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睿
(海南师范大学政法学院,海南海口 571158)
新农村建设中的历史记忆与现实选择
——海南省文昌市上旗村调查
王 睿
(海南师范大学政法学院,海南海口 571158)
上旗村有陈、林两大家族,位处文昌市区近郊,“以文化人,以人昌文”可能是对“文昌”最好的诠释。祭祀活动“各奉其祖,屈原为尊”,是村庄的历史记忆,也是维系海外侨胞的情感脐带。村民“重商轻农、养殖者众”,海产品商业化养殖已成主业,小企业渐成气候。劳作过后“以闲为乐,佐以茶趣”,话题最多的莫过于彩票。村民们物质层面放开了,精神层面还保留着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就像经济增长不等于幸福一样,新农村建设中还有许多值得探讨的问题。
新农村建设;文明生态村;历史记忆;现实选择
文明生态村是海南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模式,上旗村是众多先进典型中比较普通的一个。上旗村位于文昌市会文镇北部,是隶属于沙港村的自然村。全村共155户,730人。2005—2008年,该村在创建文明生态村过程中筹集资金179万元人民币,铺设了水泥路,架设了路灯,兴建了文化室、灯光球场、文娱舞台等。该村已经成为会文镇文明生态片区东部的中心村。2009年3月,海南师范大学政法学院调查组一行8人,采取走访座谈形式,对其各方面情况进行了比较深入全面的调查。2009年10月至2010年6月,调查组又做了补充调查,形成此报告。
上旗村距文昌城区10来公里,重视教育、敬重文化人的风气很浓。“以文化人,以人昌文”,可能是对“文昌”的最好诠释。一位村民给了一句很朴实又经典的话:“白金黄金不如‘黑金’”。这里的“黑金”指的是书本上的白纸黑字,浓缩的是农家读书经济学:万两黄金都有吃完的一天,唯有文化才有可能使人远离贫穷。
村民普遍支持子女上学读书,也与这里能人辈出有关。对于村子里能考上文昌中学的学生和教他们的教师,村里从华侨捐赠的教育基金中分别拿出500元作为奖励;对于考上大学一本的学生,以前奖励学生500元,现在已增加到1000元。村小学是海外华侨捐钱建的,教学楼是两层楼的平房。一方面由于计划生育,孩子出生率减少;另一方面是由于生活水平提高,村民们更愿意将孩子送往镇上条件相对较好的小学就读。村小学六个年级,每个年级只有一个10多人组成的班。由于外来学生相对较多,教师和学生在学校里都流行说普通话,只有低年级学生教师怕他们听不懂才偶尔用海南话教学。因为同龄的玩伴少,二三年级的学生一般跟着五六年级的同学一起玩。还有一些学生放学后干脆待在家里看书或看电视。村小学有12个校董,是在行政村中通过选举产生的,主要由村里热心且有一定威望的长者担任。校董不仅要规划学校的日常开销问题,还要在学校困难的时候负责向村民筹集资金,帮助学校解决困难。上旗村有三位长者被选上校董,大家都认为是件很光荣的事情。
村民们很朴实,在文化方面还保留了许多先古遗风。我们从村口进来,横亘在文娱台旁的就有一块大石碑,上书“沙港村上旗筹建屈原庙捐款芳名”,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以及相应的捐款数目。这样的芳名录在村子里随处可见,大到集资修路,小到公厕电费,都蘸着墨汁整整齐齐地写在红榜上,捐款的金额大小不等,小则50元,大则上千元都有。村民说不光是上旗风气如此,整个沙港村皆有此习惯,正所谓是“蛇留皮,人留名”。早期的留名仅限于海外华侨在村里捐了款留名纪念,后来逐渐演变成当地村民对“名”的渴求。捐资者和捐资金额常常成了饭后谈资。今年谁赚了钱,谁就会主动多出一点;赚得少了,少出一点也没关系。“不捐也没有人会骂你,但是人是有祖宗的”。这句很平实的话,其实是无形的鞭子。村里在财务上也颇为透明,张榜公布的红榜上有的精确到分。
