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虹光
答谢词
□沈虹光
感谢二字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情。
在武汉大学开这样一个研讨会,我很心虚。因为武大最知道我的底细。我幼年就进了武大,但在学习的阶梯上却只把幼儿园读完整了,小学爬升到五年级,就被一个剧团诱惑蹦蹦跳跳好玩儿去了。以这样的文化水平要写作谈何容易。好在无知无畏,居然捋起袖子就敢写。早年写过农业学大寨的剧本,写作我是靠一颗红心两只手的穷棒子精神。
随着政治时代的结束我也梦醒,知道鸿鸪高飞还得有雄健的羽翼,从此不敢妄为。
大家的发言对我的创作进行了这样那样的分析,我听了也很新鲜,哦,原来是这样的呀?有同学写条子要我自己说说。我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被憋住了,装不下了,不想削足适履,就散着写吧,想哪儿是哪儿。《五二班日志》出来了,形式比较新颖,当时舞台上不多见。后来有人说,这叫散文式开放式,那好吧,就追认它个散文式开放式吧。
《寻找山泉》也是散着的,《搭积木》突然就收拢了。有人说哎你怎么倒退了?有人说她聪明,别人都散开来了她又收回去了。其实我是因为剧团困难,场景少人物少不是可以降低成本吗?那时拍电视已经开始,都想去挣钱。主要人物就四五个,其余的人跑龙套,他肯定不愿意,哦,我给你挎刀啊?不干!我把戏集中在几个人身上,每个人都有戏,演了还能得奖,他就愿意演。《搭积木》在中戏、上戏都有学生当表演练习,松松爸妈打来电话那一段用得最多,福建人艺把它当小品参赛,一演就得奖。广州战士话剧团两个演员,评职称时给评委表演的就是《搭积木》,都评了一级。人物少也逼得我把戏写好,就这么几个人,反复折腾看你翻不翻得出花样。我是从经济角度考虑的,写那么多人,才那么一点点戏,投入大产出低划不来。《临时病房》就三个人物演一晚上,多经济呀。到北京演出才一桌人,围着吃火锅亲热得很。《战成都》放开了一点儿,但在同类题材里人物还是算少的,我掂斤拨两节约惯了,能省就省。布景也要简单,一个面包车就能装走,演出方便。中国剧协学习美国奥尼尔戏剧中心搞新剧作朗读排练,《搭积木》在战士话剧团排,用剧团的代用景,真是几块积木。排了四天给研讨会演出,大家都说好,就那么演到北京首都剧场去了。
剧作家与小说家不同,会与观众一起观看自己的作品,当场的反应不论是喝彩还是笑骂都不得不硬着头皮承受。《五二班日志》在武昌造船厂礼堂彩排,椅子噼里啪啦乱响,一些人靸着鞋端着茶缸大呼小叫地退场,“走哦走哦么事戏哦!”我站在门边看着,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我采访过的实验小学特级教师殷善玖拉着我的手安慰说,没事没事,戏很好。我生性胆小,脸皮也薄,不想挨骂,所以总想把戏写好。
内容上,我会写我有底的东西。《我的父母之乡》拖了两年,冰心在国外的生活我怎么写?我没底。最后写了她的父母,看她写的父母的散文我有些感觉。心里落了地我才能写。
形式上,我不敢操弄没有把握的手法,不敢搞年轻人搞的新鲜流派。我是个过去时的人,能把老的用好就不错。文革中我得到过一本油印的书,那是上海戏剧学院教授顾仲彝的《编剧理论与技巧》,这便成了我的发蒙课本,从那里我也知道了李笠翁,知道了立主脑去枝蔓。我知道三一律是西方的老法子,但在我这儿还没玩过,还玩不好呢。形式也有美感的,封闭在一个空间里,时间地点事件高度集中,如果能翻出花花儿来,也是很好看的。
如今是一个创新的时代,市场经济要创新,政治体制改革要创新,各行各业都要创新,创新更是艺术的生命。我的观点很不合时宜,我看有些创新,二三十年代学贯中西的老一辈留学回来已经玩过了,我们封闭了多少年不知道,还以为是新的。我想符合艺术规律比什么都重要,规律是不能创新的,只能去认识、发现、把握,按照规律去写作就不错了。一天晚上无意看电视,“艺术人生”栏目朱军正采访范曾,范曾说,艺术追求的永远是好,好了,新也就在其中了。先就想要创新,容易流于概念。我不禁对着电视机鼓起掌来。
我不刻意求新,但努力求好。怎么叫好呢?我想,一个戏不用烦劳华美的包装帮忙,一桌两椅能让观众又哭又笑看得下去,那才叫好。
这使我的写作很笨,我会像美术学院的学生似的对着石膏像和果盘描摹。画鬼容易画人难,以我的水平把人画活了画像了已经很不容易。如果我的戏真有大家说的这些优点,那也是从小在珞珈山上受了好的教育,多年的积累,自然就进去了。
武大现在还有广播吗?小时候天天听武大的广播,1070万吨钢,加加林的飞船上天,都会让我激动,相信这会使我们的国家越来越好。武大附小的教育水平挺高的,小学就学语法,偏正、动宾,都讲。四年级开始学历史,知道1840年的鸦片战争,知道了民族的耻辱。这是我们这一代人改不了的情结,一心希望祖国强盛起来。毛主席视察武大,我们住在三区不知道,只听见广播忽然响了。住四区的同学回家要经过大操场,知道了,第二天告诉我们,毛主席来了。好激动啊。丹江口水利工程开工,武大的学生要去参加建设,我舅舅是工学部水利学院的学生,也整装待发。天未亮广播就开始播放歌曲,“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热情洋溢激情似火,都没觉得这首苏联卫国战争的歌曲用在这里太夸张了。我没有特别要去关注普通人,只是觉得普通人的命运里就有国家、民族和历史。中国人好苦啊,后来还有政治运动,一说搞运动我心就往下沉,老得自我批判改造世界观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现在就好了,就盼着好好过,把国家建设好,老百姓有吃有穿,同居一室住得紧一点也别打别闹,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武大的教育让我知道要做好人,做有用的人。写戏就是教人学好的。
“太阳光晶亮亮,雄鸡唱三唱”,这是个什么歌儿?武大广播里经常播,“不爱劳动不学习,我们大家不学他”!“要学喜鹊造新房,要学蜜蜂采蜜糖,劳动的快乐说不尽,劳动创造最光荣”!我大概就是被这些教育弄得刻骨铭心。在省话剧团当小学员,没戏演,让做小道具,就好好做,让钉布景,就好好钉。写剧本也像做小道具钉布景一样,好好写。当然我也爱学习,这是珞珈山给我的终生受用的影响。武大曾分来一个大学生,中文系的,老演员们叫他夫子,可见他的书生气。夫子注意到我,说,珞珈山下来的人就是爱学习。
我运气好,有福气,生活和工作过的武汉大学、文化厅、文联、艺研所,都是好环境;相处过的领导、老师、同行、同事、朋友,都是好心人。在漫长的半个多世纪,我得到了阳光雨露的滋润,始终受到大家的关照和宽容。一个含笑的目光,一句鼓励的话,一次真挚的握手,一篇不长的评论,都让我快乐,像幼儿园小朋友得到奖励的小红花,沾沾自喜。我感谢生活对我的善意,今天的研讨会,也是一份善意。想到这些就觉得很幸福,觉得自己还得好好干。
感谢生活,感谢到会与未到会的领导、老师、同行和朋友,还有同学们。谢谢。
2010.12.4
沈虹光剧作研讨会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