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学者历史总结的旨趣

2010-08-15 00:53庞天佑
武陵学刊 2010年5期
关键词:旨趣天理理学

庞天佑

(湛江师范学院历史系,广东湛江524000)

论宋代学者历史总结的旨趣

庞天佑

(湛江师范学院历史系,广东湛江524000)

“据古鉴今,以立时治”不仅仅可以看成宋仁宗对《新唐书》的评价,还可以作为宋代学者历史总结的旨趣来考察。“据古鉴今,以立时治”的历史总结的旨趣,反映出宋代学者对传统的以史为鉴思想与以史经世思想的继承和发展,显示出理学思想的影响使历史总结超越了追求实际功用的狭隘目的,进入到对历史演变的理性认识、对治国之道深入探讨的新阶段。

宋代学者;历史总结;治国之道①

“据古鉴今,以立时治”[1],这是宋仁宗对欧阳修等修撰的《新唐书》的评价,见于马端临的《文献通考》。马端临引述宋仁宗所说的“据古鉴今,以立时治”这两句话,不仅反映出对《新唐书》鉴戒功能的高度赞誉,对其经世作用的推崇与肯定;而且说明了马端临本人治史的目的,表达了宋代学者历史总结的旨趣与追求。我认为,我们不能将“据古鉴今,以立时治”仅仅看成宋仁宗对于《新唐书》的评价,而应该将其与理学对史学的影响联系起来,作为宋代学者历史总结的旨趣与追求来加以分析。我国史学界对理学与史学的关系,虽然作过一些探讨与研究,但通常局限于个别学者如欧阳修、朱熹、吕祖谦等人的理学与史学,缺乏对宋代学者治史旨趣的深入分析。在我看来,“据古鉴今,以立时治”的历史总结的旨趣,包含以下三层涵义:第一,历史总结的范围不应该局限于某一时代、某一朝代,或者是某一人物、某一事件,以史为鉴应该纵贯古今,融会天人,将自然界与人类社会作为一个整体加以审视,进行系统的整体的全面的考察;第二,历史总结的出发点是现实社会,盛衰考察应该与国家治理的要求紧密结合起来,目的是通过古今历史的系统考察,从中探求治国兴邦的经验教训,为创造繁荣统一的盛世服务;第三,历史总结虽然是为了经世致用,但不能仅仅强调历史经验的实际功用,不能局限于以史为鉴与以史经世,而应该从历史盛衰总结中,“观治乱之由”[2],察沿革之迹,着眼于其所体现的“大伦理、大机会、大治乱得失”[3]196,概括与把握治国兴邦之道。“据古鉴今,以立时治”的旨趣与追求说明,宋代学者贯通古今总结历代盛衰,不是一般地强调以历史作为鉴戒,不是简单地追求历史经验的实际运用,而是将以史经世与以史明道结合起来,表现出对历史演变趋势的理性思考,显示出宽广的视野与博大的气象,实现了对于传统的历史鉴戒思想的超越。

