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古典音乐与沈从文的“美的宗教”

2010-08-15 00:51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0年6期
关键词:北岳古典音乐沈从文

曾 锋

(广东金融学院 财经传媒系,广东 广州 510521)

西方古典音乐与沈从文的“美的宗教”

曾 锋

(广东金融学院 财经传媒系,广东 广州 510521)

对西方古典音乐的热爱有助于沈从文形成自己独特的“美的宗教”。对于沈从文而言,音乐是想象和情绪的“体操”,可以用来治疗文明人感性机能的退化,音乐也能“升华”潜意识,并启示他产生一种伟大的宗教情怀。

沈从文;西方古典音乐;“美的宗教”

沈从文是一个著名的西方古典音乐迷,通常情况下,他谈到“音乐”时,根据上下文,大都是指西方古典音乐而不是中国传统音乐,一般也不是民间音乐。西方古典音乐加深了沈从文对美学、生命哲学的体验和思考。以音乐体验和想象为核心成分之一,他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美学、生命哲学和信仰,他企图由此寻求生命的健全、完整、自然,寻求灵魂的解脱、人类的联合。在众多的浪漫主义“音乐狂”当中,沈从文最独特的地方在于,他不仅追寻个体生命发展的健全和完整,将原始感觉的探寻付诸实践,而且从未忽略社会、历史的维度,始终渴求人类社会的自然和健康。另外,不像文坛某些音乐崇拜者那样只是空谈,他以一贯的“乡下人”的实在和努力,以及艺术家的神奇天赋和如原始人一般的诗性思维,确实从文学中唤起了音乐。

受西方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沈从文企图治疗文明人感性机能的退化,恢复那种原始人所拥有的神奇的感性能力。音乐通过联觉(通感)作用,能引起其他感官相应的感觉,使各种感觉彼此打通,因此有助于激活和解放人类逐渐退化的感性机能,使生命与自然对话。音乐是沈从文感性的“体操”,他设想通过这类艺术的体操找回人类消失了的原始感觉:“从生物学和人类学来看,人这一万年以来,大致只充分发展了人对付人的机能,把对付自然的嗅觉、听觉和不能理解的一些鸟兽虫鱼的敏感慢慢的全失去了。或许还可以用种什么意外方法,使一部分潜伏在人本能以内的长处恢复过来……自己若能抛去一部分人所共通的束缚,或许待解放的能力,当真会恢复得比人都更多一些。”[1](p277)感觉的敏锐、各感觉之间的自由打通,正是作为自然之子的沈从文的感性生命的突出特征。他能从音乐中看到鲜明的风景,通过联觉机制,音乐给了沈从文一种更新生命的神奇力量。

音乐又是沈从文想象的“体操”,它放飞了自由想象:“由幻想而来的形式流动不居的美,就只有音乐,或宏壮,或柔静,同样在抽象形式中流动,方可望能将它好好保存并重现。”[2](p25)正如现代美学所指出的,艺术不是再现,音乐并不表达任何语义性内容和价值判断,只是提供一组合乎美的规律的声音,由听众根据声音效果任意联想和理解,从而激起相应的极为广阔自由的体验。

在音乐体验里,情绪得到自由释放,汉斯力克说:“音乐比任何其他艺术美更快更强烈地影响我们的心情。少量的和弦即能把我们投入一种情调。”[3](p74)在现代的符号论美学看来,音乐的旋律结构与人类的感情形式有很高的一致性。音乐激起一切相应的深层生命体验,比文学这种受语言限制的艺术更宜于释放千变万化的情绪。音乐接受者拥有情绪体验的广阔空间,为了安顿、疏理自己奔放不羁的情绪,沈从文常常求助于音乐这种情绪“体操”。

音乐“升华”潜意识,对于沈从文起到了一定的“治疗”作用。沈从文熟悉弗洛伊德学说,他认为生命本能若不释放会令人疯狂:“这种生命力,在某种情形下,无可归纳挹注时,直接游离成为可哀的欲念,转入梦境,找寻排泄,因之天堂地狱,无不在望,从挫折消耗中,一个人或发疯而自杀。”[4](p344)而音乐是最有效的排解、升华本能驱力的艺术途径。弗洛伊德理论影响下的音乐心理学认为:“艺术家有力量以想象力组织袭击着意识的边缘的人类心灵的底层,以及转移了的、具体化的冲动。他把它们转化为形式、音型、旋律。他利用这些会起破坏作用的冲动,并筑起壁垒和堤坝使激流转化为平静的、推动磨粉机的流水。”[5](p196)沈从文曾担心自己会陷入疯狂,因为情绪过于集中,不能予以正常宣泄,堆积起来的观念、印象、情绪将使人不堪重负。这时,音乐帮助了他:“我需要一点音乐,来洗洗我这个脑,也休息休息它……我觉得很累。音乐不仅能恢复我的精力,还可以缚住我的幻想”。[2](p155)

