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鸥
(怀化学院外国语言文学系,湖南怀化418008)
从修辞叙事角度看《大街》之隐含作者的叙事伦理
杨海鸥
(怀化学院外国语言文学系,湖南怀化418008)
从修辞叙事角度对刘易斯《大街》中的乡镇社会进行叙事伦理分析,可以看到小说中长期被学界所忽视的隐含作者叙事伦理的另一面:隐含作者显示了其对劳动群众的敬重和同情、对自然的热情讴歌和对乡村医生的良好职业精神的赞美。
辛克莱·刘易斯;《大街》;隐含作者;叙事判断;叙事伦理
1930年,辛克莱·刘易斯(1885~1951)成为美国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的获奖标志着美国文学开始成为世界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走向真正的成熟和繁荣。①参见哈伦·海切尔《文学谬论》(波士顿,1944)第136页,坎比《美国文学史》(纽约,1948)第1227页。海切尔称刘易斯20年代的作品在美国文学中最有激励性,并说刘易斯“全靠他的心力促进了现代美国小说的成熟和得到承认”,而《美国文学史》称刘易斯是“美国小说在广度和艺术上大体成熟的那十年里最有影响的作家”(转引自S.格雷布斯坦《辛克莱·刘易斯》,张禹九译,春风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75页)。至今,对众多的批评家来说,尽管对刘易斯小说的评价及其研究视角各有不同,但刘易斯小说是对美国社会的犀利批判这一点是一致公认的。然而,却很少有批评家对刘易斯肯定和认同的东西进行分析。W.C.布斯认为:“伦理”不像诚实、体面或宽容等很有限的道德标准,应该是一个更宽泛的主题,是对于“特质”或“个人”或“自我”的整个的影响范畴。[1]“伦理”这个词肯定包含作者和读者在个人品质和文化精神方面的所有特性,不管这些被判断为好还是坏。也就是说,我们不能简单地像过去常出现的“伦理”的或“道德”的批评一样,假定自己唯一的责任是为叙事贴上有害或有益的标签,我们除了要看到刘易斯小说中民族文化叙事的批判性的一面,还要看到刘易斯对民族文化特性的赞赏的一面,因为伦理包含作者和读者的个人品质和文化精神的好或坏的全部特性。而尽可能地进行辨证分析,尤其是让“故事中隐含的价值明确化”,这是作为读者应该担当的一种伦理责任,是叙事伦理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对于进行文学批评的研究者来说,我们更应该义不容辞地负起这个责任。
笔者将借用詹姆斯·费伦的修辞叙事理论,重点关注读者的叙事判断在作品叙事伦理分析中的重要作用。费伦认为,作为叙事的读者,我们对人物和讲述者(叙述者和作者)所做的判断对于我们经历和理解叙事形式是非常重要的,[2](P3)对于多层次的反应行为,对于我们对形式、伦理和审美之间相互关系的理解也是非常重要的。[2](P6)他把叙事判断看作是叙事形式、叙事伦理和叙事审美的交接点。[2](P7)他认为:“读者主要做三种叙事判断,每一种都有可能与另两种有重叠的地方或影响另外两类:对叙述的特点或叙事的其他成分的阐释判断;关于叙述和人物的道德价值的伦理判断;对整体叙事和叙事各部分艺术质量的审美判断。”[2](P9)笔者对《大街》的叙事伦理分析将主要建立在对作品所做的阐释判断、伦理判断和审美判断的交接和融合的基础上。
卡萝尔跟随丈夫打猎在一农户家休息时,对丈夫谈起自己的感受:“我心里一直在想:这些庄稼人说不定比我们更了不起,他们是那样单纯,那样刻苦耐劳。大城市就是靠着他们才得以生存下去。我们这些城里人都是——寄生虫,可我们却自以为比他们优越。昨天晚上,我听见海多克先生在谈什么‘乡巴佬’。显然,他瞧不起庄稼人,因为,论社会地位,他们还比不上卖针线纽扣的小商小贩。”[3](P70)从卡萝尔的话中,我们看到,她不但不像大街的其他有钱人一样鄙视庄稼人,相反,她对庄稼人怀有一种质朴的感情,一种敬重之情。也就是说,卡萝尔的价值观不是从人的外表和金钱的角度来判断人的贵贱低劣,而追求的是一种内在品质,这在当时一味追求金钱、时尚,以貌取人的社会中是非常可贵的。当我们看到卡萝尔能有这样的情感和认识时,不由得产生了对人物的赞赏和认同感,从而达到了与人物在个人品质和文化精神上的交流,由此就获得了满足和愉悦的阅读体验,且感到隐含作者显然也是非常赞赏人物的这种个性特质的,并通过直接引用人物话语这种叙述形式,表述了作者对劳动群众同情、敬重的伦理态度。这些同时性的反应极大地促成了我们对整个故事的肯定的审美判断。
