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戏心得

2010-10-30 05:15刘锦云
戏剧之家 2010年12期
关键词:北京人艺曹禺雷雨

□刘锦云

写戏心得

□刘锦云

一、北京人艺的创作

谈到北京人艺的创作,就要提及于是之是如何组织我们写戏的。当时,我们在北京人艺进行创作时,拥有宽松的环境和自由的心态。那时候,于是之、英若诚和我们在谈到剧本时,不拘于形式,也不会想这个戏要获得什么奖。我感觉,武汉人艺在创作、演出上也是很宽松、很自在的,至少是这样一种心态,很有风范。因此武汉人艺才出了许多本不想获奖反而获了大奖的剧目。比如说《柠檬黄的味道》和《古丢丢》。我非常喜欢这两部戏。作为编剧,我们就是要依靠大背景做自己的小文章。大背景我们改变不了,至少要营造自己的小气候,这样才能进行我们的艺术创作、艺术生产。

我们开始创作时,先要想好这个戏有什么人物,要传达给观众什么,采用什么技巧之类的问题,甚至情节先都可以不考虑。创作的关键是你有没有真东西可写。于是之说:“技巧这东西只不过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这里面就有一个对题材的选择和取舍的过程。

接下来谈谈结构。于是之把这种谈结构叫做“拼七巧板”,就是把若干有真东西、有戏的片段拼接起来。但是怎么拼才能更有戏?在这个谈剧本的过程中,按照曹禺的话讲,“普通”就是被否掉的,我们在构思戏的过程中最忌讳的就是“普通”的东西。另外,文无定法,戏也无定法。例如《雷雨》的结构和《日出》的结构截然不同,但是无论什么样的结构,都要适合表演的台词和戏中的人物。曹禺的年代,是中国话剧拓荒的年代,当时没有现成的例子可以学,我们从外国引入了话剧这一形式,将其培养成中国式的话剧。在曹禺的戏中也看得出受了外国大师的一定影响,比如奥尼尔、易卜生、契诃夫、高尔基、斯特林保等。

戏中的台词,按于是之的话来说:“感受写台词就是一种享受。”这肯定是指有趣的台词。于是之曾谈起曹禺怎么和他们一起写戏。比如历史剧《胆剑篇》中有段戏,越国的大将怎么才能进到吴国的囚宫里。最后曹禺就用了一句台词解决了——“吴国这个地方只要有黄金,什么都可以去。”这可以说是画龙点睛的台词。所以说在创作剧本的时候,一定要把台词经营好。我自己也有这种体会,比如写话剧《狗儿爷涅槃》时,跟于是之谈起剧本来,笑得前仰后合。当初这个戏就叫《涅槃》,因为当时就是涅槃的时代,于是之说《涅槃》这个名字比较文雅,是不是在“涅槃”前面加一个比较土的名字。这样才想到主人公狗儿爷。跟英若诚沟通了以后,他给我指点了这个戏的结构,他说可不可以从零开始再回到零。从狗儿爷的晚年要烧这个门楼开始,然后回忆他坎坷的一生,再回到要烧门楼。而且,这个戏的头一句台词也是英若诚提供的,所以《狗儿爷涅槃》这个剧本的成功很得益于他们的这些建议。另外,这个戏有几十个片段都在一个门楼底下,于是之说:“你能不能把其中一场戏从门楼里拉出去,不要在门楼下面。”后来拉出去的这场戏变成了一段很精彩的戏。所以,有时候固定在一个场景的戏,往往脱离出去的那一场戏就很容易出彩。比如话剧《雷雨》第三部的四幕戏,其中一二四幕发生在周公馆,第三幕发生在鲁贵家,这场戏就成了十分关键的一部分。再比如话剧《丹心谱》前面几场戏都在家,只有一场戏在医院,这场戏也是“拉出去”这种方法奏了效。这也是在结构上的一种构造戏的方法。

总之,这种宽松的环境,以及曹禺他们老一辈留下来的传统和一些健在的艺术大师的熏陶,对我们写戏起了很大的作用。

二、我自己的创作

北京有句话叫“个人的梦,个人做”,就是说自己怎么写戏,各有各的招,谁也不能代替谁。我写戏的题材,取决于我的经历。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农村,更熟悉农民,所以在创作的时候,过去的生活积累自然就成为了笔下的素材,比如《狗儿爷的涅槃》。再比如《阮玲玉》、《风月无边》这样的戏,是写艺人的,这是我到了北京人艺以后,仔细观察这些艺术家,观察从艺者群体,发现这是一个很有特点的群体,剧院的那些人物在我眼前活动,引起了我的创作兴趣。我当时就非常想写以北京人艺的艺人为题材的一个戏。忽然有一天看了一本书叫《阮玲玉》,触动了我。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胸中的块垒。写阮玲玉,就可以把我对艺术的分析,对艺人的感觉、感情以及遗憾,全部灌输到这个年轻女子的身上。