音乐对沈从文的治疗作用是广泛的。1949年各方的批评攻击使沈从文曾一度精神失常,最后由于音乐的帮助他恢复了正常。长诗《从悲多汶乐曲所得》和一些家书记录了这次音乐治疗过程。如1949年9月20日致张兆和信中说:“你和巴金昨天说的话,在这时(半夜里)从一片音乐声中重新浸到我生命里,它起了作用。……我温习到十六年来我们的过去,以及这半年中的自毁,与由疯狂失常得来的一切,忽然像醒了的人一样……音乐帮助了我。”[6](p54)音乐中他超越了人生得失恩怨和受到的伤害,决定以一种宗教性的悲悯牺牲自己。

但在另一方面,在音乐及由之而起的幻想中,他仍然顽固地坚守着自己的生命自由和独立个性。建国后,表面上沈从文已经完全否定了自己的过去,然而,尽管周围是红旗的巨澜和颂歌的洪流,但在音乐的世界里,依然有一匹无法驯服的野马沈从文。五一节大上海,在革命群众的狂欢之夜里,沈从文心中一片宁静和孤独,仿佛独奏乐器与庞大的管弦乐队执拗的对抗竞奏。他在这天的题画词中写道:“艒艒船还在做梦,在大海中飘动。原来是红旗的海,歌声的海。(总而言之不醒。)……声音太热闹,船上人居然醒了。一个人拿着个网兜捞鱼虾。网兜不过如草帽大小,他依旧捞着。除了虾子谁也不会入网。奇怪的是他依旧捞着。”[8](p176)在音乐里,在心灵深处,他依旧是一个哈姆雷特,一个人质疑着整个时代;他也依旧是一个堂吉诃德,一个人对抗着整个时代。

音乐帮助沈从文重建信仰。他怀疑知识、理智和文明能够提供信仰所需要的营养,生命有它独有的自然土壤。他认为宇宙的目的在人类的思索观念边际以外,应该在科学之外保留一个宗教信仰的领地。音乐启示他找到生命的皈依之所:“试想凭一种莫扎克乐曲或可得到救助,将生命从得失哀乐中拉开上升。上升到一个超越利害,是非,爱怨境界中,惟与某种造形所赋‘意象’同在并存。一切静寂只有一组声音在动,表现生命纯粹。……使无分量无体积的心智或灵魂受浣濯后,转成明莹光洁印象。”[2](p88)这是一种美的宗教,美的体验是一种宗教体验,音乐感、形式美、人体美、生命深层节奏是美的本质:“这种美或由上帝造物之手所产生,一片铜,一块石头,一把线,一组声音,其物虽小,可以见世界之大,并见世界之全。或即‘造物’,最直接最简便那个‘人’。流星闪电刹那即逝,即从此显示一种美丽的圣境,人亦相同。一微笑,一皱眉,无不同样可以显出那种圣境。”美的体验因此而产生一种宗教性的迷狂。

音乐美引生的宗教体验,沈从文称之为“抽象”,它是无限的,从物质、道德、概念、形式、语言之中解放出来,“可以充分发挥想像,充分抒情,自由解释,不必受‘论’拘束。”[8](p38)“论”包括伦理道德、语言逻辑、艺术成规等,沈从文渴望挣脱这些束缚。音乐是内容和形式合一的,乐声的变化、组织和美感同时也就是情绪的流动和生命的呈现,在这里,和西方现代浪漫主义作家一样,沈从文找到了最完美自然的艺术形式,其它的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段总是不能彻底与生命合一,总是残留着逻辑、概念、刻意安排的痕迹。[9](p137,138)沈从文这里所把握到的音乐审美的方式,主要是属于想像、聆听和欣赏等方面的,但完整全面的音乐审美活动离不开逻辑和技巧的作用,乐曲最终的完成需要在音响科学和作曲技术方面的丰富经验和刻意追求,当然,这些逻辑和技巧的东西是服从于想象、体验和灵感的,是由情感和想象激发和驱遣的。无限制、非现实、超人间的“抽象”中,沈从文似乎要迷失自己,要“发疯”,而要获得和谐,使毫无限制的幻想和立定于某点、绝对自由和有所皈依适度平衡,也只有在音乐中才能实现。音乐既能赋予幻想和意识以形式,“可以缚住我的幻想”;又能帮助生命不致于凝固:“音乐对于我的效果,或者正是不让我的心在生活上凝固,却容许在一组声音上,保留我被捉住以前的自由!”[2](p156)这样,生命回归了自然、完整和健全。

