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英古典诗歌中人称指示词显隐模式的探源比较

2010-08-15 00:48李宏霞
关键词:人称汉英叙述者

李宏霞

(桂林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桂林 541004)

汉英古典诗歌中人称指示词显隐模式的探源比较

李宏霞

(桂林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桂林 541004)

分析英汉古典诗歌中人称指示词的差异,指出汉语诗歌中人称指示词常常被省略、隐匿或淡化,而在英语诗歌中则相对彰显;从英汉语言差异、英汉诗歌美学差异、中西文化中个体地位的差异三方面入手,探讨造成两者之间迥然不同的显隐模式的原因。

汉英古典诗歌;人称指示词;显隐模式

人称指示词的隐显模式是汉英古典诗歌最明显的差异之一。不少汉语诗歌、尤其是古典诗歌,只有动作本身,却无发出动作的人称指示词。而英语诗歌中,人称指示词往往以彰显的模式呈现给读者。这种人称指示词迥然不同的隐显模式不仅体现了英汉两种语言的差异,而且反映了汉英诗歌不同的美学追求和实践,以及中西文化中个体地位的差异。

一、汉英古典诗歌中人称指示词显隐模式的比较

中国宋代诗人苏轼的《江城子》和英国 17世纪诗人约翰·弥尔顿的“On His Deceased W ife”(《梦亡妻》)同为诗人悼念亡妻的诗歌,但在人称指示诗上的运用却截然不同。苏轼的《江城子》中有诸多动作和描写,而且动作的主体并非一人,但诗中没有一个人称指示词:是谁“幽梦还乡”?是谁“临窗梳妆”?是谁“相逢应不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虽然我们可根据诗中的“孤坟”、“轩窗”、“明月夜”、“短松岗”等意象,“尘满面”、“鬓如霜”等外表描写,以及“十年生死两茫茫”、“年年断肠处”等环境氛围推测出诗中各动作的主体,但全诗隐匿了人称指示词,从而营造出一种与梦境主题相符的迷离惝恍的意境来。与之相比,约翰·弥尔顿的“On HisDeceased W ife”虽然也是诗人悼念亡妻的诗歌,但在人称指示词的运用上却与《江城子》大相径庭。“On HisDeceasedW ife”开门见山,首句“Me thought I saw my late espoused Saint”即通过人称指示词“me”、“I”、“my”表明该诗的叙述人称为诗人自己,悼念对象为诗人已故的妻子。该人称指示词的彰显贯穿于整首诗歌中,不仅见之于描写诗人与妻子梦中相会的诗句“And such,as yet once more I trust to have/Full sight of her in Heaven without restraint”、“ButO as to embrace me she enclin’d”,以及描述妻子形象的诗句“Her face was wail’d,yet to my fancied sight”,也见之于描述诗人梦醒、意识到亡妻已去的结尾句“I wak’d,she fled,and day brought back my night”,从而传达出诗人失去爱妻的深切悲痛以及对愉快往事的无限缅怀。

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不胜枚举。例如,中国南宋诗人李清照的《点绛唇·蹴罢秋千》和美国 19世纪诗人艾米莉·迪金森的“ITake A FlowerAs IGo”(《行行,摘一朵娇花在手》)均描写了少女偶遇男子时既怦然心动、又极力掩饰的微妙心态,但在人称指示词的应用上却截然不同。李清照的《点绛唇·蹴罢秋千》通篇没有人称代词,却通过“蹴秋千”、“慵整”、“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等一连串层次分明、曲折多变的动词,轻松明快的节奏,“露浓花瘦”的氛围,生动形象地刻画了一名少女忽遇男子时怕见又想见、想见又不敢见的惊诧、惶遽、含羞、好奇、爱恋的微妙心理。迪金森在“I Take A FlowerAs I Go”一诗中虽然也通过一连串动作来刻画少女突遇陌生男子时一系列微妙的心理和行为,但与李清照的诗作不同的是,该诗处处彰显人称指示词,从叙述者偶遇男子时的蓦然心动“My face to justify/He never saw me in this life/I might surmise his eye”,到其随后的极力掩饰和惴惴不安“I cross the hall with mingled steps”、“I silently pass the door”、“I look on this all world contains——”,句句不离人称指示词“I”、“my”、“me”,以此大肆渲染主人公的自我感受和心态,从而体现主人公独立奔放的个性魅力。

