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培响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 350001)
从南北朝山水散文看南北文风的融合
——以《水经注》和南朝山水小品为例
杜培响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 350001)
南北朝散文,尤其是山水散文的发展和成就也不容忽视。在文学领域中,以山水为题材的作品渐趋增多。从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和南朝梁吴均“三书”等为代表的南朝山水散文作品中考察南北文风的交融。南北方的散文在互相交流、融合的过程中逐渐趋同,为山水散文的发展和勃兴积累了可资借鉴的丰厚财富。
南北朝散文;文风融合;《水经注》
南北朝时期,南北方的文化出现了融合的趋势,关于南北文风的融合,尤其是在诗歌和骈文方面的影响,许多学者作出了大量的研究和论述,而山水散文的涌现也是南北朝引人注目的一个成就。本文拟从南北朝散文写作的角度来谈谈对南北文风融合的拙见。
在中国文学演进过程中,由于我们国家幅员辽阔、历史悠久,文学发展的不平衡一直是一个极为常见而又复杂的现象,且不说文体、朝代的不平衡,仅仅就地域的不平衡而言,就不是能用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问题。而且,这个融合是相互的,既有南方“清绮”文风对北方的影响,也有北方“贞刚”文风对南方的影响,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清绮”与“贞刚”的逐渐交融,乃至后来的“文质彬彬”。尤其在侯景之乱后,王褒、庾信等人入北之后,不仅使南方的文风、诗风潜移默化地影响北地的诗文作家及其作品,他们自身的创作也逐渐渗入了北地那种苍茫浑朴的气象,不幸的遭遇反倒成就了他们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有关南北诗、赋方面南北文风的交融,历代学者也多有论及,但是对南北朝时期散文方面文风的交融,研究尚不够深入。其实,南北朝散文,尤其是山水散文的发展和成就也不容忽视,我们可从这些散文里发现很多南北朝时期文风交融的佐证。
魏晋以来,玄风渐炽,士人多以抱虚守静、游心太玄为旨归来看待山水,作为含道蕴真的代表,山水越来越多地受到关注。这就使得在文学领域中,以山水为题材的作品渐趋增多,尤其是南方一些世家大族作家的作品中山水描写的比重越来越大。但是,人们纵情山水丘壑的最终目的还是借山水以证道,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山水还不是能够唤起人们审美体验的审美对象,而只是“以形媚道”的证道工具。于是,“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1]至于晋代佛徒的山水文咏,则是把山水作为佛之神灵的表现和化身。到了南北朝尤其是齐梁时代,人们的山水观念发生了全新的变化:不再把山水视为玄理的象征或是佛性的幻化,而是将其看作自然的的审美对象。在这些山水作品里面,诗赋仍然是主流,散文作品则不够丰富。
直到东晋时山水散文才逐渐形成,南北朝时期渐趋兴旺,作品日益增多,在山水文学的百花园里,足可与同其一道崛起的山水诗、山水赋并秀争荣。南北朝山水散文创作成就较大的代表作家是郦道元、鲍照、吴均、陶弘景等人。以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和南朝梁吴均“三书”等为代表的南朝山水散文,分别代表了北朝和南朝的山水散文的发展成就,在山水散文发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我们试从这些作品中考察一下南北文风的交融。
南则积山万状,负气争高,含霞饮景,参差代雄,凌跨长陇,前后相属,带天有匝,横地无穷。[2]
蝉吟鹤唳,水响猿啼,英英相杂,绵绵成韵。[3]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4]
在这里,我们看到,作者不但用猿鸟虫鱼、花草树木构成了一幅幅万物并育、欣欣向荣的美好图景,而且,即使是无生命的群山,也被作者赋予了人格化:“负气争高,含霞饮景,参差代雄。”这里既寄寓着作者磊落不平之气,又饱蕴着进取向上的抱负和胸襟。大自然的盎然生机本来就富于启示性,容易诱发人们对于美的向往和追求;造化的神奇,更常使“诗人感物,联类不穷”。
《水经注》更是把大自然描绘得富有生机之美,表达了作者面对山水而萌发的欣喜、自得的情怀:
司马德操宅洲之阳望衡对宇,欢情自接,泛舟褰裳,率尔休畅,岂待还桂柁于千里,贡深心,于永思哉。[5]
