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邦治国平天下,自有周公孔圣人”
——浅议冰心对儒家理想人格的认同

2010-08-15 00:45鲁普文
和田师范专科学校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冰心儒家人格

鲁普文

(福建省冰心文学馆 福建长乐 350200)

“安邦治国平天下,自有周公孔圣人”
——浅议冰心对儒家理想人格的认同

鲁普文

(福建省冰心文学馆 福建长乐 350200)

儒家理想人格对冰心有着巨大的精神感召力。她重视道德的价值,并以“圣人”“君子”理想人格作为自己努力的最终方向。“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一直左右着冰心人格范型的选择方向,成为决定她人生选择与写作价值取向的动力源。

儒家;理想人格;道德伦理;内圣外王

冰心曾经在一首小诗中写道:“主义救不了世界,学说救不了世界,要参与那造化的妙功呵,只有你那纯洁高尚的人格。万能的上帝!求你默默的藉着无瑕疵的自然,造成我们高尚独立的人格。”[1]对这首诗,学界一般认为它是一首培养具备基督品格的理想人格的宗教诗。从诗的内容看确实如此。我们是否就可就此认定冰心的人格理想是受基督教精神主导的呢?我看未必。因为冰心虽然是在教会学校获得的正式教育,但是她毕竟受过充满儒家色彩的家庭熏陶和正规私塾教育。她的古典文学根底深厚,对古代那些受到传统儒学影响的士大夫如杜甫、龚自珍等的诗文信手拈来,作品中儒家语句比比皆是。在儒家经典、历代大儒的论著和受儒家影响较深的文人的诗文言论之中我们经常可以见到“圣贤”“君子”“大丈夫”等词语,这些词语直接反映了儒家对理想人格的追求。同样,在冰心的文本中“人格”一词的出现频率极高,她也经常使用“大丈夫”“君子”“完人”等来评价别人,别人也使用类似之语来评价冰心。所以,如果说冰心受到儒家理想人格学说的影响应该是不会令人感到诧异的。儒家理想人格是中国传统士大夫孜孜以求的目标,对他们有着巨大的精神感召力,为历代士大夫所憧憬与认同,成为他们处世哲学的楷模。

冰心对儒家理想人格的推崇,具体而言,就是对儒家德性人格和“内圣外王”理想人格模式的认同。

中国传统文化里,伦理原则被当作绝对的价值尺度,这在儒家更为彰显。而对人格从德性、伦理角度去界说是儒家理想人格学说的出发点,也成为儒家评价人格的尺度。不同时期的儒家,儒家的不同流派,虽然会有这样或那样的分争,但是他们都重视道德的价值,强调道德修养和伦理教化,并以达到“圣人”“君子”这一理想人格作为努力的最高标准,其核心内容是德性主体的自我完善。

冰心非常认同儒家的这种德性人格。作为一个作家,这种认同首先必然要影响到她的基本创作观念。比如,冰心就将道德与作家个体身份的“合法性”联系到一起,这突出地表现在她对“文品与人品关系”的看法上面。在冰心看来,“作品是作家人格的反映”“作者不蓄道德,他虽然能文章,他的文章也只是济恶的、助虐的。他愈能文章,他文章的济恶助虐的程度也愈高。所以作家最要的是人格修养;等人格修养得高尚了,再去做文章,或者就不至于妨害他人,贬损自己!”[2]再由“文品”延伸到“人品”,或者说由“为文”扩展到“为人”,冰心自然而然地将道德性作为人之为人的首要条件,那些“当面输心背面笑,翻手作云覆手雨”,自私自利,虚伪残忍,丧失了“天性之爱”的人,在冰心的眼里只是“高等动物”,[3]最终,冰心将这种德性原则与她的“爱的哲学”联系起来,上升到终极性的哲理高度。在她看来,“爱”是一种巨大的道德力量,是人一切道德行为的内驱力。一个没有爱心与同情之心的人,他/她必然也是一个在道德上有缺陷的人。故而,冰心的“爱的哲学”实际上是一种道德之善、伦理哲学,其主要功能是促人向善。难怪当年就有人称冰心的爱是一种“离去了情欲的、建立在一个道德基本之上”的爱。

