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觉

2010-11-08 04:30
雪莲 2010年5期
关键词:张梅杨凌母亲

颜 珂

她一路奔跑,穿过曲折的巷道,差点被谁家突然泼出来的水兜头浇上,她的心像是马上就要跳出来,咽喉也一阵高过一阵地灼热地疼,呼吸困难。直到视线的尽头出现一个歪斜着身体靠在墙上的少年,她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了几下,跑向那个她以为她再也见不到的少年。

墙边的少年笑容灿烂,脸上的乌青以及肿起的眼睛似乎并不能抹杀他的好心情。阳光刚好照在他面前的道路上,他隔着一道明亮的光看见她的神色渐渐收拢。她努力地使自己保持平静,闭上眼深呼吸,睁开就狠狠瞪了面前的少年一眼,转身就走。

少年的笑容一直在,却一点点变淡,终于消失不见。他冲着她的背影喊:

“杨凌,你有种,有种你就讨厌我一辈子!”

她的脚步迟疑了一下,但她并没有停留,反而加快了速度,但少年的身影一直停留在她的脑海里,她越想把他赶出去,他的影子就越发清晰,她几乎可以看清楚他的脸,他的眼……

他的眼,盛满凄婉。

她惊恐地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又一次满脸泪水。她的心还在怦怦地狂烈地跳动着,这让她错以为刚才那是一场梦。而她清楚地知道,那其实并不是梦。距离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已经快三年了。她连他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就像是在这个世界上蒸发了,即使是他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他们甚至殷勤地希望能够从她这里得到蛛丝马迹。

周翔能为你做任何事,他怎么可能不跟你联系?他们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她有的时候也怀疑,他是不是给她写过信,还是信寄丢了?他是不是给打过电话,还是母亲不告诉她?他是为了她愿意做任何事的人,他怎么可能就真的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呢?

她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中学生。个子不高,微胖,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只不过圆得还算好看。最令她气恼的,是那张肥厚的嘴唇,它和偏黑的肌肤一起,促使她每次照镜子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个非洲人。她喜欢看国外的青春喜剧电影,羡慕那些外貌并不起眼的女孩,她们似乎完全没有丑这个概念,活得神采飞扬。她偏偏做不到。即使在暗恋这件事情上,她想象过无数次,她像《苛春爱欲吻》里的乔治娅、《比利佛的灰姑娘》里不起眼的小女仆一样做一些大胆而出格的事情,但她想想自己接下来会面临的尴尬,一切便只能是隐秘的遐想。她没有那个勇气。她害怕自己看上去像个小丑,沦为他人的笑柄。所以她宁愿平淡而卑微地生活,虽然痛苦、挣扎,但至少还有想象的空间不是?她总是这样想。

她暗恋的男孩有个她认为很好听的名字,叶枫。她的所有想象也都凝聚在一片又一片的枫叶上。叶子要当天从北山摘来的。她为此每天倒两次车,路途上要花一个小时,编造不同的谎言以应对父母的责难,然后赶当天的家庭作业到深夜。但她并不觉辛苦。她乐此不疲,因为一旦她把那枫叶捧在手心,似乎就看见了男孩的脸。对,他整个人就像枫叶一样灿烂耀眼。他和他的名字是那么地贴切,除此之外她再想不出能与他匹配的词与物。

每一片枫叶的背后都隐匿着一句惹人心跳脸红的话语。她躺在贴满枫叶的房间,心里是那么地满足与踏实。

在同一层楼上课,他每个休息时间会穿过她们教室外面的走廊下楼,她透过窗户贪婪而小心地看着他的侧影,估计他快要走出楼道的时候飞速地奔出教室,趴在栏杆上看他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觉得自己快乐得简直就要飞起来了。