音乐启示他产生一种伟大的宗教情怀,进入一种超越一切恩怨得失、承担人类责任的圣者境界:“一切好音乐都能把我引带走向过去,走向未来,而认识当前,乐意于将全生命为当前平凡人生卑微哀乐而服务。笔在手上工作已二十六年,总似乎为一种召唤而永远向前,任何挫折均无从阻止,从风声、水声、鸟声中,都可以得到这种鼓励与激发。……即身边耳边一切静沉沉的,只要生命中有这些回音来复,来自多年以前的远方,我好像也即刻得到一线微光,一点热,于是继续摸索而前。”[10](p20)这之中有对永恒生命的喜悦和肯定,对人类的悲悯,视万物为同怀的博爱。沈从文认为在美的宗教里,灵魂得到了安顿,生命超越了时空,人类得到了永生。音乐等艺术能实现永生的愿望:“生命本身不以有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惟转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外一时另外一地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45](p527)

音乐使人类社会各种心理冲突、情感隔阂都趋向于消融,沈从文的文学导师之一的周作人所传述的文学的理想就是人类距离的消除,在音乐里才仿佛得以实现。这正是沈从文从西方古典音乐中时刻体验到的宗教净化力和皈依感。沈从文很早就已发现,音乐能使人与人的心灵相通:“各人从不相同的一个地方来,终将走向不相同的另一个地方去,无意中聚到这一个旅舍中,凭瞎子怀中一个破乐器将这各样人的心束成一把,使各人像不知有明天与昨天,音乐真是一个奇怪东西啊!”[11](p101)音乐是“国际的艺术”,它使得时空、民族之间的距离消融了,将全人类积极肯定的生命力量联合起来:“只有把它(好曲子)的光彩和累代年青生命结合起来成为一种力量,或者使一切年青生命在遭受挫折抑压时,还是能够战胜这些挫折抑压,放出年青生命应有的光辉。”[7](p29)晚年沈从文关于音乐的述说,是他在失去自由和个性的时代,对于人性、文学的梦想的执着坚守。

这种信仰带来的迷狂和促人向善、关怀万物的激励力量,使自称“美育代宗教之真实信徒”的沈从文曾半真半假地计划以音乐来拯救社会和民族。1947年国共决战华北前夕,沈从文提议北平全市购置三百座大型收音机,每天播放两小时古典音乐,认为如此必定能教育人民,重造道德,使战争消弭于无形,社会痼疾逐一自愈。总的看来,沈从文承续和发展了徐志摩等人以来的感觉论、艺术不朽观和音乐崇拜论。

[1]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24卷)[C].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2卷)[C].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3][奥]汉斯立克.论音乐的美[M].杨业治,译.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0.

[4]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6卷)[C].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5]张洪模.现代西方艺术美学文选(音乐美学卷)[Z].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

[6]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9卷)[C].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7]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20卷)[C].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8]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23卷)[C].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9][美]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M].郦稚牛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

[10]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27卷)[C].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11]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6卷)[C].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责任编校:王晚霞)

The Relation between Western Classical and the Aesthetic Religion of Shen Congwen

ZENG Feng
(Department of financial media, Guangdong financial College, Guangzhou Guangdong, 510521, China)

His passion toward western classical music was beneficial to Shen Congwen to establish his unique Aesthetic Religion. In Shen Congwen’s opinion, music is gymnastics of imagination and emotion, and can be used to cure the degeneration of human perceptual function and sublimate human unconsciousness. Music had inspired Shen generating a great religious motion too.

Shen Congwen; western classical music; Aesthetic Religion

book=72,ebook=190

I206

A

1673-2219(2010)06-0072-03

2010-04-13

曾锋(1974-),男,湖南湘潭人,博士,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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