳妇有病做不了饭,你妈要照顾病人,还要给我们做饭,哪能顾得过来,你赶紧回去吧。孝生歉疚地看着张六六离去的身影,霞光把他的背影染得彤红,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身影。
孝生刚回到家里,他的小儿子发成跑出来抱住了他的大腿说:爸爸,外奶奶来了,拿来了这么些鸡蛋。说着展开双臂比划。孝生进到房里,看见丈母坐在媳妇跟前,两个人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娘儿俩刚刚哭过一阵子,孝生知趣,问候了一声之后就退了出来。
吃晚饭的时候,孝生的丈母发话了,她说话干脆利落,像雨打芭蕉。亲家亲家母,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丫头好歹也是你们家一口人,你们可不要亏待了她,丫头刚做了手术,要好好给她补补身子,我拿来的那一筐鸡蛋每天给她吃,吃完了孝生到我家里来取。我的二丫头结扎的时候,婆婆像坐月子一样伺候了一个月,上下三顿不是鸡汤就是羊肉,你看她二姐脸红扑扑的像没生过娃娃一样。再看看玉梅,看上去比她的姐姐要大十岁,这一次又做了这么大的手术,我以为再也见不着她了……丈母一边说着一边弹出泪来。
孝生的父母亲赶紧拿话宽慰她,说都
是一样的儿女,我们怎么能亏待儿媳妇呢?丈母的一席话说得孝生心里一阵阵地紧张,说起给媳妇补身体他不是没有想过,他们去医院的时候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还借了张六六的四千元钱,出院的时候孝生的身上还剩不足一百元钱,也就是说这个家已经拿不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了。但丈母的话不得不听,丈母刚才拿二挑担(连襟)和他对比,他的二挑担这几年包工程挣了不少钱,买了一辆小车。今年春节孝生两口去丈母家拜年的时候,二挑担两口也正好开着车来了,二姐夫大腹便便,一副老板派头,席间大谈自己如何如何富裕,大家也都跟着附和,却冷落了孝生,这使孝生有些不高兴。他正好发现猫在桌子底下看着他抖动的裤角“呋——呋”地唬他,这时他已经有些醉了,就对着猫说:“你呋(富)——呋(富)的胡吹什么,咬掉我的x来。”大家都是明白人,哪能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来,二挑担从那一刻起再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媳妇住院的时候只有二姐来医院看过一次。现在丈母提起二挑担来,孝生很有些气愤,他要挣这一口气,但一想到钱是硬头货,自己生造不出来,又沮丧起来,就又想到了张六六。
晚饭后,孝生去了张六六家,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张六六,张六六二话没说,拿出一百元钱来给了孝生,说先给病人补身体要紧,钱的事情以后再说。
第二天,孝生从集市上买来了一只鸡,鸡的两只爪子紧紧地捏在孝生的手里,头朝下吊着,两只翅膀使劲扑打着。孝生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包卫生纸,这是他的媳妇头一天晚上叮嘱他买的。儿子发成看见他手里提着鸡,一边“油(肉)油(肉)”地喊一边往前跑,女儿发秀站在门口里看着他。母亲见他手里的卫生纸脸就沉了下来,孝生知道母亲因为他给媳妇买卫生纸心里不高兴。媳妇出院后,就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不是睡就是躺,很少出来。每天早上他给媳妇端洗脸水、倒尿盆。还买了几回卫生纸,母亲见他这样就有些不高兴,但他现在顾不了这些,他要把那只鸡杀了给媳妇补身体呀。
庄稼活都做完了,孝生也闲了下来,但他的心里并不轻松。他现在欠着四千块外债,虽然张六六不会跑到他的家里来要钱,他再次借钱的时候张六六也很爽快,但这对他来说始终是个负担。收完田之后要干什么,这个问题始终盘绕在他的脑海里,媳妇住院的时候他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但始终没有想出个头尾来,孝生有一种下岗工人失业后的紧迫感。张六六说钱的事情以后再说,可以后是哪一天呢?再过两三个月就要过年,所有开支用度还没有着落,孝生想到这里就烦躁起来。以前虽然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可没有使他这样窘迫。丈母那天晚上对他所说的话,颇带些埋怨之意思,使他感到了光阴(钱)缺乏之后的为难。现在国家免除了农业税,每年种庄稼都有一笔不错的收入,加上他每年打工挣来的钱,总会有个万二八千的。但这些钱零打碎敲地花完了,并没有什么积蓄。家里人口多了,花销也就上来了,光是一双儿女后面,不但花掉了许多钱,而且也几乎消耗掉了他这几年所有的精力。儿子女儿每年都要感冒几次,一感冒,要花去一二百块钱才能治好,他也会忧愁得吃不好饭。一次发成得了急性痢疾差点死去,费了好大劲才治好,他愁得瘦了许多,眼窝都陷了下去。
