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文明的歌者
——苇岸、刘亮程散文创作比较

2010-08-15 00:47刘涵华
昌吉学院学报 2010年3期
关键词:苇岸刘亮程刘亮

刘涵华

(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 河南 安阳 455000)

农业文明的歌者
——苇岸、刘亮程散文创作比较

刘涵华

(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 河南 安阳 455000)

苇岸和刘亮程都是新时期以来的优秀青年散文作家。他们的创作着眼于延续了几千年的农业文明,着眼于农业文明面向现代性时所发生的转化,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揭示了转化着的农业文明所养育的灵魂。与此同时,他们在情感、价值取向、思想资源、艺术风格等方面又存在诸多不同。他们的创作延续了五四以来的乡土散文传统,对当代散文特别是新时期散文的创作与发展,具有一定的文学史意义。

情感价值取向;思想资源;艺术风格;乡土散文传统

1990年代,当代散文进入繁荣期,1960年代出生的作家成为创作的主要力量。他们以多元化的散文创作抒发感情,表达生命体验,引起人们广泛的关注。在这些作家中,苇岸、刘亮程在创作背景、内容、思想等方面具有诸多共同特点,而其创作风格又各自表现出独特的个性特征。

一、以农业文明为创作背景和主要表现对象

(一)作家的生活和创作背景

1960年代出生的作家,多数在农村长大,进入各类院校受到正规教育之后又融入都市,走上创作道路。他们大多表现出对都市生活方式的认同,而农业文明和农业生产方式下的人的内心世界则有意无意成为被遗忘的盲区,这当然无可厚非。作家对创作内容的选择不仅是他们的自由,有时更是一种无法靠理性选择的“定数”,直接取决于连他们自己也未必清楚的欲望和冲动。与多数青年散文作家不同,苇岸和刘亮程的散文创作着眼于延续了几千年的农业文明,着眼于农业文明面向现代性时所发生的转化,着眼于这种转化着的农业文明所养育的灵魂。

苇岸在《一个人的道路》中说:我“出生在北京市昌平县北小营村。据祖父讲,我们祖先是最早来这里定居的人家之一。”刘亮程则出生在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一个叫黄沙梁的小村庄,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和青年时期。这种与农业文明先天的血缘关系,既是不幸也是资源。不幸是因为物质和文化思想的匮乏对他们的成长极为不利,但相比较而言,他们又处于都市儿童难得的自在状态,心灵与禀赋在相对宽阔的生存空间中得到了比较自然的发展。

“秋收后,田野如新婚的房间,已经被农民收拾的干干净净。一切将要发生的,一切已经到来的,他都将容纳。”(苇岸《大地上的事情》)

“我离开的时候,我想,无论哪一年,我重新出现在太平渠,我都会扛一把铁锹,轻松自如的回到他们中间。”(刘亮程《搬家》)

早期的生活经历已经给苇岸和刘亮程的人生轨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进而成为他们的生命之根。以深情的目光关注乡村,将乡村作为永远不会彼此背叛的归宿,这样的艺术感觉和心理状态,都市里长大的人不会有,在乡下长大业已认同都市文化的人也不会有。对“乡下”、“土地”、“庄稼”、“草木”精神上的依傍已经成为他们不可剥离的精神内核,他们所共有的那种归真返璞式的审美倾向,也同样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作家的肉体也许一生漂泊不定,思想感情也随之变动不居,然而他的生命之根却一直深扎在某一个相对固定的地方。”[1]也正是因此,他们才宿命似地成为“农业文明的歌者”。

(二)对都市的态度

在对农业文明的倾心与赞美中,我们也看到他们对都市的情感价值倾向。刘亮程对都市的态度极为复杂,一方面,他在《城市牛哞》中以“牛”的身份对都市进行激烈的批判:

“我是从装满牛的车箱跳出来的那一个。是冲断缰绳跑掉的那一个。是挣脱屠刀昂着鲜红的血脖子远走他乡的那一个。”

这种极具个性特征的感受源于自认卑微的个体独特的生命体验。它沉重、悲愤,是弱者以拼死一搏的勇气发出的呼喊,表现出农民面对都市时的压抑与愤怒。在同一篇文章中,刘亮程又表现出一种略带嘲讽意味的优越感:

“这个城市正在一天天长高,但我感到它是脆弱的、苍白的,我会在适当的时候给城市上点牛粪,我是个农民,只能用农民的方式做我能做到的,尽管无济于事。”

这种优越感同前面的自认卑微相比,显得有几分单薄。作者虽然敏锐地抓住了都市文明的致命弱点,即在发展过程中既不断满足人们的物质需求,又忽视与背叛人类灵魂的内在需求;但站在都市这个庞然大物面前,作为农民的刘亮程很难保持从容的心态。这种矛盾的态度,正是五四以来从农村进入都市的现当代作家一种共有的心理历程。刘亮程散文的价值就在于,他生动地记录了我们这个民族面临现代化时复杂的心态,也留下了一行沉重却迤逦前行的足迹。