唯一的遗憾是,叶枫甚至不知道她是谁。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他知道她是谁。

他们仅有的接触完全是一次偶然。她周五一放学就去了舅舅家,所以星期六依然穿着校服陪着表妹满大街晃荡。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叶枫突然朝她走过来。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以为他的目标并不是她。但他确实停在了她的面前。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他。空灵的气质更加飘逸,眼睛似乎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深邃,反倒散发出一种致命的纯真,就是他说话的声音也变了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温柔缠绵而缱绻。她多么希望自己当时就陶醉在他的声音里,并以此让他觉察出她对他的爱,那么他一定会从此记住她。可是,该死的,她表现得像是根本不认识他。

他只是跟她借三块钱而已。因为他的公交卡上没钱了,而他和他的伙伴谁都没有带零钱。这个时候他发现了她。“周一你可以来找我,我叫叶枫,在高二(一)班,B教学楼二楼的第三教室,我们的班主任是谢存余,政教处的李志强教我们政治。”似乎生怕她不肯借给他,他特意强调了自己的班级以证明自己的身份。

“我知道了。”她慌乱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赶紧掏出钱包取了三块钱递给他。他淡然地说了句“谢谢”就走,而她一直望着他走回伙伴中间,心潮澎湃。他们三个人一起笑着向她挥了挥手,但他们上车以后看都没有往她这里看一眼。于是她忽地又怅然了。她在想,她居然浪费了这么好的搭讪机会,她应该像他一样,详细地告诉他她的名字、班级的。

“怎么办,怎么办,我星期一应该怎么跟他说?”她焦急地跟表妹诉说自己的烦恼。

“见过傻的,没见过你这么傻的!”表妹一向比她精明,一语道破天机,“如果他真有心还钱,应该是问你在几班他来找你,而不是告诉你他在几班让你去找他。现在有几个人会专门找人还三块钱的?”

“那你怎么不早说啊?”

“人家话还没说完你就忙着掏钱包了。我能说什么?”

那一刻,她恨不能地上立即裂出条缝来,让她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然而,她始终不肯相信,他会是那样的一个人。她是不好意思去找他要钱了,可是她也可以装出一副偶遇的样子来啊。台词她都想好了:

“嗨,是你啊!叶枫是吧……你不记得我了?上次你在临园口没有钱坐车跟我借了三块钱啊……对啊,对啊!还好你记得……很不巧,我的卡上也没钱了,你能不能借我一块钱?”

不,不对,应该是“还”!还是不好,“借”更委婉一些?“借”会不会又显得欲盖弥彰……

她长久地徘徊于这样的字眼选择上。许多次,她和他站在同一个公交车站等车,他和他的朋友们聊得开心,她缩在角落里背台词,向前走两步又赶紧退回来。一切就成了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又似乎是没有开始的结束。她觉得懊恼,又觉得充满希望。

所有这些,周翔都是不知道的。他无从得知。对这个一身戾气的少年,她下意识地感到紧张,有他在的地方,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他是孤儿:他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周是他妈妈的姓。而他妈妈把他扔给外婆以后就不知去向。他叫他外婆“奶奶”。周奶奶今年才五十八岁,但她所在的造纸厂几年前倒闭了,她就靠每天晚上在大街上摆地摊过活。来历不明的周翔在白眼和讽刺里长大,这里面自然也有她的,是他的拳头帮他在这条街上树立起了形象。在无数次被周翔抢掉零花钱之后,她就对他敬而远之了。

后来,下岗后的父母做生意有了起色,有感于老人以前在厂里给自己的照顾,时不时地会让她去街角给老人送些接

济。她称之为她和他有距离接触的开始。初一的时候,周翔就开始在外面“混”。他跟着别人一起给台球厅看场子,就算不能给奶奶钱花,他也在努力“自给自足”。这么想着,她对他的印象,畏惧之外。多了些体谅。他心里的酸楚,是她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的。

但他对她的好感来得真是莫名其妙。她其貌不扬,胆小怕事。如果非要对他和她有个描述的话,她唯一想到的,就是“非同类”,他们天生就不是一国的。他竟然会喜欢她?简直太意外了。

他给予她的也总是“意外”。不顾她的反对,强拉她和她的朋友到迪吧。她们几乎以为自己是被绑架了,双手护胸,缩在酒吧的椅子里,姿势像是在说“你想干什么?休想非礼我”。结果他给她们一人拿了一瓶绿茶就走了,一晚上都没有再出现。她们也不知道要逃走,傻瓜一样坐在位子上看别人在舞池里摇摆,脑子里想的全是从电视里看到的画面。哦,原来真是这样的!