先公以太和中作镇海岱,余总角之年,侍节东州。至若炎夏火流,闲居倦想,提琴命友,嬉娱永日,桂笋寻波,轻林委浪,琴歌既洽,欢情亦畅,是焉栖寄,实可凭衿。小东有一湖,佳饶鲜笋,匪直芳齐芍药,实亦洁并飞鳞,其水东北流入巨洋,谓之熏冶泉。[5]
前一段是作者面对古迹山水而生发想象,遥想当年隐士的忘忧自得之情;后一段是作者追忆少年时代的嬉游之乐,饱含着投身于山水之中的兴奋和喜悦。这充分说明了郦道元对于山水自然怀有浓郁的审美情趣,他也同样是把山水作为纯粹的审美对象予以审视和描绘的。虽然他说自己“少无寻山之趣,长违问津之性”,[5]也只不过是一个谦虚的说法。
以上几则例子,如果不知其出处,很难从文字上分辨出究竟哪个属于“清绮”的南方柔婉之作,哪个是“贞刚”的北方粗犷之作。比较南北山水散文我们还发现它们不仅用细致的笔触描山摹水,而且倾注了对山水的喜爱之情,更饱含着对自然美景的体悟和眷恋。《水经注》和南朝山水小品多即景抒情,即在写景的基础上抒发情怀。如陶弘景《答谢中书书》:“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吴均《与顾章书》:“仁智所乐,岂徒语哉!”《与施从事书》:“信足荡累颐物,悟里散赏。”《与朱元思书》:“鸢飞唳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诸文都是于篇章之末在前面景物铺写的基础上直接抒情。这在《水经注》中也颇为常见:
(居庸关)南则绝谷,累石为关垣,崇墉峻壁,非轻功可举,山岫层深,侧道褊狭,林鄣邃险,路才容轨,晓禽暮兽,寒鸣相和,羁官游子,聆之者莫不伤思矣。[5]
谷有清泉,泉上数丈有石穴二口,容人行,入穴丈余,高九尺许,广四五丈,言是昔人居山之处,薪爨烟墨犹存。谷中林木致密,行人鲜有能至矣。又有少许山田,引灌之踪尚存。出谷有平丘,面山傍水,土人悉以种麦,云此丘不宜殖稷黍而宜麦,齐人相承以殖之。意谓麦丘所栖愚公谷也,何其深沉幽翳,可以托业怡生如此也。余时径此,为之踌蹰,为之屡眷矣。[5]
前者羁官游子聆禽鸣而伤思的感慨,是以山林深邃的描写为铺垫的;后者山谷深沉幽翳之美,又可以托业怡生,所以令作者“踌蹰”、“屡眷”。这样,后面的抒情与前面的写景相钩连,情出有因,景也具备了落脚点。
同时,在表现手法上还有着共同之处。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写山必写水,写水必写山,山水相得益彰。如吴均《与施从事书》写到“绿嶂百重”即对以“青川万转”;《与朱元思书》先绘“异水”后状“奇山”。陶弘景《答谢中书书》既写“入云”的高峰,又写“见底”的流水;既写山上“乱鸣”的猿鸟,又写水中“竞跃”的游鱼。《水经注》更注意从山水的关系的角度来进行描绘:
溪水又东南与紫溪合,水出县西百丈山,即潜山也。山水东南流,名为紫溪,中道夹水,有紫色盘石。石长百余丈,望之如朝霞。又名此水为赤濑,盖以倒影在水故也。紫溪又东南,流径白石山之阴,山甚峻极,北临紫溪,又东南,连山夹水,两峰交峙,反项对石,往往相捍。十余里中,积石磊岢,相挟而上。涧下白沙细石,状若霜雪,水木相映,泉石争晖,名曰楼林。[5]
“夹水”的连山倒影映水,已见水之清澈,紫色盘石,望若朝霞,更蔚为奇观。这种山水结合的描写手法,广为后世山水诗文效法。如李白《望天门山》首句“天门中断楚江开”,是借山写水,次句“碧水东流至此回”,则借水写山。
二是既绘声又绘色,富于图画美、音乐美、色彩美。《水经注》和南朝山水小品都十分注意声音和色彩的描绘,调动视觉、听觉、触觉等多种感觉来强化审美效果。如吴均《与朱元思书》先写“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给人以一种清净明快的视觉享受,继之又写“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使人感觉到一种听觉上的舒适与快意;《与顾章书》“英英相杂,绵绵成韵”,也是既绘色又摹声;陶弘景《答谢中书书》既写石壁“五色交晖”,亦写薄暮“猿鸟乱鸣”。《水经注》中亦深谙此法,如写夷水:“浅处多五色石,冬夏激素飞清,傍多茂木,空岫静夜听之,恒有清响,百鸟翔禽,哀鸣相和,巡颓浪者,不觉疲而忘归矣。”[5]写沅水:“又东带绿萝山,绿萝蒙羃,颓岩临水,悬萝钓渚,渔咏幽谷,浮响若钟。”清水茂林,绿萝蒙羃,本似图锦;激石之响,鸟和之声,分明天籁。
三是有动有静,动静结合。《水经注》和南朝山水散文都突出了写景时的动静配合。如陶弘景《答谢中书书》,“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晖。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是静景描绘;而“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则为动景的刻画。《与施从事书》“绝壁干天,孤峰入汉,绿嶂百重,青川万转”是静景;“归飞之鸟,千翼竞来;企水之猿,百臂相接”则是动景。再看《水经注》:
世谓之天池,方里余,澄渟镜净,潭而不流,若安定朝那之湫渊也。清水流潭,皎焉冲照,池中尝无片草,及其风箨有沦,辄有小鸟翠色,投渊衔出,若会稽之耘鸟也。[5]
先写平静的池水,片草无生,“潭而不流”;再安排微风拂动涟漪、小鸟投渊衔翠的动态情景,动而愈静,韵味无穷。难怪明代钟惺《水经注钞》说:“郦道元偏具山水笔资,其法则记,其才其趣则诗也。”
另外,在造语和修辞上,在进行景物描写时,均以四字句为主:这显然是受到辞赋影响的结果。因为这种句式在绘景图形、表情达意上有其独特的优点,简洁明快且气势充沛,所以后来的许多山水散文也喜欢用四字句来描写景物。如唐朝柳宗元“永州八记”,宋代范仲淹《岳阳楼记》、苏轼《后赤壁赋》等许多写景名作也是如此。活用和借代词语,也出现在《水经注》和南朝山水散文中了。如以“鳞”代鱼,《水经注》有“黛甲素鳞,潜跃其下”之句;陶弘景《答谢中书书》有“夕日欲颓,沉鳞竞跃”之语。以“翠”、“清”一类的表颜色的形容词代水,《与顾章书》谓“幽岫含云,深溪蓄翠”,《水经注》称“飞清石穴,洁并高泉,这些不但突出了水的形态色泽,而且文字省净,富有情韵。再如《与朱元思书》写水急:“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水经注》写船快:“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奔”字即是动词活用为名词,意为“流星”。把诗句名言等融于作品中,构成文章意境的一部分:
博水……匪直蒲笋是丰,实亦偏饶菱藕,至若娈婉丱童,及弱年崽子,或单舟采菱,或迭舸折芰,长歌阳春,爱深渌水,掇拾者不言疲,谣咏者自流响,于时行旅过瞩,亦有慰于羁望矣。[5]
秋露为霜,春萝被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6]
“长歌阳春,爱深渌水”一句,巧妙地运用了双关的修辞手法,把《长歌》《阳春》《渌水》几个乐曲名称组合在一起,如觉春暖,似见水清,而又与“或单舟采菱,或迭舸折芰”的欢乐气氛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吴《书》“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则为《诗经·风雨》的成句。
南北朝文风融合在郦道元的《水经注》中表现的尤为突出。六朝时期,由于骈俪文的盛行,诗文往往堆彻词藻,滥用典故,这一直为历代文学家和文论家所诟病。从郦道元的作品可以看到南朝文风的明显影响,但是,郦道元在借鉴南朝文学写作手法的同时,也融入了北朝文学的优点。这就形成他独有的文风:一方面注重文字的修饰,崇尚遒整明洁,简练恰切,讲求字句的饰洁整齐,音韵的和谐优美,但又反对徒有其形式美的浮靡文风。
综上所述,我们可看出,南北方的散文没有明显的鸿沟,而是在互相交流、融合的过程中逐渐趋同,显示出共同的风格特征,这就为后来山水散文的发展和勃兴积累了可资借鉴的丰厚财富。当然,我们也从这些山水散文中看出南北文风融合的难以阻挡的历史趋势。
[1]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南朝·宋)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M]//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65.
[3](南朝·梁)吴均.与顾章书[M]//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65.
[4](南朝·梁)丘迟.与陈伯之书[M]//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65.
[5](北魏)郦道元.水经注[M].杨守敬,熊会贞疏.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
[6](南朝·梁)吴均.与顾章书[M]//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65.
P206.2
A
1008-2603(2010)05-0096-04
2010-08-15
杜培响,女,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王 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