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晓甜
(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 江苏 南京 210097)
一曲吟唱人性美的赞歌
——读严歌苓新作《小姨多鹤》
翟晓甜
(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 江苏 南京 210097)
著名女作家严歌苓 2008年推出新作《小姨多鹤》,秉承其一贯厚重而轻盈、深沉而灵动的创作风格,又一次轰动了文坛。小说成功地塑造了朱小环、竹内多鹤两个典型的女性形象,将读者的心智又拉入了那个硝烟弥漫的乱世,倾听着大时代下小女人生命的歌哭。作家与她笔下的人物一同吟唱着人性之美和普世之爱。
严歌苓;《小姨多鹤》;人性之美
一
严歌苓的新作《小姨多鹤》①延续了她多年创作实践中形成的惯性书写方式与主题意旨,又一次成功地塑造了两个鲜明的女性形象——日本女人“小姨”多鹤和中国女人“母亲”小环。这两个女人,一脉相承地继续着扶桑、小渔、王葡萄等女性的“雌性”作为,女性一直是严歌苓故事的主角。《也是亚当,也是夏娃》中的伊娃,《扶桑》中的扶桑、《天浴》中的文秀、《第九个寡妇》中的王葡萄、《少女小渔》中的小渔、(红罗裙》中的年轻的寡妇、《白蛇》中的舞蹈家孙丽坤……这群“母兽”,无论什么身份,什么样的教育背景,人生中经历了什么样的遭遇和磨难,但她们阴柔隐忍,宽厚包容,至情至性的本质是一致的。她们是弱者也是强者,严歌苓用她“独到的眼光寻找着人的理想人格、发掘着生命的真义,对异化人性的文明的鄙夷与对人的本性的尊崇使我们看到了严歌苓超越世俗的人文关怀。”[1]严歌苓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们以最卑微的身躯、最微弱的力量给世人疗伤,为这人性败落的世界送去一抹暖色。《小姨多鹤》就是严歌苓奉献给世人的又一曲吟唱人性美的赞歌。
《小姨多鹤》以时代发展为轴心,结构恢宏,情节波澜起伏,既有历史的厚重感,又有现实的琐碎处。作品设计了多条线索解析着时代的变迁,这些线索既串起了往昔,也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历史的发展过程及其重大事件在作品中都有所涉及但又是作为背景浮现着,使作品除了具有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精致外,还呈现出巾帼女子叙写历史的磅礴大气和宽阔胸怀。“这小说看似只写了一个很单纯的一小家子的悲欢离合的生活经历,可折射出了近半个世纪的政治风云、历史变迁和社会变革”[2]。
有诗乃有情怀,有史则现卓识,深厚的历史底蕴不仅为人物、故事提供了相关的文化背景和文化精神,更使作品具有恢宏的气势。
二
小说以张二孩 (张俭)与两个女人的纠结一生的微妙情感及其家人的命运为结构基础,随着他们的足迹及情感的推移涟漪般展开的是一个时代的变迁。正如巴尔扎克所说:“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作品中看似落笔小人物及其嬉笑怒骂的琐碎日子,但他们的命运起伏却没有一刻与历史的大背景剥离,世事更迭不露声色、浑然天成地融汇在主人公几十年的岁月中。小说着力塑造了两个女主人公——日本女孩多鹤与中国女人朱小环。十六岁的多鹤随其家人跟着日本“垦荒团”来到中国东北。1945年日本战败,大逃亡开始了,多鹤所在村——代浪村(一个在“伪满洲国”的村庄)的村长要求所有的村民共同自杀赴死,强烈的求生本能让多鹤逃了出来,但命运却已不能自主。她被装进麻袋称斤论两地卖给了急需生育工具的中国男人张二孩,麻袋被打开的时候,她的人生也就此翻到了另一页。同严歌苓以往多部作品一样,这部长篇有个扣人心弦又引人入胜的开头——这个命运多舛的日本女孩将经历怎样的人生?她与中国男人张二孩的原配女人朱小环又有着怎样的故事?作家通过多鹤的眼睛见证着中国大地上几十年的波澜起伏的变迁。留给读者的悬念在作者的叙述中也抽丝剥茧般一一破译。