当DJ说:“今天,我们这里有一名非常非常幸福的男孩,今天是他的生日,他邀请了他一直想要邀请的人来这里。并点了这首《Hold me tight》送给她,希望她天天快乐,因为这是他最大的愿望!”其实她心里也是有那么一点点感动的。原来也有人偷偷喜欢她。但是一想到那个人是周翔,大家一提起来鼻子里就会不屑地哼一声的人,那点小感动就一下子破灭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少女而言,这始终是份及时的表白。从那以后,她的生活就发生变化,尽管细微,但意义重大。她居然也有了自己的小集体,而且俨然是集体的中心。她们经常在课间讨论爱情这个话题,这个时候,被人喜欢着的她就有了发言权,即使她自己其实也懵懂得很。消息传得很快,男生们似乎也对她另眼相看了。这令她相当自豪,灰扑扑的脸从此亮堂起来。

不过,他对她的这份情,始终好像鸡肋,她不欲得,但也不愿舍弃。直到两个月后的傍晚,她无意中听到叶枫的朋友和他说起她。她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模模糊糊听到他们说,

“和台球厅的周翔好的那个”,她蓦地觉得自己的形象被玷污了,悔恨涌上心间,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她开始躲着他。再也没有去过他家。但时不时地她会在放学路上瞥见他的身影一闪而过,她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但心里又十分地肯定那就是他。现在回头细想,她竟也说不清,当时当地她的心情如何了。只是那么一两次回头,没有发现要寻找的人,表面上虽也装得气呼呼的,心里想的却是他肯定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

那段时间的内心是那么的矛盾。她继续每天的北山之行,可就在用针刺下那些话语的同时,她心里想着的却是周翔。一个是她的理想,一个是她的现实,两个又都是她无法向人诉说的心事。她觉得自己真是犯贱,—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对两个人充满幻想呢?这个问题困扰了她许久,最终,居然在米兰·昆德拉的书里找到答案。

她拒绝去周家以后,父亲就接替她,每天吃完晚饭就去看望周奶奶,顺便蹓跶一圈。她很享受这样的时光,躲开了严厉的父亲,唠叨的母亲忙于家务无暇顾及她。她把课本放在面前,手上拿着他们视为禁物的小说,看得内心一片满足。

他们不许她把卧室反锁。属虎的父亲走起路来就像猫,而且习惯搞突然袭击,推开她卧室的门看她在干什么。因此她太需要这样可以偷懒的间隙了。母亲劳作的声音她不必竖着耳朵就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完全不必像提防父亲般胆战心惊。

父亲每次外出,大概需要两个小时。母亲对他说,你干什么去那么长时间,她又不是你亲妈。言语中透露出日日累计的不满。

她和父亲一起笑,她觉得母亲是受不了一个人百无聊赖的状态。许多次父亲未归,母亲忙完那些琐碎的事,就坐在沙发上把电视节目换来换去,一个台也看不下去。她坐在卧室,暗暗得意。她这种被困的焦灼母亲无法体验,等待的滋味自然也不是那么好受的。长时间以来,她都不明白,父母本身就是不安于室的人,为什么非要束缚她的自由,看管她就像—个囚徒。

