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锦熙的词意识研究

2010-09-16 02:35彭泽润
武陵学刊 2010年5期
关键词:复合词词类语素

彭泽润,季 凡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081)

黎锦熙的词意识研究

彭泽润,季 凡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长沙 410081)

黎锦熙是最早具有明确的词意识的语言学者之一,他肯定了汉语的词在语言中的地位,对词和非词进行了细致辨别,提倡词典标注词性,提倡词式书写。他在汉语词意识的形成过程中有巨大贡献,也有时代局限。

词;词意识;词式书写;语素;音节;字①<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jz_1_65">收稿日期:2010-07-15

彭泽润教授

黎锦熙 (1890-1978),湖南湘潭人。他是中国现代语言学开创时期的著名语言学家,也是国语运动和汉字改革的先驱,又是我国现代辞书编纂事业的开拓者,还是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因而获得同时代的人和后人的尊敬和景仰[1]胡明扬序言。2010年是黎锦熙诞辰 120周年,为了纪念黎先生,我们写这篇文章,主要研究他在论著中体现出来的词意识,分析他在这个方面的贡献和不足。

一 词的语言地位

(一)“词”是语言的基本单位

黎锦熙看到了词在语言中的重要地位和它的作用,例如:

(1)汉语语法的基本单位是词,现代语中复合词比单音词多;并且语法上的“词形变化”完全寄托在复合词的结构上 (单个汉字的字形是从来不因语法范畴而发生变化的);语言的纯洁和健康,主要也依靠复合词的正确使用。[2]389

(2)语法中组织句子,分别词类,是把词做单位。[3]83

从上面的论述中可以看出黎锦熙对“词是语言的基本单位”的重视和认识。“词”是语言的基本符号,只有词才具有独立表达概念的起码条件,虽然概念也可以用词组表达。这就强调了词在语法研究中的地位,抓住了词在语言符号切分中的基本地位。认识到了这一点,也就抓住了语言符号系统的关键。词的下层单位语素可能没有自由性,词的上层单位句子数量无限,只有词才是有限的自由单位。

但是黎锦熙在表述中混淆了复合词和复音词,出现“现代语中复合词比单音词多”的比较。其实,这里“复合词”的准确表述应该是“复音词”,这样才能与“单音词”在一个逻辑层次上比较。黎锦熙还说:

(3)“复音词”是包括多音节词、重叠词、附加头尾和复合、递组等词的总名,后来把这总名改称“复合词”。[2]388

这就更加混淆了两个概念。复合词应该是和单纯词相对应的概念,复音词是和单音词相对应的概念,所以在表述的时候应该分别对应使用。另外,“单个汉字的字形是从来不因语法范畴而发生变化的”说明他混淆了文字和语言。汉语形态变化不多。即使有,也不是字的形体变化,而是词的形态变化。

(二)澄清对汉语词的单音性质的误解

(4)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严格的纯粹的单音语(monosyllablelanguage)。语言中的单位,乃是语词(Words);一种适用的活语言,其中大多数的语词,至少也是“双音”构成的。汉语中的语词就是如此,而汉字却不理会它,偏要把无穷的形体,来表示有限的单音:这么一来,就使受了汉字之“深仁厚泽”的东方各民族,至今虽下决心,改用标音的文字,还是不能自拔于单音;又使研究东方语言的西洋学者发生许多很大的误会与不合事实的评论。[1]32

黎锦熙这里强调活的语言不应该都是单音节的词构成的,应该有大量的多音节词。西方语言学家误认为汉语是单音节词构成的语言,是因为他们在几千年中长期不能接触到汉语的活语言材料,只能看到被当作化石在书面语中延续使用的主要由单音节词构成的文言文。由于用现代的语音去读那些单音词会出现大量同音词,所以只好创造大量的字从视觉上去区分已经同音的词,并且陷入这种汉字泥潭不能自拔,以致不知道应该按照词来拼写,只知道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拼写。甚至还有人不相信拼音文字也是文字,也能够传递语言的意义。例如,吕叔湘就批评过这种误解:

(5)有人说,汉字最美,“玫瑰”二字能让你立刻看到那娇嫩的颜色,闻到那芬芳的香味,一写成méigui就啥也没了。他大概认为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的 rose,德国人的 Rose,西班牙人、意大利人的 rosa全都是无色无臭的标本。[4]2

二 词和非词的辨别

(一)从“字”中分离出“词”的术语

黎锦熙看到了日常表达中的“字”含义多,不方便语言学研究,于是提出把“字”的含义限定到文字学的专门范围,增加“词”的术语来表达语言学中研究语法所需要的概念。他说:

(6)照顾全面,要有重点。从开始讲语法起,就要跟听者约定:语法上“是把词作单位”,文章和语言中,最小的单位是词,以后在学习时可以一律叫“词”,不必叫“字”(尽管平常说话,“一个字儿”、“几个字儿”可以随便顺着习惯说)。因此,讲这两种东西的定义时,要照顾语法全面而认清词是重点,字不是重点,说字的定义“就是一个一个的单字”,就足够了,再要研究,归到文字学去。[3]83

黎锦熙建议大家在研究和学习语法的时候,不再把语言组织的最小单位叫作“字”,而应该叫做“词”,尽管平时随便说话的时候可以随便说。他建议只在文字学中保留“字”的术语。这是非常清醒的词意识。因为在古代汉语中,一个字写一个语素,一个语素一般可以单独做词用,所有人们可以用“字”来表达这 3个不同的概念,不会引起太大的表达混乱。把“一个词儿”叫做“一个字儿”,用“字正腔圆”来表达音节的发音要求。但是,在现代汉语中,字和词已经错位,必须增加新的术语来区分。

黎锦熙特别强调“词是重点”,“词”的概念比“字”的概念更加重要。这是非常中肯的。因为一种语言可以没有文字,但是必须有词。

(二)“词”和“字、音节、语素”的辨别

黎锦熙意识到词的重要性以后,还对词和非词特别是字做了细致的辨别:

(7)字与词:字就是一个一个的“单字”。词,就是说话的时候表示思想中一个观念的“语词”。有时一个字就是一个词,如“人”等;有时要两个字以上组合起来才成为一个词,如“鹦鹉”等。[3]83

“有时一个字就是一个词”,具体说明了语言的“词”会跟记录它的“字”有不重合的现象,也会出现重合的现象。因此要仔细辨别。但是,这里的“一个字”、“两个字”中的“字”,根本不是文字学中的“字”了,其实指的是“字”记录的语言中的语素或者音节。从“鹦鹉”这个例子来看,应该是指多音节词和单音节词的区别。黎锦熙看到了词和非词的不同,但是没有进一步区分不是词的 3个容易混淆的概念:字、音节和语素。这里连对词的定义也不明确。

(8)两个单音词也能合成一个多音词,例如“火车”、“报纸”、“解放”、“斗争”。这些个单字都是自由字、单音词,但也跟那些半自由的准黏附字

一样,可以黏附起来而成为复合词。[3]84

从这里可见,黎锦熙回避了“语素”这个术语,使得“自由语素”一会儿用“单音词”来表达,一会儿又用“自由字”来表达。按照道理,两个“单音词”组合的可能不是“多音词”而是词组。黎锦熙没有看到两个自由语素构成合成词的本质特征:因为它们之间没有句法关系,因此也不能插入其他的成分。如“火车”不是“火的车”,“斗争”不是“斗和争”。

吕叔湘曾经说:“咱们过去管它叫‘文字学’的却是内容极其广泛的一门学问,……几乎等于语言学了。”[5]他在1964年还明确区分了这些术语:“字”在古代本来主要指形体,例如《说文解字》,后来指语言单位了。平常说的“字”专门指形体最好叫做“字”,指声音的时候最好叫做“音节”,指声音和意义结合的单位的时候最好叫做“语素”[4]42。

