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勋章
(长江大学文学院,湖北荆州 434023)
冰心散文的审美嬗变
罗勋章
(长江大学文学院,湖北荆州 434023)
冰心的散文创作可以分为四个时期:共和国成立前表现为早期散文的诗情与细腻,中期散文刚健与质朴;共和国成立后,则表现为采用大众语体表达解放新生的新奇与赤诚,晚期散文智慧中透出的凛然正气和奇警的文采则与前一时期形成了对照。在冰心散文的嬗变中,折射出了中国作家巨大的人生变化以及时代对创作的深刻影响。
冰心;散文;诗性;大众话语;奇警
冰心在走完一个世纪的人生以后,尽管其在诗歌、小说、散文等好几类文体中都有出色的表现,但其真正具有影响力的还是散文创作。
纵观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冰心的存在是一个特例。她横贯整个20世纪的生命历程,使她有机会用笔从容演绎自己的人生。而作为五四时期即以诗文照亮文坛的现代作家,冰心的散文,无论在内容,还是文体上,都折射出20世纪中国人的命运与思考。因此,将冰心散文放在整个20世纪的坐标上来思考,其意味颇让人玩味:作为中国作家的一个代表性案例,其散文审美的嬗变与民族命运的关联及变化,可以在这里获得一个明晰的印象。
在强调作家创作的主体性时,人们习惯将散文看作一个作家人格与心灵活动的体现,诚然如此,但是却忽略了一点,一个作家所处的时代、民族对其人格的形成同样不可忽视。由于这种文体的轻灵、快捷、自由,使之像一面镜子,无论什么样的作家都可以在其中发现境界的高下以及人生体验的深浅。冰心的散文是她的诗歌小说催生出来的,而她的诗歌小说又是她的生命成长所催生出来的。20世纪20年代初,冰心以其纯粹的生命体验与青春激情写出了《繁星》、《春水》后,又续之以小说散文,而以《往事》、《寄小读者》名重一时,奠定了她在现代文学上史的地位。此后这一文体伴随了作家一生的生命历程。冰心的写作与时代遥相呼应,既记录了冰心的心路历程,也印证着我们时代的兴衰。
本文将冰心的散文创作分作4个阶段,即以《往事》、《寄小读者》为主的早期散文,以《关于女人》为主的中年时期的散文,共和国成立初期至20世纪70年代的散文,20世纪80年代后的晚期散文。
在五四前后的散文大潮中,强调启蒙的鲁迅与注重性灵的周作人一直是两面大旗,而二者的精神资源或与西方文学精神相沟通,或与中国传统性灵相承继,冰心的散文却独树一帜,清新,隽雅,这点早已为世所公认。郁达夫在《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的导言中指出:“冰心女士散文的清丽,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纯洁,在中国好算是独一无二的作家了”;“福建的秀丽的山水自然影响了她的作用,美国的慰冰湖、青山、洁湖等佳山水处都助了她的诗思,美化了她的文体”;“对父母兄弟小朋友的爱,使她的笔底有了像温泉水似的柔情。她写异性爱的文字不多,写自己的两性间的苦闷的地方独少的原因,一半是因为中国传统的思想在那里束缚她,但一半是因为她的思想纯洁,把她的爱宇宙化了秘密化了的缘故”;“我以为读了冰心女士的作品,就能了解中国一切历史上的才女的心情,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伤,动中法度,是女士的生平,亦即女士的文章之极致”。[1]周作人也曾在《志摩纪念》中写道:“散文方面的志摩可以与冰心女士归在一派,仿佛是鸭儿梨的样,流利清脆,在白话的基本上例如古文方言欧化种种成分,使引车卖浆者流的话进而为一种有表现力的文章。”而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他则说:“清新透明而味道不甚厚。好像一个水晶球样,虽是晶莹好看,但仔细地看多时,就觉得没有多少意思了。”[2]孙席珍《论现代散文》中更有具体的分析,他借用赵景深的话指出:“这是就大体而言的,具体说来,冰心与志摩相去很远,冰心是东方的灵的礼赞,是淡抹的水墨画。”[3]