一 纵观古今成败,探寻沿革之迹

“据古鉴今”以明确的语言,直接强调以“古”为“今”之“鉴”。这一方面说明宋代学者继承传统的历史鉴戒思想,以史为鉴的意识极为强烈;另一方面又说明宋代学者以史为鉴的思想,已经突破以某一朝代或某一时代的历史为施政鉴戒的局限,不是简单地强调前人的某些行为的鉴戒作用,而是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纵贯古今、识古论今的通识。通识这一概念虽然最先是由明末清初的王夫之提出来的,宋代学者还没有明确提出这一概念,但对于通识的追求已经蕴涵于史学研究之中。通识既是对古往今来历史沿革之迹的系统认识,具有全面性;又包含许多突破前人历史盛衰总结局限的独得之见,具有新颖性。通识的形成同思想意识形态领域中理学的兴起与流行,有着直接的关系。理学围绕“由知天而知人”的命题,强调“天理当然”、“自然合理”、“理一分殊”、“体用一源”等,阐发人伦纲常、孔孟之道、先王之治等。理学家主张“明天理之根源,究万物之终始”[4],以理欲心性为论学对象,故其学称为性理学,简称理学;又因以继承孔孟道统自居,故其学亦称道学。理学继承思孟学派的性命义理之学,吸收与融合了某些玄学、佛教、道教的思想成分,从宇宙本体出发揭示天理性命,将天理视为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本源与主宰,阐明人伦纲常、孔孟之道、先王之治在宇宙之间有其必然根由,正是本自于、根源于那永恒的宇宙,人类社会之理源自于宇宙自然之理。二程认为:“理则天下只是一个理,故推至四海而准,须是质诸天地,考诸三王不易之理。”[5]又强调:“天人之理,自有相合。人事胜则天不为灾,人事不胜则天为灾。”“人事常随天理,天变非应人事。”[6]朱熹认为,宇宙之间,天下万物,都是一理,理一分殊。“格物穷理”要求从各类具体事物中,探讨各式各样的具体之理。他指出:“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亦无天地,无人无物。”在朱熹看来,“有理便有气,流行化育万物。”[7]“上而无极、太极,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亦各有理。一书不读,则缺了一书道理;一事不穷,即缺了一事道理;一物不格,则缺了一物道理。”[8]在理学家看来,天理既是天下万物的形上存在,又是人们必须遵循的道德伦理原则。既然天下万物之理统一于天理,人类社会之理是天理的具体体现,那么研究历史就是格物致知、认识天理的重要途径,对历史的考察与对天理的把握融为一体。因为朝代盛衰与先王事迹,莫不具于经训史册之中,所以欲穷天下之理,必须广泛地阅读经典史籍,将古今天人豁然贯通,进行系统的整体的考察。宋代社会内忧外患的现实环境与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使学者文人满怀着深沉的忧患意识。他们不满意天人感应之类的迷信思想,以及谶纬神学之类的历史解说,注意从人事来考察历代的盛衰,认为“治乱之在国,不可归于天命”[9]1218,主张“斟酌古今而去取之”[9]1186,融会古今各种现象,探讨天地万物之理,进而把握历史的进程,认识社会的发展变化。在宋代学者看来,综观历代的兴衰成败,审视历史演进过程,把握古今治乱之道,能够端正纲常伦理,求得为人君、为人臣、为人子之道。宋代史坛流行会通的学术风气,折射出贯通古今考察盛衰兴亡,总结治国兴邦根本道理的治史旨趣。郑樵立志会天下之书为一书,强调治学必须做到会通。会就是要会聚各种文献,包容各类典籍,综括有关史事,融会各种思想,从横的方面把各种书籍和学术内容汇集于一书;通就是贯通古今,穷源至委,前后连接,时代相续,分析前因后果,考究普遍法则,从纵的方面把社会历史的发展连贯成为一个整体。会通不仅把历史作为前后相续的过程,而且将历史视为包罗万象的整体,探究其结构层次与演变轨迹,说明其变化的具体动因与终极缘由。即综贯古今历史变化,探求盛衰兴亡之理,作为施政理民的历史借鉴。在郑樵看来,这就是“极古今之变”[10]。我认为,“据古鉴今”一方面显示出宋代学者铭记以史为鉴,其历史鉴戒思想非常强烈;另一方面又反映出他们力图从古今盛衰变化中,探寻历史沿革之迹,总结治国兴邦的根本道理的通识。