二、汉英古典诗歌中人称指示词显隐模式的探源

汉英诗歌中人称指示词隐显模式的差异,既体现了中英两种语言表达方式的差异,也反应了汉英诗歌不同的美学追求和实践,以及中西文化中个体地位的差异。

首先,英语和汉语分属不同的语言体系,不同的语言范畴和语言表达方式对中西诗歌中人称指示词的运用有着重大的影响。

汉语是以话题占优势的话题型语言,多以意义和语义因素作为语言组织的重要手段,而极少成分是分析性的,很少有人称、数、时态等的限定,介词、连词等非具象性的词语也不多见。中国的语言学家王力曾说,“中国的语法是软的,富于弹性……唯此软的,所以中国语法以达意为主。”[1]由于汉语多以意义和语义因素作为语言组织手段,且人称指示词本身形象性不强,因此,在以形象性作为重要审美属性的诗歌中,人称指示词常常被省略、隐匿或淡化。

与汉语的话题型组织方式不同,英语是主谓式线性语言,分析性强,往往需要以完整的语法结构来构筑词句。叶维廉曾在《中国诗学》中明确指出,“英文的法则,其任务是要把人、物,物、物之间的关系指定、澄清、说明……没有了这些元素 (冠词、介词、连词、动词、单复数、时态等)便不能成句,有了它们句子便因着词性的定性而定向、定义。”[2]由于人称指示词往往是英语句子不可或缺的成分,对于语义表达、逻辑思维起着重要的作用,英语诗歌往往彰显人称指示词。

第二,汉英诗歌中人称指示词隐显模式的差异,不仅体现了汉英两种语言表达的差异,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汉英诗歌不同的美学追求与实践。

尚简、含蓄、注重物我交融是中国古代美学的一大传统。而诗歌创作尤其讲究化繁为简、化实为虚,追求言不尽意,追求通过大量的“空白”、“不定点”来创造朦胧含蓄的意境,并积极召唤读者通过推测和想象来连接断裂、填补空白,从而达到情境交融、主客统一、个体经验普遍化的效果。

叶维廉曾在《中国诗学》中指出,“诗 (中国诗歌)中不必用人称代名词,不说‘我做什么’,而直书‘做什么’”,从而“让读者保持着一种客观与主观同时互对互换的模棱性。”[3]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伊瑟尔也曾指出,意义是文本和读者相互作用的结果。而文本中的空白和未定点即是一种“召唤结构”[4],召唤读者通过诗歌意象、叙事线索、创作背景和作者经历对人称代词进行猜测,从而填补空白,达到情境交融、个体经验和普遍经验相统一的效果。

例如,在谢眺的《玉阶怨》一诗中,是谁“夕殿下珠帘”?是谁“长夜缝罗衣”?是谁“思君此何极”?虽然诗中并没有明确的人称指示词,但我们可根据“玉阶”、“夕殿”、“珠帘”、“流蛩”、“长夜”、“罗衣”等意象,优柔婉丽、凄凉忧伤、深远悠长的氛围,以及中国古代宫怨诗的创作传统,大致推断出动作的发出者是一个夜不能寐、幽思忧伤的女子。在该审美过程中,读者可保持主、客观同时互对互换的两可性。一方面,读者积极参与诗歌创作,对诗人的创作意图、诗歌的叙述人称进行积极猜测,并且不知觉地化作女子本身,设身处地地感受她的境遇和情感;另一方面,读者是观众,看着一个凄凉的命运情境在眼前上演。正是这种人称指示词隐而不用的手法,使诗歌情境开放、使读者积极参与创造,从而达到主客交融的效果。