这三个人的评价大体一致。以性灵才气著称的郁达夫应该是最切近冰心早期散文的审美风格的,同时他的评价注意到了冰心创作的渊源。赵景深同样从感觉的一面去看待冰心散文,区分了冰心散文的淡抹与志摩散文的浓艳,实际上是肯定了冰心散文的清新。周作人的年龄与功力,使其在评价中更多地从智慧的厚朴与传统表意的含蓄一面去看散文,当然地也就觉得“味道不厚”了。他抓住了冰心散文的致命弱点,即思想的薄弱。不过,三个人对于冰心早期散文审美风格的表达并不完善,在清雅的背后,还应有一个寂。冰心散文对山水的描摹甚多,其宇宙化(借用郁达夫语)的情思,正好体现出其内心的寂寞。从冰心早期散文名篇《笑》到《寄小读者》、《往事》,都可以看到一个寂寞的心灵的呈现。这种寂寞的生成,有成长的心理原因,也有家庭社会的影响。生命的成熟必然伴随着心灵的迷惘与碰撞,冰心也一样,作为谢家的长女在童年无伴可耍,只好通过读书来解决寂寞。“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在我百无聊赖的时候,(母亲)把文字这把钥匙勉强地塞在我的手里。到了我七岁的时候,独有无伴的环境,迫着我带着这把钥匙,打开了书库的大门。”[4](P375)还有一个原因,则是冰心的“野”孩子性格使她跟所遇的其他女孩格格不入。野孩子性格刚好是冰心散文风格形成的重要渊源之一。对于冰心散文审美风格的形成,郁达夫的分析是山水的滋养与传统思想的影响,未免有些语焉不详。不错,冰心青少年时代的居处不是凭临大海就是倚靠山峦,山水滋养了冰心的清新。更重要的,早期冰心的年轻理想善良多感,都源自家庭的传统、亲情教育与来自父亲留学英国带来的开明意识的影响。同样是在《童年杂忆》中,冰心写道:“我觉得我的童年生活是快乐的,开朗的,首先是健康的。我的母亲、父亲、祖父、舅父、老师以及我周围的人,都帮助我的思想感情往正常健康里成长。”除了阅读《聊斋志异》、《再生缘》这样的书籍,活泼好动的男孩子性格,使她不像一般的女孩,表现得很“野”。“我的‘野’是父亲一手‘惯’出来的,一手训练出来的。因为我从小男装,连穿耳都没有穿过。”在冰心晚年的回忆中,冰心深情地回忆了父亲是如何带她骑马打枪的。父亲的宽和与严格的家教,使之活泼开朗,又因为性格上的“野”而不乏寂寞,这促成了冰心的性灵。她虽受时事所感,写出了《斯人独憔悴》之类的颇见思考的文字,更本真的体验却是自我成长的感悟。她缺乏鲁迅的老辣的功力,也当然地没有周作人似的平淡的执守。她的一切都来自健康的自然的性灵,而非传统意识化了的女性化的阴柔性灵,于是同样天才横溢的郁达夫的评价更适合她。
冰心以《往事》、《寄小读者》在20世纪20年代卓立于文坛,从主体性的角度看是源于作家青春的寂寞。青春的寂寞与女性性别的双重特质,塑造了这一时期冰心散文的强烈诗性精神。散文就其文体意义而言,可以是诗意的,但不一定是诗性写作。诗意的表现包含着作者在人生体验上的升华与超越的形而上的意义与志趣内涵,而诗性写作则既是诗意,同时还是个性的、情绪化的。离开了个性的或者说个人性就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诗性写作,因为诗性归根结底缘于生命的原始涌动和生命个体对生活的超越性体验,它构成了文体雅的特质。
《往事》与《寄小读者》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私人话语”,是青春寂寞情怀的心理呈现。青春的独语是《往事》主要的表达方式,无论意绪的飞动、思考的辨识,都带有强烈的私语性与情绪性。它的背后是青春的寂寞,一个人面对社会与人生的歧路所呈现的不易调适的情绪。《往事》中作者通过时间的间离,来观照来路,确立了爱的人生支点。正如很多论者所言,母爱成为冰心散文的着力点,而其爱的人生哲学则源于私人体验——母爱。《寄小读者》则是通过空间的疏离,一种情感的缺失(亲人,尤其母亲的远隔重洋)所引起的诉说欲望,客观上培养了《往事》的情感倾向。时空造成的远距离的审美更兼环境的虚阔,使得作者的宇宙泛生命化倾向(见《往事二之三》)与爱心得以以散文的形式出现。
