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孔辉 林尤利
(琼州学院中文系,海南五指山572200)
人驴狗的双重互视
——对《爱犬颗勒》《双驴记》《太平狗》的平行考察
邢孔辉 林尤利
(琼州学院中文系,海南五指山572200)
《爱犬颗勒》、《双驴记》、《太平狗》三篇小说都是以动物为主要描述对象,但作者采取了双重互视的叙述视角,打通了人与动物的世界,以人与动物的事故反省历史与人性,因此产生了陌生化的艺术效果。
人与动物;双重互视;平行考察
描写动物的故事由来已久,因为人类与动物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正如加拿大著名动物故事作家西顿所说:“人类所具有的东西动物不会一点儿没有,动物所具有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也为人类所分享”。因此以动物为题材的小说迅速崛起,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例如王星泉的《白马》,获得1987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贾平凹的《怀念狼》、杨志军的《藏獒》、郭雪波的《银狐》也是动物题材的代表作。总而言之,当代作家以他们的努力对动物题材领域不断的拓展与延伸,取得了相当丰富的创作实绩,为当下中国文坛呈上了一道别致的“精神盛宴”,仅以《小说选刊》“贞丰杯”全国优秀小说奖(2003—2006)为例,在所有获奖的19篇中篇小说和10篇短篇小说中,以动物为题材的小说有严歌苓的《爱犬颗勒》,王松的《双驴记》,如果加上入围的篇目,还有陈应松的《太平狗》。这说明动物题材小说以其独特的魅力在多姿多彩的各式写作中独树一帜,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无疑是一个奇异而灿烂的存在。正如“贞丰杯”奖在给严歌苓《爱犬颗勒》的授奖辞所说,“以人与狗的故事反省历史和人性,精当的细节描绘使艺术感染力达到了应有的深度,本奖同时表彰作家在小说题材领域的多方面尝试和努力”。本文试图通过这三篇小说来分析动物题材小说所蕴含的深刻的人文主题,并以此管窥当代动物题材小说的发展及其鲜明的时代意义。
严歌苓的短篇小说《爱犬颗勒》首发《十月》2003年第5期,《小说选刊》2003年第12期加以转载,并获得《小说选刊》“贞丰杯”全国优秀小说奖(2003—2006),是一篇较有影响的短篇小说,该小说以人与狗的故事反省历史和人性。从动物的角度切入,“让我第一次设身处地从一个动物的角度看世界、看人”(严歌苓语),却看出了陌生化的效果,看出了人性之恶,看出了小说的艺术境界。
颗勒是一条狗,它聪明勇敢,助人为乐,不屈不挠,它还善良宽容,永无怨言,颗勒像所有的狗一样,渴望成为人类的朋友,它有一颗金子般美丽的心灵,这颗美丽的心灵却被我们人类一次又一次地撕碎,吃掉它的兄弟姐妹,轧死它的母亲,戏弄它,抛弃它,直至杀死它。而颗勒却最终也没有放弃它的那一份温情,在作品里严歌苓不止一次地描绘了颗勒的目光,那目光照射着我们,让我们这种世界上最聪明的动物心灵疼痛。
《爱犬颗勒》就是这样,用狗的眼睛去观察,用狗的思维去判断,用狗的语言去描述,通过这种方式,将人类的举止陌生化,并以此反省人性的丑恶。拷问人类的灵魂,小说有多处描写到人类的这种反省与拷问。
部队在演出过程中被雪困在了缺氧严重的雪山上,雪山“离兵站还有二十公里,走路去送口信,等兵站派车来拉,肯定是拉一车死猪了”。这时唯一能报信救他们的只有颗勒。“颗勒跑到兵站只要一小时”。但颗勒跑到兵站同样要冒着生命危险,因为“它跟我们一样,有十几个小时没进食了,它明白所有偷着哭的女兵是因为害怕和绝望。”然而颗勒还是冒着生命危险跑到二十公里外的兵站报信救了我们。小说在这里这样写到:
“颗勒得忘掉许许多多我们的劣迹才能这样拿出命来跑。它得忘掉我们把它的兄妹投进嘟嘟响的锅里,忘掉它母亲被压成扁薄一片的身体,以及从那身体两端颤颤翘起的头和尾——那样惨烈的永别姿势”。
因为颗勒也使我们认识到:“我们在它身上施与一份多余的情感,之所以多余,是因为我们是作为士兵活着,而不是作为人活着,我们相互间不能亲密,只得拿它亲密,这亲密到它身上往往已过火,已变态,成了暴虐”。因此我们没轻没重地扯它的耳朵,揪它的尾巴,逼它去嗅一只巨大的半死老鼠,不许它和别的狗相好。当颗勒与一条母狗交欢时,我们不许它理那“小破鞋”,在此,作者这样写道:“它不懂‘小破鞋’,也不懂我们心里慢慢发酵的妒忌。它奇怪地发现当它和瘦狗一齐在雪原上欢快地追逐时,我们眼里绿色的阴狠”。人类对自己的那些卑劣的感情原是习以为常的,现在当狗“奇怪地发现”它们时,在狗的提示下对自己身上的人性的弱点也才有所觉察。后来这些男女士兵,先假装离去,当那瘦狗离开掩体时,便对它“万箭齐发”,瘦狗给砸得几乎失去了狗形,特别是,猜到那瘦狗会来和颗勒幽会,便设下捕兔夹子,将它的骨头都夹断了,以致奄奄待毙,颗勒惊奇地发现,在阴暗心理的驱使下,人会凶残到何等程度,看来人的这些行径对狗来说,太生疏、太反常、太难以接受,以致它被遗弃时,“它仰着脸不敢相信我们就这样遗弃了它”。
作者严歌苓说:“《爱犬颗勒》中的主要情节都是真实的,只是在寻找叙述角度时,我花费了不少心思,我试图找到一种视角,把幼犬和一群少男少女的心理混淆,使彼此的感情呼应,使他们互为投影,让狗的经历成为年轻士兵的寓言,说出它的故事同时也说出了他们的故事……也借着颗勒对已有既成定义的东西去审视和怀疑”[1],这种审视和怀疑便产生了狗眼看人的陌生化效果,颗勒让我们明白,只有跳出人类的角色身份,才能超越人类的认识局限性,不能对人性的畸变,人格的堕落有所觉悟,加以追问,才能对人类的劣根性有彻底的批判与否定,才能看到人与动物和谐共处的美丽图景。
《双驴记》首发《收获》2006年第2期,《小说选刊》2006年第4期加以转载,后获《小说选刊》“贞丰杯”全国优秀小说奖(2003—2006)。授奖辞是这样写的:“以出色的描写,打通了人与动物的世界,在单纯的推进中获得了力量,这使得《双驴记》成为一种历史的寓言,本奖同时表彰作家对这一题材领域的拓展与延伸”。
下面,我们来看作者是怎样打通人与动物的世界的,其实,这是一篇关于荒唐时代两头驴和一个人的故事,说到荒唐,连两头驴的命名都显得荒唐可笑,按照胡子书记的解释是:因为这两头驴的家庭出身都不好,往上追溯几代,它们的曾曾祖父曾是村里大地主高久财家豢养的,整天吃香喝辣,住的牲口棚里都砌了火墙,比咱贫下中农可舒坦多了,这种驴自然不能算咱无产阶级,该划入“黑五类”,可“黑五类”是“地、富、反、坏、右”,没有驴,村里给它排个第六,这一头叫黑六,哪一头是它兄弟,就叫黑七,这就是双驴,人就是知青马杰。故事便在马杰与双驴的战争中展开。
就单纯的人和驴而言,二者的关系可以是驴吃驴的草,人走人的路,井水不犯河水,也可以是相互依存的,应该说,在这种依存关系中,人借驴之力,受驴之恩惠更多,但人有时候是很自以为是的,总爱摆出主宰者的姿态,而对不能说活的牲口,常常不仅忽略所得的恩惠,还爱干点譬如“卸磨杀驴”之类的事。
小说中的种驴黑六,原来是不干活的,只是被好吃好喝地养着,只能为生产队里繁殖后代。但是知青马杰认为这样是一种资源浪费,于是让黑六参加体力劳动,黑六拒绝劳动,遭到马杰的一顿鞭子的毒打,并因此丧失了生殖能力,最后只能杀而吃之,从当配种工具到被迫参加劳动,从沦为坐骑到被抛弃、被砍杀、被吃掉,贯穿着黑六一生的主题就是怎样为人类效劳,而从大队长到知青马杰,从兽医到胡子书记,人们在对待黑六的态度上只有一个价值尺度,就是对人类是否具有利用价值。
人对牲口,似乎惯常的思维是驯服以刀鞭,而没有注意到驴也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人们的行为,小说在写到知青马杰杀黑六时有这样一段描写:
“马杰犯了一个错误,他不该在牲口棚里杀黑六。”
