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岩
好好守住自己那点儿感受
——沈虹光谈《临时病房》
□石 岩
沈虹光
女,汉族,1948年8月出生,江苏南通人。一级编剧。1960年8月参加工作,大专毕业。1974年开始进行专业创作,湖北省话剧院一级编剧、湖北省艺术研究所一级编剧。1986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曾任湖北省话剧院名誉院长,湖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湖北省戏剧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人大常委。2005年任湖北省文化厅副厅长。2007年9月当选省文联主席。
发表话剧剧本、电视剧脚本、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作品计百余万字,话剧作品有《五二班日志》、《寻找山泉》、《搭积木》、《丢手巾》、《同船过渡》、《幸福的日子》、《临时病房》等,电视剧作品有《戏剧人生》、《有这样一条船》等。曾四次获得曹禺戏剧文学奖;《同船过渡》被公认为上世纪90年代小剧场戏剧的代表作,参加北京1994年话剧交流演出,获文化部文华奖、全国第四届戏剧会演编剧奖;《临时病房》在第八届中国戏剧艺术节全国小剧场话剧比赛中获得七项大奖。还著有短篇小说集《美人儿》、散文集《戏剧人生》、剧作集《沈虹光剧作选》等。
其中《五二班日志》获全国优秀剧本奖,拍摄为电影《五二班》后获优秀影片奖;《寻找山泉》获全国优秀剧本奖、屈原文艺创作奖;《搭积木》拍摄成电视室内剧获中央电视台星光杯奖;创作的电视剧《的士518》获中央电视台飞天奖。
是1991年度湖北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1994年被评为湖北省十大女杰之一。
5月26日晚,话剧《临时病房》在北京北兵马司剧场首演,拉开第八届中国戏剧节“都宝”杯小剧场演出季活动的帷幕。
一间由会议室改成的临时病房,一个肚子里长了个“小疙瘩”的农村老太太(刘大香,肖慧芳饰),一个心脏像墙上的老挂钟一样随时都可能“停摆”的城里老头儿(李天佑,王学竣饰)在蝉声聒噪的夏天相遇。老太太对住院一百个不乐意,“什么大不了的毛病,能吃能做,花这份冤枉钱……”老头儿则是满脑门官司,认为医院在不事先声明的情况下让他住进由会议室改装的临时病房是欺骗行为,让老头儿老太太同处一间病房是“胡来”。因手脚闲不住曾一度被老头儿当作医院护工的老太太,干脆在医院里打起“工”来,到病房里收集易拉罐,洗别的病人的衣服,衬衣五毛,裤子一块,背心短裤三毛,袜子两毛。
开始两人颇多争执,还曾为老太太打鼾吵架,热心的老太太却一直对老头儿关照有加,担心他的心脏停摆。老头儿参加同学聚会喝醉了酒,吃海鲜吃坏了肚子,老太太帮他换衣服,老头儿难为情,老太太说:“哎哟,我的老哥哥哎,我都生了三个儿子了,男人身上什么东西我没看过?脱!”
理解在磕磕绊绊中慢慢建立起来。老头儿悄悄将戳在两张病床之间作为“楚河汉界”的屏风撤掉,两人坐在一起输液,数落自己的儿女,感叹儿女成人之后的“空巢老人”生活。
老头儿的儿子在美国念书,一天打几份工,有一次累得精疲力竭在高速公路上撞了车,被卡在车里险些夹成馅饼。老太太的儿子16岁出门谋生,“挑土运沙,往大楼上扛包,跟大人一样地干”,活路做起来之后却被人眼红,打瞎了一只眼一条腿。“人家看着这是药水,在我看,这就是我儿子的血呀……”剧场慢慢安静下来,坐在记者旁边的老年男子几次抹眼睛。
演员谢幕两次后,观众还是站在座位前面鼓掌。
据北兵马司剧场的工作人员介绍,因为主要是参加评奖,这次“都宝”杯的参展剧目都未大规模地对外宣传,《临时病房》从5月26日到28日的三场演出更像是戏剧圈的小型聚会,中国戏剧家协会的成员、戏剧学院的老师、学生占了观众席相当的比例。首场谢幕,人们一一从编剧兼导演沈虹光身前走过,和她握手,向她表示对戏的赞许。
今年56岁的沈虹光依然像少女一样的苗条,人也很骄傲。她说话的逻辑简洁,而且往往出其不意。
记者:这出戏是您去年住院时候得到的灵感?住院时看到听到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沈虹光:住院看到的事情都挺受气的。单位很穷,医药费又很高昂,老害怕医院给开的贵重药多了,给单位增加负担。我的病又不重,是胃溃疡,他们说得很吓人,说你要是不看的话就长癌。我们单位已经得癌的人好几位,医药费都报不了。每天医生来查床都跟他们“好好好”、“是是是”,后来出院的时候医药费还是吓了我一跳,让我接着住,我坚决不住了,落荒而去。
我住的是临时病房,会议室改造的。不同境遇的人突然在一间屋子里生活,不得不交往。彼此聊聊天,看看来探望的家属,都是不同的人生。当时就觉得病房这个环境应该有点儿什么东西可写。
记者:是什么东西呢?