这种儒家德性人格观念成为冰心品藻人物的标尺。冰心品价人物重品行操守,对徐志摩的评价就是一例。当年徐志摩飞机失事后,冰心在给梁实秋的信中这样说道:“志摩死了,利用聪明,在一场不人道不光明的行为之下,仍得到社会一班人的欢迎的人,得到一个归宿了!”[4]这显然是对徐志摩生活处事态度的道德指责。而在冰心看来,这种不合伦理道德的行为居然还得到社会一般人的欢迎,明显反映出冰心对社会道德底线失陷的担忧和不满。联系到《我们太太的客厅》等作品中对知识阶层的相关描写,冰心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相反冰心称巴金为一生知己与手足同胞,恐怕不仅仅是因为“患难中的友情”和巴金老弟敢于讲真话,被她引为“同道”,更因为巴金在生活上包括婚姻问题上符合“道德性”。徐志摩如蝴蝶般穿插于几位女性之间;巴金对婚姻态度却极为认真,与徐志摩的随意大为不同。文革中冰心对吴文藻的不离不弃,也离不开“道德”力量的支撑。冰心曾经这样刻画她当时的心态:“我心里一天比一天坦然了。原来被划为右派,在明眼人的心中,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5]也就是说,右派们在道德品行上是没有罪的,而且绝大多数人就是因为敢于讲真话、人格高尚才成为“出头鸟”才被打成右派。这种“道德上的优越性”可能就是使冰心能够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保持豁达平静心态的重要原因吧。

冰心这种“德性人格观”也影响到她的个人喜好。比如,她很喜欢君子兰,它那高雅的君子般形象和长达数十天的花期被冰心赋予了“讷于言而敏于行”的君子品操,这种品德使得它不会如玫瑰与桂花那样在数日以内就“瓣落花消”、堕落凋零。也正是君子兰能够坚持“德操”,才能给人以力量、给人以鼓舞!冰心对着装、行为举止都很在意。《两个家庭》中亚茜的“和蔼静穆”、“活泼”与陈太太的“娇惰”、“打扮得珠围翠绕”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冰心主张服饰应该“简单、素雅、稳重”,“因为社会要凭着服饰断定我们的人格”。她看不惯有些女学生的“装饰十分引人注目”,“那一种飞扬妖冶的态度”。[6]这里颇有点“妆以载德”的味道了。同样,两家的佣人、小孩的行为举止乃至容貌神态被赋予了截然相反的“道德内涵”,其中包含着作者对他们的褒贬。

所以不难理解冰心终身以爱来塑造理想人格,以造就高尚的人格拯救世界为使命。要拯救衰败的社会,首先要以美德熏陶国民的灵魂。可以这样说,她作品中的人物,如翠儿、惠姑、士兵、母亲,以及冰心在《关于男人》中写的“我敬爱的男人”及《关于女人》中可敬的具有优美灵魂的女人都是坚持德性的塑造标准,给世人以参照,给道德沦丧、人格分裂的社会投入一注理想之光。如冰心自己在《记萨镇冰先生》一文中所吁求的:“高捧出一个清廉高峻的人格”,[7]用他高尚的情操作用于世人之灵魂,促人向上,从而构建一种和谐的社会秩序。

冰心终身坚持着对这种建立在德性和理性之上的人格的追求。她知行合一,重践履,并时时自我反省。早年在《寄小读者》中就说“小朋友,请你们监察我,催我自强不息的来奔赴这理想的最高人格!”[8]晚年的冰心仍然说“我将以待剖者的身份静待解剖的结果来改正自己”。[9]所以冰心无法容忍自己的过错。《一句话》就反映了冰心这一道德上的自责反省意识。当年由于自己的一句违心之言,造成了别人的爱情悲剧,使冰心深深自责。

总之,“无论冰心是怎样接受基督教影响接受西方新知教育,或者泰戈尔或者卢梭等的影响,只不过是把冰心心灵深处的精神岩浆有效开启。其少年记忆、文化记忆乃至历史记忆才是支撑她全部创作的精神源泉。”[10]文化传统作为一种无意识支配和占据着其观念和心理的深层。德性人格构成了冰心一生人格模式的文化底蕴。

