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芳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深情绵邈绮丽精工
——论李商隐无题诗的艺术特征
张瑞芳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李商隐的无题诗以艰深晦涩、细致入微而著称。其通过比兴、象征、等多种表现手法对环境渲染烘托,以心象融铸物象,创造出朦胧幽邃、含蓄隽永的意境美,形成了“深情绵邈,绮丽精工”的新诗风,为古代诗歌抒情艺术的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无题;以心象融铸物象;比兴;象征;朦胧;凄艳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李商隐独创的无题诗无疑是最具异彩的一部分。现代学者叶嘉莹说:“李义山的诗,具有一种特别炫人的异彩。”[1]缪钺说“李义山诗,具有特美,自北宋以还,即为世人所爱诵。”[2]因此,李商隐无题诗成为现代文学界所热衷探讨的课题之一,并“形成了古典文学研究中少有的‘李商隐现象’”。[3]本文即研究李商隐诗歌艺术方面的特色,探究其内蕴的美学风格。
李商隐的无题诗,除七律《无题·万里风波一叶舟》一首直接抒写“怀古思乡”之情以外,其他各首均以男女相思离别为题材。这些作品究竟是纯粹的爱情诗还是另有寄托,研究者历来有不同看法。中国古代诗歌早有借美人香草、男女之情寄托政治遭遇的传统。李商隐自己也说:“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联系作者身世遭遇和大量借题抒抱、咏物寄慨之作,可以看出无题诗中确有一部分寄托的痕迹比较明显。如“何处哀筝随急管”一篇以贫家老女无媒难嫁暗喻寒士政治上失意的苦闷;另一部分无题诗,寄托的痕迹似有似无,多数和纯粹的爱情诗非常相似,如历来传诵的“昨夜星辰昨夜风”等篇。它们在抒写爱情生活中的离别与间阻、期待与失望、执著与缠绵等方面,达到了很高的抒情艺术水平。这些诗作所具有隽永的情意,富有象征的意味,引起人们丰富的联想,吸引着各个时代的人反复诵读和玩味。“李商隐的无题诗写得意境要眇,情思宛转,辞藻精丽,声调和美,读来令人回肠荡气。”[4]对后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综观李商隐的无题诗,其艺术特征主要有以下几点:
中国古代抒情诗,从传统上看,它的形象构成不外情景两端。情与景扩大开来,也就是主观与客观两方面。这两方面的内在交互作用和变化,使古典诗歌呈现出丰富多彩的面貌。唐代诗人中,李白多直接抒情,杜甫多寓情于景物或通过对事件的描述加以体现。以上两种类型,无疑是人们在诗歌中表露情感最通常的方式。中唐以后,诗家对抒情方式多方面探索和追求,同时随着社会发展,士大夫的心境也更加趋于复杂多样,于是,传统的方式被突破了。一些诗人的内心体验往往比他们对于外物的感受更为深入细腻。“当心灵受到外界触动时,在心境中会出现一串串心象序列,发而为诗,则可能以心象融和眼前或来源于记忆与想象而得出的物象,构成一种印象色彩很浓的艺术形象。”[5]这种艺术形象着重呈现人的心象和情绪,主观化的倾向很突出。象李商隐这样的诗人处境恶劣,心事有口难言,有“几欲是吞声”的隐痛,于是在潜心摹写自己心象的同时,又须着意将其客观化,将难以直接表现的心象,渗透或依托于物象之中,令人抚玩不尽。“这种多以心象为主体的主观化和客观化的交融,甚至较之李白和杜甫更加典型的“形象思维”,在李贺部分作品中已经滥觞,但真正成熟,达于极致,却推李商隐。”[6]如《无题》四首其二:
飒飒东南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首无题诗写一位深锁幽闺的女子对爱情的热烈向往追求和希望幻灭的痛苦。全诗除了最后一联,几乎没有任何直接的抒情。作者只是描写了一连串优美的意象——东南细雨、芙蓉塘、宓妃、魏王、春花、香等物象,单从外在的象与象的组合来说,境界相当隐晦。首联纯用景物烘托,似伴随着主人公一种有所期待的心象。“芙容塘”在南朝乐府和唐人诗作中,常用作写男女相悦之所的代称;“轻雷”又暗用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而呼起兮,声象君之东音”。这一系列的意象给读者丰富的暗示和联想。细雨轻雷,隐隐传出生命萌动讯息;而凄迷暗淡的色调又透出女主人公怅惘忧伤的寂寞期待。颔联明写室内外环境物象,暗喻孤寂境况中时时牵引的情思。颔联作心象看,暗示了主人公在孤寂境况中,直欲化烟化雾以达精诚的情思。这些意象不仅衬托出女子幽居孤寂的情景和长日无聊深锁春闺的惆怅,也道出了她的相思之苦,这从“香、丝”谐“相思”可以明显看出。该联“烧香”引出下联的“贾氏窥帘”,“牵丝”引出“宓妃留枕”。上下联藉断丝连,情丝绵绵。末联中的“莫共”已暗示出“春心已与春花发”且“春花落尽春心伤”。春心似花蕾绽放,又转似火焰化为灰烬,则是由追求到幻灭的心象。“相思”本是抽象概念,诗人由香销成灰生出联想,创造出“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奇句。把握这一心象序列,不难意会抒情主人公在幻灭中产生新的期待,却又自思自叹,极力收敛春心。作品乃是追求和幻灭两种心象交迭映现,表达诗人有所期待,却幻化成云烟,后又产生新的期待,把追求与幻灭这两种主观心象,融铸在上述自然物象之中,充分抒发了自伤身世的情绪。
李商隐以心象融合客观世界的某些景物或情事铸造出来的形象,与传统的诗歌形象是不同的。这在古典诗歌形象系列中是一种新类型,对传统抒情手法有所突破和改造
比兴、象征作为两种相关而不同的艺术表现手法,本不一定联合运用,它们和寄托更不一定直接联系。由于李商隐所要抒写的体验和感受,往往比较深细隐微,特别是要借物象来显示心象,靠一般的比较明显的比喻每每不足以充分而有效地表达,因此,他常常更多地运用象征性的表现手法,进而将比喻与象征融合起来。“中唐时代的李贺已经在诗中大量运用象征,但一般与赋体结合而不同比兴结合,而大都运用于古体诗,而李商隐则将比兴与象征融合,并取李贺作古诗之法移于作律诗,而变奇瑰为凄美,又参以杜甫之沉郁,诗境遂超出李贺之上”。[7]钱钟书先生说:“何焯因宋本《义山集》旧次,《锦瑟》冠首。…拈锦瑟发兴,犹杜甫《西阁》‘新诗近玉琴’,锦瑟玉琴,殊堪此类。如飞蝶征庄生之逸兴,啼鹃见望帝之沉哀,均义归比兴。”[8]钱先生以《锦瑟》为例,道出了无题诗的丰富内蕴,道出了无题诗的表现手法——比兴。比兴就是象征。他的无题诗运用比兴象征寄托手法可谓纯熟的当属他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诗歌题为“锦瑟”,却与咏物无关,首联感物起兴,一开始就造成一种寂寞无聊、孤独抚瑟、苦思华年的意境,首联写锦瑟无端有五十弦,听到这弦所奏的悲音,追忆起自己的年华身世。追溯已往,无限感慨。颔联巧用典故,借用“庄生迷蝶”的典故,以瑟声迷梦的境界来象征诗人如梦似幻、惘然若失的身世境况。“望帝春心”则暗寓自己的满腔伤时忧国之恨、壮志不遂之悲、身世沉沦之痛,泣血悲啼的杜鹃不妨看作是诗人悲苦心灵的象征。颈联上句,糅合几个古代典故,构成沧海遗珠的意象。下句化用司空图《与极浦书》中的典故,以良玉生烟的可望而不可即来寄寓自己种种的向往追求,远望若有,近之则无。末联直抒胸臆,曾经美好的人生理想,在今天的独自抚思时已是惘然。“惘然”二字概括了“思华年”的全部感受。这首诗是诗人晚年回顾平生遭际、抒写身世之感的篇章。本诗全篇运用比兴,比兴中寓含象征寄托,将自己的悲剧身世和悲剧心理幻化为一幅幅各自独立的朦胧的象征性图景,将诗中情感表达得十分委曲,引起读者无尽的联想和想象。
在李商隐的其他无题诗中, 用这种方式婉曲地传情抒怀随处可见,诗人为了达到更佳的艺术效果,又将双关、谐音这些来自民歌的方法引入无题诗中,并与其他手法结合运用。如“春蚕到死丝方尽”,利用谐音以“丝”寓“思”,语含双关;双关、谐音不露声色地与其他手法揉合起来运用,进一步扩大丰富了比兴、象征的范围。使诗歌内容的含蕴和诗歌意象的暗示性大大增强,诗境的朦胧程度也大大增加了。