更多的还是媳妇那边的事情。现在时兴衣服换得快,商店里花花绿绿的衣服招惹着女人们的眼睛,媳妇们穿的都像花蝴蝶似的,玉梅也要穿时兴衣服,孝生要是不满足她,她就会一连好多天不理孝生,也不让孝生挨她的身子。人情礼节、迎来送往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媳妇后面的亲戚不是今天这个家里摆满月,就是明天那个家里盖新房,礼物如果稍微单薄一点,媳妇就会不高兴。一年丈人丈母做寿材,孝生两口拿的寿礼最轻,二挑担说话中间对他们颇有些揶揄,孝生的媳妇深感委屈,在娘家住一个月没有回去。孝生在亲戚面前也没有面子,他发誓一定要在亲戚面前争一口气。但他无论怎么做,一年到头也结余不了多少钱。他的理想是盖一面松木大房,然后把房子用铝合金门窗封闭住,房里铺上地板砖。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是用柳木盖成的,已经有几十年了,虽然没有塌下来的危险,可看上去已经很旧了,房檐一带的椽子由于雨水的浸泡显出像地图一样的花纹来,像是穿着一层花裙子。这种房子叫“土搭梁”,多数人已经淘汰而盖起了大瓦房或水泥平板房,像孝生家的这种房子已经所剩不多了。但孝生现在还不能考虑盖房子的事情,他要摆平眼前的事情,他决定到外面去看一看。
他们家在城乡结合部的小镇上,有地理优势,做买卖也是不错的营生手段,小镇上就有许多人靠做买卖富裕起来。农活结束后,这个地方以农业为基础的商贸活动开始活跃起来。要做生意吗?他确实动过这个念头,但孝生一家从未干过这一行。做什么生意呢?孝生站在大街上,看着一街两巷的人们,做生意的人比买东西的人多,街道两旁几乎没有一块能放下一张床的空地方。各种叫卖声嘈杂在一起。都在声嘶力竭地叫喊,惟恐自己的声音被压下去,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反复说一句话,“梨儿三斤五块,挑来拣来,来迟就完了。”孝生很惊奇这个声音始终是一个腔调,凑过去一看,原来声音是从喇叭里面传出来的,卖梨子的人躲在车子后面围着火炉正烤手呢。孝生明白了做生意不仅要有资本,而且也要相当的脑筋。孝生发现要在这个扰攘的世界里插进一只脚比登天还难。他确实发现这几年里当他在老实巴交地种田割麦的时候,别人都已经跑在了他的前头,麻胡收垃圾发了财,沙沙贩卖虫草买上了小汽车,李寅虎在倒木材,孙方来在养藏獒,还有许多人在街道两旁盖起了两层楼房,下层开铺子,上层住人。外面的世界在一天天发生着变化。而他们家没有什么改变,孝生经常这样慨叹:我吃了这样多的苦,为啥过得反而不如人家。
孝生在大街上游荡着,眼前的这个世界对他来说真有些光怪陆离。他在十字的地方见到了二整子。二整子和他也是中学同学,二整子的父亲很早的时候就当起了包工头,家底厚实。二整子是属于那种有条件但不愿意读书的主儿,又不愿意劳动,就把承包地转让结了别人,用老子的钱买了驾驶执照和小车,当起了出租车司机。听说每天能挣一百多块钱,日子过得比谁都滋润。现在他正靠在自己的出租车车头上,嘴里叼着香烟,分头梳得油光铮亮,皮鞋上不沾一点土,还打着领带呢。二整子给孝生让了一支烟,有意无意地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二整子告诉了他一个消息,说张六六两口昨天晚上打架,吵了整整一个晚上,听他们的声音可能是为了什么钱的事情。孝生猛然想起前几天他碰见了张六六,张六六好像要对他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他隐约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
孝生张望了一圈之后回到家里直发呆,发秀和发成吊着他的胳臂“爸爸爸爸”地直叫喊,这两个小家伙在爷爷奶奶的照管下长得很壮实,就像两个肥实的早獭,这使他从心底起了一种欣喜和宽慰。但他没有高兴起来,他的心里想着张六六