沈虹光:我们当代人的一些感受吧。我的写作态度始终就是记录我在生活中的感受。我认为创作不用去想那么多花花,老老实实地写下你在这个时代的感受,说不定就可以出经典。后人一看,哦,那个时代的人是这样想的、这样过的。这点我吃得非常准:只要老老实实地去写,就会有动人的力量。
记者:为什么要用两个年逾七十的老人的住院经历表达当代人的感受,两位老人的经历和您个人的感受有重合之处?
沈虹光:李天佑身上有我的感受:岁月蹉跎了,在现实生活中处处碰壁。我说一个人不做事罢了,只要一出门你就会遇到很多不如意的事情。上公共汽车,车上的人出言不逊,态度不礼貌,很多人见面不会先给你一个微笑,不会先说“你好”,也不会说“对不起”,礼貌用语、敬词一概不会用,普通的事情都会让你耿耿于怀。所以我每天都在调整自己:“别急别急,别生气别生气,这就是正常的,不正常的就是正常的。”我和李天佑有点儿像:把生活想象成应该怎样,有一个标准,达不到这个标准就会生气。
刘大香为人很仗义,没心没肺的,替他人着想,她的这种乐观宽容又是我喜欢的。我年轻刚进剧团的时候每年都下乡,那时候思想改造抓得也比较紧,下地去割黄豆,一下子把小手指割破了,可气的是连小孩儿都说“沈同志缺乏锻炼”。我对农村还是挺熟的,写刘大香这样的农村老太太也还写得过去。
《临时病房》剧照
记者:两个主要演员都是已经退休的老演员,当初剧本设计就是这样吗?
沈虹光:是这么写的。但我的观点是70岁的角色应该由50岁的演员演,因为台上还是需要爆发力的,跟坐着对词不一样。但是没办法,在50岁左右的演员里我挑不到合适的。我们的体制又跟国外不一样,国外剧团不养演员,演戏的时候到外面临时聘。现在不行,你用剧团的演员就比较方便,不需要劳务费,也不需要解决住宿问题,退休无非就是再补一份工资。
演老太太的肖慧芳今年70岁,演老先生的王学竣74岁。老太太出过一次车祸,腿断过,排戏很疼的。本来这个戏她应该是来回串场,进进出出的,因为她老是很神秘,瞒着护士偷偷在医院打工。现在把这些肢体语言给她删到最少。老头儿也是,得过白血病,所以根本不敢调度。当然他们俩也有定力,你就让他坐那儿不动他们也坐得住,而且照样能吸引人。年轻演员可能做不到这点。
记者:您1994年的作品《同船过渡》在日本演了一百多场。我看了一下剧情简介,是地道的中国故事,日本观众怎么会感兴趣呢?难道没有语言的障碍吗?
沈虹光:昨天晚上日本东演剧团的制作人横川弓又来了。我也问到这个问题,以前也问过他,他总说他没有障碍,“就好像我们日本人都能理解的一种感情。”他昨天又说了,他说我这个戏里写的生活就像三十年前的日本,戏里刘大香捡易拉罐,他作学生的时候也干过类似的事情。他说日本人都很富裕,资本主义高度发达,但是人们并不幸福。看《同船过渡》的时候他们突然明白了,人的幸福不是靠钱。看了《同船过渡》之后,横川弓就和我建立起联系,这次他是专程来看《临时病房》的,而且打算把它拿到日本去演。
记者:《同船过渡》被称作九十年代小剧场代表作,有人说您对“小剧场情有独钟”。
沈虹光:写《同船过渡》我压根就没想过大剧场小剧场,戏就是戏,剧本就是剧本。就像我写第一个戏《五二班日志》,他们说是儿童戏,我说那就追认它是儿童戏吧,我写的时候压根就没把它当儿童戏。我说剧本就是剧本,它有自己的规律。
记者:《牵手》的编剧王海在一篇文章里说因为同为女性,就格外记住了您的名字,她一度迷惑为什么您对舞台那么痴迷。
沈虹光:我很痴迷吗?这只是我的工作呀。我平时很少看戏的。这次小剧场演出季,一方面我不想给剧院增加支出,另外我也不是很有欲望留下来看,因为这么长时间只看这么几出戏,我觉得不经济。那么我就选一选,《哥本哈根》演出的时候我再来,不至于浪费很多时间。我宁可在家歇着跟人聊天,也不爱看戏。要看好东西我就读读剧本。有时候需要把浮头的东西拨拉开,看看它最基本的东西是什么。我觉得看剧本可以看到戏的核。我跟戏剧圈的人都认识,但平时不在里头厮混。
记者:刚才提到写戏只是您的工作,剧作家的收入能让您体面地生活吗?
沈虹光:那肯定不行。到现在我写《临时病房》的稿费和当导演的报酬都打着白条。
记者:那怎么又说是工作呢,既然这份工作都不能支付您相应的报酬?