村民们的思想比较开放,对外来事物也比较容易接纳,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华侨的影响。我们在村子里遇见一个从香港回来的阿婆,88岁了,还主动用粤语跟我们打招呼。村子里也有不少外来工,在这里挖水沟和修“风水塘”,水沟的主要用途是引水灌溉,而“风水塘”则纯粹是为了自家观赏。在问及当地人是否排外时,民工纷纷笑着摇头,说这里的人“心好”,村官对他们很不错,表示愿意来这里干活。村里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我们开始以为是村里雇人打扫的,在走访的过程中才发现原来是村民按家分段打扫的。只有广场一带由附近开小卖部的人负责,过年了村里还封个红包给他,以示谢意。在婚嫁观念上,无论是外来媳妇本地郎或者本地媳妇外地郎都没有关系,但如果女儿都嫁外地,父母也会跟随着其中一个女儿走,只是偶尔才会回村里看看。在生育观念上,村民普遍还是看重男孩,因为只有男孩才能写进族谱。如果两胎生的皆为女孩,村民一般也不会再生。“生多了也养不活”,这调侃是新生育观的另类表述。
上旗村有陈、林两大家族。陈家在近代出了四位国民党将军:陈策、陈武、陈籍、陈哲,其中陈策上将军衔。陈策故居位于村西边一座两进隔庭院式房屋,宅子占地约400平方米,内屋中堂上悬挂着孙中山先生赠给陈策将军被刻成檀木金匾的墨宝:“同登寿域”。陈家祠堂修建于1990年,地方比较偏僻。陈家祭祖日期是每年的正月初十,由本村的陈家各户轮流主持,散落在外的陈家人只会在有空的时候回来。祭祀的经费来自陈家海外华侨的捐款,每年从中抽出一部分使用。在祭祀场面上陈家比较节省,各家在祭祀完后就散了,祭祀过程中没吃完的食品由当值人带回家吃。
相比陈家祠堂,林家祠堂晚了两年才修,明显气派多了。从村口进来跃然于眼帘的就是林家祠堂,外屋的墙上挂着林家的家谱,内屋则供奉着林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让我们惊讶的是,林家祠堂里面竟住了两个外地民工。按我们外人看来,像祖庙这种神圣的地方为何会允许外地民工居住?而且这两个民工还是去给陈姓家族修风水塘的。随后走访一位陈家阿伯,听了我们的疑惑后他表示:村里对这种事不太在意,以前也只有像戏班子这种地位低下的人才会住进祖庙,而且陈、林两家彼此交好,住谁家的工人无所谓。此外,民俗中村民们皆喜红(喜事)厌白(丧事),对于死人的忌讳是相当大的,一般人平日里进祠堂都带着三分恐惧,只要村干部从中协调一下,住进去几个外地民工当然不是什么难事。林家祭祖日是每年的正月十一日,比陈家晚一天。这一天,林家散落在外地的族人以及海外华侨都纷纷回村。祭祀的资金由林家人共同集资,祭祀由林家的长辈主持,祭祀完后林家人会聚集在一起入席就餐,场面十分热闹。
祠堂的最大功能是祭祖,上旗村陈、林两姓,对祖先的供奉各有不同,但对屈原的供奉却是一致的。在村文化室后面有超越宗族祠堂之上的上旗庙,庙里供奉着屈原,香火很旺。对于拜屈原的由来比较可信的一种说法是:大概在明朝的时候,“村主公”①“村主公”在当地村民的解释中,指的是最早来到这个村子里的人。在海边无意中捡到了一尊小的屈原雕塑。“村主公”敬仰屈原,于是在孤悬海外的海南岛,每天田间地头干活时都要拜一拜屈原并祈祷风调雨顺。后人依祖制,“拜屈原”就这么流传下来。每年的端午节是村子里的“公期②“公期”是海南的一种地方文化习俗,是一年一度的区域性祭神活动,它所祭拜的神都是冼太夫人手下的将领及归顺了的黎部族首领。”,相当于北方的“庙会”。村民们在农历五月初一会租借四条大龙舟回来,抬着屈原的雕塑去海里浸水,称之为“洗身”,意思是将屈原的魂魄从水里请回来;初二或初三会抬着屈原的雕塑从村子里到镇上“游神”;初四和初五则是请戏班子来村里唱琼剧。村集体从初五下午五点开始摆酒宴请全村人,村民在吃完后也会自觉给村里红包,红包里的钱最少的也是本着“不让村里亏本”的态度给的。
