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文化语境下的“西方认同”与“传统复归”
——从诗歌创作解析邵洵美焦灼矛盾的文化选择

2010-08-15 00:54冯陶
关键词:邵洵美租界上海

冯陶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北碚400715)

租界文化语境下的“西方认同”与“传统复归”
——从诗歌创作解析邵洵美焦灼矛盾的文化选择

冯陶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北碚400715)

租界文化;认同;复归;矛盾

上海租界,华洋杂居,东西方文化交融碰撞,从邵洵美的诗歌创作切入来考察,自会发现在时代重压和文化夹击之下,在心灵的焦灼与矛盾之中,他从“西方认同”到“传统复归”,探寻着文化上的选择。

置身于上海租界文化时空,浸染着洋风炽盛的西方文化,承袭着传统厚重的东方气蕴,中国的文人承受着时代重压和文化夹击,踯躅前行。作为租界文人的典范代表,“海上才子”邵洵美,以其诗歌创作切入来考察,他从“西方认同”到“传统复归”,在中西两种文化之间,在心灵的焦灼与矛盾之中,探寻着文化上的选择,服从和抵抗着“现代”的诱惑,实践着个体自我与民族国家的书写和表达。

一 西方认同

邵洵美,作为有着“煊赫家史”[1]的“富贵公子”[1],于1906年6月27日生于上海公共租界斜桥路口的静安寺路上的一座大府第里。他从一出生开始,除去短暂的欧洲留学、北京暂居、沪外羁旅,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集中于上海。置身于租界时空之中,洵美自幼入私塾读书,接受了旧学传统的熏陶,中学就读于圣约翰中学,最后毕业于南洋路矿学校,又深受了西方文化之浸染,于是,自然就形成了他中西复合杂糅的租界文化气质。

上海租界,在邵氏的诗中得到了最为真切的呈示,他已经深切地触摸到了《上海的灵魂》:

啊,我站在这七层的楼顶,

上面是不可攀登的天庭;

下面是汽车,电线,跑马厅,

舞台的前门,娼妓的后形;

啊,这些便是都会的精神:

啊,这些便是上海的灵魂。

在此地不必怕天雨,天晴;

不必怕死的秋冬,生的春:

火的夏岂热得过唇的心!

此地有真的幻想,假的情;

此地有醒的黄昏,笑的灯;

来吧,此地是你们的坟茔。[2]

这首诗的开局和结尾一语中的,点出了上海是天堂和地域的复合体,汽车,电线,跑马厅,舞厅,西方的物质文化在租界移植铺陈开来,成为“都会精神”的表现形式。较之华界,租界里华洋杂居,行政管理体制可谓政出多门,相对宽松自由,居民享有更多的自由空气,十里洋场的畸形繁荣,充溢着新奇的景象,充满了新鲜的刺激,充斥着各种的欲望。因此,一如诗中所云,“在此地不必怕天雨,天晴/不必怕死的秋冬,生的春:/火的夏岂热得过唇的心”,然而“此地是你们的坟茔”。另一首《日升楼下》:

车声笛声吐痰声,

倏忽的烟形,

女人的衣裙。

似风动云地人涌,

有肉腥血腥,

汗腥的阵阵。

屋顶塔尖时辰钟,

十点零十分;

星中杂电灯。

我在十字的路口,

战栗着欲情;

偷想着一吻。[2]

诗人以诉诸主体的听觉、视觉、嗅觉的“新”感觉书写,描摹着租界里的体验。“车声笛声吐痰声”,是租界里经常在耳畔回响的声音;“倏忽的烟形”,“似风动云地人涌”写出了租界里的人世浮华之中快节奏的生活;“有肉腥血腥”,“汗腥的阵阵”暗示出租界里人群喧嚣之下掩藏着罪恶;“十点零十分”的不夜城上海,“星中杂电灯”,弥漫着“现代化”气息的租界环境,必然也会催生着欲望,“战栗着欲情”。仅四句的短诗《春》:

啊这时的花香总带着肉气,

不说话的雨丝也含着淫意;

沐浴恨见自己的罪的肌肤,

啊身上的绯红怎能擦掉去?[2]

全诗共44个字,以古典的形式进行着全新的“现代体验”书写,“欲情”弥漫在上海租界之中,甚至于花香都会总带着肉气,“不说话的雨丝也含着淫意”。洵美以反叛的姿态,消解了传统文化中“花”寓指“美好”的意象系统,移植了西方的“欲望”视角来观照当下之个体生存。洵美笔下的《月和云》:

月中有爱,云中什么没有;

虽然,一个有一个的温柔?

啊,可惜不能捉了月和云,

将他们来称称谁重,谁轻。

一个,有像蝌蚪般的眼睛,

一个,有未曾刺伤的樱唇;

啊,两件仙神羡慕的妖珍,

可容我,可容我一人来吞?

我已有桃红的罪恶,千千;

灰色的欲求吓,无厌无厌。

啊,为什这有了我的世界,

有了她,有了她又有了她?[2]

在这首小诗中,“月亮”和“云”被负载上了“欲望”的意义色彩,完全打破了在古典诗歌中的传统文化寓意。“为什么这有了我的世界”,意味着洵美认同了西方文化价值体系中的“个体”观念,开始了自己的选择与思考。在租界刮过阵阵西方文化旋风之后,诗人转换了思维方式,思想获得了超越性的解放,依凭着想象的力量,以“本我”之表达,以“陌生化”之效果,为传统文化注入了新的元素,丰富着文化的多元意义价值。

邵氏的诗集《花一般的罪恶》可以说是租界文化颇为恰切的注解,纵观整部诗集,其中有四首诗:Madonna Mia,To Sappho,To Swinburne,Ex dono Dei,Legende de Paris,题目是纯外文,诗句仍旧是中文,从形式到内容都在实践着中西杂糅之新诗创作,彰显出了邵氏对于西方文化的一种认同,一种选择,一种接受。在Madonna Mia中,“啊,月儿样的眉星般的牙齿,/你迷尽了一世,一世为你痴;/啊,当你开闭你石榴色的嘴唇,/多少有灵魂的,便失去了灵魂”[2];在《五月》中,“啊欲情的五月又在燃烧,/罪恶在处女的吻中生了,/甜蜜的泪汁总引诱着我/将颤抖的唇亲她的乳壕”[2];在《Z的笑》中,“我知道了你的心,冷的火炎,/像在燃烧的冒着烟的冰窖。/你低了头笑,你有意将背心向了我而笑,/啊,你蛇腰上的曲线已露着爱我的爱了”[2];通过“月儿样的眉”、“星般的牙齿”、“石榴色的嘴唇”、“处女的吻”、“甜蜜的泪汁”、“蛇腰上的曲线”,诗人尝试实践着情欲的书写,一反儒家正统的文化伦理观念,着力渲染了女性的身体世界,超出了以往任何一个时代,具有开创性意义与价值。进一步而论,“女性”这一形象深隐着西方文化之寓意,当然,对女性之欲望亦是面对西方诱惑,渴盼走向“现代化”的象征。邵氏以开放之姿态,以西化之审美视域,对女性身体施以最为本质的关注,对人类生命本能欲求加以积极肯定,彰显了作为独立个体的活生生的人之价值与尊严,呼唤着人性的全面解放。租界文化体验极大地刺激着文人自我反思与自我批判的敏感神经,面对“洋风炽盛”的西方文化,洵美从“认同”到“选择”,开始了“颓加荡”的爱与美之书写,开始了对于传统中国现代性的想象与设计,开始了试图重新构建民族文化的探索与努力。