李白的《静夜思》一诗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主语:在谁的床前?是谁“疑似地上霜”?是谁“举头望明月”?是又谁遥念故乡?是书剑飘零的文人,是浪迹天涯的游子,是羁旅客居的友人,还是感同身受的读者?诗中不呈现人称代名词,不说“谁”在“做什么”,而直书“做什么”,动作的发出者可以是我、你、他、她、我们、你们、他们。尽管人称指示词的缺省使该诗看起来语法结构不完整、逻辑关系不清晰,但并不妨碍读者对诗歌的理解。事实上,正是这种写作手法将诗歌情景普及化,将诗人的个体经验变成普遍经验,任读者跃入诗中,置身其间去体会、想像和再创造。

与中国古典诗歌化繁为简、化实为虚、意在言外的美学理念相比,传统的英语诗歌因受亚里士多德摹仿说的影响,追求真实美。而以培根、霍布斯、体谟为代表的英国经验主义美学也注重主体心理和情感效果,强调审美过程中主体情感的外射,强调主观性和对象人格化。在这种美学观念的影响下,英语诗歌重视人的主体地位,人称指示词往往彰显确定、不留空白,从而引导读者以旁观者的身份去阅读和体味诗中的经验和感受。

亚里士多德曾在《诗学》中指出,“既然诗人与画家或其他造型艺术家一样,都是模仿者,那么,他必然在任何情况下都按下列三种情况之一来再现事物:再现事物过去或现在的样子,它们被传说或被认为或曾经是的样子,它们应该是的样子。”[5]在亚里士多德模仿论的影响下,传统的英语诗歌往往将人称指示词用作整首诗铺陈与抒情的关键因素,按照真实的秩序排列诗中的时间、空间、人物、事件要素,并通过明确的人称指示词使人与事、人与时空的关系明澈了当,从而引导读者以旁观者的身份阅读和体味诗中的经验和感受。

例如,在华兹华斯的“The Daffodils”(《水仙》)一诗中,开篇首句“Iwander’d lonely as a cloud”即彰显人称指示词“I”,表明该诗的叙述人称为诗人自己。在诗歌的前两节中,“When all at once I saw a crowd”、“Ten thousand saw I at a glance”等诗句彰显人称表示词“I”,通过叙述者的一系列行为写实般地描绘了叙述者凭感官所观察到的外部世界;在第三节和第四节中,“A poet could not but be gay;/In such a jocund company”、“For oft,when on my couch I lie/In vacant or in pensive mood”、“And then my heart with pleasure fills”等诗句彰显人称指示词“my”、“I”,描述了叙述者的一系列反省行为,折射出其内心审视的过程。在整首诗中,叙述人称明晰确定,叙述人称与诗歌所描写的对象也昭然若揭,读者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顺着叙述人称的指向去审视该诗。

在约翰·弥尔顿的“On His Blindness”(《关于他的瞎眼》)一诗中,开篇首句“When I consider how my light is spent”即彰显人称指示词“I”、“my”,表明该诗的叙述人称为诗人自己。该人称指示词彰显贯穿于整首诗。“When I consider how my light is spent”彰显人称指示词“I”、“my”,描述了叙述者在黑暗中的独自沉思;“And that one talent which is death to hide/Longed with me useless”彰显人称指示词“me”,反映了叙述者所经历的痛苦的内心挣扎;“Doth God exact day-labor,light denied?/I fondly ask”彰显人称指示词“I”,折射出叙述者对人生的深刻反思。通过一系列痛苦反思和内心挣扎,叙述者的胸襟更为开阔、信仰更加坚定,因此在后六行,诗歌展现了无限广阔和光明的宇宙空间,境界由窄小变为开阔,笔调由痛苦低沉变为平静达观。由于该诗有确定的叙述人称、并且有秩序地呈现叙述者的心理历程、彰显强烈个体情感和经验,因此读者在阅读此诗时,在自由参与诗歌创作方面受到一定限制,只能追随叙述者、以旁观者的身份去体会诗歌所折射出的人生感悟。