苇岸坦然承认自己倾心于农业文明,进而对都市文明持批判态度:

“现代社会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演进方向,让我常常觉得不可思议:它正在导致本质上也是一个物种的人类完全脱离星象、物候、季节与动植物环境,而进入灰色的‘数字化生存’世界。”在病危之际,苇岸又在《最后几句话》中说:“我非常热爱农业文明,而对工业文明的存在和进程一直有一种源自内心的悲哀和抵触,但我没有办法不被裹挟其中。”

如果说刘亮程记录了现代化进程中身为农民个体的心灵历程,那么苇岸则站在时代的前面,以朴素而深刻的声音,对整个人类的发展方向发出不无警示作用的预言。苇岸的声音显得柔弱而孤独,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错的。因为,作者对都市文明的批判已经超越了个人的利害得失,进入了哲学和人类生存方式的层面,因而具有超越时代的意义。

二、不同的思想资源

(一 )刘亮程

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成年以前的经历对人的一生具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十八岁之前,刘亮程没有离开过生养自己的村庄,其创作思想也主要是经过民间改造的老庄思想。在《一个人的村庄》《风中的院门》等散文集中弥散着的,是一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氛围。我们看到一个以悲天悯人的目光远观世界的“闲人”,他消弭人与物的界限,让文艺复兴时期就被评价为具有“高贵的理性”的“万物的灵长”屈尊与世间万物“和其光,同其尘”,由此获得一种陌生化的审美艺术效果。在《挨着草生活》中,作者就十分形象地描绘了人的生命过程:

“草成了家人中的一个,人也是草丛中的一棵。”

“生死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事。在村里,这种看似礼节性的往来其实是一种换工。我死的时候你帮忙挖坑了,你死了我的子孙会帮你抬棺木。大家都要死是不是。或者你出生时我去贺喜了,我去世时你就要来奔丧。这笔账你忘了别人会为你记住。”

这样的生存状态和生命态度与庄子的“鼓盆而歌”已然相差无几了。

有论者曾指出,刘亮程散文有回避农村贫困生活,回避苦难的倾向。其实,如果追根寻源,这正和老庄思想的消极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刘亮程的阅读当然不仅限于中国的传统文化,他对西方的哲学、文学也有较广泛的涉猎。“马尔克斯、胡安鲁尔福,都是我以前喜欢过的作家。但他们对我的影响,肯定不会有我家乡的一场风对我影响大。在我写作的过程中,许多东西都影响过我,但最终影响了我,使我成为现在将来的刘亮程的,肯定是这片土地,和我扎根其上的全部生活。”刘亮程用散文诠释着祖先留给我们的、至今依然充满活力的生存哲学,同时也表现出这种古老哲学在面临现代社会时的两面性。或者说,刘亮程用散文留住了正在飞快逝去的古老小农生活方式下人们的思想和情感,就像一张宝贵然而已经发黄的老照片。

(二 )苇岸

同刘亮程相比,苇岸的文学世界较为广阔。文革结束后,苇岸考进了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有机会通过广泛阅读获得世界性眼光。他曾说:大学“对我最大的意义,不是课堂,而是视野。”他列举了托尔斯泰等十几位世界著名作家,说他们“确立了我的信仰”,“塑造了我的写作面貌。”其中,梭罗的《瓦尔登湖》、普里斯文的《林中水滴》、利奥波德的《沙郡纪年》等都对他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使他能够经由热爱农业文明、歌颂农业文明的道路,逐渐认同利奥波德的“土地伦理”,最终走向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和人类精神世界的关注。刘亮程认为人与草木没有什么不同,大家都是和光同尘的一群。这是他真切的生命体验,也是其艺术思维所能够到达的终点。而苇岸则从这个终点出发,在与万物和光同尘的同时,将爱倾注给了大自然。

“雪也许是更大的一棵树上的果实,被一场世界之外的大风刮落。他们漂泊到大地各处,他们所携带的纯洁,不久即繁衍成春天动人的花朵。”

“我希望我在晚年的时候,我能够用夸西莫多的诗歌说:爱,以神奇的力量,使我出类拔萃。”

这种博大爱心的真诚表达,使苇岸散文中的优秀之作,即使与世界上最优秀的散文作品相比也毫不逊色。“他通过对‘大地的敬畏’、‘生态意识的觉醒’、‘理想人格的重建’这三大要素的诉求,试图在工业文明的范畴中开掘精神家园。”[2]这一思想高度使得其作品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具有开创的意义。