说到题材问题,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剧作者深入这个题材,写这个题材,往往有两种情况。简单地说,一个是走出来,一个是走进去。所谓走出来就是生活在土壤当中,对斯人斯事了熟于心而有所感,带着这个体会走出来写;另一个就是走进去,是我需要写这个题材,所以要深入去了解,走进这片土壤中去创作。而编剧的创作,有的是受雇于人的“命题作文”,于是要去深入生活、体验生活。现在这样的情况很多,这也是一种创作生态。当然,这需要一个从“要我写”到“我要写”的过程,也就是开始时“要我写”,通过熟悉生活,自己又有了要写的冲动。如果这个过程变不好,也很难把作品写好。例如曹禺的作品也有“要我写”和“我要写”两类:“我要写”的有《雷雨》、《日出》等几部不朽之作;“要我写”的比如《胆剑篇》、《王昭君》、《蜕变》、《明朗的天》。这就是作家跟某一类题材的关系。而戏中的人物,必然是编剧自己心中的人,比如狗儿爷是农民,他就是我心中的农民形象。写艺人也是,比如《阮玲玉》,我写这个女演员的内心,写她的矛盾,写了她过于爱自己的羽毛,同流而不合污,写了她骤然的变化,写了她残缺的美,例如她嫁给了一个西门庆似的人物。所以,阮玲玉这个人物也是我心中的人物。这是我构架戏的特点。这个特点也就是所谓的表现手段,比如我写狗儿爷的疯癫,如果不是狗儿爷的疯,就构不成这部戏。这个是得益于《牡丹亭》里杜丽娘的梦。没有这个梦,就不可能有《牡丹亭》这个戏。狗儿爷疯了才能说一些疯话;因为疯了,才有幻影的出现,也就是一种心灵的外化。我认为写人物应该是写人物的心态,就是撕开他的外壳,写他的灵魂。

《雷雨》剧照

关于台词。我读的是中文系,酷爱台词。我始终认为话剧是台词的艺术,我们的台词应该讲究。那些大师,比如莎士比亚的作品和曹禺先生的《雷雨》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台词。我对台词的要求有三个方面:1.台词是属于人物的,是性格化的台词。说的话必须符合人物的性格;2.台词必须是戏剧的。所谓戏剧,就是赋予动作,肢体语言也是台词;3.台词必须是文学的。台词一定要经得起推敲。我认为剧本台词首先要能读,这样才能演出效果。总之我觉得应该把台词经营好。

三、对于创作的感受

话剧是一门综合的艺术。可惜的是,近年来我感到了这门艺术中文学成分的日渐萎缩。一部《雷雨》直到今天培养了几代导演,多少代演员。而我们现在鲜有这种剧作,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文学的含量很低。文学含量不足来自于少了两个大“根基”,一个是生活的“根”,一个是艺术的“根”。戏剧创作,不到生活中去真正地吸取各种新的东西,不到艺术名作中吸取艺术营养,就会造成呈现给观众的就是这么点儿情节,就是这么点儿人物,这个戏跟那个戏似曾相识,讲的道理、看法也非常平庸。好的剧本,比如《古丢丢》这部戏,我当时看完挺提神,就觉得“古丢丢”就是一个在儿童剧中,甚至戏剧剧本中,没有出现过的人物。这是以前看戏的过程中没有过的感悟,现在我们的戏就缺乏这个。往往戏中所要表达的道理,大家本来就知道;戏中出现的某些场景司空见惯;甚至有些台词,大家都耳熟能详。我读了一些小说作品,感觉小说作者和剧本作者有很大的不同。小说作者是求异,剧作者是趋同。小说作者是张扬自己的个性,剧作者是如何收敛自己的个性。这是很可悲的。小说作品好比是野生野长的植物,自然地开花结果;戏剧作品往往是做盆景,做完了装在盆子里摆在那儿。所以,剧作家确实要学一学小说作家的创作心智、创作路数。我认为我们剧作家应该是清醒地知道如何创作一些真正的艺术品。另外为了艺术这个根扎得更深,编剧也应该读一读名著。除了曹禺以外,也要读奥尼尔,还要读莎士比亚。曹禺对于奥尼尔的崇拜是终生不渝的,可以说奥尼尔的影响是伴随着曹禺的戏剧生涯的。