与戈弗镇其他的有钱太太们相比,卡萝尔对女佣人表现出一种消除等级、阶级隔阂的平等待人的伦理取向。她与女佣人碧雅亲密无间,就像两个好朋友。她顶住了戈弗镇上流太太们的围攻,坚持给碧雅的工钱比别人高,因为她认为女佣人的工作太辛苦了,理应得到更高的工资。后来,碧雅成了家,生了孩子,大街有钱的太太们从不到碧雅家串门,而卡萝尔一直与碧雅保持来往。当卡萝尔夫妇为戈弗镇上的孩子做健康检查时,他们不顾那些有钱太太们不满的目光,按照健美检查的标准把最健美儿童评给了碧雅的孩子。在碧雅母子染上伤寒的时候,卡萝尔不顾被传染的危险,到碧雅家细心照料他们。镇上的拓殖老前辈钱普·佩里在老伴死后,无依无靠,本来在谷仓公司做小麦收购员,由于老眼昏花,被谷仓公司辞退了,生活一下失去了着落。卡萝尔又四处奔走,为钱普在面粉厂找到了一份守更的差事,使他有了栖身之处。卡萝尔这种平等待人、对穷苦人民充满同情和关怀的美好品质也正是隐含作者极力赞赏的美德,是与隐含作者所建构的对大街的反叛的文化相对立的另一种伦理原则,这也是民族文化精神的体现,是隐含作者所提倡和赞许的美好的民族文化精神。
隐含作者的这种伦理取向与现实生活中的刘易斯的价值取向有着非常一致的地方。里查德·林奇曼记录了这样的情景:在写完《巴比特》后,刘易斯陪同其他朋友到苏格兰的港口城市格拉斯哥进行调查,当刘易斯看到很多极端穷困的人们无助地躺在屋檐下、水沟旁和胡同里时,他表现得非常愤慨,留下了无比同情的泪水。他喊道:“我再也不能容忍了。让上帝惩罚允许这种穷困的社会吧!让上帝惩罚代表这样一种腐臭体制的宗教吧!让上帝惩罚这一切!”[4](P198)这说明刘易斯是一个具有强烈的正义感和同情心的人。1926年,刘易斯回家参加父亲的葬礼,当时他正在创作《埃尔默·甘特利》,父亲的去世对他打击很大。尽管父亲提供了足够的酬劳给这几年照顾他的罗特一家,但离开老家时,刘易斯还是特意送了罗特家一千美元以示感谢。[4](P288)这一方面显示了刘易斯对父亲的深爱,另一方面也充分显示了刘易斯对劳动群众的尊重和关爱。
在《大街》中,有很多对戈弗草原上自然美景的描绘。下面是一幅春意盎然的春景图:
她顺着碎石堤跑下去,向提着小篮子采花的孩子们频频微笑,又把一束鲜艳的海棠花插在她洁白罩衫的前胸口袋里……她沿着小麦低畦和裸麦田之间的小沟往前走去,眼望着一大片裸麦被微风吹拂,闪现出点点碎银一般的光影。她在燕子湖畔发现一块草地,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野花,而印第安人种的烟草上,则开着洁白如雪的绒花,一眼望去,就像是一块举世罕见的古代波斯地毯,奶油色、玫瑰色、淡绿色相映成趣。野荆在她脚跟边发出悦耳的喧闹声。洒满阳光的燕子湖上,和风轻拂;绿草如茵的湖边,浪花四溅。她纵身一跃,跳过了一道落满了柳絮的小溪,来到一个嬉闹的小树林,那里有许许多多白桦树、白杨树和野栗子树。[3](P177)
引文中的“她”是卡萝尔,这里全知叙述者的眼光和人物有限眼光交替使用,有时则完全融合在一起,展现了一幅生机盎然、姹紫嫣红的春景。一位年轻美丽、风姿绰约的少妇在春色如烟的小溪、田野、湖堤和树林中穿行,与在花丛中嬉戏的孩子们一起融入大自然。人因为美丽的春天而陶醉,春天因为可爱的人们而更加充满生机和活力。各色花草树木争先恐后地向人们展示着其迷人的色彩,就连闪耀着阳光的湖水、叮咚流淌的溪水、和煦的春风也不甘落后,争相汇入这春天的交响乐中。这是多么让人陶醉的美丽画卷啊!而这一美丽的交响乐的创作者和总指挥就是隐含作者,这也是隐含作者、叙述者、人物与春天水乳交融的大合唱。显然,对大自然没有深爱之情的人是不会创作出这饱含深情的春天奏鸣曲的。
戈弗镇的冬景也是非常美丽的,作品中多次提到人们在冬天乘着雪橇去树林和湖面上滑雪的情景。以前,滑雪是镇上人们最喜欢的娱乐活动之一,现在戈弗镇上流人士的大部分闲暇时间都花在了桥牌、电影等活动中。一个月色融融的夜晚,卡萝尔一行二十个人,坐着长长的雪橇从湖面上一直开到湖边别墅去。他们一会儿从雪橇上跳下来,在雪地上奔跑着,一会儿又爬到雪橇上坐下来,雪橇上的小铃铛发出的声音在人们的欢歌笑语中显得格外清脆嘹亮。在一片喧闹之中,卡萝尔领略到了雪夜静得出奇的情趣:
大路两旁橡树枝的阴影,倒映在雪地上,就像是乐谱上稀稀朗朗的小节线……这时,月光宛如高山瀑布一般,倾泻在这一望无际的令人耀眼的湖面上,倾泻在一堆堆坚硬的冰层上,倾泻在一条条泛着绿光的冰丘上,倾泻在有如海滩上波涛汹涌的雪堆上。月光如炬,映照着皑皑白雪的大地,甚至把湖畔的树木都变成了火红色的水晶一样。[3](P248)
这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夜晚,一个令人陶醉的晶莹世界。秀美的山河在作者笔下化成了水晶宫一样的童话世界,没有身临其境的人们是描绘不出这样一番冬日美景的,对自己的国土没有深爱之情的人们也不会有如此动人的歌唱热情。这冰清玉洁的严冬世界并不寒冷,湖边在月色映照下闪着火红光芒的树林,让人慨叹自然之神的鬼斧神工,竟把酷暑的热带风情融入了严寒的冰冷世界,这样的胜景让人遐思无限,以至于“卡萝尔好像根本没听到周围的喧闹……她仿佛意识到宇宙万物和亘古以来的所有一切奥秘”。[3](P250)
卡萝尔的心灵受到自然美景的洗涤,达到了一种情感的升华状态。这里,隐含作者、叙述者、人物又一起经历了一次大自然的陶冶,虽然叙述者没有发表任何言论,而是让人物视角代替了自己的视角,然后静悄悄地向读者报道了卡萝尔所看到的梦一般的景色,仿佛唯恐惊扰了卡萝尔和让卡萝尔陶醉的世界。作者就这样又一次借人物的视野表达了自己对祖国河山的热爱之情。
卡萝尔的丈夫肯尼科特医生虽然有着大街人惯有的保守、褊狭的一面,但他又具有勤劳、正直的一面。病人无论穷富,一律平等对待。即便是三更半夜的冰雪天气,只要有急诊病人,肯尼科特会冒着风雪,赶往偏远的农户家治病救人,显示了作为一名医生的精湛的医术和良好的职业道德。通过这些描述,隐含作者借此表达了自己对乡村医生职业精神的提倡和肯定。
有一次,积雪很深,汽车没法开出去,卡萝尔与丈夫乘着马车到乡下一农户家出诊。刚要回家,接到镇上药店老板的电话说有一位庄稼汉在修理牛棚时被一根柱子砸伤了胳膊,伤势很严重,需要动手术。肯尼科特二话没说,嘱咐药店老板派人把所需外科器械等东西从镇上送到患者家,他们自己驾着马车家也不回直接赶往病人家。在受伤的庄稼汉那又低又小的炉灶间,肯尼科特为病人实施了截肢手术。卡萝尔临时充当手术的麻醉师,负责让充当麻醉药的乙醚一点点地滴在罩在病人脸部的一个半球形面具上,农户妻子则举着一盏灯站在旁边照明。卡萝尔看到丈夫在摇曳不定的昏暗灯光下,眼明手快而又从容不迫地进行截肢手术,一边还在安慰和鼓励着她和那位农户的妻子,因为看到病人血肉模糊的伤口,听到锯子在活人骨头上发出来的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她俩都早已被吓得面无血色了。看到丈夫从容不迫地做着救死扶伤的工作,卡萝尔不由得对丈夫感到万般敬佩。做完手术后,他俩在农户家住了一宿,第二天往家赶的路上,碰到了暴风雪,被困在路边的一座谷仓里面。卡萝尔的脚已冻得发痛,肯尼科特不断地呵出热气烘暖妻子冻得发紫的手指头,同时用两只有力的大手来回地搓擦着她的脚丫子。请看卡萝尔和丈夫的对话:
“你是那么强壮有力,又精明能干,不论见到了血也好,还是碰到了大风雪,你一点儿都不怕。”
“家常便饭啦。昨儿晚上,我最担心的是,乙醚万一来了个爆炸,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我可不懂你的意思。”
“原来是戴夫那个窝囊废,没照我跟他说的要求把氯仿送来,而是给我送来了乙醚。你知道,乙醚这个东西很容易着火,特别是昨儿晚上那盏灯正好就在桌子跟前。可是尽管这样,我当然还得照样做手术,病人的伤口里塞满了谷仓里的脏东西。”
“那时候你始终都知道——你和我说不定就被炸死了吗?”[3](P235)
