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俊辉
(合肥学院外语系,合肥 230601)
《以比曼尼》:坡的政治狂想曲
岳俊辉
(合肥学院外语系,合肥 230601)
爱伦·坡在小说《以比曼尼》中将安提阿城民与“我们”宾主位列,对比基督教与崇拜金牛犊的异教,利用“四兽合一”意象将以比反尼妖魔化,从而表现出坡以“我”为中心,排斥“他者”的权力政治倾向。通过以比曼尼哗变前后的行径勾画出狂想色彩浓郁的狂欢图景,实质上表达了坡对社会政治形势的变相思考,巧妙实现了对现实政治颇具狂想性质的解构,此小说全面地揭示了坡的政治保守倾向。
《以比曼尼》;政治;狂想
1833年 5月 4日爱伦·坡给 J.T.白金汉姆写信,随信寄去一篇短篇小说,期望白先生能在其主办的杂志《新英格兰杂志》上发表,而挣得微薄稿酬。这篇题为《以比曼尼》(Ep imanes)的小说后来虽然没有在《新英格兰杂志》上发表,但却得以付梓于如《南方文学信使》和《百老汇期刊》等刊物,后来被收入坡的作品集《述异集》。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短篇在 1833年成文之初、1836年在《南方文学信使》上和 1840年在《述异集》里名为“Epimanes”,1845年的《百老汇期刊》和坡去世后的种种出版物都使用“FourBeasts in One”,而 1902年 J.A.哈里森主编的坡作品全集中更是使用了“Four Beasts in One:the Homo-Cameleopard”这一加长版名称。从最先使用的“Epimanes”到后来的“FourBeasts in One”
甚至是“Four Beasts in One:the Homo-Cameleopard”都表现出作品将主人公以比反尼与四兽以及半人半长颈鹿的怪物融合,体现了作品独一无二的“兽性”,而这也为分析作品提供了有力的切入点。小说情节简单,讲述了安提阿四世以比反尼从被民众崇拜的权力巅峰摔落到因内讧而仓皇出逃的简短故事。“Epimanes”是当时人民为取笑希腊王安提阿四世以比反尼 (Antiochus IV Epiphanes)而取的一个谐音名字,意思是“狂人”。以比反尼的意思是“神彰显出来”,但圣经以西结预言中以比反尼是残暴的“反基督”。
政治必然涉及权力。权力之争是政治的核心。权力本质上是人类对自身力量的渴望,包含欲望、意志及其效应。作为“权力哲学家”的尼采将权力意志奉为神圣政治中心,而福柯拓展上述权力,认为“它泛指人对于他人和世界的控制力、征服力;它象征西方人孜孜求知的浮士德精神;它由此引申为西方现代机构及其统治技术。”[1]对本小说的分析采用的是广阔的政治权力视角,而非传统意义上的政治概念。
本文用“政治”这个词所指的仅仅是我们把自己的社会生活组织在一起的方式,及其所涉及到的种种权力关系。文学作品不应因其政治倾向而受到谴责。坡可能在作品中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但无任何作品是全然超政治的,相反,它们却在很多地方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政治倾向。坡在 1831年为参加杂志的作文竞赛而写的小说《门泽哲斯坦》展示出坡恪守黑人与白人、奴隶与主人、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界限,具有深刻的反废奴主义的倾向,“作者并借此阐明了自己的政治观点:对完全解放奴隶有着深深担忧。”[2]戈杜认为:“(据本节所议),坡利用奴隶话语创造作品的恐怖,……”[3]其他如《跳蛙》、《钟楼里的魔鬼》、《磨格街杀人案》、《陷坑与钟摆》等作品同样政治寓意十足。《以比曼尼》则更是将以权力、专制为特征的政治话语移植到神秘奇异的东方,把坡对待奴隶制一如既往的保守视角延伸到更具政治意义的后殖民语境下,展现出对权力生灭的独特理解。