中国是一个戏曲的国度。据统计,第九届戏剧节三十台戏,只有两台话剧;第十届戏剧节三十台戏,有四台话剧;第十一届戏剧节三十多台戏,有四五台话剧。话剧始终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话剧从它诞生就承受了由于任务过多而产生的幸与不幸。因为话剧这种艺术形式,不是为了承担政治任务而存在的。梁实秋说过,菜刀本来是剁菜的,不是武器,但特殊的时候你可以用来当武器,比如敌人来了,你也得拿菜刀拼命。抗日战争时候,戏剧是为抗战服务的,这就脱离了戏剧作为一门艺术而存在的核心价值。有一个评论家提出“向曹禺前进”,曹禺的《雷雨》已经过去70多年了,仍然在我们前面。70多年过去了,我们是紧追慢赶,有时候还感觉我们不是越来越近了,而是越来越远了。

话剧应该在几个方面向戏曲学习。我指的是戏曲老的传统。我们一些现代的作者,上来就把面孔摆出来,架子端起来,平铺直叙地告诉你:我们这个戏是要告诉你什么。例如告诉你要改革,告诉你要注意下岗工人的问题,告诉你要解决绿化问题,告诉你要治理沙漠化问题。往往我(剧作者)是先生,你(观众)是学生。而戏曲就完全是一种平民心态,戏曲演出给人看,不是为了要教训你。例如《醉打金枝》里有一句“这一件马龙袍真正合体,那本是你丈母娘亲手而做的”。这完全是一种平民心态,但是这一句唱词却成为名词佳句,家喻户晓。话剧还应该学习戏曲各式各样的技巧,尤其是在台词的处理上。比如《红灯记》中痛说家史的对白,那个节奏,那种剧场效果,我们话剧很难达到。北京人艺的老演员都有深厚的戏曲造诣,身上都有戏曲的味道,很凝练,很经看。他们的站台、气质都得益于戏曲,他们一上台,一句台词都没有就能把观众的目光吸引过来。

对于对旧戏、旧题材的改编,有一种是颠覆性的。你说是黑,我偏说是白。还有一种是逐鹿似的,你说甲正确,我说乙正确。有些历史学家都说不清楚的问题,有的作品改编出来的效果令人非常不舒服。如《白蛇传》断桥一段,有的编剧把这种非常著名的唱段改了,或者干脆不唱。这样的改编都是不利于戏剧发展的。

故事是靠讲的,戏是用来看的。我们创作的时候,要用故事托着戏。如果将一部剧作比作大海,故事就是潜流,戏就是浪花;如果一部剧作是冰山,故事是水下面的,戏是露出来的角。比如《雷雨》中周萍劝说繁漪喝药的一场戏,人物全部在场,这时观众同时要看每个人物各种不同的表现。这时候你切换都不行。这种类型的戏剧场面,讲故事是讲不出来的,要看戏中展现的矛盾,看它诗的意境。曹禺曾经在讲到奥尼尔的戏的时候说:“奥尼尔的戏有很强的戏剧感和舞台感。”这句话可供大家琢磨。

我们该如何面对评奖。现在评奖是件大事,戏剧本质上不是为了评奖而存在的。但是现在客观上造成了戏剧是为评奖而活。怎么办?换句话说,戏到底对谁负责?这个问题有点儿敏感。是对编剧自己的心灵负责,还是对老板负责。最好的情况,是剧作家的心灵和老板的心灵是一致的、相通的、相对应的。鲁迅说:“水管流出来的就是水,血管流出来的就是血。”这说明,其实创作无需扭曲自己,也无需违心,无需作假。大家都坦然面对,这是最美好的。

总之,看了武汉人艺搞的这些戏,这些剧照,包括这个大的活动,这个演出季,确实感觉很兴奋。作为艺术家,要依靠大背景,做自己的小文章,经营自己的小气候。作为剧作家,写什么,自然要清醒,能够跟时代相通,而发乎自己的心灵。要顾全各个方面,但是也不要有过多的顾忌。

(作者为前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现任中国戏剧家协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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