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宁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张载,字孟阳,西晋重要作家之一,在当时享有盛誉。锺嵘《诗品》序曰:“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也。”[1]1即举张载、张协、张亢三兄弟,陆机、陆云兄弟,潘岳、潘尼叔侄以及左思作为西晋诗坛之代表人物。刘勰《文心雕龙·才略篇》说:“孟阳景阳,才绮而相埒,可谓鲁卫之政,兄弟之文也。 ”[2]505亦谓载、协兄弟才略相当,名著于时。
一
关于张载生平,《晋书》卷五十五本传有简单记载:
张载,字孟阳,安平人也。父收,蜀郡太守。载性闲雅,博学有文章。……起家佐著作郎,出补肥乡令。复为著作郎,转太子中舍人,迁乐安相、弘农太守。长沙王乂请为记室督,拜中书侍郎,复领著作。载见世方乱,无复进仕意,遂称疾笃告归,卒于家。[3]1515-1518
虽然仕历的次第比较清楚,但在征辟迁转的具体时间上,却未有一处给予明确的交待。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姜剑云《太康文学研究》均对其生平及仕历过程做了简略的推测,但亦无一确考。
张载初入仕途,得力于傅玄的帮助。《晋书》本传记:“载又为《濛汜赋》,司隶校尉傅玄见而嗟叹,以车迎之,言谈尽日,为之延誉。遂知名,起家佐著作郎。”[3]1518傅玄任司隶校尉的时间是咸宁元年(275)到咸宁四年(278),那么张载受知于傅玄而入仕途应在此时间范围之内。陆侃如先生系此事于咸宁元年,并推测张载约生于250年左右。[4]666
姜剑云假设“出补肥乡令”与傅玄咸宁四年被免官司隶校尉有关;复为著作郎,可能就在益州刺史张敏“表上其文,武帝遣使镌之于剑阁山焉”之后。[5]33-34西晋派系斗争十分激烈,张载与傅玄父子有着密切的关系。傅玄性情骨鲠,曾得罪不少权贵,他的失势,极可能导致张载的外放。关于“复为著作郎”的时间,《晋书·文苑传》记有左思曾“诣著作郎张载,访岷、邛之事”[3]2376,则张载入蜀当在复为著作郎之前。姜剑云假设张载因《剑阁铭》由蜀郡刺史张敏上表武帝,而得以复职,是很有可能的。
《资治通鉴》有注曰:“太子中舍人四人,咸宁四年置,以舍人才学美者为之。”[6]2633咸宁四年张载刚入仕途不久,不可能成为此时太子司马衷(即后来的惠帝)的舍人。惠帝永熙元年(290),立广陵王司马遹为皇太子,张华为太子少傅,潘岳为太子舍人。次年三月改元元康,张载作有《元康颂》,应仍官于洛阳。那么他转太子舍人的时间,就大约是在290年。
“迁乐安相”,陆侃如先生假定在其任太子中舍人五年后。[4]757张载迁乐安相,应与是年傅咸的去世有关。傅咸卒后,王戎任吏部尚书,其“自经典选,未尝进寒素、退虚名,但与时浮沉,户调门选而已。[3]1234”张载本为寒门,又为傅咸近交;而王戎与傅咸素有积怨[3]1329,则张载被排挤出中央是自然的了。张载迁弘农太守,不知何时,陆侃如先生假定在迁乐安相后五年左右。
“长沙王乂请为记室督”,应在太安元年(302)之后。武帝太康十年(289)司马乂始封为长沙王,惠帝元康元年(291)因同母弟司马玮之诛而被贬为常山王,直至永宁元年(301)诛赵王伦后复封为长沙王。太安元年十二月,长沙王乂杀齐王冏,为太尉,揽朝政。则张载被请为记室督,当在此时。“拜中书侍郎”,应在永兴元年(304)正月长沙王乂被河间王颙之部将张方杀害之后。“复领著作”不知在何时,陆侃如先生假定为惠帝光熙元年(306),大约不差。因为张协“永嘉初,复征为黄门侍郎,托疾不就,终于家。 ”[3]1524(永嘉为307-313年。 )《文选》中张协《咏史诗》注引臧荣绪《晋书》曰:“张协,字景阳,载弟也。兄弟并守道不竞,以属咏自娱。”[7]284我们完全可以相信,张载、张协兄弟会像诗中的疏广、疏受叔侄一样商量好共同“抽簪解朝衣,散发归海隅。”所以他们有可能于同一时间(307年)归家居隐,而张载不久即去世(由其作品推测)。
如上所说,张载一生经历了由仕而隐的过程。他名著于太康年间,体验了西晋由治而乱的社会变动,经历了历时十六年的“八王之乱”,看到了“五胡乱华”的前奏,于是主动抽身远祸,归隐于家。这是士人求自全、明哲保身心态的反映。与其弟一样,张载亦取对人生与时推移、随世俯仰的态度。他们原本是积极进取的,具有强烈的建功立业、济世用世的思想。然而,现实的黑暗、理想的失落,使得他们只能放弃“兼济天下”而选择“独善其身”。在当时,这是达人的明智之举,如张协、张翰、顾荣辈皆是;张华、陆机、潘岳等则是不懂得见机了。
二
张载现存作品不多。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有诗十七首,残句四个。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辑有文赋十二篇,其中至少有三个残篇。张协现存作品中的诗歌几乎都是归隐以后所作,文赋中也有《登北芒山赋》、《七命》、《归旧赋》可明显看出为后期所作。而张载与乃弟不同,除了《招隐诗》、《七哀诗》等几首可看作是后期所作,大部分都是归隐之前所作,文赋作品更没有一篇可视为归隐后所作的。这也许是因为张载在归隐后不久即已去世?