“在这个上午,马杰并没有注意到,从他用那口铡刀砍下黑六的头颅,直到在血泊里用牛角尖刀一点一点地将它的皮剥下来,始终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这就是黑七。……所以黑七也就目睹了马杰砍杀黑六的整个过程”。
从此,黑七制造了一次次的大事故,把有二十几头牲畜的牲口棚咬坍塌,马灯被砸,点燃熊熊的火海,马杰死里逃生;接着马杰执行任务把一车粪肥送到地生,黑七拉着板车走到石板桥的中间,回头一瞬,眼角皱起了鱼尾纹,身体猛地一塌,又用力一缩,装粪的木板车翻到桥下去,马杰掉进桥下的水里,粪团劈头盖脸的砸下,幸好附近有人才死里逃生,最绝的是马杰因伤住院,出院回村的路上,躺在黑七拉的木板车上和彩凤偷情,黑七不动声色的把木板车拉进村里,让村里的人欣赏了马杰的表演,最后一个回合是马杰被派往排灌渠工地,黑七拉车,工地上的河道有一边坡非常陡峭,每次经过时人驴都非常费力,就在工程接近尾声时,黑七冲着马杰笑了,身体猛地一缩,故伎重演,并想同归于尽,人驴翻进河道里,幸好抢救及时,马杰又从死亡线上夺回一条命。
《双驴记》让我们看到了动物的灵性,这种灵性是人类始料不及的,故且不去探讨这种灵性的真实性,小说叙述的种种事件已足够引起我们的思考,在与动物相处时,人类应该持什么样的态度,是敬而远之还是和谐共处,这里,王松并没有给我们指出具体的道路,但看完小说的人相信都能明白。其实这是一曲人与动物不和谐的双重奏,这双重奏背后有作者深刻的用心。
作者王松在《双驴记》的创作谈中这样说道:“在我插队的那个地方,曾经流传过这样一句话——当年闹土匪,现在是闹知青啊!也正是这句话,曾经被我们引为自豪,而更让我大感意外的是,今天,许多当年的知青朋友再回想起这句话仍还津津乐道,颇为得意”。
“其实这才是我写这篇《双驴记》的真实动机”。
“我无意伤害知青的感情,因为我自己也曾是一个知青,我了解知青的感受,但是,我们又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作为知青这样一个群体,它曾经建构起的人际关系是极为奇特而且罕见的,它是那个特定时代所产生的一个特定的古怪群落,这个群落所映射出的,也不仅仅是意识形态层面的问题,我作为一个作家,只想为社会学家人类学家乃至考古学家提供一个视角”[2]。这个视角都让我们看到了双重的绝望:一边要面对人类对动物愈演愈烈的利用、剥夺、虐待和残杀;另一边要面对自身根深蒂固甚至是无法超越的物种、基因以及精神的局限性。
这样的绝望令我想起了另一篇小说《太平狗》。
《太平狗》首发《人民文学》2005年第10期,《小说选刊》、《小说月报》2005年第12期同期转载,《中篇小说选刊》2006年第2期转载。此后,入围《小说选刊》“贞丰杯”全国优秀小说奖(2003—2006),获得《小说月报》第十二届百花奖,第二届小说学会大奖,是一篇有着很大影响的小说。
陈应松是写动物的高手,他写过豹(《豹子最后的舞蹈》),写过鸦(《松鸦为什么鸣叫》),写过狗(《狂犬事件》),《太平狗》是他第二次写狗。是一只名叫“太平”的狗。
太平是神农架一只出色的赶山狗,对主人忠心耿耿,跟着打工的主人程大种进了城,因带着它找不到工作,它被主人一次次地抛弃,甚至被卖给了专门杀狗的范家一,太平凭其智慧历尽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一次次地回到主人身边,当一样历尽了苦难的主人公在城里含冤地死去后,太平睁着唯一的一只眼跛着腿千里迢迢回家了,在城里受到任何折磨从不流泪的太平,回家见到女主人时眼里流出了滴滴泪珠。
《太平狗》采取的是一种人狗互视的叙述视角,因此也取得了多层次的艺术效果。
太平在历尽艰苦找到了它的主人程大种时,小说有一段叙述很能说明主题。
“程大种又想着怎么处置这只狗了。城里容不下一只狗,可狗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他,狗跟他出来,是没有罪的,光挨了两锨,又给卖了,让人去剐,但不知怎么又出现了,这来必是太平的魂么?程大种总盯着他的狗看,越看越陌生”。