在20世纪初期,中国的知识分子都一样面临着传统与新文化的碰撞。新文化运动启蒙者采取的激进的方式,使个性主义成为五四时期继科学、民主后的新的精神冲突。被强大的西方炮舰震醒了的中国人,面对西方列强提出种种革新改良方案,而强大的精神同样深深固锁之后,个性主义则成为其又一重大口号。可惜的是,由于国事频繁,这些口号都未能彻底得以贯穿。冰心的《往事》、《寄小读者》的意义在于,其思想能拥抱所爱,大胆地表达其所爱。这种私语化的散文契合了五四时期对自由、民主以及个性主义的追求,从而确立了冰心作为一代散文大家的地位。
与此相应的,冰心早期散文所体现的柔性精神具有强烈的女性色彩,私人话语在对话中悄然间被扩大化,母爱意识经由传播而泛化张扬。大家在肯定其作品价值的同时,却往往忽略了其潜藏的女性写作的特征。以小读者为对象的写作冲动有其深刻的心理动因,女性与儿童在许多方面具有共同的情感特征,因为女性的柔性与儿童的细巧是相通的。五四时期,在“人的文学”的大背景下,冰心女性文学作品所体现的女性觉醒意识、青春女性的独特情怀和对女性主体性的建构,可以看作是冰心的女性意识的具体体现,冰心“把照耀历史的神圣光辉,奉献给只有女性才具有的母爱上,是对男权中心主义的大胆反拨,是对女性生命价值的肯定”[5](P155)。
我们评价冰心,无论深浅,言其作为世纪爱心的可敬的一面,言其儿童文学写作而内涵失之轻浅也好,都较少从其人性与时代的合力和影响做分析。清、雅、寂是此期散文的审美特征。冰心亲历五四这一重大的文化运动,五四时期所追求的科学、民主以及个性自由的观念同样也影响了她的精神,对其散文具有互证性色彩的《斯人独憔悴》、《两个家庭》等问题小说,将五四一代青年因与父辈的精神冲突造成的内心寂寞痛苦等情绪所做的表现,都可以看作冰心的个人经历在创作文本中的体现。
一直以来,冰心散文的研究者们都将中心放在对其早期散文的研究与阐释上,而对冰心后期散文创作的研究可谓极度匮乏,这也一直是冰心散文研究中较大的缺憾。近十年这一问题得到了有关研究者的重视,但是研究主体却是新时期的冰心散文。究其因缘,似乎是大家不看好抗战及解放战争时期的冰心创作。其实这是研究者的盲点所在。此一时期的冰心散文虽然没有早期散文的独树一帜,但并非一无是处。
冰心创作的早期成功缘于其人生经历的相对超然,致使其散文风格在那样一个文化转型时期相当鲜明耀眼。当现实进入冰心的视野时,她的笔法相对也就失去了光彩。冰心虽以其灵性呼啸于文坛,她的人生旅历却是轻质的。她缺少所有风靡于20世纪40年代文坛作者们的深刻犀利或者厚重宽广。在那样一个充满火与剑的时代,单纯轻灵都是不合时宜的。如果说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文学,那么,这个时代的文学注定了是血与火交织的重型作品。冰心作为一个盛名之下的淑女作家难得超脱其深情气质,她既不那么机智,又没有经历真正的艰难时世。在写完纪念她母亲的《南归》后,冰心便陷入了创作的困惑中,或者说陷入了早期散文给她的造势与中年人生的反制之中。中年的冰心头顶着年轻时赢得的盛名的光环,而战争的罹难使既有的创作土壤完全丧失,从而造成了话语权的失落。
冰心是一个随性的人,冰心的创作也是一种随性的写作。在散文的创作中,有技术(技巧)化散文与非技术化散文之分。非技术化散文的创作是一种性情的写作,是一种源自对生活、生命与道的体悟的创作。在中国从一个老迈的民族走向新生的转折时,冰心的创作像一束耀眼的焰火照亮了黎明的天空,她是梁启超笔下的少年中国的歌唱者。但少年的笔是写不好壮年的事业的。她生长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中,《南归》对母亲去世的深情表达,很能映照出冰心的人格与情感。在那个充满离乱的时代,那种细碎的女儿情怀与民族国家的生死当然是无法匹配的。