(9)“词”的定义:词是语言中最小的但是能够

独立运用的单位。[1]273

从这里可见,黎锦熙并不是不能给词下科学的定义,只是到万不得已才动用这样的科学定义。他试图用简单通俗的方式介绍语言学概念,但是可能事与愿违。

(10)“词素”——是构成复合词的最小单位的总称……“字”——现阶段究竟还是拿汉字在做记录词儿的工具,为了称呼上的方便通俗,本表对于构成复合词的任何“词素”,一律叫字 (就是复音的单纯词中的每一个音节也依习惯一律叫“字”);“字”,当然是要独立地活跃在口语中才能算“单音词”的,但合成词中,凡“字”都能够而且只能够作为一种“词素”。[3]86

从此可看到,黎锦熙不是不能够区分词和语素、音节及字的不同,而是为了迁就习惯,寻求表达的方便混淆了这些概念。

(三)“词”的自由度的把握

(11)把脑子里的观念说出声音来了,或者更

写出文字来了,就叫做“词”。[3]84

这说明黎锦熙既承认口语中的词,也承认书面语中的词,而且明确了书面语中的词不过是口语中的词用文字书写出来的结果。但是,这样的词的定义缺乏操作性,也缺乏科学性。词的本质特征是可以独立做句子成分,还要求最小。观念可以用一个词表达,也可以用一个词组表达,甚至用一个不自由的语素表达。因此,我们应该考虑观念在用语言表达出来以后,怎样去把握表达观点的单位的自由度。

(12)“言、语、民、义”单用在口耳间“意义不明”,是对的;说它们“都只是字,不是词”,就出了偏差。只举流行的几句熟语为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谷贱伤农,谷贵伤“民”;还有老百姓口头常说的:不“言”不“语”;“义”不容辞。这里头“言、语、民、义”四个字,都还是直挺挺的意义单位,虽比不上那些活生生的词,但不能就说它们“不是词”。[3]86

黎锦熙已经关注了不能跟“活生生的词”相比的活力比较小的“词”。但是,黎锦熙列举的这些现象其实多数是成语,个别是夹杂在现代汉语中的文言。例如,“言、语、民、义”这些都不是词,至少不属于我们现代汉语的词,而是构成成语的语素。正因为黎锦熙在前面认为把“观念”描写出来了就算词,而这里的几个语素确实是有实际的意义,所以他误认为这些也是词,这就偏离了词的本质特征,也忽视了词的共时系统关系。这种把成语中的语素当作词,从而把成语当作词组来拼写的现象一直出现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好在《汉语拼音正词法基本规则》一直把成语当作一个词拼写。

(四)词和短语的结构关系

(13)合成词跟“短语结构的四大类型”基本上是一致的,不须另起炉灶;尽管短语跟复合词,其内部的松和紧、离合的自由和不自由、以及涵义的显直和深曲都有不同,但这都不影响它们结构类型的基本相同。而且在汉语词汇的发展上,有许多复合词就是由短语节缩凝定而成的……[6]

黎锦熙认为合成词内部词素之间的结构关系跟短语内部词之间的结构关系基本一致,甚至可以共用一套术语。但是,这就给我们本来力求去区别词和短语的手带上了枷锁,误导我们混淆复合词和短语内部结构的本质差别。在找合成词结构类型与短语结构类型的共性的同时,不能过分强调它们之间的一致性,因为这样容易混淆短语的句法关系和词内部的非句法关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复合词的内部结构分析对语言的理解毫无意义,反而破坏了我们对词的整体感。我们的语言使用是从词出发的,应该重点分析词和词之间的结构关系。

三 实践中的词意识

(一)重视词典的词性标注

(14)就我历年编字典、辞典的小小经验说来,例如一个单音词“人”字,词典里是不是应当注明它的“词类”呢?应当注明:“名”。……但单音词“人”作为复词的一部分时所起的作用就可能不和单音词相同。如“人权”的“人”还算是名词用在“领位”,“人熊”、“人鱼”、“人参”的“人”就当说为用成了“形容词”,这些都还可以在词典所收复词中带加语法的解释。[2]393

