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慧宁
(西北师范大学文史学院,甘肃兰州 730070)
人到中年的成熟与爱的书写主题的变迁
——虹影:从《饥饿的女儿》到《好儿女花》
蒲慧宁
(西北师范大学文史学院,甘肃兰州 730070)
毁誉参半的女作家虹影的两本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都是作家心灵深处开出来的“爱之花”。从《饥饿的女儿》到《好儿女花》完整再现了作者由于无法正视身边的“爱”而“出走”又转而“回归”的全部历程,表现了作家生命的成熟与爱的书写视角的变迁。
虹影;爱;母亲;女儿;变迁
虹影,从1981年步入文坛开始写作至今,她的小说不仅在世界市场上热卖,受到读者的追捧,而且也在海峡彼岸和国外连获大奖,真可谓名利双收。然而,作为一个用汉语写作的华人作家,国内的评论家对她的评价却并不统一。“在文学界,虹影的位置在哪里呢?谁会给她排排座位呢?她在什么档位?一位作家只要稍有影响,就会在文学圈有一个恰当位置,但是虹影没有。这事有点蹊跷。[1](P180)还有评论家坦言“不喜欢她”。[2](P16)虹影的创作中,《饥饿的女儿》被认为是她的第一个巅峰之作;《饥饿的女儿》的续篇《好儿女花》的出版成为她写作生涯的第二个高峰。对她的这本新书,有评论家撰文道:“唯一的卖点和看点其实最终都落实在一点,这就是:《好儿女花》是作者继《饥饿的女儿》之后的又一部‘自曝家庭隐私’的‘自传体小说’”。[2](P23)并且在文章结尾总结说,《好儿女花》就是一朵“恶之花”。[2](P23)窃以为,《饥饿的女儿》和《好儿女花》这两本作者的自传体小说都是作者心灵深处开出来的爱之花,无论从为文还是为人来看,都与作家人生经历的成熟不无关系。
《饥饿的女儿》扉页写着“献给母亲”。开篇主人公以一个蒙昧小女孩身份感受来自于大人世界的“爱”与荒凉,小女孩将来注定是要变成大人的,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然而在这本书里,作者和主人公却要经历一个逐渐长大的过程,作者以一分迟到的理解诉说着“母亲”那个年代的遭遇和处境,所谓“献给母亲”,其实是写作时对母亲作为一个女人的真正体悟和理解。
在书里,我们看到在石墙上长满苔藓的小路边,雾气腾腾的长江边,有一个小女孩面黄肌瘦怯生生地站在那里,目光呆滞却充满渴望地似乎想要问你要点什么,嘴唇兮兮合合,可一直没有开口。
这个小女孩就是全书的主人公“六六”,1962年,出生在重庆长江南岸的贫民窟里,是母亲和“小孙”的私生女。结合中国当时的大背景,像六六这样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极度缺乏和敏感的是什么?“我对食物的味道特别敏感”“我对受亏待特别敏感”,[3](p2)食物自不待言,受亏待是指什么?是指缺少爱吗?
其实在六六的生活里,从来都不缺少父母之爱。生父在六六十八岁以前,总勒紧裤腰带每月她十八元的生活费,即使“我成年后每月十八元不要他付了,他看到我成人了,飞走了,他还是每月成习惯的把钱留给我”。[3](p2)可因为生父是母亲的“婚外夫”,又小着母亲好多岁,因此为了能看到这个女儿,“大概过半月或十天”父亲不得不采取跟踪方式,这让女儿经常觉得“脊背发凉”“有人盯梢[3](p2)。而养父看她放学回家,就问她“饿了没有”,“饿了的话,先吃点填肚子”。[3](P8)即使自己的眼睛越来越坏几乎看不见也无钱医治,可在母亲要求六六退学补贴家用的时候,养父对母亲说“六六要读书,你就让她读,你不是也说过,若有文化,就少受人欺侮。”[3](p9)可是六六却觉得父亲对我跟对哥姐们不一样,对哥姐们,“他一动怒就会抡起木棍或竹块,无情地揍那些不容易服帖的皮肉”,对六六,“父亲却不动怒,也不指责”[3](p9)母亲更是没有理由不爱她,“我在母亲心中很特殊。从不宠爱,决不纵容,管束极紧,关照却特别周到,好像六六是个别人的孩子来串门,出了差错不好交代。”。[3](p9)这三个人都爱她,只是他们的爱都因为不同的原因先在各自的体内压抑了之后才表现出来给她的,这样的爱不是她当时想要的。主人公六六生活在一个畸形的家庭里,这份爱虽然并不比别的孩子得到的少,但不是她愿意接受的,她恨母亲的选择,尤其对同为女性的母亲充满了不理解,她想逃离这个令她压抑的家庭,她想远离母亲的视野。