“据古鉴今”既指出了宋代学者继承中国古代史家的传统,把历史作为连续不断的整体,对古今发展沿革进行认识,对历代盛衰演变进行考察的方法;又说明了理学渗入宋代史学思想之中,使宋代的史学思想与方法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新变化的事实。从春秋后期的孔子、战国时期的诸子到西汉前期的贾谊,对于历史的认识都反映出综论古今纵向考察的思路。司马迁提出“通古今之变”,其《史记》对上起传说中的黄帝、下到汉武帝在位的三千年历史“原始察终”,将系统的整体的方法运用于史著编撰之中。班固编撰《汉书》虽然以断代为史,但他“历古今之得失,验行事之成败,稽帝王之世运”[11],以体现汉朝的正统地位。刘勰强调史书的撰著,“必贯乎百氏,被之千载”[12]。这些说明史著必须纵贯古今,综论千载,才能发挥其社会价值,传之久远。杜佑要求“详古今之要”,从中探讨致治之理。《通典》对上古至唐代的典章制度沿革进行系统的整体的考察,以便统治者“将施有政”。“据古鉴今”强调的是贯通古今,将历史沿革作为一个整体进行认识,继承了从孔子到杜佑历代史家系统的整体的纵向考察盛衰兴亡的方法。然宋代以前的史家虽然重视古今之间的纵向联系,要求贯通百家之书,司马迁提出“究天人之际”,其《史记》构建出历代盛衰的立体图像,但对于各种历史现象之间的横向联系,仍然存在着重视不够的偏颇。理学的基本观点及其思维方式,影响到人们对历史问题的认识,影响到对历史现象所作的解喻,进而影响到史书的编撰,影响到人们对史学社会价值的认识。在宋代学者看来,史家通过贯通古今,考察盛衰,目的是总结治道,为治国兴邦服务。邵雍认为:“夫古今者,在天地间犹旦暮也;以今观今,则谓之今矣;以后观今,则今亦谓之古矣。以今观古,则谓之古矣;以古自观,则古亦谓之今矣。是知古亦未必为古,今亦未必为今,皆自我而观之也。”[13]在邵雍看来,古今虽然是相对的,但又是相通的;只有把握古今之间的辩证关系,才能贯通古今历史,考察治乱兴亡,得出正确的认识。其《皇极经世》贯通古今,融会天人,探讨历史过程,考察盛衰演变的规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记载历史,着重探讨君臣事迹与治乱之迹,揭示出盛衰兴亡的历史轨迹。朱熹提出,要“多读经史,博通古今”[14]。郑樵的《通志》、袁枢的《通鉴纪事本末》、朱熹的《通鉴纲目》、马端临的《文献通考》等史著,虽然编撰体例不同,但都是将古今历史融为一体,都是把历史作为连续不断的过程考察,都反映出纵贯古今、探求治道的治史旨趣。理学将万物的本源与主宰归结于天理,认定天下万物都受天理的支配,强调“理本一贯”[15],使人们得以突破前代史家的系统的纵向考察历史方法的局限。郑樵立志会天下之书为一书,其所撰纪传体通史《通志》,涉及古人行事、治乱兴衰、典章经制、学术文化、华夏王朝、周边政权、自然现象等,“总天下之大学术而条其纲目”,“百代之宪章,学者之能事,尽于此矣”[10]。这种系统的整体的纵向考察的方法,不仅主张纵观古今,要求贯通天人;而且强调“融会错综”,重视“原始要终”[16]。我认为,将系统的纵向审视与横向的全面考察结合起来,显示出了一种海纳百川的广阔胸襟与博大气象,使对历史的整体认识与系统考察发展到了总结治道的阶段。

二 总结治国之道,服务施政兴邦

“以立时治”明确主张历史总结必须为现实社会的治理服务,直接继承了唐代杜佑经世致用的史学思想。在我看来,杜佑虽然提出了“征诸人事,将施有政”的治史主张,表达了鲜明的经世致用的治史理念,但还只是期待着历史总结能够“将施有政”,并没有直接主张以历史总结为治理国家服务。宋代学者则在杜佑提出“征诸人事,将施有政”的基础上,以清晰明确的语言更为直接地、更加强烈地表达了以史经世的要求,主张将历史经验运用于治国施政实践之中,经世致用的史学思想极为突出、极其鲜明。司马光编撰《资治通鉴》,“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为编年一书,使先后有伦,精粗不杂”。在司马光看来,“监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跻无前之至治”[17]。司马光的历史总结并非仅仅为君主“资治”,亦非简单地为“资治”而“通鉴”,而是根据“自古以来,治世至寡,乱世至多,得之甚难,失之甚易”,着重揭示“夫道有失得,故政有治乱;德有高下,故功有小大;才有美恶,故世有兴衰。上自生民之初,下逮天地之末,有国家者,虽变化万端,不外是矣”[18]180。《资治通鉴》这一书名虽然是宋神宗所敕,但是准确揭示了作者历史总结的理念。在我看来,“通鉴”这一概念具有双重涵义:一是指贯通古今历史,总结盛衰成败,以此作为施政治国的鉴戒;二是指从历史总结中得出的经验教训,具有永恒的价值与意义,值得后代君主不断地引以为鉴。司马光一方面关注明圣仁武的君主,精明能干的宰相,敢于谏争的忠臣,记载他们施政理民的嘉言懿行;另一方面则又重视淫君乱主、奸佞贼臣、贪官污吏的倒行逆施,揭露他们祸国殃民的种种罪行,尤其关注像秦亡汉兴、隋亡唐兴这样的朝代更替,把历史的总结与治道的探讨有机地结合起来,将通鉴、资治、经世三者融为一体,反映出深刻的以史入世、以史经世的思想,蕴涵着追求历史盛衰之道的理性精神。胡三省认为,《资治通鉴》的价值在于为后人行事提供借鉴,为治国兴邦提供历史的经验教训。他指出:“为人君而不知《通鉴》,则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为人臣而不知《通鉴》,则上无以事君,下无以治民。为人子而不知《通鉴》,则谋身必至于辱先,作事不足以垂后。”如果“不知迹古人之所以得,鉴古人之所以失,则求胜而败,图利而害,此必然者也”[19]。其《资治通鉴音注》倾注着对于故国深沉的热爱,渗透着强烈的“治史以治世”的精神。马端临认为,历史发展是后代继承前代,“汉之朝仪官制,本秦规也;唐之府卫租庸,本周制也”。他在杜佑《通典》基础上,系统考察历代典章制度,审视其从上古至南宋中期沿革,“增益其事迹之所未备,离析其门类之所未详”,编撰《文献通考》这一典制体通史,期待“后之君子,倘能芟削繁芜,增广阙略,衿其仰屋之勤,而俾免于覆车之愧,庶有志于经邦稽古者,或可考焉”[16]。马端临对历代典章制度沿革的考察,立足于现实而又着眼于未来,盼望着能为后代“经邦稽古者”提供借鉴。这些说明宋代学者的历史盛衰总结,不是简单地为了经世致用,而是将以史明道与经世致用紧密结合起来。