用爱的哲学培养人的高尚品性,但是“修身养性”最终是为了“做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事”。儒家思想是积极入世的学说,“内圣”必然指向对外在事功的追求,否则就失去了它的意义。正如冰心在《寄小读者》里说的:“小朋友,……‘以伟大思想养汝精神!’日后帮助你们建立大事业的同情心,便是从这零碎的怜念中练达出来的。”[11]用爱与同情来“养汝精神”,而它的最终目的还是达到“建立大事业”的目的。也就是说,冰心是希望通过她的以大海、童心与母爱为基石,以爱与同情为两翼的爱的哲学来培养能够“安邦治国平天下”的现代“周公孔圣人”。冰心天性里对军人的好感,儿童时期对从军的渴望,反映出冰心潜意识中对建功立业的渴求,这种意识潜伏在冰心的血液中成为培育她“野性”的温床。“我切愿一见那些持刀背剑来去如飞的人。我这时心中只憧憬着梁山泊好汉的生活,武松林冲鲁智深的生活。我不是羡慕什么分金阁,剥皮亭,我羡慕那种激越豪放、大刀阔斧的胸襟!”[12]所以冰心才会经常回想起童年之梦,那个“心里只充满了壮美的快感的英武的”十岁的男装小军人,骑在高大的白马上,承载了冰心“横刀跃马”的梦想。但是由于冰心先天“性”的不足,她的梦想因为“性”而破灭!奈何生在一个有着几千年的传统影响的中国:“你若是男儿,是我的好儿子!”但是冰心毕竟不是男儿,在梦中,冰心可以以“男士”的身份“治国平天下”,但在现实中她只能“执笔沉思”。

冰心不仅是“母爱”“童心”“自然”的歌咏者,还是理性的爱情婚姻的倡导者。如果我们将《惆怅》与《求婚书》结合起来看,可以明显感觉出以上儒家修己安人、内圣外王思想对冰心的爱情婚姻观的影响。冰心以为“为爱而婚,即为人格而婚,为人格而婚时,即是理智”,而婚姻的目的不是为了小家庭的安乐,而是要在这个“过渡时代的中国”,“在这万恶的社会里,图谋祖国社会的改良”。这样才能做好立德立功立言的不朽之事业。[13]正如《惆怅》的主人公薛炳星所主张的:婚姻“不仅是为家庭的幸福,而且能为社会造幸福的,因着前途可成就的功业,所以两方面有永久互相帮助的需要,这样是以婚姻作一种建立事业的手续……”[14]在他们的眼中,婚姻不仅仅关系到一个家庭的幸福,更直接决定了能否图谋祖国社会的改良。顺着这个思路,就会明白冰心对宋美龄心怀好感的原因。笔者以为,冰心之所以对宋美龄欣赏有加,主要原因是蒋宋在“理智的温床上”孕育的“完美的婚姻”,“他们俩的结合给中国的抗战带来了莫大的帮助”。宋美龄“帮助主席实现了今天的伟业,不愧是一位伟大的女性”。[15]

冰心笔下许多人物都像她本人一样怀有对外在事功的渴望,女学生如英云、淑平(《秋雨秋风愁煞人》)等“志向远大”,怀抱服务社会的思想;留学生们如陈先生(《两个家庭》)、英士(《去国》)也都有着“祖国庄严的梦”,想回国“大有作为”。但陈先生却又是一个具有逻辑反证意义的人物。他的悲剧既是家庭的责任,更是自己的责任。儒家理想人格之起点是“修己”,任何一个人,都应该从自己做起,“修己”方能齐家治国、兼济天下。但是陈先生回国后养成了“好闲纵酒”、“自暴自弃的习惯”。正如冰心通过三哥之口说的:“你自己先把根基坏了,将来就有用武之地,也不能做个大英雄,岂不是自暴自弃?”[16]《去国》中的那批留学生也是与陈先生一样,首先坏了“根基”,整天在公寓里“打牌脑酒,都成了习惯,支了薪水,都消耗在饮博闲玩里。”[17]不但不能“赤手挽时势”,反而“为时势所挽”。治国先要修身,再而齐家,最后方能平天下,如陈先生等,先把根基坏了,一腔抱负自然付之东流。“上天生一个天才,真是万难,而聪明人自己的糟蹋,看了使我心痛”。[18]恐怕在冰心眼中,现实中的徐志摩和小说中的陈华民在某些方面是一样的。陈华民是这样,陈夫人何尝不是如此?冰心曾经在《“破坏与建设时代”的女学生》中对女学生从内在修养到外在事功提出要求,并且认为,女学生的“妆扮装饰、言论举止、生活方式、娱乐交际、修养教育”等方面的内在修养是为了服务于“改良家庭、服务社会”的外在事功。由于女性性别的特点,冰心将改良家庭看成是女性的外在事功之一种,而且是最基本的一种。参照以上标准,冰心对陈夫人的批评是不言而喻的:她整天将时间花在打牌、打扮上,家政方面自然一塌糊涂,更毋庸说帮助丈夫成就一番事业。