在现实生活中,“六六”其实是虹影青年时期的真实写照。在虹影作品中,主人公身上有着许多作者早年生活的影子:虹影的生活有着与《饥饿的女儿》中相似的经历,虹影曾认为自己的家庭是缺乏爱的,带着自己心里对爱的渴望、憧憬和一无所知,十八岁的虹影离开了家,和所有曾经对家绝望过的作家一样演绎了一出“出走”。“空间给予女人一种具体的自由,让她可以走出内心世界,四处遨游”。[4](p224)她渴望去呼吸新的空气,寻找新的爱人,经历新的生活。离开家虽然是因为无穷的绝望,但更多的原因是对爱的坚持和不放弃。
虹影生命中寻求爱的过程是坎坷的。年轻时的虹影曾经一度纵情声色,放纵自己的身体来麻醉自己。也许正如苏珊所说“女人无法把她们的疯狂用语言表现出来,她们只能直接地在身体上遭受折磨”。[5](p171)有人说虹影写自己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并且当她在叙述这一切的时候,“其情感不外溢的叙述风格。……故事讲述之清淡,与所写生活的灰暗,与难以置信的残酷,包括天灾,包括人祸,配合得恰到好处。”[6]它不是用“语言把残忍变成了悲悯:语言改变了事实”[7](p168)而是以语言保持着“残忍”,使语言回归事实。
写作《饥饿的女儿》的虹影彼时已卓有成就,原本已到了向母亲报功的时候,但这本书却很少提及自己如今的风光和成绩。她回忆了自己阴晦的成长和母亲曲折的一生,把这本书命名为《饥饿的女儿》,并且说把它“献给母亲”。在《饥饿的女儿》这本书里,不仅仅是主人公“六六”不断成熟的过程,也是虹影本人从一个女孩成长到一个女人的过程,只有成长为一个女人,经历了许多男女之事的虹影才懂得了母亲作为一个女人的心情。
作者把这样的一个仍然“苍白,瘦削,嘴唇无血色,衣服的布料洗得发白,总梳着两条有些枯黄的细辫子”[8](p19)的《饥饿的女儿》献给母亲,用意何在呢?她的嘴巴兮兮合合想从母亲那里得到什么呢?34岁的她已经不再饥肠辘辘了,她还要什么呢?唯一的答案是爱,是那能够自由表达的不被压抑的健康的爱。34岁的她,在世人眼中嫁了一个好丈夫,“生活幸福”的她缺的还是爱。盛名之下,其实难符,在那么多光环之下,过得好不好冷暖自知。此时还身处围城之中的她,还无法置身事外的她要把满肚子的辛酸艰难,满肚子言不由衷的违心话说与谁听呢?又有谁能听得懂呢?能听得懂这一切的唯有生她养她的母亲一人而已。只有母亲才能听懂那违心话后面的眼泪委屈的滴答声。一个天才在竭斯底里地大喊:“母亲,我依然是你饥饿的女儿啊”。有一个回音在空中飘荡:“孩子啊,你想要的东西其实你一直都拥有,只是你一直都不曾懂得啊。”
《好儿女花》的扉页写着“献给女儿”。虹影在追逐大半生以后,碰到了W和P先生。可这时候的她已经学会理智的对待自己的感情,她已经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我只想找个爱人,而不是父亲。”[8](p228),“经过这么多生命和情感的死亡,我好想拥抱一个孩子,这是多么自然而然的念头!”[8](p228)是啊,对经历了沧海桑田的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能好过一个安稳的家呢?孩子出生之时,孩子的生身父亲就在身边,寻爱有了结果,她要让自己的女儿从小就生活在健康的家庭里,简单幸福,不再走她的路。
女儿不能再走她的路,作为母亲,也应该回来搀扶着她。“出走只能是为了寻找心中那份爱的深度延续,逃离只是一种无奈。迷途知返大概是其唯一的选择,流放的精神也许不会因为肉体的缺失而迫切回归,从而继续游走漂移“。[8](p185)在《好儿女花》写作缘由中她说漂泊半生之后,伦敦的别墅没有让她觉得是个家,而在北京的这套小房子方才让她觉得有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她带着她的写作事业一起回国回家了。不知道曾经在怎样的无数个雨夜,她独自一人在昏黄的台灯下,回想她白天遇见的所有金发碧眼,回想她白天听到的所有英文故事,彼时彼刻却伏案默默用周围人都看不懂,她自己平时也没有机会说出口的华文写下她心里的东西。而此时,她回到北京了,她可以每天用她说的语言自由的写她所有的故事了。
书中的主人公“六妹”正是不断成熟的虹影的影子,“母亲说我也正也邪,是良药也是毒剂。母亲还对我说过,六妹你这辈子既来到我身边,就不必浑身长着那野蛮国度犀利的尖刺,面对令你恐惧的世界,若一旦失去我,就索性怀携利刃吧。温柔而暴烈,是女子远行之必要”。[8](p185)《好儿女花》中有这样一个梦,“生父与我在梦里和解了,他像一个严父那样打我,以此来处罚我对他对母亲做的所有不是。”[8](p185)生前从未叫过爸爸,但在梦里六妹对他说“爸爸,原谅我”。[8](p185)回想起养父至死其实都不曾说过六妹不是他亲生的,并且还生怕别人提起,他一直都在用心保护着六妹这个母亲和别的男人相爱生下的孩子。老不死子不大啊,至此,六妹才终于明白什么是爱,人活在世上应该怎样去爱别人。尤为重要的是此时身为人母的虹影对女人这个角色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作者把《好儿女花》“献给女儿”,千万不要以为她在靠贩卖隐私赚钱,“不少小说家对私人经验(私人生活)的关注,似乎并不是为了迎合读者,也不是为了满足他们自身所谓的暴露欲望,而是将这一行为看成是对人性的辩护、对某一专制时代进行挑战的崇高行为”[8](前言)。