“以立时治”突出以史资治与以史经世,寓含从历史盛衰总结中探求治道,为社会现实与国家治理服务的深意。宋初张昭即言:“博识安危之理,深知成败之由。”[20]胡瑗研习《春秋》,注意阐明微言大义,开创以《春秋》之旨服务当代的风气。孙复著《春秋尊王发微》,“以考时之盛衰,而推见王道之治乱”[21]。石介著《唐鉴》《政范》等,“极陈古今治乱成败,以指切当世,贤愚善恶,是是非非”[22]。宋初三先生胡瑗、孙复、石介治学,重视《春秋》,强调伦理,立足现实,关注当代,其治学旨趣对于宋代学者的史学研究,产生了直接的影响。理学兴起并逐渐成为宋代社会中居于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深刻影响到史学的发展。理学对于现实社会纲常伦理的关注,对于治乱兴衰原因的探讨,与鉴戒史学、经世史学的传统结合起来,促使人们深入地思考与执着地探求治道。首先,理学关注伦理纲常,重视现实社会,促使宋代学者将唐、五代史与宋本朝史作为研究重点。一方面因为唐、五代在时间上接近宋代,“人臣引古规戒,当近取前代,则事势相接,言之者有证,听之者足以监”[23]。所以研究唐、五代史,从纲常伦理探讨历史演变的原因,透过社会治乱认识天理的作用,直接服务于封建道德与社会秩序的重建。另一方面,宋本朝史与社会现实直接相关,研究宋本朝史非但可使忠臣义士、乱臣贼子善恶之迹,千载万世之下不得淹没,而且能彰显纲常伦理,昭示天理纲常对于社会治乱的作用。尖锐的民族矛盾与深刻的社会矛盾,始终吸引着宋代学者的目光,要求他们以天理评判本朝历史上的人物,促进现实社会的道德重建。宋代的唐、五代史以及宋本朝史研究发达,就是从历史总结中探求治道的表现之一。其次,宋代编年体史的流行及各种新史体的创制,说明宋代学者将把握天理与探讨治道进行了有机结合。从编年体史的流行来看:宋代学者将《春秋》视为百王之法度,万世之准绳。据统计,宋代研究《春秋》的著作达27家34种之多[24]。因为国家之治乱,源自人君行为;天下之本,在于陛下之心。编年体以帝王为中心,按照年代顺序记载历史运演的过程,可以洞察人君之心与社会治乱的关系,进而认识社会治乱存亡之本源,辨善恶而序亲疏,端正纲常伦理,彰显君臣大义。程颐言:“上古之时,自伏羲、尧、舜,历夏、商以至于周,或文或质,因袭损益,其变既极,其法既详,于是孔子参酌其宜,以为百王法度之中制,此其所以《春秋》作也。”[25]297-298人们从编年体按照年代顺序记载的历史事实中,可以深刻地体察与认识天理的存在。胡三省言:“夫道无不在,散于事为之间。因事之得失成败,可以知道之万世亡弊。”[19]胡三省所说的“道”实为天理,以及由天理演绎而来的治道。君主因此把握盛衰治乱之源,人臣从中懂得事君治民之法。从纪事本末体的创制来看:袁枢对于《通鉴》裁截编排,选择239件大事,分别汇集有关材料,因事命篇,不拘常格,形成以事件为中心的纪事本末体史。袁枢关注乱世,瞩目军事政治,书中所记载的那些表面上彼此孤立的历史事件,都寄寓着他关注现实社会的治理,总结经验、教训、方法的深意。《通鉴纪事本末》虽然史料价值不高,但其标题的用字极为讲究,渗透着探讨历史以求治道的深刻意蕴。故宋孝宗对于《通鉴纪事本末》“读而嘉叹”,“以赐东宫及分赐江上诸帅,且令熟读,曰:‘治道尽在是矣’”[26]。从纲目体的创制来看:朱熹认为,《通鉴》对于历史的记载,不尽合乎《春秋》惩劝之法,其编排形式又因眉目不清而难以检寻,故将其改编为纲目体。纲目体表岁以首年,因年以著统,大书以提要,分注以备言,使“岁年之久近,国统之离合,事辞之详略,议论之同异,通贯晓析,如指诸掌”[27]。纲目体既能体现历史演变在时间上的连续性,又能彰显天理决定一切,使史学能有效地为治国兴邦服务。再次,从宋代学者的古史研究中,也可以看到把握天理与探讨治道的结合。一方面,郑樵《通志》、张《经世纪年》、黄震《古今纪要》、马端临《文献通考》等通史著作追溯上古历史,考察文明起源;另一方面,出现了如苏辙的《古史》、胡宏的《皇王大纪》、罗泌的《路史》、司马光的《稽古录》、刘恕的《通鉴外纪》、金履祥的《〈资治通鉴〉前编》等古史专著。理学强调天理为宇宙本源的思想,推动宋代学者极力探讨远古蒙昧时代的初民社会,认识天理,把握治道,立足现实,预测未来。我们从宋代学者史学领域及史著体例中,可以体察其贯通古今,融会天人,总结历史,探求治道的旨趣。