同样是一己之情怀,《往事》那样的早期作品能打动读者,是因应了时代的气息,而《南归》虽然有对时局的感叹,也有对母亲面对死亡显现出的从容镇定的人格与传统女性的操守的礼赞,但毕竟跟时代对一个作家的要求相差太远,因而没能在当时产生多大的影响。《南归》反映出冰心的不足,即她的生活囿于家庭的小圈子,对于时代所具有的只是直观的感知与源于个人体验的哲思,她没有张爱玲看透人生的世故,也没有萧红艰辛惨淡的人生旅历。她的笔是为少年和老年准备的,一走入现实,她的眼力就不够用了,因此,她以男士为笔名,写了《关于女人》,这一署名便充分表现了这种困惑。这表明,此一时期的冰心努力寻求着适合自己,又能有所为的表达方式与表现内容。
在同时期的散文中,《关于女人》并非乏善可书。她早期散文的女性视野,对琐屑的珍视,对日常之美的观照,对平凡的审视,这些生命成长中的日常观照,使得冰心散文成为心灵的澄照与时代的折光。冰心当然不是思想性的作家,那些以“爱”作为她思想的论者纯粹是一种附会,爱不是思想而是一种情怀。冰心的创作源自情怀与时世的互动。感物生情,摇荡生性,是中国古人对创作心理的精准描述。冰心的思维与情感都是典型的中国式的直观,在平凡中发现道,在苍生中见圣哲。
抗战八年,日寇的铁蹄践踏了所有中国人的梦想,自然文人雅士们的诗情也一样被摧残,但是抗日的烽火同样也激发了中国人内在的雄心与力量。以“男士”命名的冰心散文可以看作冰心企图摆脱其女性身份的精致典雅,追求男性朴质强健之气的一种符号。这一时期,冰心的散文创作呈现出别一番面貌。在抵抗侵略的战斗中,男性的力量被激发出来,冰心的笔触也为之一变。冰心化为“男士”写万千苍生中的女子之奇气,刚好成就了她独特的精神与视野。冰心笔下的女性无一不与抗战的烽火相关联。战火对女性脆弱的人格进行了洗礼,一个个优雅高贵的女性因为国破而失去优越的生活时,却因为爱国主义情怀的注入而高昂地投身残酷的人生。虽然她们并不是在前线抵御侵略者,却在俗世中铸就了新的精神品质。抗战的历史铸就了新的人性与生命,以冰心的敏锐,当然也被赋予了一种新的眼光与胸怀。冰心与时互动,基于对美的沦丧的沉痛,也基于动荡时世对苍白生命的看轻,写了张嫂,写了房东(贵族后裔),写了学生与朋友。应该说这是一个对社会时局有所洞察的成熟的人的观察。在男士的符号下,无一不彰显着女性的细心与工巧。典雅依然,寂寞依然,但清新没有了,代之而来的是大时空里的俗世之实,动荡风云中的劲健之气。唯有这种劲健(苍劲,叶圣陶语)[6](P263),方能保持住内心的那一点真气。这些散文有点近于新闻体的通讯,除了人物是与时世相关联,笔法用了许多小说式的描写,故而散文中的好多地方显得详致而细密。而这些女性人物经历的叙写,大多涉及音乐舞蹈或语言等艺术内容,对冰心以后创作(尤其是晚期散文)中的文化情致的追求,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倾向。[7]
冰心这一时期的散文多是写人的,或精于神,或精于形,但是冰心散文的劲健之气,却并非仅仅来自于扎实细致的人物素描,更重要的是来自作者心中的大乾坤,就像其早期的散文里有关大宇宙的玄思(《往事》二之三),铸成了她散文中最飘逸的诗意一样。20世纪40年代是一个写实的时代,20世纪30年代的抒情诗与小说激情的演示,都让位给了“亡国灭种”的沉痛悲音与残酷现实,代之而起的是对生命被异族戗掳的民族国家惨象的关注。冰心何其精省的一个人,南归中母亲病逝的沉痛纤弱全然隐退,恺切的少年幽思化作了一种彻悟的刚健。但是冰心不是延安的丁玲,也不是上海的苏青,她的眼睛依然一边关注着自己的内心,一边关注着纷繁的世界。只是当冰心将大事化小,以抗日的视角审视芸芸众生,虽然努力意图以男性的视角去审视,却因为缺乏深厚的社会旅历,仅仅从日常生活的层面或传奇的层面表现女性,影响了作品的深度与境界,只有《我的母亲》、《我的奶娘》几篇因为写出了传统女性的贤良慈慧之美,传达出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力,才使她们超越了时间的局限,成为艺术的形象。