严歌苓用女人感同身受的细微体察,通过对两个女主角多鹤与小环的塑造,完成了她对人性的歌咏,对人情的赞美。日本女孩多鹤历经战争洗礼、几次死里逃生,以七块大洋卖到张家,处在一个畸形的家庭中,过着非妻非妾的生活,她内敛、天真、坚韧,“世上没有多鹤的亲人了,她只能靠自己的身体给自己制造亲人”,但可悲的是制造出来的亲人却只能以小姨称之。每制造一个亲人她都会悄悄向死去的父母跪拜,这种心酸的坚持让人心疼又感叹。她哼着日本儿歌哄着大孩、二孩,坚持用日本话与孩子们交流,似乎这是他们之间的纽带,是任何人都无法加入也无法剥夺的部分。骨肉相连的母子亲情让她与孩子之间有了某种默契,也成为她最大的安慰,是她活下去的精神动力。尽管她在张家无名无份,但她接受命运,甚至爱上了张俭,并给张家生养了三个孩子。她以卑微而弱小之身,努力扛起生活的重担,在贫穷、简陋的张家辛苦着、忙碌着。她沉默隐忍地过日子,同时也固守着流淌在血脉中的记忆。多鹤的隐忍中透着顽强与不屈。
严歌苓说过:“我的写作,想的更多的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人性能走到极致。在非极致的环境中人性的某些东西可能会永远隐藏。我没有写任何‘运动’,我只是关注人性本质的东西,所有的民族都可以理解,容易产生共鸣。”[3]作者将多鹤,也将小环的遭遇置于“极致”之境,从而更加清晰地展示出她们在极度苦难的状态下,人性的本质是什么。多鹤的遭遇令人叹惋和同情,这就是“人性的酵母”生发出的“共鸣效应”,读者不会因为她是日本人而鄙夷她、嘲笑她甚至唾弃她,也不会对她遭遇的苦难麻木不仁,人性之美在此得到最真切的体现,人性之光早已超越了种族、国界甚至宗教信仰而大放异彩。对多鹤而言,这个日本女人最终爱上了张俭这个中国男人;对张俭而言,他也在与多鹤的接触中逐渐喜欢上了这个日本女人;对读者而言,可以生发出对弱者命运的同情、关注甚至是祝福。所以,这是一个发生在畸形时代的非畸形故事。是最正常、最自然的人间故事,没有国界、也没有民族宗教的界限,人性是其共同之根。作家借助多鹤这一个人物,形象地阐释了自己对“人”的理解。
小说的另一个主人公中国女人朱小环,是作者精心刻画的典型。作者将她置于矛盾的中心点,她爱丈夫,却不能为他生育后代,作为妻子,她又不得不将丈夫送到多鹤屋里,借多鹤之腹为张家传宗接代,这是何等难堪之事!家里所有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小环的明媒正娶的“妻”的地位,但这并不能减轻她内心深深的痛苦与担忧。
小环的身上有着超越民族、凌驾于血缘之上的人间大爱。她爱着她的丈夫张二孩——这个在她难产时宁愿违逆父母、背起断子绝孙不孝子的骂名大吼“保大人”的男人。尽管她一再提醒丈夫:“等她(指多鹤)生了儿子,就把扔出去”,但多鹤丢失,她却四处奔走找寻。她帮多鹤接生,月子也都由她照顾,尤其多鹤在山上生双胞胎时,小环犹豫着到底救不救多鹤:从“石沟跳过去,还没站稳又跳回来”,只允许歹念一闪而过,而最终怕多鹤被狼叼走而不愿将她一人留在山上。小环一辈子“我儿子、我女儿的”地唤着,也唤出了她最深厚、最无私的母爱,她扒心掏肺地爱着三个孩子,甚至到了老年,仍为筹张铁赴日本的路费而加班加点干活。因能在孩子们的脸上看到丈夫的眉毛眼睛,于是在一日一日的哄抱疼爱中,把他们融进自己的生命。她所有的狠和硬都在嘴上,而心里却是一团善良,唯独抛下了自己。她爱着张俭,护着多鹤,照顾着孩子们,支撑着这个奇异的由三人组建又似乎少了谁都会坍塌崩溃的家庭。作为张俭的原配,朱小环不能容忍另一个女人与自己分享丈夫,张家买来多鹤,她一怒回娘家。她的痛苦与难堪是可想而知的。但当多鹤的孩子出生,她内心里最柔软的部分被触动了,她整日地抱着孩子,视如己出。她担心躺在身边的丈夫真的对多鹤产生了感情,盘算着还得再需要多久,才能“把张俭彻底收服回来”,“收服回来的他,还会是整个的吗?”粗中有细的小环,已经看到张俭的移情和对多鹤的痴情,她甚至注意到,张俭仅因工友小石色迷迷地注视多鹤而青筋暴跳,他们的爱情在小环的注视下甚至帮助下野草般疯长起来。张俭与多鹤野合被抓对她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但她在人前始终笑着机灵地李代桃僵,用她一贯的泼辣、果敢和嬉笑,挡回了捉奸者的盘问,挽救了三人的名声。如果说多鹤的哭让人心痛,那么小环的笑更让人心酸,而这种酸涩苦楚又无从诉说。她热心热肠为一个家倾尽所有心血,暮然回首,发现自己竟是被当外人相处着,她失去了唯一完整的爱情,孩子那又能是完整的吗?