三 察究治乱之原,因应盛衰之运

“据古鉴今,以立时治”的历史总结的旨趣的核心,是立足现实,着眼未来,察究治乱之原,因应盛衰之运。周秦诸子强调历史具有鉴戒、惩劝作用与教化、明道作用;汉代的贾谊与司马迁则指出历史的资治功能与预测未来的作用;唐代史家杜佑提出“征诸人事,将施有政”,主张从历史演变中寻求“致理”。宋代以前的思想家与史学家以史明道,主要包括两重含义:其一,通过历史总结,认识现实社会,顺应时代潮流,预测未来发展;其二,从历代盛衰兴亡中,总结施政的经验,吸取失败的教训,为治国兴邦提供借鉴。理学成为宋代占据主导地位的思想意识,给社会带来双重影响:一方面,作为封建主义的意识形态,理学“对封建制度、封建纲常的论证,对封建制度的巩固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另一方面,理学对社会现实与历史盛衰的探讨,使人们的思辨能力提高了,理论思维水平深化了,“悄悄地孕育着一种与封建制度、封建纲常相抗争的理性精神,从而成为反封建的早期民主启蒙思想的逻辑先导”[28]。在理学思潮影响下,“格物穷理”成为宋代学者普遍追求的价值取向。贯通天地万物,思考社会历史,探求治国之道,总结盛衰之理,成为宋代学者考察历史、研究历史的旨趣。在我看来,理学促使宋代学者追求以史明道,表现出对从以史为鉴到以史经世传统继承与超越的双重特质:一方面,贯通古今,考察历史,探讨治道,从历史总结中寻求治国施政的借鉴,进而把握未来社会的发展趋势,发挥史学为现实统治服务的功能,直接继承传统的以史为鉴的思想,将杜佑的以史经世的思想推进到新的阶段。另一方面,“治乱之道,古今一贯”[18]178,治乱之原,古今同体,考察历史的演进过程,从历代盛衰兴亡之中,深刻理解天理之义,总结出万世永恒之道,形成对于历史演变的规律性认识,进而因应天下治乱兴亡之运,历史总结超越了狭隘的追求以史为鉴与以史经世的目的。