祭奠屈原和祭祖延绵了这个村庄的古老记忆,它是村民追思祖先的隆重庆典,也是联系岛外族人、海外华侨的情感脐带。村民们的信仰除了一拜屈原二拜祖先外,还有拜“村主公”和拜“土地”。所谓“村主公”是指最早到这里定居的开拓者,其姓名早已失传;拜“土地”是对自然的敬畏与保护,与全国各地拜“土地庙”的情况相似。这后两拜的规模比起前两拜要逊色许多。其祭拜方式是村民各自到自家神龛前供奉祭品和膜拜,而不是一个家族、一个村落大规模祭典的仪式。
上旗村临海,既有海滩涂,又有坡地,整个村落掩没在绿荫丛中,形成了独特的自然地理条件。据统计,村里有水旱田面积680亩,坡地面积2100亩,海滩涂养殖面积3000多亩,但已经没有了传统农业。村里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商业化海水养殖。开始只是养一些对虾和膏蟹之类,由外地老板收购。虾的收成一年有两季,第一季是在清明前后,第二季则是从八月份到过年这段时间,两季的时间不等,主要是因为夏天虾蟹成长快一些,两个多月就好,而冬季则要四个月才能长成。但是相对的第二季也是最赚钱的时候,这时虾的收购价格大的可以达到60元1斤。蟹的成长期比虾苗短,一般是二个月就能长成,村民们一年最少也养两季,价格一般可以达到45元1斤。
据陪同我们调查的文昌市委宣传部的一位干事介绍,自文明生态村创建以来,文昌市农村经济发展有了很大变化。2000年文昌市农业总产值为199187万元,2008年已经增加到486468万元;农村人均纯收入从2000年的4177元增加到2008年的4588元。我们还在村里拜访了前任村支书,他告诉我们他家在80年代末开始水产养殖,五亩水塘两个月就能净赚一两万,而后来因为养的人太多所以导致虾和蟹的价格大跌,他开始改养鱼虫,现在六个月才能赚两万。但即使如此,2007年他任书记时村里年人均纯收入4850元,比全省农民年人均纯收入3791元高出千多元。现在村民除虾蟹养殖外,开始转向养殖更贵重的石斑鱼和鲍鱼。村里渔民的作息时间是不固定的,基本上是随着潮汐和海流的影响而变动。这是为了适应鱼虾的作息时间,有利于鱼虾的生长和捕捞。于是,在最忙的时候,有时可能忙到半夜甚至凌晨三四点。
村里的小企业也渐成气候。村民办有彩印厂、食品厂、佛珠厂、化工厂和椰垫厂等9家企业。其中佛珠厂产品主要销往广东、香港和日本,其余的皆销往省内市场。厂里的工人大部分来自外地,一般以陵水和三亚居多。村里的青年也有出外务工的,一般是以广东和上海为首选,其他地方就相对少一些。留在本村帮工的一般来说以中年妇女居多,这些人由于自己不懂养鱼的技术,再加上前两年鱼市行情不好,就将自家的鱼塘给转包了。转包的钱用完之后因为其家庭束缚无法外出打工,所以只能靠着在本村打工讨生活。
相对于渔业和小企业而言,种植业在村经济中的比重是越来越轻了。除去经济效益因素外,最根本的是由于靠近村子海边,土地多为盐碱地,只有部分可耕农田种植胡椒和槟榔。胡椒田大概在村里有60亩,每年亩产在50公斤左右,1亩地大概可以赚两千块钱;全村的槟榔田更少的可怜,只有五六亩,也没有丰厚的利润。此外,还有少量的可耕种地种了花生和蔬菜。一般也只是自家吃,并不外销。其中更有一些地荒在那里,无人问津。对于这种现象我们并不特别感到吃惊,既然有更赚钱的行业,耕地荒芜也就在情理之中。对其进行不改变耕地性质的对外转包或退耕还林,也不失是一条好的解决办法。
对村里已经外迁的农户,村委会对其先前所有的宅基地和耕地予以保留,不因人事的变更而变更。村民的嫁娶也是如此,不会因为男子的娶亲而多增加一份地,也不会因为女儿的出嫁而少一分地,这就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村里土地所有权的稳定,也保证了村里人心的稳定。对丧失劳动力的贫困户,村里统一办理了低保,最低每月生活保障是150元,由省财政统一支付,村里不再给予其它补贴。但低保户在遇到疾病或生活上的困难时,村干部会召集村民捐款对其进行帮助,这种自发的捐助,弥补了社保资金的不足,更促进了村庄内的邻里关系和谐。