王欣在他的《冰心创作“五期论”》中,将冰心的创作生涯按其形象和身份分为民国公民、海国公主、流亡者、工作者、共和国公民五个时期。其实共和国公民的创作可以分作两个时期,即新时期前和新时期后。从解放初期到20世纪70年代的冰心散文,其价值在老一辈作家中是屈指可数的,但是从严格的审美意义来评价,却与其创作的数量极不相称。冰心此一期散文创作的代表性作品主要有:1956年《陶奇的暑假日记》,1958年《再寄小读者》,大多是国外见闻,歌颂友谊,勉励小朋友努力上进一类的主题与内容;《归国以后》、《樱花赞》,表达人生短促新感受;《我们把春天吵醒了》、《拾穗小札》,儿童文学作品《小橘灯》大多可以看出其童心的复萌;另外翻译的穆拉·安拉特的《印度童话集》、《印度民间故事》及泰戈尔作品,可以看作是对旧日情怀的寻找与复归。文革期间,她在香港出版《樱花和友谊》、《我们这里没有冬天》,这一时期的题材丰富视野开阔。人民大会堂的落成,三门峡水坝的修建,十三陵水库的建设,湛江农场的开垦,福建前线的解放军英雄业绩,高原少数民族的生活面貌等等,祖国山河日新月异的景象,异国他邦的绮丽风光,国际友人的深厚友谊,民族斗争的团结赞歌,冰心的创作切合着时代脉搏的跳跃,宣泄作者内心情感的波涛,无不显现出清新的笔触。像新中国所有的创作者一样,投身新中国建设事业的激情淹没了小我的狭隘,大众话语成为其文章的表现语态,而新、真、朴则成了这些散文的底色。
1921年的冰心曾说过,文学家应该在作品里袒露自己,“无论是长篇,是短篇,数千言或几十字。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可以使未曾相识的作者,全身涌现于读者之前。他的才情,性质,人生观,都可以历历的推知。而且同是使人脑中起幻象,这作者和那作者又绝对不同的。这种的作品,才可以称为文学,这样的作者,才可以称为文学家!”[8]尽管这一说法未必科学,但作为夫子自道,冰心不仅在这一时期的散文创作中是这样做的,在其后的散文创作中也是如此。真实地表达对新中国的质朴情怀,这情怀又因为作家的热情而使得散文的题材让人耳目一新。
像所有回国的文人雅士一样,复归童子的欢悦的智者与文人们,被一个崭新的民族国家刺盲了视线。巨大的胜利,艰难的胜利,新的梦想,伟大的乌托邦,使几乎所有的人丧失了思想的能力。重回祖国的冰心以巨大的热情,投入到祖国的建设中。冰心以一个作家文化活动家的身份,约12次出访亚非拉国家,奔走于五大洲的友好国家中。现代国家的乌托邦让她兴奋不已。她怀着一颗虔诚的心灵,礼赞新生活,教诲下一代,使她的散文呈现出崭新的风貌。从《到青龙桥去》与《再到青龙桥》的比较中,就可以看到,国家建设者的豪情、宏大叙事的热情培养支配着作者的写作意识。由于冰心政治情怀的单纯与真诚讴歌社会主义建设的愿望,再加上广泛的社会活动,她的心胸更为开阔旷达,这些表达便因此而显得特别质朴。
冰心是真诚的,甚至是赤诚的。因为真诚,在她的笔下依然会不经意间流露出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属于小资情调的诗文或一段细致的描写笔法,只是在宏大叙事的意识覆盖下,这些笔调宛如沙漠里的绿草,几近于无。这一时期,《一只木屐》、《小橘灯》,以罕有的细腻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诗人的影子。她曾说:“我对于以人类欺压人类的事,我似乎不能忍受。”冰心在早期的通讯散文中,曾向小朋友介绍了几位在病魔纠缠下经受着严重的肉体和精神的痛苦折磨的病友,她们是一些置身于怨望痛苦之中的幼弱病苦者。冰心在信中向小朋友发问:“扶持慰藉,是谁的责任?见此而不动心呵!空负了上天付与我们的一腔热烈的爱!”(《通讯·十五》)冰心这种对弱小者与不幸者所表现的深切同情,充分说明在她的心中,曾激荡着何等炽热的爱心和挚情。这种源自性命的爱心使她在几十年后的作品中,不经意地表露出来。
可惜的是,对于中国当代作家而言,这样的独立性是太少了太难得了。大体而言,冰心这一时期的散文很多是空洞的叙事与抒情,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了20世纪80年代。
