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睿
从推崇到批判
——王元化对黑格尔知性理论的批评
蒋睿
王元化对黑格尔知性论的认识经历了由推崇到反思批判的过程。他最初推崇黑格尔的知性论,提倡用感性—知性—理性的三段式代替感性—理性的两段式,后来意识到黑格尔在知性认识上的局限,开始怀疑和反思,从美学角度批评知性,归纳了知性作为终结范畴的作用及缺陷。他对黑格尔知性理论的批评,为人们认识黑格尔哲学提供了借鉴。
王元化研究;黑格尔;知性;认识论
王元化曾经因受胡风案牵连而被隔离审查,在此期间,为了解决精神危机,寻找人生的出路,他走近了哲学。哲学给予了他精神的慰藉,他这样形容当时的感受:“真使我感到是一场大的解放”、“享受到了思想自由的大欢乐”。王元化对黑格尔尤其推崇,黑格尔的《小逻辑》,他先后读过四遍,写了数十万言笔记。黑格尔著作的汉译本,他也全部读过。在艰难困苦的岁月中,王元化不但从黑格尔那里得到了思维训练,也因此增加了生活的勇气。不过,对于黑格尔哲学,王元化也经历了从推崇到批判反思的历程。
王元化相信强大而犀利的黑格尔逻辑力量。《小逻辑》给他的最大启迪,在于黑格尔有关知性问题的论述,这些论证精辟的文字对他的思想起了极大的解放作用。
王元化是中国大陆学界最早正式发难要启用感性、知性、理性三范畴的学者。在他的《文学沉思录》一书中,便有详尽的叙述。知性的分析方法,在西方长期被视为权威理论。自康德以来的德国古典哲学把知性作为认识的一种性能和一个环节。而“我们习惯把认识分为两类,一类是感性的,另一类是理性的,并且断言前者是对于事物的片面的、现象的和外在关系的认识,而后者则是对于事物的全面的、本质的和内在的关系的认识。”[1]按照这种两分法,很难将知性放到正确的位置上,中国学界有一个四联等式:知性即理性,理性即知性,将知性和理性混为一谈。知性和理性虽然都是对于感性事物的抽象,但两者区别极大。知性具有形而上学的性质,并不可能达到对事物的全面的、本质的和内在联系的认识。王元化认为,我们应该重新考虑德国古典哲学的说法,用感性—知性—理性的三段式去代替有着明显缺陷的感性—理性的两段式。
知性不能掌握美,这是黑格尔美学中的著名命题。黑格尔的本义,是“就知性总是把统一体的各差异面分裂开来看成是独立自在的东西这一特点来说的”[2]。为了让人们准确地把握知性概念,进而理解为什么“知性不能掌握美”,王元化写了《关于“抽象上升为具体的一点说明”》,阐明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科学方法。1982年写成《论知性的分析方法》长篇论文,其中用一节专论知性不能掌握美。这个重要的哲学美学命题,在王元化的学术思想中具有“体系”性的构造功能,是经过他多年思考的结果。王元化认为,对于知性,它的地位、作用,它的优点与缺点,都必须放进三范畴哲学认识论即感性一知性一理性框架中分析,才能正确地理解。知性本来是作为认识论中的一个过渡性环节,它自身的价值必须既联系于感性又进展到理性时,才能体现出来。
王元化对黑格尔美学思想的研究是一种创造性的学术劳动。他在《读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札记》中说:“黑格尔提出的一些美的法则今天仍旧是值得我们深思的。我常常感到诧异,黑格尔提出的极有价值的美的法则,为什么这样被人漠视,甚至研究西方美学史的专家也往往弃置不顾,觉得不值一提?”[2]1976年,中国的思想文化学术还一片荒芜,王元化却对黑格尔的哲学和美学思想已经有了精深的研究,显得秀拔群伦。他的具体理论建树且不说,单就研究黑格尔美学思想这一行为本身而言就是一种开拓和创造,它标志着黑格尔美学思想在20世纪的中国被重新发现。
20世纪90年代以来,王元化进入了深刻的学术反思阶段。反思是扬弃,是王元化对其精神活体解剖的自我执行,是为了克服自己思想的片面性。他说:“我是在严格意义上使用‘反思’一词的,即指对自己的思想进行反省和检讨。”[3]他对先前非常迷恋的黑格尔的“规律观念”、“知性”等都进行了新的思考和阐释,从而迎来了他在学术研究上的又一个春天。