盛唐诗兼有高华明朗与含蓄蕴藉的诗美。中唐元白与韩孟两大诗派,一尚平易,一务奇崛,诗风不同。“在李商隐的诗里,含蓄蕴藉的一面往往发展成为对朦胧境界的刻意追求,而盛唐的高华挥霍、情致饱满则转化为”绮密瑰艳“,可以说,将复杂矛盾甚至惘然莫名的情绪借助于诗心的巧妙生发,铸造成如雾里繁花的朦胧凄艳的诗境,是李商隐在诗歌创作中毕生追求的目标。”[9]这种诗美,主要构成因素是朦胧、瑰艳和感伤。朦胧与以心象融铸物象和多用比兴、象征手法分不开。诗中的艺术形象要在心象与物象二者之间沟通,又多半是靠比兴、象征手法来表现,诗风归于朦胧迷离。瑰艳与诗人接受楚辞、六朝诗歌以及李贺等人的影响有关。在李商隐诗里则与爱情生活的不幸、身世遭遇的不幸,乃至和对唐朝廷命运的忧思相联系,遂转化为哀感凄艳。象《无题》: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此诗写一位男子对远隔天涯的女子的思念。首联写当初远别时对方曾有重来的期约,结果一去之后杳无踪影,夜梦忽得相见,醒来但见朦胧的斜月空照楼阁,只有远处悠长而凄清的晓钟声。颔联写梦中远别,不禁悲极而咽,梦醒之后,为强烈的思念所催迫,草草地给对方书信,发现匆忙之中竟连墨还未磨浓。颈联表现梦刚醒时恍惚迷离的感觉。烛光半笼,恍然犹在梦中,麝香微度,更疑爱人真的来过。上句以实境为梦境,下句是疑梦境为实境,生动传神的写出一时的错觉和幻觉。末联是幻梦消失后的浩叹,双方已是咫尺天涯,而对方又复远去,相见的希望更加渺茫。全诗朦胧迷幻。围绕“梦”来写“远别”之情,但没有按照远别--思念--入梦--梦醒的顺序来写,而是先从梦醒时的情景写起,然后将梦中梦后、实境和幻觉、梦境糅合在一起描写,着意渲染梦醒时的迷离恍惚、真幻莫辨、孤寂凄清和强烈思念,最后方点明已隔蓬山、更复远别之恨,使伤别之情在回环递进中达于极致。全诗以梦醒时的长叹起,以幻觉消失后的怅恨结,迤逦而去,首尾照应。将失意的爱情写的朦胧瑰艳,哀感缠绵。亦真亦幻的意境,铸造成一种朦胧凄美的气氛。蓬山重阻之恨、相思成灰之悲中也许还有仕途间阻、政治追求屡遭挫折的叹惋绝望之感。侧面虚点,似直而曲。
“如果说盛唐诗主导倾向是阳刚之美,韩愈奇险一派所追求的‘不诗之为诗’和‘以丑为美’是阳刚之美的一种变态,李商隐的无题诗所创造的则是一种阴柔之美。他以韵致补救中唐,其结果不是回到盛唐阳刚之美,而是在阴柔之美的范畴内自辟一径。”[6]李商隐无题诗的美正在于这种美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他笔触灵动的表现出了一种意趣横生的朦胧之美。给后世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和审美上再创作的余地,作为诗歌中的一种新境界、新格调,它的出现在诗歌发展史上产生了不可替代的意义!
[1]叶嘉莹.嘉陵论诗丛稿[M].北京:中华书局,1984:135.
[2]缪钺.诗词散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24.
[3]刘学锴.李商隐诗歌接受史[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4:152.
[4]许丽丽.李商隐“无题”诗简论[J].攀枝花学院学报,2005,(3).
[5]陈建华.内心视镜——析李商隐《无题》诗相见时难的心绪描写[J].抚州师专学报,2003,(1):63.
[6]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22.
[7]缪钺.《论李义山诗》[A].《诗词散论》[C].陕西: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31.
[8]张宗福.论李商隐无题诗的内在意蕴[J].西华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6):62.
I222.7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
A
1671-5993(2010)02-0046-03
2010-04-20
张瑞芳(1973-),女,河南开封人,兰州大学09级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