与时代俱进的冰心,在新时期后开始了其寻找自我的历程。作为共和国良心代表的冰心,以异乎寻常的勇气和力量,开始了她散文创作的衰年变法。她新时期的散文,一般都篇幅短小,几百字或几十字,但是大都精巧别致,玲珑剔透,新颖奇特。真诚、正气、奇警是冰心晚期散文的特征。
冰心有一篇散文《谈生命》以“一江春水”和“一棵小树”为例,揭示生命由生长到壮大再到衰弱的一般过程和普遍规律,以及生命中的苦痛与幸福的相伴相生的共同法则,表达了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意志和豁达乐观的精神。这篇1999年才重新被有识者找出来的发表于1947年的《谈生命》,它用语不似早年那样清丽隽雅,富有书卷气,但平和的文字中间蕴蓄着一种浩渺宏大的思想感情,使其风格厚重深沉,倒更像是像老年人的文笔和风格。这篇散文的际遇就像冰心的际遇一样。在经过了社会与人生的风风雨雨后,冰心的生命变得沉静阔大,而其散文也变得深沉开阔了。
随着时代的进步,新时期的散文创作以其坚韧的生命力,不断提升着自己的品位和境界。在抒情散文的领域,创作主体的思想情感、审美个性与创作技巧,可以说恢复到了五四时期所应有的地位。在新时期初,挽悼散文很快转入到回忆性散文的写作,清算文革首先成为社会的共鸣,继之回忆散文或含蓄深沉的寄寓,或超然通达的态度,而心验散文到知性散文的转换转眼又为文化散文的深化所取代,书写人性张扬个性的表现心性的散文写作与大散文始终一道并肩前行。冰心散文主要表现为前两类,但是,她的回忆散文往往是从文化的视角切入,虽然不像汪曾祺一类的作家有着鲜明的文化色彩,却也传递着丰富的文化气息。
冰心的散文,擅长书写感人肺腑的片段情思,呈现出个性鲜明的美文品格。冰心喜欢做“埋存与发掘”的工作,与其广阔丰富的人生阅历有关。优裕温馨的童年生活,遂心顺意的求学生涯,平和安适的工作环境,宽松友好的人际交往,和谐亲密的家庭幸福,都为她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冰心的回忆散文《我的童年》、《我入了贝满中斋》、《我的大学生涯》、《在留美的三年》,展示了一个女知识分子宽广美好的胸怀,折射出近一个世纪以来中华民族有志之士寻求真理,探求科学知识,振兴祖国的民族精神。《关于男人》则书写心心相映,相互关怀支持的夫妻之情,以及传统知识分子的美好情操。
冰心虽然没有像巴金那样,强调社会责任,以反思的态度和含而不露的锐气,立足人生书写,但她自觉地紧密联系社会现实,把爱心贴紧大众人生,目光依旧关注着社会的各个方面,同样是通过自我感情的变动来折射社会现实问题,敢于写出带辣味的烫手文章。萧乾在《致冰心研究会成立大会的贺电》中写道:“老年的冰心更勇敢,更辉煌,她那支一向书写人间之爱的笔,就挥向邪恶的势力及腐朽的风气,真是光芒万丈。”[9]冰心在散文《无士则如何》、《开卷有益》、《我请求》等一些文章中,直指教育界的危机,力陈教师遭遇的坎坷与待遇的低下,要求全社会都来重视教育。巴金说得好:“她呼吁,她请求,她那些真诚的语言,她那些充满感情的文字,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都是为了我们大家熟悉的忠诚、老实的人民。”[10](P138)
愈近晚年,冰心的写作愈发收放自如。冰心以更大的诚意与智慧来表达心中所思所想,以逾越人生苍桑的睿智与慈爱来展示她的心灵,表达她对时世的喜悦与愤慨。她在新时期的一些短篇散文中有一点文化祭的味道,这不仅是《我的童年》一类文章中引用了好些对联诗文,她对早年的回忆,更让人体会到五四精神的返照,充满了雅正之气;且冰心特有的深情,在这一时期,更化作奇妙的想象,《我梦中的小翠鸟》、《病榻呓语》、《痴人说梦》这些文章都避实就虚,新颖奇幻。