对黑格尔的《美学》,王元化多次写过札记。他在札记中写道:尽管黑格尔本人这样宣布,美的法则先验地在自然美产生以前就已存在,但“事实上,这些美的法则正是从自然生命有机体的法则中概括出来的。离开了自然生命有机体又从哪里去寻找美的理念呢?”这就从黑格尔唯心主义美学中剥离出了它的合理的内核。“黑格尔《美学》给我们留下了一份丰富的遗产,它的价值就是其中时时闪灼出来的辩证法的光芒。在辩证法的威力下,从知性出发的形而上学的各种观点都在根本上动摇起来,纷纷瓦解了。”[4]215知性的功能是“抽象”和“分离”,而“在作为美的统一体中,具有普遍性的内在本质方面和特殊个体的外在现象方面可以相互渗透。美是现象与本质、特殊与普遍的和谐统一。“如果用知性来掌握美,就会把美的统一体内的各差异面看成分裂开来的孤立的东西,从而把美的内容仅仅看作一抽象的普遍性,而与特殊性的个体形成坚硬的对立,只能从外面生硬地强加到特殊的个体上去,而另一方面,作为美和形式的外在形象也就变成只是拼凑起来勉强粘附到内容上去的赘疵了。”[4]221
从美学角度来批评知性,不仅因为在审美活动中最突出地暴露了知性的无能和荒谬,也因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直接批判极左意识形态存在较大的难度。王元化认为:“科学上的正确的方法,不能停留在单纯的分析上,而必须由抽象上升导致具体的再现。这就需要由分析而进入综合。”[5]反之,知性分析如果坚持与理性分析分庭抗礼,只是从完整的表象中抽象出一些简单的要素,将它孤立起来,当作永恒的理性或真理原则,那就必然遭到真理的惩罚。所以,他坚持从分析的知性平台攀登综合的理性平台,在分析、综合的全过程中,找出各种要素之间的内部联系,进而使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
批评知性依靠的是理性。在黑格尔看来,知性只是理性认识的一个低级环节。“告别知性局限性,走向理性辩证法,这在王元化的学术思想中,占着一席很重要的地位。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它是我国人文科学走向勃兴的契机。”[6]解放以来将近半个世纪,知性的思维方式给中国理论界带来的弊端和灾难,恐怕正是中国当代思想史、哲学史、文学史研究的重大课题。王元化把这叫作知性的“专横统治”,他从马克思关于政治经济学的科学方法的表述中,获得了知性范畴环节的真实意义,然后结合黑格尔三范畴认识论对知性进行了一番全面的考察,由此归纳出了知性作为终结范畴的作用及其缺陷,即是它只能分而不能合,只有简单的规定,而不能走向具体同一。知性对应于特殊性环节,而特殊性是普遍性与个体性的中间环节,它必须既能向上联系于普遍性群体,又向下联系于个别性个体,只有三者的统一才是完美的统一体,它一旦作为孤立的自在,丧失了自身依存的两极,成为空疏、苍白的抽象,美的因素也就消失殆尽。经过对知性专横的批判之后,王元化向我们提出一个重要问题,即:作家怎样通过一条微妙的线索使上述两个方面即主导情志与个性多样性统一起来。这里的主导情志就是普遍性情况,个性多样性就是个别性情节,揭示其秘密,就在于把三范畴统一起来,取消它的终结性局限,恢复它的过渡性功能。这样,才能最后走向辩证理性具体理性。
王元化发现中国文艺界流行的一系列观点,如写本质抓要害、抓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一个典型三突出等等,其哲学基础无不在“知性”概念的专横。过分强调知性只能对有机体起分离作用。黑格尔认为:“普遍的东西,因为它毕竟是它的特殊的东西的总体,所以并不在自为地是一个规定了的特殊的东西,而是通过个别性才是它的诸属之一,它的其他诸属通过直接外在性便从它那里排除出去。”[7]在这种情况下,是以牺牲事物的多样性统一作为代价的。1989年风波以后,王元化痛定思痛的探寻,探寻的核心问题是“激进主义以及为什么左的思潮在中国的影响这样源远流长”[3]。他批判了知性的抓要害,批判其只注重统一而忽视了多样,只注重普遍而忽视了特殊,这样不可避免地限制了人们从多方面、多层次、多意义去认识和了解社会。这其中也包含了他借助黑格尔对极左政治思维方式的批判。黑格尔把那种同特殊性紧密结合的普遍性叫做“具体的普遍性”,把那种同特殊性相脱离的普遍性叫做“抽象的普遍性”。“具体的普遍”的形成,就是被知性分割开来的相互对立的本质规定,通过辩证法的有机联系得到统一,表现出它们之间的相互联系,同时有限的事物也表现出是一个有机整体的组成部分。王元化发现“具体的普遍性”恰恰是“抽象的普遍性”,总体性恰恰导致取消特殊和个体的集权主义,因此,他对黑格尔的知性开始重新考察。知性,把“普遍”理解为“抽象的”,因为离开了特殊和个体的普遍,不过是人为的设定,并无真实性、实存性。