或许她就是一个囚徒,她的自由被他们用五万块买去。那是她没有凭自己的努力考上重点高中而必须付出的代价。

父亲并没有回答母亲的质问,或者可以说是埋怨。他说,我不在家,你要多看看杨凌的作业。她瞥了一眼父亲,心里厌恶到了极点,索性回了房间。她重重地把门摔上,而且反锁上了。客厅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黄健翔激情洋溢的声音始终洋溢着。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像一条鱼一样不断地吐气。

她后来一直记得那段时间看过的书。有《静静的顿河》、《绣鞋》、《人生若只如初见》、《呼兰河传》、《幻城》、《左手倒影,右手年华》、《城南旧事》,还有就是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和《本性》。书都是借的,从同学手上,从学校读书馆。这决定了她看书是没有选择性的,能借到什么书她就看什么书。《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和《本性》看得她异常困惑,书的内容和思想都超越她当时所能承受的。她看得面红耳赤,一度怀疑借这书给她的男同学不怀好意。这猜测显然是不成立的,因为这两本书是她看见他看,然后强行借过来的。

母亲冲进她卧室的时候,她正在看刚借回来的安妮宝贝的《清醒纪》。她把里面那个什么什么的男人想象成了叶枫。在安妮宝贝笔下,他具有现实中叶枫身上的空灵气质。母亲一把把书扯过去,拿到手劈头砸向她,一下接一下,一下比一下急促用力。她的脸上满是泪水,一边打她一边骂:

“你还看这种闲书,一天不知道为家里做点什么,让你去看个人你都偷懒……”

她拿手挡在脸上,慌张地满屋子逃窜,不断地向母亲求饶。但母亲的心太狠,她像是没有听见女儿比她还要惨烈的哭声,她沉浸在自己的悲哀和愤怒里,只有不断地拿书打她是她唯一的发泄途径。两个人在房间里你追我逃地打闹了半天,后来她终于跑不动了,由着母亲摁在墙角使劲地打,母亲反而停手了。她把书扔到地上,像是突然没了力气,拖着腿走到沙发边。身子一歪躺了下去。她说:“哭吧,哭完了以后,你去找你爸,把他从那个野女人那里拉回来。”

她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母亲一直羞于出口,打骂她的各种理由也不过是在掩饰。她已经哭干了的眼睛一下子又涌出许多泪水,颤抖着喊了一声“妈”,然后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在张梅家。”母亲说。

她拿手背擦了擦眼睛,拖鞋也没有换就出门了。她走得很快,但始终没有跑。她不敢跑。她甚至不敢相信母亲说的那些会是真的。张梅,那个只比她大五六岁的梅姐?她还记得小时候她们总在一起玩,是她带着她穿过两三条街去吃最好吃的天蚕土豆,是她教会她打扑克,是她教会她穿衬衣要留出第一颗纽扣不扣,是她……

眼泪越来越汹涌,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周翔挡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好像跟他生气似的,冲上去就一顿拳打脚踢。“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她来来回回重复着这三个字,像她母亲一样急于发泄又

羞于倾诉。周翔一声不吭,不闪不躲地任她打让她踢,后来她自己累了,盯着他看了又看,然后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周翔在她旁边蹲下,问:“谁欺负你了?我找他算账去。”他这么一问,她反倒哭不出来了,站起身骂了他一句“你是猪”!继续朝前走。

父亲果然在那里,看见她来,吃了一惊。张梅没事人一样热情招呼她屋里坐,她站在门口不吱声,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父亲身上。

父亲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避重就轻,让她先回家,他一会儿就回去。张梅还在拉她,她不动弹也不说话。那两个人终于沉默了。她的目光从父亲身上移到梅姐身上,说:“你就那么想当我妈?”父亲大喝一声:“杨凌,怎么说话的你?”她的目光又移到父亲身上,依然冷冷地,问他:“你只有一个选择,选她还是选我?你说你选她,我立马就走,你也不用一会儿再回来了,一辈子待你小情人身边吧!”