与生平仕历相似,要理清张载诗文创作的具体时间,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不过有些作品的创作时间或先后次序,还是有头绪可寻的。
《榷论》大约写于张载初入京时,未入仕前。魏晋时期实行九品中正制,士家大族把持政权,寒门素族想建功立业都没有进身之阶。现实正如左思所揭露的:“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8]733张载与左思一样,并非出身豪门士族。因此他对于高门子弟的赖门第以登显要颇为不平,对于寒门士人的怀才不遇、有志难骋很是愤慨。文章中,作者批评那些“饰小辩、立小善以偶时,结朋党、聚虚誉以驱俗”的庸庸之徒,以及“循常习故,规行矩步,积阶级,累阀阅,碌碌然以取世资”的士林风气;认为那些“俯仰取荣,要荣求利”之徒皆是沐猴而冠之辈,不足道哉。对吏治不合理现实的深为不满,思欲立功有为的强烈意识,都表明这篇政论文应该写于出仕(275年)之前。
《濛汜池赋》是张载的成名之作,也是他初入仕途的敲门砖,由“司隶校尉傅玄见而嗟叹……”,可知创作时间应在咸宁元年(275)左右。这篇赋写得清丽而有壮采:“丽华池之湛淡,开重壤以停源”,“仰承河汉,吐纳云雾”,“于是天子乘玉辇,时遨游。排金门,出千秋”,“丰夥逾于巨壑,信可乐以忘忧”。给人一种词藻富丽、绮靡浏亮的感觉。这里既有仰承河汉、吐纳云雾的博大景象,又有遨游千秋、乐以忘忧的神仙般的美好境界。虽不排除有歌功颂德的味道,但同时也表现出了晋武帝初年社会稳定繁荣、熙然而乐的景象,当然其中亦包含着诗人的理想情怀。难怪能得到傅玄的极大赏识。
太康元年(280)三月,晋武帝灭吴,结束了三国分裂的局面,暂时取得了国家的统一。张载的《平吴颂》显然作于此时。作为应景之作,免不了过多的赞颂之词,但亦不乏傲人的气势。
太康初,张载至蜀省父,道经剑阁,由此作出让“益州刺史张敏见而奇之”、“武帝遣使镌之于剑阁山焉”的《剑阁铭》。铭文先写剑阁形势的险要,次引古史指出国之存亡在德不在险的道理,被后人誉为“文章典则”(张溥《张孟阳景阳集题辞》)。刘勰赞曰:“其才清采,迅足骎骎,后发前至,勒铭岷汉,得其宜矣。 ”[2]117这次省父途中所作还有一文——《敛行赋》,描写了诗人赴蜀途中的所见所闻,展现了蜀地形势的险要,与《剑阁赋》可相参照。
张载另有《鞞舞赋》、《羽扇赋》、《酃酒赋》、《安石榴赋》、《瓜赋》、《洪池陂铭》、《匕首铭》,或全篇,或残章,不知作于何时。不过从其词藻富丽、绮丽华靡的特点来看大约是作于世属升平、社会繁荣的太康(280—289)年间。张载还曾作有一篇《元康颂》,应写于元康元年(291)他在洛阳任太子舍人的时期。今惜无全篇,只余一个残句。
张载现存的诗歌作品,创作时间没有文赋那样简单。其中《赠司隶傅咸诗》还算明确,大约作于元康四年(294)七月至五年(295)十月之间。因为据史书傅咸于元康四年七月为司隶,五年十月卒。这首诗五章,为四言诗,赞扬了傅咸刚简峻洁的品格,表达了自己的仰慕之情。
《登成都白兔楼诗》是一首长诗,五言,一百六十字。应作于太康年间在蜀省父期间。此诗描述了蜀地市井之繁华,生活之丰裕自在:“郁郁小城中,岌岌百族居。……披林采秋橘,临江钓春鱼。”西晋太康时期,模拟前人作品进行创作成为诗歌创作上的一大景观,张载的 《拟四愁诗》四首应该也写于这个时期。可惜他的仿作只亦步亦趋,艺术成就并不甚高。