最能显出冰心智慧的文字是充满情思的《我的家在哪里》。九十多岁的老人竟梦到了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一起居住时的家。这一看似平常的表达,从一个横贯20世纪的文化大家笔下流泻出来,向人们透示了一个灵魂的秘密。“我这个人真是‘一无所有’,从我身上无‘权’可‘夺’,无‘官’可‘罢’,无‘级’可‘降’,无‘款’可‘罚’,无‘旧’可‘毁’,地道的无顾无虑,无牵无挂,抽身便走的”,可到头来,“我却还有一个我自己不知道的,我牵不断割不断的朝思暮想的家”。我们在这段文字里或许可以看到许多的东西,名利功禄,世人孜孜以求的这些东西,都远离作者而去,是蔑视,也是警醒,而那个最原初的小生命降临生活的幸福的家,却可能是每一个中国人最珍贵的回忆。这其中包含着佛家的彻悟,儒家的亲情,是生命最本真的发现。或许只有在穿越漫长人生的人口中表白出来时,这些话才是充满力道与奇警的。最高境界的散文是生命的无语。只有到了冰心这样的地位与年龄,才有可能走入散文的非技术化的创造,以极澄明之心作无心之语的散文书写。
审视冰心的散文创作,穿越一个世纪的风云,我们看到了在冰心的笔下,早年纯净清雅的心灵经历大半个世纪的洗礼后,是怎样留下时代的烙印与生命的痕迹的。冰心的散文有对国内军阀混战局面的讽刺,有对日本帝国主义者侵华罪行的愤慨,有对坎坷人生的感叹和对旧社会的埋怨、不平以及对梁山绿林好汉那种激越豪放的胸怀和品质的羡慕、憧憬,有对新生的社会主义祖国、各国劳动人民、孩子及大自然的热爱,有对战乱中受难者的同情和对弱小民族悲惨命运的怜悯等等,所有这些都是与冰心所处的时代分不开的。而其审美特征也经历了早年散文诗性写作的清、雅、寂,到中年散文的健、密、实,再到习用大众话语的新、真、朴,终至晚年散文返朴归真的诚、正、奇。其审美嬗变的轨迹正是其气质、人生、人格与时代互动的结晶与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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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韩玺吾E-mail:shekeban@163.com
Abstract:Bingxin’s p rose creation can be divided into four periods:Befo re 1949 her early p rose are poetic and exquisite,and middle p rose are vigo rous and modest;after 1949,she adop ts a popular style to exp ress absolute sincerity to rebirth,righteousness and gifted literary exp ression in her late p rose wisdom is contrasted with the p revious period.In aesthetic evolution of Bingxin’s p rose,Chinese writers’life changes and influence of times upon creation can be refracted.
Key words:Bingxin;p rose;poeticity;popular discourse;gifted
Aesthetic Evolution of Bingxin’s Prose
LUO Xun-zhang (College of literature,Yangtze University,Jingzhou Hubei 434023)
I207.6
A
1673-1395(2010)03-0020-06
2010-02-11
罗勋章(1964—),男,湖北仙桃人,教授,主要从事小说散文批评与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