作品中狂欢化色彩浓厚,政治寓意丰富。首先,坡以第一人称将读者和自己放在一方,相对的是安提阿城民。文中坡两次以局外人的姿态讲述故事。对于安提阿城,只有很少人才可觅得一瞥:“我是指诸如你我,同时又具备现代知识特长的人。”[4]236城民住在木屋和茅舍,如狗窝般的陋舍充盈着灰尘和恶臭。他们与野兽为伍:温顺的物种有绳索束缚,而更野性的如狮子、老虎、豹子等则是无拘无束,简直是人兽混杂,互为彼此。讲述者惊呼:“此处有什么?天啊!城里野兽遍地!多么恐怖的景象!多么危险的奇观!”[4]236而“我们”受过教育,温文尔雅,怎能与那一帮暴民相提并论!安提阿城等同于禽兽之城,城民则与野兽无异,野蛮、肮脏、落后、信仰衰落、盲目崇拜;而“我们”则是饱学现代知识,心智开化,地位自然高人一等。
其次,当安提阿王将要路过阿希玛神庙时,故事的讲述者建议:“让我们蹲伏在圣坛的前厅——他将出现在那里。”城民们在为不可一世的国王疯狂时,“我们”却占据了作为教坛圣所是圣坛,静观闹剧。在宗教上圣坛象征着最高精神领导,而高尚的宗教领导地位当然属于以讲述者为代表的“我们”,由此可见坡的潜意识中高于其他民族的优越感。安提阿城是东方亚洲的城市,也是罗马帝国的一个东方行省,城民说“我们”不懂的“东方话语”(the pompous phraseology of the East),崇拜亚示玛 (the Ashimah of the Syrians),即是以色列人后来背叛基督而崇拜的金牛犊。据《圣经》,基督容不得犹太人背离一神基督而去信奉异教神金牛犊于是降罪于他们。坡在此暗示:他们缺乏的正是基督神灵的统一指引,“我们”可以借助圣坛对其资以精神教化。“我们”处在权力中心的“圣坛”,可以政治教化影响他们;而他们是处于边缘的“他者”,理应接受教化和领导。此处高人一等的气势和口气尚为明显。坡对“我们”以及所代表的白人中心主义是矢志不移的。这是政治倾向的委婉表达,亦可为坡的“曲线爱国”了。
最后,坡运用四兽合一的意象,将主人公等同于野兽,强化了作品的政治寓意。四兽合一首先让人想到《圣经》但以理书第七章上的预言。但以理所述异象包含狮子、熊、豹子和另一只口生铁牙,头长十角的怪兽。第四兽十角间又长起一个小角。但以理书第八章又预言了“一只小角”。但据考证,它们是不同的。“因为第七章的‘小角’从罗马帝国而出,指末世的‘敌基督’,结局为‘驾云降临’的人子所杀;但第八章的‘小角’却是从希腊国而出,指两约中间的安阿提四世以比反尼,结局是‘非因人手而灭亡’。”[5]《圣经》的小角在坡笔下变成兼具四兽特征的奇怪之物。历史上以比反尼是末世“敌基督”的先声,将来的“敌基督”也必怎样“行毁坏可憎的”和“亵渎圣地”,只不过后者更甚。坡混同历史事实,移花接木,目的是强化作品的奇异怪诞,借以吸引读者的注意力。
且看坡的四兽合一。他在世时只有在 1845年的《百老汇期刊》发表是使用了“FourBeasts in One”[6]虽然标题显示有四种野兽,但是小说中并没有具体指明是哪几种野兽。可见篇名并非确切地指向四种野兽。坡更可能是在历史意义上使用“四兽合一”,而无意去斤斤计较具体何物。
小说中以比反尼在一片噪杂中出场。但是,“天哪!是只猩猩!”[4]237它并不是将来“我们”学界赋予亚示玛神的如“羊羔”、山羊”、“圣徒”等传统形象。在坡的作品中猩猩向来是负面、邪恶的符号,坡甚至把它与非洲黑奴、奴隶制等联系起来,表现出他在政治上痛恨黑人,拒绝废除奴隶制,采取的是保守的南方人观点[7]。《磨格街杀人案》中马尔他水手饲养的大猩猩聪明异常,却是杀人越货的高手。《跳蛙》中小丑狡诈地把国王和大臣们装扮成猩猩模样,施以大火,终报深仇。它们在坡的作品中不单单是一种动物,已经成了坡的政治语言的重要组成部分。无可否认,新奇是坡的一贯追求,但此处以比反尼是兽性的四倍叠加,发展成为一种象征,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可以说以比反尼只不过是一个伪装,正如他以猩猩和长颈鹿为伪装一样。他集中体现的是坡心中对经济和政治的权力与压制的深恶痛绝。缺乏经济基础的坡在现实中处处碰壁,低人一等。他当然想品尝一下亲见到那让他憎恨的各种权利灰飞烟灭的畅快之感。以比反尼先伟人后小丑的洋相尽出暗合了坡对保守思维倾向,满足了坡的“黑暗心理”。