的事情,他们两口吵成什么样子了,他想去看一看,但他还不上张六六的钱。去了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钱,是一个多么厉害的东西啊,家里的所有矛盾都是因它而起,甚至会影响到夫妻的私生活,这是孝生在这几年里得出的一条基本经验。生完两个孩子之后,媳妇对两口的私生活冷淡了许多,而孝生才二十几岁,血气正旺盛的时候,每天晚上他不由得把手塞进媳妇的被窝里,媳妇把他的手推出来,说这样的破房子里睡都没心睡,还有心干那事?你有本事把房子修得像二整子家那样,你愿意怎样就怎样。二整子家用二整子的父亲当包工头时积攒下的材料盖起了楼房,封闭得严严实实,里面光鲜亮堂,窗明几净。二整子家是这一块地方最先富起来的人家,咱怎能和人家比,孝生心里这样想着,看着头顶的柳木椽子,房子确实有些寒酸,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在这座房子里已经住了将近三十年了,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亲切和温暖。小的时候,到每年端午节,他会从树林子里打来许多柳树枝密密地搭在房檐上,像一道绿色的瀑布,房子经他这么一装扮就鲜亮了许多。那时候的他是多么愉快,这个小院就是他的天堂,而现在,他无异于是在地狱里煎熬。
每当这时候,孝生的胸中就会涌起无名怒火,他很想捏紧拳头朝媳妇的头狠狠砸下去,可拳头刚要落下去的时候却变成了温柔的一摸。他继续把手塞进媳妇的被窝,又被媳妇狠狠掐了一把,孝生忍不住疼把手猛地收回来,就像烧红的烙铁上泼了一盆冷水一样,体内奔腾的熔岩顿时冷却下来。许多次,他从被窝里爬起来,一个人来到大街上,这时候已经夜深人静,他像孤魂野鬼一样在大街上游荡。看见了远处山尖上的那几棵柳树,在夜色中,那几棵柳树若有若无,他想,人要是一棵柳树那该多好啊,只是静静地立在那儿,互不侵犯,没有感觉,而且会一年年地长大。它们繁殖后代也和人类不一样,只是从自己身上砍下一截树枝插在土里就能生长,那么他的一双儿女就是他的双臂吗?媳妇就是立在他身旁的一棵柳树吗?树木们能够枝叶相拂,根部相连,该有多好啊,而他和媳妇为什么不能够相濡以沫呢?他这样痴痴地想着,灼热的身体也凉快下来,才慢慢地踅回家里。
人没有钱心地善良又有什么用?孝生时常这样想。他朴素得像一颗土豆,外表虽然土里土气,里面却是极好的东西,但里面再好不就是一颗土豆吗?他和媳妇结婚之后从没有向媳妇动过一个手指头,但媳妇并不领他的情,经常拿他和二整子对比,二整子开着车子轱辘一转就能挣钱,而他只知道从土里刨。对于二整子的为人,孝生心里是清楚的,二整子是他们这一带出了名的二流子,上学的时候由于经常干坏事被学校开除,开起出租车之后没想到竟站在了潮头,成了大家艳羡的人物。但那一层光晕仍掩饰不住他粗糙的品行,二整子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经常在一起鬼混,经常喝醉酒后拿媳妇撒酒风,说老子成天伺候别人你得伺候老子。有一次二整子喝醉酒后打折了媳妇的一只胳膊,媳妇的娘家人约了一帮人要找二整子算账,二整子知道后成了惊弓之鸟,连忙在饭馆里摆了两桌酒席,托人把娘家人请到饭馆里,娘家人吃喝一顿之后气也消了一半,也没把二整子怎么样。过了一阵,二整子给媳妇买了一身光鲜衣服,两口又有说有笑。
母亲和媳妇之间的关系也让他头疼。他是个独子,上学的时候书读得很好,完全可以考一所好大学,但他考学的那一年高考正好并轨,上大学自己要出学费,毕业后国家还不分配工作。孝生没有参加考试直接回了家,他想娶一房媳妇一家人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事情。但他娶到媳妇之后才发现事情和他想的不一样,结婚不到一年媳妇就叫嚷着要分家,孝生说家里只有我一个儿子又没有兄弟分什么家?媳妇听了老大不高兴,说她就是不习惯和公公婆婆一块过日子,一次她说要是公公婆婆像虫子一样在冬天蛰伏掉该多,孝生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后来一双儿女先后降生,两个老人把孙子孙女疼得像宝贝似的,媳妇再不喊分家了。但家里矛盾还是不断,媳妇有时候生病身体不舒服,孝生就得做饭洗锅,给媳妇洗内衣,买卫生纸,孝生母亲见了就不高兴,说这样男人会沾了晦气,家里光阴不上路,可媳妇不管光阴上路不上路,还是照样使唤孝生。一次母亲见了孝生手背上的掐痕,就问孝生手怎么了,孝生说是猫抓的,母亲是过来人,怎么会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就对孝生说下次猫再要是抓你的手就把它的爪子剁下来。媳妇听见后和婆婆好几天没有说话。当母亲和媳妇闹别扭的时候,孝生感到左右为难,晚上只好一个人在外面游荡。他本以为娶了媳妇可以使父母亲过上快活一点的日子,可这个想法并没有实现,他自责,他没有让这个家庭富裕起来,没能让父母安心也没能让媳妇称心满意。