代表作《七哀诗》二首和《招隐诗》均作于归隐之后。《七哀诗》感时伤怀,吊古凭今,情意萧瑟,哀思难任。其一“北芒何垒垒”描写汉代帝王陵寝被毁的悲惨景象,慨叹世道乱离和沧桑变化。“毁坏过一抔,便房启幽户。珠柙离玉体,珍宝见剽虏”,“蒙茏荆棘生,蹊迳登童竖。狐兔窟其中,芜秽不复扫。”凄惨,悲凉。诗人不禁感叹:“昔为万乘君,今为丘中土。感彼雍门言,凄怆哀往古。”生前多么尊贵,死后又如此凄凉,人生富贵之无常,不独令孟尝君哀叹而已。巧合的是张协有一篇《登北邙山赋》也是写此事的:“壮汉氏之所营,望王陵之巍峨。丧乱起而启壤,僮竖牧而作歌。”[9]1952其二“秋风吐商气”描写一幅秋风扫林、满目凄凉的萧瑟之景:“顾望无所见,唯睹松柏阴。肃肃高桐枝,翩翩栖孤禽。……”使得诗人“忧来令发白,谁云愁可任?徘徊向长风,泪下沾衣襟。”深切的哀痛,让他难以承受。如同罗宗强先生所说:“张载诗中的人生无常的叹息,在主题上并无所创新,但是他表现的浓烈的感怆,却颇为动人情怀。 ”[10]88不独《七哀》,他的《述怀诗》:“跋涉山川,千里告辞。杨子哭歧,墨氏感丝。云乖雨绝,心乎怆而!”同样如此。
西晋时“隐显在心”观念即已流行,许多人主张隐者走出偏僻的山林而生活于社会中,如王康琚有诗:“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8]953然而张载却不这样认为。他的《招隐诗》曰:“出处虽殊途,居然有轻易。山林有悔悋,人间实多累。……隐显虽在心,彼我共一地。不见巫山火,芝艾岂相离?去来捐时俗,超然辞世伪。得意在丘中,安事愚与智?”虽说隐显在心,但社会实在太复杂,不如归隐山林安然自得。这应该是他认清现实后所做出的明智选择吧?西晋文人处太平受压抑,逢世乱遭杀戮,活得很辛苦。也许只有归隐山林,才算安全。
《诗》、《大谷石榴》应该与《安石榴赋》作于同一时期,太康年间。《霖雨诗》“悲歌结流风,逸响回秋气”,及《诗》“睹物识时移,顾己知节变”,与其弟张协的《杂诗》有着相似的味道,感觉很像,大约是作于归隐之后。短篇《诗》:“气力渐衰损,鬓发终以皓。昔为春月华,今为秋日草。”明显是写于晚年。
张载曾经是积极入世的,《榷论》表现了他欲建功立业的理想,《剑阁铭》、《平吴颂》表明了他反对分裂希望国家统一的愿望。然而,西晋朝自290年武帝死后即已大乱,外戚争权、诸王混战、外族侵入,朝廷逐渐名存实亡。于是“载见世方乱,无复进仕意”,遂走归隐之路。面对残酷的现实,只能独善其身、洁身自好了。因此,虽然并非谈玄人士,张载仍然是儒玄结合、亦儒亦道的。
[1]陈延杰.诗品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2]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唐]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4]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5]姜剑云.太康文学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3.
[6][宋]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7][梁]萧统.文选[M].上海:上海书店影印出版,1983.
[8]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9]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1958.
[10]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6.