那么我们的读者如何去看待《太平狗》这篇小说呢?有人说是“底层叙事”的代表作,有人说是“乡土文学”的代表作,有人说是“打工文学”的代表作,也有人从“人类中心主义”“自然中心主义”的角度去解读,人与自然应该有一种怎样的关系,人与自然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尺度共存等等。关于〈太平狗〉》,就像作者陈应松所说“我的小说从来没有像这一篇引起这么多的好评或非议”③也许是作者采取了独特的叙述视角而产生的独特的艺术效果,那也是作者始料不及的。
我们还是看一看作者怎么说吧,“我写的是一只神家架灵犬,一只伟大的狗,具有超越死神的神力,可我也真实地写了它在城市遭受的一次次劫难……生命是神奇的,是不可战胜的。越是卑微的生命越如此。最后,人没有回到故乡,而狗回去了,其实,我是将狗当作人写的,这谁都知道”。[4]
他还说“我爱这只狗,因为它叫太平”。你说,这世上,谁不爱太平呢?
[1]严歌苓.爱犬颗勒[J]小说选刊,2003,(12).
[2]王松.双驴记[J]小说选刊,2006,(4).
[3]陈应松.我爱这条狗[A]小说月报编辑部.小说月报第12届百花奖获作品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
[4]陈应松.我爱这条狗[A]小说月报编辑部.小说月报第12届百花奖获作品集[Z]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
A Parallel Study of the Animal Novels Dog Keller,Two Donkeys,and Peace Dog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Both Humans and Animals
Xin Kong-huiLin You-li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Qiongzhou University,Sanya,China 572202)
In the three novels Dog Keller,Two Donkeys,and Peace Dog animals are described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both humans and animals,and the authors open up a world of humans and animals.What happens between humans and animals reflects history and human nature,resulting in a strange artistic effect.
humans and animals;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each other;a parallel stu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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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8—6772(2010)03—0068—03
2010-4-15
邢孔辉(1963-),男,海南省乐东县人,琼州学院中文系教授,研究写作学及现当代文学。林尤利(1963-),男,海南省文昌市人,琼州学院办公室副主任,从事文秘工作。
本文系海南省教育厅高等学校科学研究项目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