从冰心对她心中的理想人物的评价中,对周恩来的评价是最高的。对巴金等人她只是称为“君子、大丈夫”,而对周却称之为完人。冰心对巴金等人的赞赏,主要还是注重他们的道德品行,但在外在事功方面,差距巨大。周恩来就不同了,他不仅有着高尚的人格魅力,像磁石一样“喜悦着”冰心,更能“力挽狂澜济世穷”。这是对周恩来建立的丰功伟绩的高度赞美。冰心晚年由于年岁已高她的作品是越写越短,但是她九十多岁还写了一篇长达五千字的回忆周恩来的文章。在文章中她以充满感情的语言表达了对周恩来的钦佩之情,塑造了一位既具有高尚的人格力量道德品操又忧国忧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良相”形象。儒家理想人格最高的境界是“内圣外王”。但内圣外王对成就实在要求太高,虽然其为各代儒家所心仪,但一般人很难做到。由于理想太高,一般儒家士人常以“君子”为众趋人格。而贤相是传统士大夫的理想人格所在,也可说是他们的最高憧憬,在他们身上寄托了传统士大夫“兼济天下”的梦想与渴望。这种“贤相崇拜”影响到冰心对古典文学作品中人物的看法与评价,她七岁就看过《三国演义》,后来又多次接触,但一直到大学毕业才看完。为什么?看到诸葛亮死了她就再也不愿意往下看。

所以,虽然冰心的精神状态、人生态度也许会多多少少随着她的环境、时代及生活经验的变化而改变,但是她对儒家“内圣外王”人格范型的向往,会长存于她的意识里。即使早年冰心在构建爱的哲学理想国的时候,她也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当后来冰心感觉“爱的哲学”在乱世之中功效甚微,现实与她心目中的“人世间只有同情和爱恋,人世间只有互助与匡扶”的理想相距太远,她开始陷入迷茫并开始反思。但冰心不久就走出困惑,她更加积极参加社会活动,对政治(包括政治人物)的好感更甚。她对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的看法也更加“左倾”。冰心此时的“外转”看似突兀,但实际上这是她作为一个受到儒家内圣外王理想影响具有积极入世精神的知识分子性格的合乎逻辑的发展。

只有在这个层面上我们才能理解冰心积极参与政治序列(虽然总是边缘化的)的动力之源。抗日战争时在重庆,冰心应宋美龄的邀请出任国民党政府新生活运动妇女指导委员会的文化事业部部长,后又担任国民参议会参议员等;新中国建立后虽然在日本生活不错,但是内心焦虑,冒着生命危险回国并“前所未有地介入到国家事务中去”,成为了“共产党的亲密朋友”,在作品里积极捕捉民众生活和愿望中与国家意识形态相和谐的诗意。在许多人眼里冰心的这些做法是“迷失自我”,同时引起一些误解,甚至非议。

总之,“内圣外王”的理想人格一直左右着冰心人格努力的方向,成为决定她的人生选择与写作价值取向的动力之源。文革期间,海外盛传“冰心和吴文藻双双服毒自杀”,梁实秋听到消息后,写了悼文《哀冰心》。在文章中结尾,他说:“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他们回到了大陆。”也许本文可以稍微解释一下梁先生当年的困惑吧。

[1]冰心.人格[G].冰心全集:第1卷.卓如.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215.

[2]冰心.蓄道德能文章[G].冰心全集:第1卷:215.

[3]冰心.悟[G].冰心全集:第2卷:137.

[4]冰心.致梁实秋[G].冰心文选:书信卷:11.

[5]冰心.我的老伴——吴文藻(之二)[G].冰心全集:第8卷:39.

[6]冰心.破坏与建设时代的女学生[G].冰心全集:第1卷:11.

[7]冰心.记萨镇冰先生[G].冰心全集:第3卷:140.

[8]冰心.寄小读者(通讯十二)[G].冰心全集:第1卷:109.

[9]冰心.上“冰心研究会”同仁书[G].冰心全集:第9卷:214.

[10]吴励生.冰心:永远只属于她自己[G].冰心论集三.王炳根.海峡文艺出版社,2004:100.

[11]冰心.寄小读者(通讯十二)[G].冰心全集:第2卷:145.

[12]冰心.寄小读者(通讯三)[G].冰心全集:第2卷:65.

[13]求婚书[G].冰心文选:佚文卷.王炳根.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51.

[14]冰心.惆怅[G].冰心文选:佚文卷:35.

[15]冰心.我眼中的宋美龄女士[G].冰心文选:佚文卷:92.

[16]冰心.两个家庭[G].冰心全集:第1卷:16.

[17]冰心.去国[G].冰心全集:第1卷:51.

[18]冰心.致梁实秋[G].冰心文选:书信卷:12.

作者简介:鲁普文(1970-),男,安徽省和县人,硕士研究生,福建省冰心文学馆助理馆员,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

2010-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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