从这里可见,黎锦熙不仅重视词的地位,而且早就指出了给词典标注词类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但是,正如前面指出的,黎锦熙混淆了复合词和短语的内部结构关系,把词内部的语素结构关系当做句法关系来分词,导致“人”具有形容词性质了。无论我们把“人权”这个词用短语“人的权利”来解释,还是我们把“人熊”这个词用短语用“像人一样的熊”来解释,都不能认为这里的“人”是词。既然不是词就无所谓词性了。

“遗憾的是《现代汉语词典》在整个 20世纪,没有全面解决字和词的区别问题。因为它把单字记录的词和不成词语素混合在‘字’的条目中解释,人们只能看到几个字构成的字组记录的词语”[7]。直到 2005年,中国社会科学院编写的《现代汉语词典》在第 5版中,黎锦熙的这个重要建议才成为现实。本来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出版的李行健主编的《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在 2004年比《现代汉语词典》领先 1年实现了词典的词性标准。可是由于编者继承了黎锦熙不区分复合词和短语结构成分的缺点,把所有不自由的语素也当做词标注了词性。

(二)提倡和实践词式书写

现在语言学界有一些提倡采用“词式书写”的方式来推广和提高人们词意识的语言学家。而事实上黎锦熙一直提倡采用“词类连写”来强调汉语中的“词”的地位。

(15)至于不顾利害、不计成败、公然起事的两支共和军——官话字母和简字——早已全师覆没了!只留得几个残兵败将在民间!失败了!失败的原因在哪里?我敢说:譬如行军,前面原有一条大路,芦苇丛生,烟尘弥漫,不敢前进,折而往左,“左,乃陷大泽中”!那么,这一条应该走的大路究竟是什么?我敢说,就是词类连书。[1]28

黎锦熙在这里认为汉语拼音文字失败的原因就是没有实行“词类连书”,也就是词式书写。虽然拼音文字的推广有很多方面的条件,但是黎锦熙强调的词式书写是一个必要条件。本来任何语言都应该实行词式书写才能更加有效地展现词在语言理解中的核心地位,但是汉字做为语素文字,书写一个词用的字不多,不实行词式书写带来的麻烦还没有拼音文字那么大。下面是黎锦熙在汉字文本的书面语中亲自实践词式书写的样品:

(16)词类的定义:一个词类的定义——怎样才算是一个词类,这是最普通的疑点。现在用浅易的话来说明:凡表示一件东西或一个动作或一种形象,在心理上只是一个单体的、整个的 (不一定是纯粹的、不可分的)观念,在语言上已成了口滑、耳熟的单位声音,就叫做“词 (Words)”;各种词在文法上的品类不同,所以又可以通称“词类”。一个词类,若只是一个汉字,便只有一个音,这叫做“单音词”(monosyllabicWords);若是两个以上的汉字联合而成,便有两个以上的音,这就叫做“复音词”,也可称为“黏结词”(gglutinate Words)。复音词要连着写,写成一个字的样子,这叫做“词类连书”。[1]23

虽然黎锦熙在其中处理出来的词可能跟我们今天理解的词有一些分歧,但是,这种理论和实践结合的精神值得敬重。

总之,研究黎锦熙的词意识,对于我们正确认识现代汉语,甚至正确认识语言非常有启发意义,特别是对于我们认识汉语“字本位”观点的局限性具有指导意义。我们应该学习他在继承中敢于创新的精神,不断推进语言研究。

[1]黎锦熙.黎锦熙语言学论文集[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2]杨庆蕙.黎锦熙语言文字学论著选集[C].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3]黎泽渝,刘庆俄.20世纪现代汉语语法八大家黎锦熙选集[C].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4]吕叔湘.语文常谈[M].北京:三联书店,1998.

[5]吕叔湘.语言和语言学[J].语文学习,1958(2)-(3).

[6]黎锦熙.汉语构词法和词表研究 (上)[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1959(5):83-104.

[7]彭泽润,李葆嘉,主编.语言理论[M].长沙:中南大学出版社, 2002:273.

(责任编辑:刘英玲)

H146

A

1674-9014(2010)05-0139-03

彭泽润(1963-),男,湖南衡山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语言理论和汉语方言。

2010-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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