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端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00)
从神到人
——由《史记》到《资治通鉴》看刘邦形象的演变
王可端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00)
《史记》、《汉书》与《资治通鉴》是我国著名的三部史学著作和文学著作,三位作者都记录过有关刘邦的一系列轶闻,但由于对待这些轶闻态度不同,使这一历史形象经历了由血肉丰满的凡夫俗子到真龙下凡的英明之神再到客观历史人物的演变过程。
《史记》;《汉书》;《资治通鉴》;刘邦
《史记》、《汉书》对圣人进行神学渲染中,数刘邦最多。在世袭制社会中,刘邦以一介平民而成为天下帝王,当时的人们是很难理解的。司马迁与班固都试图为其寻找合理性,二人虽然都描写过有关刘邦的一系列轶闻,但二人的出发点却不同,司马迁描写神秘文化,为了探寻刘邦成功的原因,而班固却是为了维护封建统治,为刘邦建国登基寻求合理性,作神学宣传,强调天意或天命。二人不同的出发点造成刘邦形象的差异,一个更加现实,一个更加被神化。而司马光出于“有鉴于往事,以资于治道”的编辑思想,在描写历史人物时尽量客观公正,不带任何思想感情,以实录精神还原历史人物,这样刘邦在他笔下又变成了一个客观的历史人物。
一
《史记·高祖本纪》一开始,司马迁就不惜笔墨地记录了有关刘邦的一系列 “轶闻”。先写他的出生便不平凡:“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接着对刘邦奇异外貌进行了描述:“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七十二在古代一直是个神秘的数字,从那个时代再稍往前一点的战国时代的阴阳论中将万物归结于“金、木、水、火、土”这五种物质的五行说。按这种学说,七十二这个数字指的就是土,而“土”又等于“赤”。这就是刘邦后来自称是赤帝化身的全部依据。古人可以把一些如同天文地理等各方面的事物结合得天衣无缝,从这一点来看,不得不令人佩服。不管这其中牵强杜撰成分有多少,总之,刘邦的出生是非同寻常,是惊世骇俗的。其后对刘邦的轶闻的记录便愈显神奇,诸如“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老夫相面“君相贵不可言”、“斩白帝子”,等等。让读者愈加认为刘邦不是“凡夫俗子”,而是“真龙天子”。可是司马迁真的相信这些奇异之事吗?不然,他又为什么要对此大书特书呢?联系整个传记,我们便会发现这里面一开始就包含有揭露刘邦狡诈的深意,我们来看这一段记录:
“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I’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之,妪因忽不见。后人至,高祖觉。后人告高祖,高祖乃心独喜,自负。诸从者日益畏之。”
《评鉴阐要》卷一《刘季拔剑斩蛇有老妪夜哭及亡匿芒砀山中所居常有云气目》中写道:“斩蛇夜哭,云气上覆,多史臣附会兴王之词。然以此而惑众煽乱者,亦有之矣。”所谓“史臣附会兴王之词”,与朱熹所谓“是当时特故撰出此等言语”,是一种意思。当时这种传闻的发生,正“如丹书狐鸣之事”,属于“以此而惑众煽乱者”。明人凌稚隆《史记评林》亦说:“适然迁蛇而斩之,无足怪者。若神母夜哭,神其事以鼓西行之气耳。田单守墨而天神下降,陈胜首祸而鱼腹献书,类可概见。”可见“神母夜哭”可能是刘邦制造出来的,只不过是“骇天下愚夫妇”的鬼蜮伎俩罢了。
诸多的神异事件的描写非但未把刘邦神化,反而把他的狡诈性格揭露出来了。在司马迁笔下刘邦不是什么真龙下凡的神仙,而跟其他人一样普通,只不过他更会运用手段达到目的,司马迁对他的这些手段具有双重感情:由衷的钦佩与掩饰不住的憎恶。
二
班固在《汉书》卷六二《司马迁传》说:“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此其弊也。”班固对《史记》的诸多记录颇有微词,这与班固所处的时代及思想有关。班固所处的时代,思想领域内经历了从“独尊儒术”到东汉章帝白虎观会议的召开,儒家思想已经神圣化,可以说,整个《汉书》都是在封建正统思想指导下写成的。因此,《汉书》的写作宗旨是“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也就用儒家的正统思想,将汉朝200年的历史妥帖讲通,以为汉王朝的统治服务。因此班固会极力维护刘邦的形象,不惜借神秘文化来神化刘邦。《汉书·高帝纪》最后的“赞”语中,概述自尧到刘邦的世系延续,用来证明刘邦是古代圣贤帝王的后人;又借符瑞征兆说明汉继尧后,以火德得天下。他又在《郊祀志》中说:“高祖始起,神母夜号,著赤帝之符,旗章遂赤,自得天统。”依照班固所说,刘邦的得天下符合五德的顺序,是神意的安排。
