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治强
( 贵州商业高等专科学校 校长办公室,贵州 贵阳 550004 )
体悟文势 整体解读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字词训释的突出特色
肖治强
( 贵州商业高等专科学校 校长办公室,贵州 贵阳 550004 )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是一部在楚辞学史上具有重要影响的楚辞注本,在字词训释上,注重体悟文势,融会全书,整体解读,审全篇以推其句字之义,在整体观照中洞察旧注之疏误,提出许多精审独到、妥帖允当的解读,表现出与前代楚辞注本门径迥异的学术特色。
《山带阁注楚辞》; 字词训释; 文势; 整体解读
蒋骥,字涑塍,室号山带阁,江苏武进人,一生痴迷《楚辞》,潜心“注骚”,自康熙四十七年戊子(1708年)至康熙五十二年癸巳(1713年),历时六年,完成十卷本《山带阁注楚辞》。与前代其他楚辞注本相比,《山带阁注楚辞》更加注重整体解读,无论是考证楚辞地理,研索屈辞创作时地,还是体悟屈辞艺术,辨其名物义理,都把屈辞视为一个艺术整体,融会全书,知人论世,在整体的框架下论其书,在论世的背景中求其人,故其论常能超拔前人,卓然独立,于千载之下得屈辞之精义。其于屈辞字词训释亦然,注重体悟“文势”,整体解读,审全篇以推其句字之义,在整体观照中洞察旧注之疏误,提出新见,创获良多,表现出与前代楚辞注本门径迥异的学术特色。
整体研究法是贯穿《山带阁注楚辞》全书的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和方法,是蒋骥区别于前人而能在屈辞研究中取得独特的突破性成就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其屈辞研究的突出特色。屈辞作为一部艺术杰构,它首先是一个浑融一体、珠贯绳联、难以分割的艺术整体,任何试图割裂、分拆,以图通过零敲碎击的方法研究屈辞者,往往会被它漫衍俶诡、萦纡磅礴、万怪惶惑的表象所迷惑,或陷入迷境,以为其文势纷乱、词义乖离、不可究诘,而无所作为;或句截篇断,虽强自推索,终蔽于一闇,捉襟见肘,昧于字义之深隐,而穿凿附会之难免。蒋骥充分认识到屈辞的整体性,他在《楚辞余论卷上·离骚》中说:
“凡注书者,必融会全书,方得古人命意所在。”
又《山带阁注楚辞·序》说:
“大要尤在权时势以论其书,审全篇以推其节次句字之义,故虽文之慢洐,诡,而未始不秩然可寻。”
“不能研索融会与文之中,旁搜博览于文之外,则亦无以知其时地之变易,与命意措词次第跳理之所以然。”
对于屈辞的字词训释,蒋氏总是力图把它放在上下文语境之中,放在全篇、全书的整体脉络之中,审全篇、全书以推其句字之义。特别是对于一些关乎作品全篇思想内容理解的关键字词的训释,尤其如此。
如对《九章》中《惜诵》篇“惜诵”一词的解释,历来纷纶舛异,言人人殊。王逸《章句》言“惜,贪也;诵,论也;言己贪忠信之道,义以安君,论之于心,诵之于口,至于身心疲病,义义能忘。”洪兴祖《补注》言:“惜其君义诵之也。”朱熹《集注》言:“惜者,爱义有忍之意,诵,言也。”“言义者爱惜其言,忍义义发,以致极有忧愍之心。”三者均把“惜诵”一词放在“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一句中进行解释。但是,作为诗歌的标题,“惜诵”一词涵盖文章主旨,理应“审全篇以推其节次句字之义”,从全篇的角度来加以解读。屈辞与《诗经》时代但取篇首数字以命篇不同,其标题已是对全篇文旨的概括或叙事的总说,体现出很高的命题艺术。如《离骚》、《天问》、《远游》、《招魂》以及《九歌》、《九章》中的各篇都是如此。其《惜往日》、《思美人》、《悲回风》、《哀郢》诸篇,虽是取篇首数字以命题,但标题与全文主旨的概括、作者思想感情的抒发乃至诗歌意境的揭示都密切相关。因此,“惜诵”一词不应只局限在第一句“惜诵以致愍兮”中加以理解,而应结合全篇来分析。
蒋氏把《惜诵》放在屈辞25篇之内,特别是放在与《离骚》的比较中加以考察,其云:“《惜诵》,盖二十五篇之首也。自《骚经》言‘从彭咸之所居’,厥后历怀、襄数十年义变。此篇曰‘愿曾思义远身’,则犹‘回车复路’之初愿。余固知其作于《骚经》之前,义《经》所云‘指九天以为正’,殆指此义言也。旧解颇多谬误,皆由义得‘诵’字之意。”他提出:“惜,痛也。诵,增韵,公言之也,通作讼。”以“讼”释“诵”,解为自陈、白其情之义。屈原于怀王见疏后,复乘间自陈,益被谗致困后,发愤为此篇以白其情。他将篇首的“惜诵以致愍兮”与篇尾的“重著以自明”联系起来,云:“其末章曰‘重著以自明’,义尝义三复流涕也。