第三,汉英诗歌中人称指示词隐显模式的差异,不仅体现了汉英两种语言表达的差异、以及汉英诗歌不同的美学追求与实践,而且与中西文化中个体地位的差异密不可分。

在中国,由于长期的专制王权和以克制个性为本质特征的儒家宗法伦理的影响,个体自由和人性发展受到极大的制约和压抑。在中国古代,统治者常常以各种不同程度的“文字狱”来束缚、甚至残害文人,促使不少文人主观上隐匿、淡化、泛化叙事人称。而作为中国古代核心文化的儒家伦理文化又将克制个性、道德完善看成一种社会责任。在“克己复礼”、“舍生取义”、“和为贵”、“安分守己”、“吾日三省吾身”等观念的影响下,中国人克制个性,形成了内向、克制的民族性格,在诗歌中的表现就是:隐匿或淡化叙事人称。因此,在很多中国古典诗歌中,通篇不见人称指示词,个体被淡化,个体情感笼罩上了一层泛化的面纱。纵然是宋代豪放派词人,也多采用人称指示词的隐匿模式来抒写性情。

与汉语文化相比较,英语文化更注重个性,人本位的思想在英语文化中根深蒂固。随着长期的迁徙汇流、文化的冲突融合,英语民族的独立精神和个性得以发展,形成了一种个性独立、热爱自由、尊重个人价值的民族精神;而西方商品经济的形成、冒险性航海和游牧文明的发展,也使西方社会重视个体;另外,希腊文化及基督教中的人本思想也对这种民族个性的形成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以莎士比亚为代表的文艺复兴时期的美学思潮崇尚人性,倡导人的尊严和人性的全面实现,宣传个人理想和进取精神。这种人文主义精神是整个欧洲文学、整个欧洲文化的精神支柱,对英语文学也产生了深厚的影响。在西方人本位的思潮影响下,英语诗歌彰显人称指示词、注重表现个性和个性化叙事。

三、结语

通过比较英汉语言差异、英汉诗歌美学差异以及中西文化中个体地位的差异,我们得出以下结论:由于汉语是以话题占优势的话题型语言,汉语诗歌讲究化繁为简、化实为虚、意在言外,中国内向克制的民族性格等原因,中国古典诗歌中人称指示词往往被省略、隐匿或淡化。而由于英语是分析性较强的主谓式线性语言,英语诗歌强调审美过程中主题情感的外射,英语文化注重表现个人价值和个性,英语古典诗歌往往彰显人称指示词。

[1] 王力.中国语法理论:上册 [M].北京:中华书局, 1954:197.

[2][3] 叶维廉.中国诗学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6:15,28.

[4] 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汇编[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4:257.

[5] 拉曼·塞尔登.文学理论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44.

[6] 刘若愚.中国诗学[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

[7] 薛亚红.英语标记主位功能探析[J].长春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3):74-76.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the ma in factors attributed to the implicit and explicit modes of narrator indicators respectively in Chinese and English classical poem s

L IHong-xia

(Guilin University of Electronic Technology,Guilin541004,China)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 different adoptions of narrator indicators in Chinese and English classical poems,this articles points out that the narrator indicators are often omitted,implicit orweakened in Chinese poemswhereas relatively explicit in English ones. Based on the contrasts be tween Chinese language and English language,the disparities between Chinese and English poetic aesthetics,and the differences of individual status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this article intends to explore the reasons attributed to the implicit and explicitmodesof narrator indicators respectively in Chinese and English classical poems.

Chinese and English classical poems;narrator indicator;implicit and explicitmodes

I206

A

1009-8976(2010)03-0100-03

2010-05-05

李宏霞(1983—),女(汉),山西吕梁,硕士主要研究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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