沈虹光:因为他们把这个事情交给我了,我就得负责。在我们的小范围里,人们信任我就使得我自信了。我不是一个能当导演的人,或者说能当领导去支配他人的人,所以我更适合当编剧。大家信任我,把我推到这个位置上来,我觉得我还能干,没弄得人仰马翻的,还能把这盆面和好。
记者:戏剧理论家廖奔评论说,九十年代,像您和过士行这些剧作家仍然是以深厚的文学功底见长的。您认为文学和戏剧是怎样的关系?
沈虹光:我觉得当剧作家、当导演、甚至当演员都应该有文学修养。这是必备的。我自己文学修养很差,没读多少书,但是我能欣赏别人。昨天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教授张先来看戏,他是我比较欣赏的戏剧理论家。他去湖北讲课,我专门为了听他讲课的录音带买了个复读机。我体会到他的意思是剧作家应该有自己独立的品格。我的理解是你不要受旁边人的影响,好好保护住自己的这点儿感受,然后把它“吐”出来。我觉得现在沾了“艺”味的东西特别多,“狼子野心”一眼就能看出来,写这个是为了讨好这个,写那个是为了讨好那个,结果两头不讨好。
《同船过渡》剧照
《五二班日志》剧照
演第二场的时候我突然看到张先坐在观众席里,看完了我就把他截住了,我说,张先你来了,我很在意你的反应。他说,非常好,很感动。他说:“你做得很通俗,但是由于你是剧作家,你赋予了这个戏文学性。”
像老太婆,你说她很生活吧,其实她的很多语言已经很“文学”了。比如在天台上看星星那段,“打归打,亲归亲!到了七七晚上,带着孩子们乘凉,看星星,我们也恩爱着呢。”我觉得这是很诗化的语言,可能真正农村的老太太不会这样说话,但是我们也认了,觉得这就是农村老太太的话。
我很喜欢汪曾祺的作品。他受过很多苦,但是他写的东西很美,很恬淡。他说生活其实是很有诗意的,作品怎么着都应该有诗意。
记者:很多人认为话剧是艺术的神龛,但是真正愿意写剧本的剧作家好像并不多,另一方面,据说国话每年能拿到的剧本七八十部,能用的也就一两部。您怎么看这种“剧本荒”的现象?
沈虹光:话剧投入很高,生产的时候需要投入,每场演出也需要投入。现在市场经济,你要想请到“腕儿”来演戏就需要很高的报酬,制作的时间也比较长。但是它低产出,得一场一场地演,不能像电视那样工业化生产。电视剧写起来比较容易,写电视剧的机会又很多,特别在北京,写两个电视剧之后房子就解决了。戏剧学院戏文系出来的年轻学生,写得很快。像我们这样写惯了话剧的人,总觉得每一个废词都不能要,一句淡话都不能说,写得反而比他们辛苦。话剧最难写,词儿抓不住观众,观众现场给你下不来台,走人或者喝倒彩。剧作家的报酬又很低。北京好多很不错的话剧作家后来都不搞话剧了。
《临时病房》剧照
记者:现在国内对优秀剧本和剧作家有什么奖掖吗?
沈虹光:有。我就得到四次曹禺文学奖:《五二班日志》(当时还叫全国优秀剧本奖),《寻找山泉》和《同船过渡》得的是曹禺文学奖。《五二班日志》和《寻找山泉》都是一千元奖金,《同船过渡》涨到一千五。
记者:首场谢幕的时候,您说“20年了,我们湖北话剧院才又来北京演出,我们小地方的剧院、穷地方的剧院,今天的演出出了很多事情,向大家抱歉”。
沈虹光:是。我们有点儿怯场。就像进京赶考一样。北京标志着认可。北京是最高水平话剧人才的集中地,这个地方专家的认可就标志着你的戏得到了认可。中国就这个体制,不光是戏剧,其他领域也一样,好像非要他们点头才行。
记者:小剧场演出季的评奖结果,戏剧界看重吗?
沈虹光:北京的好像不看重,地方上看重。评了奖好回去交差,跟领导要钱。演员获了奖回去好改善一下生存条件。外地剧团常说“年好过,节好过,日子不好过”,我补充一句,“如果没有年没有节,日子就更难过。”得了奖,拿点儿钱,戏制作的时候投入可以大一点儿,演员的劳务可以提高点儿。像现在我们排戏,中午一顿工作餐,一人一天补助27块。外请的舞美设计、作曲报酬能立刻到位,像我和演员,剧院就老觉得是自己人,就欠着。
记者:现在湖北话剧院每年在省内演出量大概怎样?
沈虹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十年没有戏了。现在我在湖北艺术研究所工作。
记者:现在票房情况怎么样?
沈虹光:今年4月份我们在武汉已经演了三场,都是包场。零售票在武汉几乎做不到。武汉人的收入很低,没有文化消费这一项,文化消费里又没有戏剧消费这一项。其实武汉和国内其他城市的情况类似,中国人大部分还是能买一部电视机就是文化投资了。主要还是市场的问题。现在全国的话剧市场就北京、上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