在宋代学者看来,盛衰兴亡虽然是历史演变中经常出现的现象,但其中蕴涵着极为深刻的治乱之道。邵雍指出:探讨盛衰治乱,要“以一心观万心,一身观万身,一物观万物,一世观万世”,“上识天时,下尽地理,中尽物情,通照人事”,“弥纶天地,出入造化,进退古今,表里人物”,“察其心,观其迹,探其体,潜其用,虽亿万千年,亦可理知之也”[29]。二程认为:“盛衰之运,卒难理会。”“以历代言之,二帝、三王为盛,后世为衰。一代言之,文、武、成、康为盛,幽、厉、平、桓为衰。以一君言之,开元为盛,天宝为衰。”“然有衰而复盛者,有衰而不复反者。若举大运而言,则三王不如五帝之盛,两汉不如三王之盛,又其下不如汉之盛。至其中间,又有多少盛衰。如三代衰而汉盛,汉衰而魏盛,此是衰而复盛之理。譬如月既晦则再生,四时往复来也。若论天地之大运,举其大体而言,则有日衰削之理。如人生百年,虽赤子才生一日,便是减一日也。形体日自长,而数日自减,不相害也。”[30]在二程看来,历史盛衰演变自有其深刻的原因,“治则有为治之因,乱则有治乱之因”[9]1214。“治乱之在国,不可归于天命”[31]。人们考察历史,“不徒要记事迹,须要识治乱、安危、兴废、存亡之理”[25]283。朱熹把“考存亡治乱之迹”[3]188作为研究历史的目的,认为读《史记》应该从中把握:“秦之所以失者如何?汉之所以得者如何?楚汉交争,楚何以亡?汉何以兴?其所以为是非得失成败盛衰何故?”[32]这些论述不仅阐明了贯通古今天人、考察盛衰兴亡之道的极端重要性,而且说明了在理学的影响下,以史明道已经被赋予新的意义。宋代学者虽然强调“借鉴”与“资治”,但不是局限于传统意义上的以史为鉴或经世致用,而是极为关注历代治乱兴衰的缘由所在,反映出追求真理、把握根本的精神。

总之,马端临引述宋仁宗“据古鉴今,以立时治”之语,既充分肯定了欧阳修《新唐书》的史学价值,又反映出理学的影响使宋代学者的治史旨趣发生了深刻变化。如果把“据古鉴今,以立时治”的治史旨趣视为一个整体,那么前者是手段,后者则是目的。它不仅要求通过纵贯古今的历史考察,总结治国施政的鉴戒;而且主张从古往今来的盛衰兴亡中,体察与认识天理,把握盛衰兴亡之道。“据古鉴今,以立时治”的治史旨趣,一方面反映出宋代学者对传统的以史为鉴与以史经世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另一方面则又显示出在理学思想的影响下,历代盛衰总结已经超越追求历史经验的实际功用的狭隘目的,进入到追求对历史演变的理性认识、对治国之道进行深入探讨的新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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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朱熹.资治通鉴纲目序例[M].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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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邵雍.观物内篇之二[M]//邵雍.皇极经世书:卷十二.北京:九州出版社,2003.

[30]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M]//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199-200.

[31]程颢,程颐.河南程氏粹言:卷二[M]//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1226.

[32]黎靖德.朱子语类:卷五十五[M].北京:中华书局,1986:1318.

Purpose of History Summarization by the Scholars in the Song Dynasty

PANG Tian-you
(History Department,Zhanjiang Nomal College,Zhanjiang 524000,China)

“Appraising the world according to past experiences and creating current social prosperity”is not only the evaluation toX in Tang Shu(New Books on TangDynasty)by the Emperor Renzong in the SongDynasty,but also the purpose of history summarization by the scholars in the Song Dynasty.It reflected the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of the thoughts of learning from history and ruling the state according to history by the scholars in the SongDynasty,and demonstrated that the influences of Neo-Confucianism thoughts has surpassed the narrow purpose of questing for practical functions,and developed into a new stage in which they rationally realized the historical evolution and explored ways to rule the state.

scholars in the SongDynasty;history summarization;ways to rule the state

K092

A

1674-9014(2010)05-0067-06

2010-06-26

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一五”规划项目“中国古代历史盛衰思想研究”(06GI-03)。

庞天佑(1952-),男,湖南益阳人,湛江师范学院历史系教授,博士,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理论与史学研究中心兼职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史学史和中国历史文献。

(责任编辑:田 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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