父亲回避了她的问题,他点了根烟,抽了一口,抖烟灰的时候跟她说:“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再回。听话,我这儿还有事!”

她冷笑了一声,靠在门上告诉父亲,最近她都看了些什么书,最后她说:“我想我开始喜欢米兰·昆德拉的书了,如果没看过他的书,我肯定理解不了,世上怎么会有你们这样龌龊的人。”

下楼之后,她一眼就看见站在楼下的周翔。他在等她。他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似的。不再问她怎么了,只问她想吃什么,他带她去。她推了他一把,差点把他一个趔趄推倒在地上。她恨恨地瞪着他,说:“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你不肯告诉我,就是等着看我的好戏,对不对?我告诉你,周翔,你是个烂人,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个烂人。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她觉得她一个下午看穿了所有的人和事,他们虚伪的嘴脸和阴险的用心。她就像那个悲哀的女人,猛地发现周围的人都不关心她,她的存在与否是无足轻重的,她的伤心与否对他们来说也都是不痛不痒的。她带着失落与绝望坐上车,爬上北山,期盼着途中能够遇见叶枫。如果叫她遇上他,她一定会在他面前狠狠地哭一场,告诉他她所有的悲伤与难过。可惜依然只是幻想,幻想的安慰,幻想的拥抱,幻想的友谊……

她在北山上坐了大概半个小时,然后猛地醒悟,母亲还在家里等着她了,于是赶紧冲下山,打了个车回家。打开家门的时候,她同样暗暗祈祷,父亲已经回来了,他会跟母亲跟她道歉,他只是一时迷失而已。等待她的却只有母亲。她眼巴巴地看着她,问她:“你爸呢?”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想硬着头皮说出了真相。话刚说完,放在茶几上的果盘就迎面飞来,她赶紧伸胳膊挡住脸,果盘撞到胳膊上,骨头都发疼。抱枕一个接一个紧接着飞来,伴随着母亲暴戾的质问:“你以为你是谁啊!选你还是选她!?选了她他以后说不定还能再养个儿了,你知不知道!当年他盼你是个儿盼得就差没烧高香了……”

“我不知道!”她也终于控制不住了,大吼了一声,趁母亲愣神的时候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想过很多方法来帮助父母挽救婚姻,拉爷爷奶奶姑姑舅舅当说客,在大街上公然拦阻父亲跟他说“我恨你”!在张梅家楼下的墙上用红笔写下她的“罪行”。可是就算她把一切能想到的都做尽了,依然没能挽回父亲的心。他只当她是孩子,一句“幼稚”遮盖掉她所有的苦心。他坚持要离婚,而且还要母亲劝说她不要再胡闹下去。

胡闹?爷爷奶奶都说是他不对,他还好意思说我胡闹?她对母亲的眼泪感到异常的反感。在她心里,母亲即使不赞同她的做法,至少她们也该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而她居然帮着父亲来劝说她,还要哭哭啼啼地摆出一副可怜相。

“你如果想离婚,那你就去签字好啦,但我告诉你,只要你签字,我立即从这个家里出去。他不要我,但我姓的可是他杨家的姓,明天我就去办退学手续,他不是喜欢那种女人吗?我就去做他喜欢的那种女人好啦!”

“啪”的一声,母亲的巴掌落到她的脸上。她终于不再哭泣,而是指着她的鼻子厉声说:“你是我生出来的,你姓什么我说了算,今天你叫杨凌,明天我也可以叫你李凌,我们的事你管不了,你的事我还是管得了的!”