二 传统复归

外族入侵,江山易主,改朝换代,遗民心态,身世之痛,黍离之悲,感时忧国是中国文人内蕴深厚的精神气质。鸦片战争爆发后,中国便处于西方列强的铁蹄之下,开始了多灾多难的屈辱历史。上海租界,无疑更是国人耻辱的一大烙印。身处殖民社会空间,面对强大的西方入侵者,面对民族危亡、国难深重,邵氏作为“海上名士”,天然秉承了本土中国文人一以贯之的“妙手着文章,铁肩担道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社会担当。于是,洵美从“颓加荡的爱”中走向了现实,以战斗的姿态审视抵抗着西方的殖民侵略。

《诗二十五首》是其诗风嬗变的见证,预示了诗人复归传统的文化选择。在《洵美的梦》结尾处诗人点明了宗义:“我完全明白了我自己的运命:/神仙的宫殿决不是我的住处。/啊,我不要做梦,我要醒,我要醒”[3];清醒之后,诗人开始追问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从过去到现在直至将来,审视梳理着《自己》:

我认识这是我自己,默数着

夜莺嘴里三百六十五个日子:

这些不适用的铅印的记号。

已不是一次,我疑心上帝拨错了

算盘珠,结果是不准确的答数;

我知道墨砚的半边有一间经堂。

潮水也会逃避月亮,为什么

一定要变成眼泪叫天神哭?

但是,她发现了填不满的沟壑。

现在应当是你能回想的时候:

搬不动是江心里一座孤岛,

她曾经被奸污身体和灵魂。[3]

“不适用”、“疑心”是洵美反思后的发现,“搬不动是江心里一座孤岛”是洵美的托身之所,“被奸污身体和灵魂”是殖民带来的耻辱后果;面对自我民族身份的尴尬处境,洵美强烈地感受到了国家民族软弱之下的身世之痛,家国之恨,在《出门人的眼中》,“温柔匍伏在自己家里的枕旁,/出门人的眼中是数不尽的渺茫,/每一只陌生的面孔是一种恐慌;/不知名的鸟儿便是对了我歌唱,/我也当是在嘲笑我来自东方。/也有绻绵的手圈住我的项颈,/我也尽把金钱去换他们的恩情,/镜子里也有过两对两样的眼睛;/我怕异香的玫瑰虽让小蜂吸吮,/遭殃的是那尝到甜味的灵魂”[3];借他者之眼光,诗人获得了自我民族的自知之明,出于本能的抵抗民族歧视与殖民侵略自然会成为诗人心理上的应激性回应,回复到深厚的传统文化之中,一方面确证自我以获得心灵的慰藉,一方面探寻现实存在与未来发展之合理性。《到乡下来》便是洵美探寻未来之选择,决意要复归传统文明的一次宣言:

到乡下来——

黄牛的跟前

一碗白饭。

到乡下来——

天明了上山,

暗了下山。

到乡下来——

乡下的老人

没有年岁。

到乡下来——

乡下的少女

会种青菜。

到乡下来——

做不成诗人,

到乡下来。[3]

这首小诗共五小节,每一小节都只有三个短句,形式严整,以口语白话入诗,质朴简洁,“黄牛”、“山”、“老人”、“少女”,传神地勾勒出了一幅乡村田园生活的“和谐”画卷。邵氏走出了“颓加荡”的艳情诗世界,走出了有着“花一般罪恶”的摩登都市,复归自然,以传统乡土文明抵抗着现代都市文明的“恶之花”。究其实质,还在于“经过‘天人合一’文化气韵熏陶的中国人,心中还是放不下对山水田园风光的眷恋,放不下对人伦纯净的自然人生的缅怀”[4]。

1938年9月洵美在《自由谭》创刊号上发表长诗《游击歌》:

时季一变阵图改,

军装全换老布衫:

让他们空放炮弹空欢喜,

钻进了一个空城像口空棺材。

英雄好汉拿出手段来,

冤家当作爷看待,

他要酒来我给他大花雕;