而为知性所坚执的特殊性、个体性,却是社会生活中最大的实在。如果说在文艺中所有特殊和个体都必须融解凝聚为总体的话,那么,在社会政治中,需要的却就是始终守护着特殊和个体,以抵抗国家权威和总体意志。所以应当肯定,知性不能掌握美,文艺作品要求普遍与特殊、本质与现象的相互渗透、完美统一。王元化说:“事实上,无论在现实世界里或在艺术作品里,个别的都不能绝对地体现它的一般概念。自然,任何个别的都蕴含着一般,但是正如列宁所指出的‘任何一般都是个别的,任何一般都只是大致地包括一切个别事物,任何个别都不能完全地列入一般之中。’”[8]现代政治原则需要承认个体和特殊的权利,而不能以虚假的公意、抽象的普遍来取代。因此,政治思维上主要应当是重分的知性方法,如果不是这样,而是根据“具体的普遍”来组织社会生活,那就是政治的审美化,而这是一切乌托主义的特征。
知性的坚执区分对文艺确实有害,理性的“具体的普遍”对政治更是灾难。当王元化否认文艺的知性思维时引进了理性的“具体的普遍”,当他后来发现了“具体的普遍”的政治后果时,他又必须抛弃黑格尔的理性。黑格尔的发现超越了知性的辩证法,发现了对立统一、普遍联系的“具体普遍性”,这对哲学是一个有力的启发,对理解美学问题尤为重要。但这个方法和理论的运用,是有限度的。正所谓过犹不及,如果越位扩张,只能走向纳粹和文革的“政治的审美化”,把经国大业变为不顾物质利益和道德规范的莽撞行径,任凭个人的奇思突想,践踏多元民主和个人意志。所以,王元化反思黑格尔的见解,在审美领域以“具体的普遍”取代知性思维,在政治领域以明确的知性区分政治原则。
知性的思维模式在中国文艺界的深远影响,不可低估。通过考察三范畴哲学认识论与三范畴艺术认识论,其结果必然导致两种思维方式的确认。通过对知性局限性的一般批判,和对“知性不能掌握美”的深入分析,从另一方面反证了两种思维方式的存在。
陈寅恪先生在《王静安遗书序》中说:“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修前修之未逮。故其著作可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未来之轻轨也。”王元化先生就是这样的巨子。他从文学及其理论的研究,转到文化史的研究,再转到哲学研究,无疑有着这样的深义在。他对黑格尔的知性理论由推崇到怀疑,为我们认识黑格尔提供了借鉴,给中国思想和哲学界留下了宝贵的财富。先生的人格、气质,思想、学术通体透明,实不愧为引领现代中国学者的一把火炬!
[1]王元化.论知性的分析方法[G]//清园论学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390.
[2]王元化.文学沉思录[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42.
[3]王元化.沉思与反思[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
[4]王元化.读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札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5]王元化.思辩随笔[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91.
[6]侯其强.哲学思辨与方法自觉:王元化《文心雕龙》研究的学术取径[J].阅读与写作,2007(4)
[7]黑格尔.小逻辑[M].贺麟,译.北京:三联书店,1954:354.
[8]王元化.文心雕龙创作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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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61
A
1673-1999(2010)15-0030-03
蒋睿(1987-),女,四川广安人,西南大学(重庆北碚400715)中国新诗研究所2009级硕士研究生,从事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
2010-0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