她捂着脸跑出了家门。在街心公园的大转盘,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去。而周翔看场子的那家迪吧倒是近在眼前。那一刻,她仿佛被人冥冥之中点醒,想起他曾经跟她说的那句“谁欺负你了?我找他算账去”。她就像行将就义的女烈士,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那家最早带给她骄傲的歌舞厅。

周翔看见她,大吃了一惊,但还是跟别人交代了几向就随她走了出来。从喧闹的舞厅出来,冷清的街道还是让她清醒了几分。当周翔问她找他什么事的时候,她抱住自己的胳膊,—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也不追问,走在她前面,先带她去米粉店吃了一碗米粉,然后带着她游荡了两三条街。

她一路沉默,唯一说过的话就是“我不吃”,但他根本就没有听她的,帮她要了一碗鸡丝米粉。

他的沉默让她觉得心安,同时又有些心虚,不断在心里追问自己,杨凌,你到底做什么。他甚至没有在并肩走的时候回过头来看她一眼。留在她的记忆里的,是他看不清五官的侧脸,还有一闪一闪发红的烟头。

从米粉店出来,他一直在抽烟,一根接一根。他抽烟的姿势有些发狠,他要塞进嘴里的不是一根柔软的烟卷,更像是一根腊肠或者是其它的什么可咀嚼的食物。

后来他带着她往家的方向走,她才停下脚步,看着他的背影,等着他回头。他走了十多步才发现她没有跟上去,转回来问她怎么了。

“我不想回家。”她说。

“那你想去哪里?”他问她。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回家吧。”没想到,他说的还是这三个字。她咬住唇看着他,希望看出他的真实意图来。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他把烟头丢在地上,拿脚踩熄了,然后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直视着她说:“你放心,我会帮你的。但是现在,你回家吧。”

她听了他的话,但依然有些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走了十多米远,她再回头,看见他还站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她跑了回去,抱住了他。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心跳,咚,咚,咚,咚……

他的手一直插在裤兜里,最后抽出来,却把她推开了。他说,你该继续照顾我奶奶,嘴角勾勒出一缕坏笑。

“讨厌你。”她轻轻在他胸口擂了一拳,一手抹干了脸上的眼泪,但还是回答了他的话。说:“我明天就去看她。”

后来她想,她原来也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她深知他对她有多珍视,巧妙地掂量着自己的分量,以一个拥抱作为报酬成功地利用了他。她当时不过十六岁,十六岁的她就懂得利用别人对自己的感情。许多年过去,她都羞于对人提及,仿佛一张口,就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日光之下,人们就会投她以唾弃和不屑。在这一点上,她和张梅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一个更大胆一个更隐秘而已。

第二天的离婚手续果然没有签成,父亲缺席了,母亲潸潸而去悻悻而归。她听到消息,下意识地想到周翔,扔下书包就跑出了家门。他不在家,迪吧也还没有开门。她站在正午的街道上,心底一阵恐慌。情急之中,她想到了张梅。父亲的缺席必然与她有密切的关系,至少她知道其中的原由。但她依然扑了个空,无论她怎么大力地敲门,门依然冷冰冰地面对着她,似乎在嘲笑她的惺惺作态。

在学校门口,她意外地被两个男生拦住,告诉她周翔在榆树巷等她。“你快点去,去迟了,你可就再也看不到他了。”他们说。

她被他们的话吓得心提到了嗓子眼,也没管认不认识,把书包递给他们,转身就朝榆树巷跑去。

她真的感到了恐惧。因为这份恐惧,她跑得很快,但她还希望自己更快。好几次拐弯,她都把别人吓得赶紧闪到一边。为了抄近道,她拐进了城中心那片有名的钉子区,差点被一家人突然泼出来的水兜头浇上。一群小孩在路中间玩足球,足球飞过来撞疼了她的肚子,她也只是略弯了一下腰,把手压在肚子上继续往前跑。她的心像是马上就要跳出来,咽喉也一阵高过一阵阵灼热地疼,呼吸困难,但她始终不曾停下。直到看见斜靠在墙上的周翔,她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了几下,慢慢走了过去。

周翔的半边脸乌青,眼睛也肿得眯成了一条缝,但这些似乎都不能抹杀他的好心情,他笑着跟她说:“你还是关心我的。”

一句话,她所有的难过与不舍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奔跑带来的疲惫全化为怒火,但她又不能拿他怎么样,于是闭上眼深呼吸平复心情,然后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出了巷子。

他在身后冲她喊:“杨凌,你有种,有种你就讨厌我一辈子!”