肯尼科特几次出诊救治病人的情况,隐含作者都大量采用人物卡萝尔的有限视角,让读者主要从卡萝尔的眼光里来了解肯尼科特尽力救治病人的情况。作者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卡萝尔代替叙述者对肯尼科特的尽忠职守的职业道德进行评价,这样也给了读者很大的自由度参与到对肯尼科特的行为评价的阅读动态中来,读者可以赞同卡萝尔对肯尼科特的评价,也可以直接评价肯尼科特的行为。这样,在文本和读者之间就形成了一个可以自由伸缩的伦理维度。肯尼科特医生冒着生命危险给病人动手术,其高尚的医德真是可敬可佩。这样,读者同时完成了对肯尼科特夫妇的评价,使得叙事的伦理维度具有了一种立体的效果。上述事例还让读者对肯尼科特夫妇之间的夫妻情深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由此在对肯尼科特由衷敬佩的同时,还对他们的夫妻恩爱产生一种欣慰喜悦的情绪。再者,在此事件中,也同时对卡萝尔增添了一份尊重。她被那血腥的场面吓得半死,却一直尽力坚持配合丈夫进行手术,即使在事后知道丈夫同时是在以夫妻俩的生命为代价救治病人,卡萝尔不但不责备丈夫,反而更加敬佩他,这说明卡萝尔是个深明大义的人,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妻子。读者在这一系列的反应中,完成了对这一系列事件的肯定的审美判断。这样,作者通过全知叙述视角与人物视角的转换,通过把叙述者限定在报道的功能上,把判断的功能交给了人物和读者,利用文本中的人物和阅读中的读者的互动关系,既赞美了肯尼科特医生救死扶伤的职业美德,也赞扬了医生的妻子深明大义的美好情操,还讴歌了他们相互扶持、夫妻情深的感人画面,表达了作家对乡镇儿女优秀品质极为赞赏的伦理态度。
通过对《大街》乡镇社会的叙事伦理分析,我们看到了小说中长期被学界所忽视的隐含作者叙事伦理的另一面:隐含作者显示了其对劳动群众的敬重和同情、对自然的热情讴歌和对乡村医生的良好职业精神的赞美。在《大街》中,当隐含作者在卡萝尔致力于建设美好乡镇的一系列改革举措中,在对阻挠改革、保守狭隘的大街人进行批判的同时,就已经把一种对美的向往的情愫传递给了读者。读者也一次次为卡萝尔善良纯朴的心灵和其丈夫尽力为穷困的农户送药治病、救死扶伤的职业美德而感动,这就是隐含作者通过人物传递的文化精神与读者的文化精神相碰撞的结果。通过这种碰撞,读者产生了一种愉悦的情绪,受到了感动,从而达到了一种感情的升华,这是由于作者高超的叙事技巧所产生的阅读的审美愉悦。长期以来,学界主要聚焦于刘易斯《大街》等小说对美国文化的犀利批判这一伦理层面,甚至抱怨刘易斯没有看到美国社会生活中美好的一面。笔者对刘易斯在小说中对美国乡镇社会文化精神持肯定态度的一面进行探索,无疑有助于更全面地了解刘易斯这位文化反叛者的叙事伦理态度及其对美国民族的挚爱、对美国社会所抱有的一种知识分子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荣辱感,也有助于从刘易斯小说中更全面地了解美国的民族文化精神特质。
[1]Booth,Wayne C.The Company We Keep:An Ethics of Fiction [M].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
[2]Phelan,James.Experiencing Fiction:Judgments,Progressions, and the Rhetorical Theory of Narrative[M].Columbus:The O2 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7.
[3](美)辛克莱·刘易斯.大街[M].潘庆舲,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6.
[4]Lingeman,Richard.Sinclair Lewis:Rebel from Main Street[M]. New York:Random House,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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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海鸥(1963—),女,湖南洪江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叙事学、比较文学和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