随后国王变成了一只巨大的人形长颈鹿 (The singular appearance of the Camelopardwith the head of aman):“啊!亲爱的先生,那只长颈鹿并非凡人,正是安提阿王以比反尼,安提阿城的辉煌帝王,叙利亚之王,所有东方专制君主中的最强者!”[4]237城民更是待之若救世主。“吾只见骚动的蠢物和疯子争向拜倒在巨大的长颈鹿面前以期得到鹿蹄的‘亲吻’”[4]237。小说着力渲染兽王的威严气势,颂扬以比反尼的丰功伟绩,将其誉为光芒盛过太阳的神祇。哗变的发生改变了一切。以比反尼以闪电速度拔腿逃离:“不要后看这无法避免的堕落;鼓起勇气,拔腿狂奔,穿过穹顶!记住你是安提阿王以比反尼!”[4]237这时小说的语气转换成幸灾乐祸,嬉笑谩骂。在结尾坡还是极尽讽刺之能事:安提阿的城民应该考虑向以比反尼颁发田径比赛的胜利花环,这是他在下届奥林匹亚运动会时一定能获得的。而故事的叙述者以旁观者的姿态表示:“我们走,赶快离开,我们现代人脆弱的耳膜是禁不住因庆祝国王逃跑而即将开始的狂暴怒吼的!”[4]238
安提阿城民与“我”的宾主位列,安提阿城与现代文明的强烈反差,基督救世的宗教与崇拜金牛犊的异教间的对比,以及“四兽合一”对以比反尼妖魔化,表现出坡赋予小说强烈的权力政治倾向,勾勒出他狂想色彩浓郁的狂欢图景。
狂欢在坡的现实生活中毫无可能。以坡当时的生活状况,非但无法“狂欢”,甚至一丝的喜悦也无从谈起。1832年到 1833年间坡遭受恋爱挫折,生活拮据。1832年追求玛丽斯塔尔,却遭后者拒绝:“他用嘲讽的言辞说我太狠心,不可原谅。”[8]其叔更是写信对坡进行挖苦,坡的义父更以断绝经济来源相威胁。1833年 4月 12日,坡又写信向义父借钱。本期望义父去世后可以继承大笔遗产,不想却分文未得,又于 1834年 11月向朋友 J.P.Kennedy求援。可见 1833年正是坡最为穷困之时。他的经济状况只有到了 1935年担任《南方文学信使》编辑时才有所好转,此前坡一直不断向亲朋好友寻求接济。处于长期的经济压力下,坡难得欢喜。
但是“Epimanes”作为他拟为《新英格兰杂志》写的“11则奇异故事”的第一篇,却高唱胜利凯歌,大抒狂欢情绪,着实让人如坠云雾。其实经济和生活现实就是坡当前最大的政治,它们就如政治上的权力专制和独裁一样,牢牢地攫取坡对现实仅存的希望。所以小说是坡对所受经济压迫的一种非理性的反叛,是他对权力政治的苦涩嘲弄,是彻底的“苦中作乐”。坡将生活的苦闷凝结成具有张力的文本形式,借以嘲笑世间,发泄心中的郁闷。从 1833年 5月他写给 J.T.白金汉姆先生的信可以看出他作此文秉承的仍是“怪异和讽刺”主题。以狂欢氛围的营造来吸引读者可能是坡的一个写作方法。它更是源于自身经历的苦涩再造和升华。坡利用隐喻般的政治性语言将自己对权力政治的独特认识包装于狂欢的墙纸内,审慎地表现出他遭受生活“政治”的残酷磨难和对政治权力压制的深刻痛恨,以及无望摆脱后的非理性反抗。
可见坡以置身事外的眼光旁观以比反尼所代表的权力和专制的全面瓦解,表现出他对以权力为中心的政治的强烈反讽和嘲弄,以及他一相情愿的幻想。在他心中,或许权力压迫(对坡来说,可能更直接的是源于经济的困境)可以从自身内部逐渐瓦解。假以时日,任何抽象的权力政治都会如以比反尼的可笑遭遇一样随风飘逝。可以想象,坡在欣赏政治专制大厦崩塌之时,嘴边还不时地露出一丝“奸笑”。坡以自己独特的解构方式对自己遭受的政治权力中心进行了颠覆和破坏。既然在生活的专制下得不到命运的眷顾,而自己也不过是一个三流文人,那就狂欢一把,让这一切都毁灭吧,因为僵死只会扼杀一切,毁灭却能为重生带来希望。单枪匹马无力来推翻改变这现世,只有期望系统内部因子的自我瓦解从而促进整个系统的毁灭。狂欢是毁灭后的自得,融合的是改变的渴望,毁灭的欲望和快意,以及重生的喜悦。
爱伦·坡的小说《以比曼尼》对历史事实进行了重组,用快进的手法将历史融合进文本,深化了内容的底蕴。将安提阿城民与”“我”的宾主位列,基督救世的宗教与崇拜金牛犊的异教间的对比,以及“四兽合一”对以比反尼妖魔化,表现出排斥“他者”,以“我”为中心的权力政治倾向。坡通过以比曼尼哗变前后的行径勾画出狂想色彩浓郁的狂欢图景。强烈的地位反差表现出坡对这位不可一世的独裁君主的嬉笑谩骂,流露出作者对现实的不满,以及在政治上的保守倾向。该小说一如坡的其他短篇,内容情节不如气氛渲染的浓烈,峻峭实在如工笔画手法退居次位,而代之以极端写意、笔简韵浓的国画手法。通读全文,强烈的狂欢氛围弥漫其中,人兽同行,西亚城市整个被非人化为一个人间兽城:各种不同的野兽都在变态的狂欢中发泄。此可谓坡的苦涩的政治狂想曲。