但她只是迟疑了一下,奇怪他说出这样没头没尾的话,然后更加愤怒,拔腿又跑了起来。

这的确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在那天下午之后彻底消失了。尽管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偷偷溜进张梅家,把她厨房的清油倒在了她家客厅。张梅进门之后没注意看,一脚踩下去就滑倒了,她倒没出什么事,只是肚子里五个月大的孩子没了。父亲在她出院以后,马上和母亲去办了离婚手续。她怨恨地看着父亲,可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她真的把名字改成了李凌,可是每天晚上,她都听到有人叫她以前的名字,杨凌,杨凌……

叶枫在父母开始闹离婚的时候就被她遗忘在了北山上。周翔离开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世界,上学,看书,陪母亲,完全不记得这个她曾经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的人。她甚至很久都没有仔细照过镜子,连自己变瘦了都是因为裤腰松了才蓦地惊觉的。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把她吓了一大跳。他说他是来还她钱的。她默默地接过来,从心里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他诧异地问她。

我在笑这三块钱。它就像是专程来结束我的故事的。她想这么说。可是她没有说出口。她只是笑了笑,轻轻回了一句,没什么。

但他并不走。站在她面前,迟疑着,看上去像是很为难,所以更希望她先开口问他些什么。但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她冷冷地看着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他们在北山上的一次偶遇。

与想象截然相反,她从来没有见到周翔暴力的一面,却在那天下午偶遇了叶枫他们几个男生间的对峙。叶枫在人群中显得那么突兀。他过于高瘦的身材和书卷气,让他和手中的闪着银光的不锈钢管子格格不入。对方有人伸出拳头,直击他的一个同伴的肚子,那个人捂着肚子,往后退了好几步,极痛苦的样子。叶枫立刻冲了过去,她觉得自己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动作,那人就受了他狠狠的一棍,但他并没有把棍子收回来,而是一直指着他的头,更确切地说,是他的两眼之间。受伤的人抱着头,开始还与他僵持着,但态度一点点地软化,终于慢慢蹲了下去。但他并不收手,管子一下一下地打在那人的背上……

她几乎要惊叫出声,但马上捂住了嘴。奇怪的是,他竟然还是发现了她,猛地扭过头来看向她。目光对峙。她诧异极了,忘记了回避,忘记了所有她应该有的动作。他的表情是那么的可怕,他的声音从他叼着烟的I嘴里钻出来,异常地刚硬刺耳。他说:“看什么看,再看连你一起收拾!”

她的恐惧像虫一样附满全身,转身疯了一样地往山下跑。停下来的时候,脊背还冒着寒气。她有点无法接受那样的叶枫。她以为的笑容如红枫叶一样灿烂的少年原来有这样的一面。她感到他的声音一直追逐着她,她清晰地听见每一个字的发音。手中的枫叶也破了,不知道是奔跑中被自己用力掐烂,还是被道路两旁的枝桠划破。她只觉得她的心跟那叶子一样破烂了,忽然之间不知道何去何从。

“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她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匆匆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她的内心一片宁静。她想,从前的自己多么可笑啊,这么个人还当成宝。于是周翔再一次滑进她的脑海,她在校门口停了下来,长久地望着榆树巷的方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下午,那条小巷子,看见了那个少年,他一身的伤,可他依然令她感到怜惜。

猜你喜欢
张梅杨凌母亲
杨凌推出稳农助农“定心丸”
解码杨凌:不老的农业
杨凌深耕服务“田园”
陕西青年作家采风团走进陕西杨凌
中国台北象棋教育推广协会访问友谊赛2局孙慧淳先负张梅
Theory of secondary vocational English project teaching method
代购的噩梦
悲惨世界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