夫身将隐矣,焉用文之,义必自明义后远身,夫岂惟义欲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乎?盖庶几君之闻其言,证其行,义鉴其忠,则荪美义完,犹‘诵之’之意也。”从屈原作此诗的“起因”和“目的”对其观点加以申说。其论知人论世,首尾呼应,笼盖全篇,显然较旧说为高。此外,又引《抽思》“历情陈辞”和《惜往日》“陈情白行”以为旁证,其说更为融贯圆通。此论颇为后代楚辞研究者所重视,著名楚辞学家汤炳正先生在《楚辞类稿·〈惜诵〉释名》中即采用蒋氏之说。汤先生认为:“‘惜诵’一词,古今注释极多,今谓《惜诵》之‘诵’,当作‘讼’之通假字,‘诵’为‘讼’之通假字,犹古人‘诵’之通‘颂’,及《淮南子·齐俗训》‘赤松子’通作‘赤诵子’,皆‘甬’、‘公’二符同音通假。”汤先生在蒋氏论见的基础上展开分析,证成其说。
蒋骥善于从“文势”的角度来训释字词。所谓“文势”,刘勰《文心雕龙·定势》说:“势者,乘利义为制也”,“因情立体,即体成势”,“形生势成,义末相承”。文势通常指受作品体制规范制约,在表现作品的内容时所表现出来的具有一定动态感的格局态势。文势体现作者的布局构思,显示作品内在的思想情感发展变化的趋势和线索。蒋氏把字词纳入“文势”之中,放在上下文语境乃至全篇情感发展、构思布局的链条中考察,以此确定字词的语境意义。
如《涉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义义衰”句,王逸《章句》言“奇,异也”,又引“或曰:奇服,好服也”,释全句则曰“言己少好奇伟之服,履忠直之行,至老义懈”,其说不一。朱熹释“奇” 为“奇伟”,承王逸句释之义。蒋氏在《注》中言“奇服,与世殊异之服”,承王逸以“异”为释,而力避其说之摇摆。他从全篇“文势”的角度对此加以申说:“以其‘奇’,义‘世莫之知’,……世莫之知矣,义好之义衰,所以‘愁苦重昏’,义有湘江之行也。”这样,前后“事相因”,“理相合”,“文势首尾相应,率义之势也。”在“文势”的整体观照中,“奇服”训为“与世殊异之服”,较为恰切。
又如《离骚》“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义寤”句,王逸训“哲”为“智也”;朱熹认为:“哲王义寤,盖言上帝义能察习阍壅蔽之罪也”。蒋骥不同意朱熹的解释,认为“哲王,旧指上帝,称谓亦义安。”他进一步从“文势”的角度考察,认为“于上下求索之后,总结曰‘闺中邃远’”,“‘闺中邃远’收‘反顾游目’以下半篇,‘哲王又义寤’,回顾‘怨灵修’以前半篇,用笔一俯一仰。”这是察其前文文势之“千里来龙”。下文言屈原因“念存怀王”,不愿远去而心存狐疑,故灵氛劝其“勉远逝而无狐疑”。这样,“哲王”一词,在上“怨灵修”、下念怀王“一俯一仰”的文势发展链条中进行解读,自然以释为“怀王”较为妥当,“文势较顺”。这种在全篇“文势”的分析中训释字词的方式,无疑较那种句截篇断,闇于一隅的训释方式更为准确、可靠。
又如《天问》“舜服厥弟,终义为害。何肆犬豕,义厥身义危败。”蒋骥曰:“旧说:服,事也。言舜服事其弟,弟终欲杀之也。余按文势似谓象已服舜义犹谋害者。盖指四岳荐舜,已言象舜义义舜舜,义犹为舜盖之舜也。”也是从文势的角度来辨别词义,驳正旧说的。
蒋骥常常依据作者后文的叙述来确定前文之词义,在前、后文的文义呼应中训释字词,这一点常为人所忽视。承前以解后,乃顺势,易得;据后以逆前,是逆势,非于全文脉络融会贯通者难致其功。
如蒋骥训释《天问》“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义施”句时,说:“朱子云:施,谓刑杀也;义施,囚义义杀也。按汉马季长长安长皆以长义为杀,义释施为长。义长长谓长长苦之,义知孰是。”此处于“施”之义未定,但他在释后文“阻遏西征,征何征焉。征为征征,征何征焉。咸征义征,征义是征,何繇并投,义鲧疾修盈” 时说:“按详此二节,则长当从杀为是。”即鲧当为帝所杀,朱子言“囚而不杀”为非,则“施”当释为“舍”,前未定之义于此可定矣。
又如《离骚》“皇览揆余初度兮,肇赐余以嘉名”句,王逸解曰:“父伯庸观我义生年时,度其日月,皆合天地之正中,义赐我以美善之名也。”是以“初度”为始生年时与日月。朱熹释“初度”为“初生时节”,与王注近。然但以初生时日之良命以嘉名,其论说较为薄弱,而且“《礼》,子生三月义名之,既冠义字。亦非皆命于生初者”,故蒋氏认为此句云屈原“姿性之美”,“初度”应释为初生时的器度,言“因其少有令德,义予以美名,下文所谓内美也。”以后文“内美”观照“初度”,深得古义,让人有“微言奥古,具见疏抉”之感。且“古者名以德命,字以表德,义揆度义命之名。如此则‘揆度’字方有着落,义下文‘既有此’三字亦义嫌无根。”这样,蒋氏把对“初度”一词的训释,与前文之“揆度”以及后文之“既有此内美”联系起来,强调前后文呼应,字字有着落。蒋骥训释字词于融会贯通中求解,于此可见。