他本以为自己娶到媳妇以后,一家人就可以幸福地生活,和和气气,有说有笑,但他发觉事到临头所谓的幸福就像空气一样蒸发了。他发现幸福不是人的某个生活阶段,甚至不是某一个时刻,而是人的一刹那的感觉。当他听到儿子女儿的笑声的时候感到了幸福,看见儿子依偎在母亲或父亲怀里睡着的时候感到了幸福,看见母亲和妻子偶尔说话的时候感到了幸福,偶尔得到媳妇的一点温存的时候感到了幸福。更多的时候是担心和害怕,他害怕孩子们生病,一听到儿子或女儿“哐哐哐”的咳嗽声的时候他就担心起来,他看到母亲和媳妇闹别扭之后各自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就感到沉闷和压抑,他感到家里的空气很紧张,仿佛划着一根火柴空气就会爆炸一样。有时候他又在心里责怪媳妇,想到了离婚,但一想到离婚会使发秀和发成失去父亲或母亲,他失去两个儿女当中的任何一个就像撕去身上的—块肉—样,他就感到钻心的疼痛。
他又想到了张六六,张六六要是和媳妇闹出什么结果来,他这个人情可就欠大了。于是他就去找张六六,一进门,发现张六六坐在炕沿上发呆,家里一片狼藉,只有张六六一个人,显然是吵过架之后媳妇去了娘家。孝生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张六六却让他坐在对面炕沿上,对孝生说他的媳妇这样已经好几次了,在娘家呆几天就会回来的。孝生说要不我明天去银行贷款把你的钱还了,你把媳妇叫回来吧,家里只你一个人怎么能行呢?
孝生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软绵绵的没有多少底气,因为他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贷到贷款,他甚至不知道贷款需要多少手续,有哪些程序,他们家和信用社根本没有打过交道,信用社里也没有认识的人。他完全没有把握,他甚至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说出来的,他只是想到了银行,因为银行里有钱。
张六六挥了一下手说不用,现在也正闲着没事干,我俩不如进城打工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只要肯吃苦,城里有的是挣钱的门路。人挪活,树挪死,我俩干脆到城里吃饭去,这个破家里我也没心思呆了。
对张六六的这个提议孝生有些愕然,也在意料之中。愕然的是张六六竟没有同:意他去贷款,要是张六六不出声那他就是把头磕烂也要找钱把张六六的欠款还上,他隐约地感觉到还是要走打工这条路,今天他到街上去探察了一番,发现这个很小却极度喧嚣的小镇上他很难有所作为。他本来想问问二整子,希望二整子替他出出主意,但他知道二整子好高骛远,说话不着边际,也就没有开口。现在小镇就像一个蜂窝,每一个蜂眼里都有了宿主,而且有很多蜜蜂正在抢着进去。这个地方像一张巨大的海绵把所有的水分都吸进去,连他也有被吸进去的可能,他发现这个小镇不需要剩余的劳力,只需要人们去消费。他的媳妇在城里住院的时候,他就看见有许多人站在十字街头找活干,有的人手里拿着写着“刷房子”、“搬家”的牌子,他也听见了建筑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声,他知道那个工地上肯定有出门打工的人。在他的感觉里,这座城市金碧辉煌、流光溢彩,甚至在路面和墙壁上都贴着钞票,他觉得打工是一条切近的路,而在小镇上干出一点什么的想法竟有些缥缈。现在张六六提出这个建议他没有理由反对,他的媳妇出院的那天,他就暗暗发誓,自己在这个地方扔下了许多钱,总有一天他会反过来从这个地方挣到这一笔钱,没想到这个时间会来得这么早。他看了看日历,正好是媳妇出院满两个月的时间。他想起了家,他的家就像一个笨拙的老牛车,当别人争先恐后地向前跑去的时候,他们还在吃力地原地踏步。他的媳妇已经能够下炕活动了,自从吃了用张六六的钱买来的那一只鸡之后,他的媳妇再没有进补过什么好的食品,丈母拿来的一筐鸡蛋在两个儿女的吵嚷下没几天就吃完了。孝生想和一家人好好地生活,照顾好双亲,照顾好媳妇,抚养好一对儿女。但他发现他们需要的不是空洞的爱,这个家需要切实的东西,他必须离开他们,离开就是爱。
第二天,孝生和张六六去了城里,他们没带任何东西,就像两只攫食的鹰隼飞进了城里。远远地,孝生从车里扭头看了一眼馒头山,这时候的馒头山清瘦了许多,山顶立着几棵孤零零的柳树。公路两旁的柳树也在孤零零地立着,树梢上挂着一片两片的树叶,在寒风中瑟瑟抖动,落到地面的树叶被汽车卷起,被狂风裹挟着跑出好远,孝生感到一阵冷风袭进身体,不由得蜷缩了身子,紧靠在座位上,微微地闭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