他要菜来我给他虾仁炒蛋。

一贪快活就怕死,

长官命令不肯依;

看他们你推我让上前线,

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熟门熟路割青草,

看见一个斩一个;

我们走一步矮子要跳两跳,

四处埋伏不要想逃。

冤家着迷着到底,

飞艇不肯上天飞;

叫他们进攻他们偏退兵;

叫他们开炮他们放急屁。

一声喊杀齐反攻,

锄头铁铲全发动;

这一次大军忽从田野起,

又像暴雨,又像狂风。

几十年侮辱今天翻本,

几十年羞辱今天洗净:

从前骂我的今天我剥他的皮,

从前打我的今天我抽他的筋。

看他们从前吹牛不要脸,

今朝哑子吃黄连;

从前杀人不怕血腥气,

今朝自己做肉片;

从前放火真开心,

今朝尸首没有坟;

从前强奸真开心,

今朝他们的国里只剩女人。

眼目晶亮天老老,

真叫一报还一报:

但看某月某日某时辰,

连本搭利不能少![5]

全诗共四十行,每四行为一小节,一、四行押韵,凸现出了传统诗歌形式上的对称之美。诗人以民歌的手法,真挚深沉的感情,粗旷质朴的语言,以战斗之姿态,决绝地抵抗着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三十年代,时代风云突变,国难当头,日本帝国主义先后侵占了东北三省、上海、察哈尔、热河等大部分中国领土,洵美不再陶醉于个人的唯美世界,人性欲望、人性解放的书写淡出了,深蕴于身传统“国家民族”文化观念促成了其诗歌从内容形式到主题思想的全面转变。在“民族道义”旗帜的感召下,“国家”与“个体”获得了统一的同构关系,诗歌中回荡着救亡的主旋律,负载了更多的时代意义。作为一位有着民族节气的正义之士,洵美选择主动承担社会的责任和使命,以笔为剑,积极进行着文艺抗战。岁月如风,韶华已逝,临近晚年,洵美以旧体诗来抒怀:

雨后凄风晚来急,梦中残竹更恼人;

老友先我成新鬼,窗外唏嘘倍觉亲![1]

彻底回到了传统之中,直至走完了整个的一生。

三 结语

“佩玉锵锵,洵美且都”[1],“海上才子”邵洵美,以其中西合璧之名士风流,以其独特之诗文,以其卓有建树的编辑

和出版事业,成就了不容置否的现代文学勋业。从其诗歌创作切入来考察,自会发现置身租界文化时空,在时代重压和文化夹击之下,在心灵的焦灼与矛盾之中,洵美服从和抵抗着“现代”的诱惑,探寻着文化上的选择,从“西方认同”到“传统复归”,从肯定个体生命的本能欲望,追求人性解放,到民族国家的时代书写,以文艺抗战,最终成为颇具典型意义与参考价值的经典范例,成为现代文苑的一道奇葩。

[1] 林淇.海上才子——邵洵美传[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2] 邵洵美.花一般的罪恶[M].上海:金屋书店,1928.

[3] 邵洵美.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第五辑:诗二十五首[M].上海:上海书店,1988.

[4] 李永东.租界文化与30年代文学[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86.

[5] 邵绡红.我的爸爸邵洵美[M].上海:上海书店,2005:187.

Key words:concession civilization;homologation;returning;ambivalence

Abstract:In the Shanghai concession,which Chinese and foreigner both live in,west and east civilization coalesce and collide.From the perspective of Xunmei Shao’s composition in poem,it is obvious that he pursues the choice of civilization with anxiety and ambivalence,from west homologation and tradition returning,confronting the stresses of the era and the pincers of civilization.

West Homologation and Tradition Returning Under the Influence of Concession Civilization Context——The Analysis of the Ambivalent Choice of Civilization by Xunmei Shao in the Composition of Poem

FENG Tao
(School of Literature,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I 207.22

A

1673-2804(2010)06-0222-04

2009-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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