[1]赵一凡.西方文论讲稿[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688.
[2]岳俊辉.析《门泽哲斯坦》里奴隶制中的绝对同一性特征[J].合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3):82.
[3]Goddu,T.A.,Poe,Sensationalis m,and Slavery[C]∥(ed)Hayes,K.J.,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dgar Allan Poe.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3:92.
[4]Poe,E.A.Epimanes[J].Southern Literary Messenger, 1836,(2).
[5]CommentContent.圣经准确预言:以色列复国日期 [EB/ OL].www.godbuild.com/viewthread.php?tid=2470 html,2008-02-14/2009-8-28.
[6]Poe E.A.FourBeasts inOne[J].Broadway Journal,1845, (2):333.
[7]Malchow,H.L.Gothic Images of Race[M].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New York Press,1997:32-33.
[8]Cleef,A.V.Poe’s Mary[J].Harper’s Monthly,1889, (78):638.
Epim anes:Poe's Political Rhapsody
YUE Jun-hui
(Foreign LanguagesDepar tment,HefeiUniversity,Hefei 230601,China)
Poe's short storyEpimanesplaces the inhabitants in Antioch and“I”on the position of master and service,makes a comparison be tween the Chritianality and the pagan which worships the gold calf,and demonizes the King ofAntiochus Epiphanes,so as to express his political inclination of expelling the“Other”and centralizing the“I”.The work depicts a hilarious picture with burlesque imagination bymeans of the actof Epimanes before and after themutiny,playing a political rhapsody.It thus sketches Poe's political inclination and his deconstruction of the political realitywith a tint of rhapsody.
Epimanes;political;rhapsody
I712
A
1001-7836(2010)05-0087-03
(责任编辑:刘东旭)
2010-01-08
2009年安徽省教育厅高等学校青年人才基金项目《坡的政治理念研究》(2009SQRS135)
岳俊辉 (1977-),男,安徽淮南人,讲师,文学硕士,从事美国文学、英国戏剧、英语教学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