三、艺术风格的异同

(一 )诗性因素

刘亮程和苇岸都是从写诗开始文学创作的,他们的心灵常常不约而同掠过世俗生活细节,关注那些充满诗意的自然物,含情脉脉的目光常常使之具有意象韵味。

“麦子是土地上最优美、最典雅、最令人动情的庄稼。”(苇岸《大地上的事情》)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好像谁说了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靠近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入耳;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刘亮程《对一朵花微笑》)

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在文体上也很独特。每一段仿佛是一个‘段意象’,表面上好像互不相干的‘事情’,互不相干的‘段意象’,却又完全统摄于整体情境和隐藏在文字后面的深刻主题思想。”[3]这些具有意象韵味的自然物,既与哺育作家的农业文明息息相关,也与孕育作家的土地荣辱与共。他们的作品倘若抽掉这些因子,其中的精华也就所剩无几了。

诗性因素还表现在文体和语言风格上。他们都避免使用与严密理性思维相得益彰的长句,常常采用极为灵巧的、诗行一样的短句表情达意。在句与句之间,意义联系上的跨度较大,一句一转,言在此而意在彼,纵横捭阖,清新隽永。不仅如此,从音律美的角度看,由跳跃性思维方式所带来的自然而然的顿宕,充满了诗歌的节奏美。

(二)不同的向度与格调

两者之间也有许多不同之处。刘亮程更多的在大自然的映衬下张扬自我生命意识,表现人置身现实生活时的欲望与感受。《寒风吹彻》写寒风与贫穷中姑妈的愿望;《我改变的事物》写对卑微自我的认识;《城市牛哞》揭示底层劳动者的悲惨命运……流露在字里行间的是一种面对不公正命运时的复杂人性。性意识,是人性中非常本质化的内容,刘亮程常常极为坦率地加以表达。但他的坦荡使人不得不承认,作家只不过把许多人藏在心里不敢说的话说出来了而已。

苇岸与之完全不同。他高度关注人类灵魂的纯洁,并身体力行地将现世生活欲望压抑到最低点。《上帝之子》张扬神圣的献身精神和宗教意识,给非暴力主义以非常高的评价;《我的邻居胡蜂》写对博爱精神的身体力行;而《大地上的事情40》则讲述了年逾八十的祖父母夜半开门接待一个壮年醉汉的事。“有着一生乡村经验与阅历的祖父、祖母,依然保持着人最初的心和他们对人的基本的信任。”在《二十四节气》中,他以谦恭的姿态观察大自然,用朴素却又非常大气的文笔进行细致入微的纪录。苇岸告诫人们,“如果不遵循土地原理,人类智慧的成就同时就成为了人类愚蠢的表现”。“关注个体生命的生存状态和生命远景,关注人类的命运和自然万物的变化;质疑‘人类中心主义’,维护大自然的权利,崇尚生态整体观,使苇岸成为工业时代生态危机的反思者和批判者。”[4]一百多年前,美国人没有认识到梭罗《瓦尔登湖》的价值,也没有认识到利奥波德的《沙郡纪年》价值,但愿一百年后的今天,我们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纵向地看:刘亮程、苇岸的散文表现出对乡村母体文化的深切怀念与关注,在一定意义上延续了五四以来的乡土散文传统,使我们看到了转型中的农业文明的风貌以及它所养育的歌者的情感和心灵;横向地看:“八十年代中后期和九十年代初期的散文革新浪潮是一次散文审美艺术嬗变的思潮,”[5]在这次以多元化为基本特征的散文创作潮流中,刘亮程和苇岸以其鲜明的创作个性和思想艺术等多方面的探索,标示出了同类散文艺术创作的新高度。

[1] 王晓岚.灵魂于何处安居——刘亮程散文中的宗教情怀[J].当代文坛,2003,(3):24-25.

[2] 史元明.土地道德的辛勤耕耘者——苇岸散文及思想研究[J].武汉科技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8,(3):100-103.

[3] 佘树森、陈旭光.中国当代散文报告文学发展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310.

[4] 吴景明.守望大地:苇岸散文的生态意识[J].文艺争鸣 2009,(6):93-96.

[5] 谷海慧.沉寂的呼声——新艺术散文与新潮散文评析[A].徐慧琴编.中国新时期散文研究资料[C].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224.

I206.67

A

1671-6469(2010)03-0046-04

2010-04-15

刘涵华 (1955-),女,河南安阳人,安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马海燕)

猜你喜欢
苇岸刘亮程刘亮
Collective modes of type-II Weyl fermions with repulsive S-wave interaction
潜在的共鸣与对话——论雍措与刘亮程的乡土书写
苇岸和雅姆
纪念苇岸将是一生的事情
纪念苇岸
冬天,与刘亮程有约
是谁给刘亮的被窝里铺上了无穷的温暖
刘亮·油画《洞庭十月》
最后的饭局
未曾消失的苇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