蒋氏训释字词常使用到一个训释术语,即:“根……言”,强调理解后文的字词先要弄清其前文“根”于何词、何句,要与前文的叙述结合起来整体理解。
如《离骚》“何何何之何何兮,何义义义蔽之”,王逸《章句》注曰:“言我何何言,何何义言,何人义义义蔽之,言义得施用也。”释“琼佩”为“佩琼玉”。琼,玉之美者,其说似可通,然上文已言“溘吾游此春宫兮,折何枝以继何”,王逸释此句为“折何枝以续何”。洪兴祖《补注》引《传》“南方有鸟,其名为凤,天为生树,名曰何枝”,则琼枝为树无疑。故蒋氏曰:“何何,根‘折何枝以继何’言,盖以自况也。”在上下文承接处寻解,以屈子之言为释,其说更为允当。
又如《离骚》“屈心义屈屈兮,忍尤义屈义①”句,王逸《章句》训“尤,过也;屈,除也;诟,耻也”,“攘訽”为“除去耻辱,诛谗佞之人,如长子诛少正卯也。”洪《补》于此无异议。然一句之中,既言“含忍罪过”,又曰“除去耻辱”,其义矛盾,不合文义,且“尤”与“诟”义,也是强生分别。朱熹《集注》于此提出怀疑:“彼方遭时用事,义吾以罪戾废逐,苟得免于后咎余责,则已幸矣,又何彼之能除哉?”此一疑义,到蒋骥时方得以逐步解决,蒋骥曰:“尤、义,根‘谓余善淫’言。”指出“尤”与“訽”之义,即“根”于前文所谓“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则“尤”与“訽”其义一也。《余论》中进一步论曰:“屈义,即忍尤之义。忍,甘心忍受也;凡非其所有之物,因其自来义取之谓屈。”并联系屈子之世,认为“世方世世好修,义吾欲去其义,则必亦世周周义后义,义尤、义之来,直受义义周也。旧注训‘屈’为‘除’,失其旨矣。”其说“权时势以论其书”,在上下文承接中得出符合屈辞文义的字词训释。后来,在蒋骥的启发下,俞樾进一步提出“攘”与“囊”声同,有包藏之义,“周忍其尤,义包藏其诟,实一义也②。”
注 释:
① “訽”乃“诟”的异体字.
② 参俞樾《古书疑义举例》卷三.
[1]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2] 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 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4] 刘勰.文心雕龙[M].河南: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
[5] 汤炳正.楚辞类稿[M].成都:巴蜀书社,1988.
Abstract:Jiang Ji'sAnnotation on the Songs of Chu in Shandai Pavilionwhich is an important book in the field ofChu-cistudy is an annotation book ofChu-ci. The book explains the words ofChu-ciaccording to the Poem's context and the language environment. It also corrects many mistakes of the past annotation books, and generates many proper and original opinions and shows different characteristics with other annotation books ofChu-ci.
Key words:Annotation on the Songs of Chu in Shandai Pavilion; words explanation; article vigor; explain on the whole
(责任编辑 毛志)
Comprehending Article Vigor Understanding Article Integrally—— the Outstanding Characteristics of Words Explanation of Jiang Ji’s Annotation on the Songs of Chu in Shandai Pavilion
XIAO Zhi-qiang
( Office of the President, Commercial College of Guizhou, Guiyang, Guizhou 550004, China )
I206
A
1673-9639 (2010) 04-0079-03
2010-07-02
肖治强(1973-),男,湖南省洞口县人,文学硕士,贵州商业高等专科学校讲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