海南人的休闲在全国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休闲在村民生活中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性。村民都习惯喝茶,早上喝,下午喝,晚上有空了也照样来一壶。不仅老年人如此,年轻人也是如此。茶有两种喝法,一种是在家里喝,大多是沏功夫茶,自斟自饮,喝茶的工序很讲究,共有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等九个步骤。另一种是在镇上的茶馆里喝,三五个朋友相拥而坐,叫上一壶“老爸茶”①“老爸茶”中的“老爸”,原指老年男性。他们有的是时间,经常到低消费的传统茶店消磨时光,喝茶聊天,而且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后来,到中低档茶店喝茶聊天消磨时光的方式,被称之为喝“老爸茶”。。村民们不在乎茶叶的质量好坏,到这里来喝茶讲究的就是一个气氛。茶泡好了,话匣子也就打开了,天南海北、生产生意、家长里短,无话不谈也无所不谈。但是话题焦点最多的,莫过于研究本期的彩票中奖号码。村民们说,他们村几乎有80%的人买彩票,当地人中奖金额最高的居然达三百多万,但却说不出姓什名谁。花小钱买消遣,还能撞大运,这也许就是买彩票成风的最大诱因吧。
麻将是娱乐项目之一。空闲的时候四个人凑成一桌,不管白天黑夜的就搓了起来,输赢之间钱的数目也不算多,最主要是能消磨时间。琼剧历来受到村民特别是老人的欢迎。一般村里只有到“公期”才会请戏班来村里唱,平常主要是去镇上买票看,票价大概10元一张,看过了台上的悲欢离合后,大家在回村的路上免不了又要唏嘘一番。
除了娱乐项目之外,排球是村民最热衷的体育项目,并且在年轻人中尤为盛行。村民们吃了晚饭,两队人马赤着上身在球场上冲杀一场,胜负不是关键,关键是有了一个大家一起出力气冒汗的地方,在运动的过程中感情很自然地就融合在一起了。
村民们还普遍爱吃宵夜,这固然跟渔民晚上还要干活有关,不吃饱了肚子就没有力气,同时也代表了海南休闲文化的一种特色。宵夜的样式很丰富,除了茶水之外,还有烧烤、粥、面条、甜点和咖啡等。大多数村民一天的生活,除了劳作外,是在悠闲中忘忧,在悠闲中平淡,少了都市的喧嚣和压力,在静谧的乡村中享受着平静生活的乐趣。
上旗村自古以来就有“陈家官吏,林家地主”的说法。两大家族和睦相处,又在暗地里较劲,陈家以祭祖日期和祖庙修建在林家之前而自豪,林家却以自家的祖庙气派和人丁兴旺为荣。调查总有结束的时候,但问题不见得总会有答案。当话题触及村子的灵魂时,村民们总在刻意回避着。也许开放只是表层的,物质层面放开了,精神层面总保留着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轻易触及不了也撼动不了。也许到精神上完全放开的时候,家族势力会真正瓦解。但如果精神上完全放开、家族概念淡出时,那村庄记忆还能久吗?就像经济增长不等于幸福一样,新农村建设中也还有许多值得探讨的问题。
[1]文昌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文昌县志[M].北京:方志出版社,2000.
[2]海南省统计局.海南统计年鉴—2009[M].北京:中国统计出版社,2010.
[3]吴棉.文昌市会文镇委书记江祥青谈创建文明生态村[N].海南日报,2009-02-21.
(责任编辑:张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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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9743(2010)04-0025-04
2010-10-22
王睿(1984-),男,汉族,湖南永州人。海南师范大学政法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与农村发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