尽管孩子们把小环叫成妈,把多鹤叫成小姨,在“妈,尿憋了”,“妈,饿死了”的一片祥和温馨中,小环在庇护着孩子的同时又隐隐地害怕着什么:六岁的丫头不那么好糊弄,她六岁的脑瓜在飞转,这三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用不了多久,丫头会有她自己的答案。她在担惊受怕中过活,唯恐失去了孩子,一次二孩为了黑狗咬她,她竟说:“孩子,妈错了,快醒醒!妈还有一条胳膊,那,给你!你再咬一口!”这是一个视二孩如亲子的母亲的乞求!果然,张俭去世,进入改革开放新时代,多鹤带着丫头、张铁回日本,伴随着小环的只有一条老狗,远在日本的丫头很少来信,大儿子从不写信给她,只有在西南工作的小儿子偶尔会来信告诉她一些家里的琐事。没信来的时候,巅巅地跑去“取信”的黑狗会对着空着手的邮递员大叫,小环却像是在安慰它又更像在安慰自己:“明天就有信了,啊?”
小环的一生,守着的丈夫,护着孩子,可是,那丈夫是一半,孩子是一半,爱情也只有一半……她在貌似一切都有的庸常里独自品尝着自己的一无所有,无处诉说,也无人能够诉说。
三
小环与多鹤——两个敌对而又难分难解、最后走向合一的女人,相依相伴着完成了她们各自的人生使命,度过了她们充满坎坷、苦难而又平淡的一生。时间忘却了一切,洗刷了恩怨,留下的,只有人间情义。
小环与多鹤,性格不同,一快一慢,一动一静,一个多言一个寡语。她们仿佛是女人的两极,多鹤是理想主义生活观的典型,事事追求完美,“丫头的衣服熨得光整无比,打补丁的花格子裤还给熨出两道刀刃似的裤线。连丫头上幼儿园别在胸口上的手帕,也熨得棱角分明。”她静若处子,悄无声言地、慢条斯理地做着她认为该做的事。小环则是凑合哲学的代表,她稀里胡涂凑合起一大家子,没有面粉用麸子凑合,没有红烧肉用红烧茄子凑合,没有洗头粉用火碱凑合。同时也借助她的“凑合哲学”出神入化地越过生活中一个又一个磕绊,这个泼辣大胆的女人似乎一直处于奔跑繁忙的状态,然而两极终于在时间的流逝中交会融合。“小环想,一旦没有了这平滑如镜面的地面,没有了熨得平整、浆得香喷喷的衣服,没有了酱小虾小鱼知了蛹和红豆团,张家的人能否活得下去?”而多鹤身上一直挥之不去的自杀念头也烟消云散:“活得不好,可也能凑合着活得不坏。转眼混过了一个夏天。再一转眼,混到秋天了。‘凑合’原来一点也不难受,惯了,它竟是非常舒服。多鹤从日本回来就满嘴都是小环的语言了,左一个右一个‘凑合’。”生活的磨石,磨平了创伤,磨平了桀骜不驯的棱角,也磨出了一切归于自然平淡的人生。
再也没有亲人的多鹤,自己给自己生了一个又一个亲人;没有了子宫的朱小环,把她周围的这些人,这一大家,都纳入她温情的子宫。这两个女人,在吐纳之间织成了人世间最温情的网,网住了张俭,网住了孩子们,也网住了读者的心……
严歌苓“喜欢在悲伤的故事里找到审美价值”,她挖掘着女性心灵之美,谱写人间大爱。“对人性的审视、剖析和反省,是严歌苓小说的创作核心和兴趣所在。在历史与记忆的沉淀中审视人性的变迁,从女性与母性的角度揭示人性的魅力,从情感和欲望的两难层面彰显出人性的力量”[4]。她以超越民族、超越国界、超越时代的胸怀和眼光,为我们展现了女性的情感世界与生存状态,令人震撼又发人深思。作者为我们又吟唱了一曲人性美的赞歌。
注释:
①严歌苓.小姨多鹤 [M].作家出版社,2008.本文所引小说原文,均见此书。
[1]王文璨.柔韧的赞歌——浅析严歌苓的《小姨多鹤》中女性形象 [J].安徽文学,2009,(09):5.
[2]公仲.人性的光辉 现代的启示— —评《小姨多鹤》[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9,(03):17.
[3]舒欣.严歌苓—从舞蹈演员到旅美作家 [J].南方日报,2002-0l-29.
[4]刘惠丽.女性与人性的对——谈严歌苓小说的女性叙事 [J].唐都学刊,2008,(04):103.
I206.6
A
1671-6469(2010)03-0010-04
2010-03-18
翟晓甜(1982-),女,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硕士研究生,伊犁师范学院人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马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