作者把这样的一个也许丑陋不堪但顽强不屈的“《好儿女花》”献给女儿,想从女儿那里得到什么呢?一个才刚刚咿呀学语的女儿能给她什么呢?虹影或者在告诉自己,也或者在告诉女儿,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们都应该有自己独立的生活,并不应该去为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所犯的错误买一生的单。父母是犯过错,但没有必要为了她这个女儿就用一生去抵债。当她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蹉跎了半生之后,至此双亲不在,青春不在,她已经没有东西去挥霍,而做母亲之后,明白母亲的意义之后剩下的都是责任,她比任何时候都想获得灵魂的救赎,让自己余生的灵魂获得安宁,让女儿获得幸福,不要再走自己的路。《好儿女花》中《写在前面》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不,上帝,人怎么做才能获得赎罪呢?”[8](扉页)而在作品中,女儿和母亲都属猪,宗教的轮回情节让《好儿女花》的最后母女轮回,让作者和她的母亲再做一回母女,女儿似乎在说:“真好,前一世你是我女儿,这一世你是我母亲!”[8](p230),“我”要像您养育“我”一样养育您,我想灵魂的救赎至此实现。难怪看到三岁的波妞哭了,听见她说:“妈妈,我不怪您,相反,我会因为您受了这么多的苦而更加疼爱您。”
亨利·詹姆斯说,艺术品就是“情感生活”在空间、时间或诗中的投影,因此艺术品就是情感的形式或是能够将内在情感系统地呈现出来以供我们认识的形式。虹影就是这样,从她出生那天起,她和她的写作就注定行走在爱的边缘。她的小说因为爱而“出走”,因为爱而“回归”。之前无数次想过要结束自己生命的虹影不知在她真正死后将要怎样安排她的身后事,不知她将用怎样的语言作为她的墓志铭来纪录她的一生?虹影这一生,活着,爱着,写着,她用她所有的爱表现了她的写作,她用写作诠释和实践了她全部的爱。我们不妨预言虹影以后的创作势必会少一点阴沉,多一点阳光。因为人母之爱将会更加广博宽容,这个孩子将会是她在黑暗的世界里看到的最亮一束光,并且这束光会慢慢长大。
[1]陈晓明.专业化小说的可能性[A].英国情人(附录)[C].长春: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
[2]严英秀.“自传”如何“小说”[J].文学自由谈,2010(3).
[3]虹影.饥饿的女儿[M].台湾:尔雅出版社,1997.
[4]周英雄.比较文学与小说诠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5][美]苏姗·格巴.“空白之页”与女性创造力问题[A].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6]葛浩文.饥饿的女儿·序[M].台湾:尔雅出版社,1997.
[7]耿占春.叙事美学——探索一种百科全书式的小说[M].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
[8].虹影.好儿女花[M].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张玉秀)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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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9743(2010)04-0040-03
2010-10-11
蒲慧宁(1985-),女,汉族,甘肃会宁人。西北师范大学文史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09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