具体到神异事件时班固也是极力维护刘邦的形象,神化刘邦。我们先来看《史记·高祖本纪》这样一段记载:“秦始皇帝常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因东游以厌之。高祖即自疑,亡匿,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高祖怪问之。吕后曰:‘季所居上常有云气,故从往常得季。’高祖心喜。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徐孚运评曰:“高祖隐处,岂不阴语吕后耶?隐而求,求而怪,皆所以动众也。”真是揭露的一针见血。但《汉书·高帝纪》却是这样记载的:“秦始皇帝尝曰‘东南有天子气’,于是东游以当之。高祖隐于芒、砀山泽间,吕后与人俱求,常得之。”对于这件事记载的不同之处在于《汉书》比《史记》少“高祖即自疑”五字,但却很好地掩饰了刘邦狡诈个性。刘邦“亡匿”不是因为如《史记》所言“自疑”“东南有天子气”,而是因为私放徭役或者其他的原因而逃亡的,这样便不能提前告诉吕后,而吕后借云气找到刘邦便顺理成章了,说明刘邦真的有云气,真的是“真龙天子”。
班固用字十分谨严,往往少用几个字便替刘邦掩饰了诸多劣迹,突出了刘邦的伟大来。汉三年四月,刘邦趁项羽东征齐国的时候偷袭了楚国的都城彭城,在刘邦正在“收羽美人货赂,置酒高会”时,项羽率三万铁骑反扑过来,打得刘邦几十万大军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刘邦最后只得带着几个随从从死人堆里逃了出来,在路过家门口时顺便把自己的一对儿女孝惠、鲁元带上。但后边的追兵追得太紧,刘邦怕自己被追上,于是几次三番把自己的儿女踢下车。在此,《汉书》中是这样记载的“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二子。滕公下收载,遂得脱”。在这种生命攸关的时刻,人往往会失去理智,做出一些自己无法控制的荒唐事来,而刘邦此时做出的这一件不近人情的事实可以原谅的,这也是班固轻描淡写的原因。而在《史记》中是这样写的“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再三。”司马迁在此添加了一个“常”,一个“如是再三”就让这件事的性质给改变了。在司马迁笔下,刘邦不止一次把自己的儿女踢下车,而是三次甚至更多,这就说明刘邦不仅仅是“急”而昏了头脑做出的糊涂事,而是故意而为之,这足以表现出了刘邦的冷酷无情不讲亲情的一面。应该说,司马迁更加真实地刻画了刘邦,不避权势,而班固却往往有所保留,前怕狼后怕虎,对刘邦的某些缺陷轻描淡写,甚至一笔代过,由此可看出二者写作态度的差异。
在评论司马迁与班固写史异同时,苏洵说:“迁喜杂说,不顾道所可否;固贵谀伪,贱死义。”唐庚亦说:“司马迁敢乱道,却好;班固不敢乱道,却不好。”过分的替刘邦掩饰缺点劣迹,过分强调刘邦建国登基的天意或天命,虽然神化了刘邦,但却有失史实,有谀伪之嫌。
三
翦伯赞在《翦伯赞历史论文选集》中这样评价:“《通鉴》……叙事则提要钩元,行文则删繁就简,疏而不漏,简而扼要;言必有据,没有空话;事皆可征,没有臆说;文字精练,没有费辞。”这些评价充分肯定了司马光的编辑才能和成就。司马光倾尽毕生心血编撰此书的目的是为封建统治者服务,希望此书成为朝廷治理国家的训世宝典。《资治通鉴》这个书名为宋神宗钦定,取意“有鉴于往事,以资于治道”,“资治”两字意思是有助于治理国家,“通”指明此书内容涵盖古今,“鉴”则有引为借鉴之意。“有鉴于往事,以资于治道”是司马光在编撰过程中的指导思想。因而在描写历史人物时力求客观公正,不因自己个人感情好恶来歪曲或神化某个历史人物。
司马光也记录过刘邦的神异事件,但只记录了一处:“刘季被酒,夜径泽中,有大蛇当径,季把剑斩蛇。有老妪哭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赤帝子杀之!’因忽不见。刘季之匿于芒、砀山泽之间,数有奇怪,沛中子弟闻之,多欲附者。”刘邦“斩蛇”故事有可能类同“丹书狐鸣之事”,经“史臣附会兴王之词”的渲染,被看作预言高祖帝业成功的标志。因此此事在历史上影响较大不得不记,但司马光完全是以政治事件来记的,而不是当作神化刘邦的异闻来记载的。刘邦以后多次自称“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可见刘邦以“布衣”、“匹夫”身份通过武装斗争登上帝位而自豪。刘邦早年曾经使用的“斩蛇剑”,后来成为武装创业成功的象征,成为“布衣”、“匹夫”成就帝业的纪念。“斩蛇”之事政治意义大于神秘文华意义。其后对于刘邦的描写便注重于个人才能的描写,再也没有诸如《史记》《汉书》那样大肆渲染刘邦的神异之事,刘邦又还原成了一个血肉丰满的历史人物。
[1]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4.
[2]杨燕起,陈可青,赖长扬.历代名家评史记[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l986.
[3]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4]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64.
[5]韩兆琦.史记赏析[M].成都:巴蜀书社,1988.
责任编辑 闫桂萍
I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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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5787(2010)03-0070-02
2010-04-15
王可端,男,兰州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